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九回

第99回  筷子功斗杀冷枪手  乌篷船吟泳满庭芳

1

食堂,张庆余李红遇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人都心情舒畅,胃口大开。红遇使用的是老家带来的铁筷子,啃着一只鸡脚,说:“咱们什么时候去买一瓶酒来,举杯庆祝。这文化大革命终于取得圆满胜利。一切牛鬼蛇神被横扫。潜在的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分子、野心家阴谋家,充分表演而纷纷栽倒,受到清算。阶级队伍得到清理,无产阶级江山更加巩固。这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

“是呀,现在我们总算充分理解毛主席伟大的战略部署了!”庆余说,“想当初,看到造反分子一再受鼓励,我们曾经怀疑伟大领袖的英明。二癞子癫狂自得,以为天下就是他们的了。现在,好,监狱里关死他们!”

“不过有的人还并没有关进去!”红遇遗憾地说,一边舔着油手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墨润秋?”

红遇点点头,舔另一根油手指。说:“那家伙狡猾狡猾的,不参加什么组织,也不冲锋在前,没有血债,因此逮不了他。可实际上他是最厉害的造反派!”

张庆余翻了翻眼白,瞳孔露出凶光,说:“这个,上面清楚得很,迟早要跟他算账的。他不是没参加什么组织,据我所知,公安正在调查他的案子。你知道地下反动刊物《杨子江评论》吗?听说过秘密组织北斗星学会吗?还有什么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革命派,总案子叫‘北决杨’。这个案子有墨润秋的踪迹!”

庆余话没说完,就感觉到有一朵巨大的黑云笼罩头顶。心一紧,慢慢抬头看去,就见墨润秋泰山压顶似立在他的面前,冷冷逼视他。庆余感觉不好,本能地一跳离开桌子,站住与姓墨的对视。练功的都知道,面对敌手时,目光具有一定的杀伤力。杀伤力的大小取决于双方的心理素质、功夫的深浅,以及对己方正义性的认识。庆余知道他与墨润秋之间有一笔秘而不宣的私账。他隐隐地感到墨润秋仇恨和猜疑的方向指向他。白慕红倒地时的情景和流出的那一大滩血曾反复出现在庆余的将睡未睡的梦幻中,往往一惊醒来。这些,都影响他正义性的底气。所以此时与墨润秋的对视,显然处于劣势。第一回合就被墨润秋的气势压住了。

“姓张的,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你开冷枪将白慕红杀害的!”墨润秋大义凛然地申斥。他知道动武之前先在道义上进攻的重要性。

庆余不由自主地两脚移动,移到与对方隔着一张桌子的位置。就是刚才与红遇一起吃饭的那张桌子。红遇被突然出现的事态弄懵了,竟还傻乎乎的坐在那里!

“是,那又怎么样?”庆余高傲地说。他也懂得道义对决的重要性,所以给自己找杀害白慕红的理由:“白慕红写反动日记,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制度和马克思列宁主义。本来就是个牛鬼蛇神,居然还为造反派研制化学武器,正是罪该万死!”

食堂已经围了许多人在观看这场对峙,都知道一场精彩的武打即将开始。

“就算她罪该万死,也与在人质交换过程中你们背信弃义冷枪杀害不一回事!你必须为你的卑鄙无耻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今天就是来为白慕红老师报仇的!”

说着墨润秋跃上桌子,居高临下向张庆余扑去。庆余闪避。润秋落地站稳,出拳。庆余面门上着了一拳,痛而移退。润秋追打。庆余退至另一张桌子那边,将桌子向墨润秋推击。润秋抵住闪开。两人在众多桌子之间追逐缠打。

突然,庆余身后的那个门涌进来十几个警察。他们是来逮捕墨润秋的。早已为这个“最厉害的造反派”成立专案组。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终于准备了相当厚的材料。今早发出逮捕令。宿舍没人,听说是在食堂,正与人打斗。于是寻到食堂来。涌入去,从围观人群中拨开一个缺口,问哪一个是墨润秋。就有人抬手指过来。

润秋一见,已大体猜到是来抓他的。那么斗杀张庆余这件极端重要的事今天不能完成咯?一急,抓起桌上一根筷子,正好是李红遇妈妈的陪嫁的铁筷子,向张庆余掷去。

筷子如同一枚小导弹直向张庆余飞去,击中他的胸口,直透心室。庆余大叫一声倒地,鲜血喷涌而出。

庆余这时才想起对表妹发过的誓。起初说如果不娶她让树上一片叶子掉下来把他砸死。表妹不依,他又改口说一根筷子扎死。

墨润秋返身跳上桌子,踏过许多桌子,冲过围观人墙,向另一个门奔逃而出。警察碰碰磕磕的追过来,大叫“抓住他!抓住他!”直到追出门去,左右张望,早已没了墨润秋的踪影!

2

蒙曼是乘坐铁路交通车到达编组场的。下车,爬上场侧的山岭。岭的半壁被削下去作为编组场平地,铺轨道。半壁依旧林木蔚然,竖有一座水塔。她和墨润秋相约在水塔旁见面。

虽然相信墨润秋有非凡的本事,蒙曼还是悬着一颗心。她在一块干爽的树下空地拢了一堆树叶,盘腿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请求上帝帮墨润秋一把。一会儿又向观音菩萨祈祷。不知道究竟信的什么教。最后想起白慕红,竟说:“白老师啊,墨润秋是为您报仇去的。快帮帮他吧!”

祈祷了一阵,立起来在林间走过来走过去,热锅蚂蚁一般。可怕的幻景浮现在面前:张庆余摇摇晃晃气喘呼呼立在墨润秋血肉模糊的尸体旁狞笑。

如果那样,我也不逃了,直接回学校去跟张庆余拚命!

正急得无可如何,就见一列货车从紧靠山脚的那条轨道开过。墨润秋从行进的车上跳下来,向山上张望。蒙曼一见,连跌带爬地奔下山,扑向墨润秋,抱住又吻又笑,说:“担心死我了!担心死我了!”

“已经解决了!”润秋平静地说,“一根筷子将他扎死的!”

“筷子?筷子能杀人吗?”

“能!你不知道,我时常到山上练功,包括筷子功。有一次筷子几乎把香蕉树穿透。今天掷的这一根筷子有些特别,感觉好像是金属的!”

蒙曼又疯狂地亲吻他。

“我本来是想赤手空拳将他打死,不使用任何器具的。正打,突然有十几个公安从张庆余身后那扇门涌入食堂。看那情景是来逮捕我的。一急,刚好看到桌面上有筷子,抓起一根就向张庆余掷过去,正中胸口!”

3

两人边说话边观察编组场。火车头将一列车皮拖上高坡,停住。一个工人解开相关挂钩。车头加速往后推,煞住。被解开的车皮由于惯性继续往下滑行,从设定的道岔滑入被编入的队列。仍被车头挂着的那一段再往高坡上拉。工人又解开相关挂钩。车头再加速往后推,煞住。这时道岔已经变换,车皮滑入另一队列。通过这样的反复作业,运往不同地方的车皮就全都编在不同的轨道上整装待发。

两人在这些车皮队列中穿梭寻找,看标签,哪列是去哪里的。终于找到开往厦门方向的那一列。两人爬了上去。那是一节装煤块的车皮,煤块之上顺带装了十几捆木板材。润秋撬开一捆,拿一块板当锹,在煤堆中挖出一个窝,板材铺垫,又拿比较长的木板架上面挡阳光。尚可容身。

蒙曼钻了进去,坐定靠了靠腰,说:“还不错!”润秋也钻进去坐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装得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给蒙曼,说:“这是钱,林芷芬给你的。今早我去见过她,告诉她情况。她为你的脱逃高兴,又直问下一步怎么办,逃往哪里。担心得了不得。我告诉她我将与你一起逃。她要去滴水洞见你,我说来不及了。”

国铛一声撞击,显然是又有车皮挂进来。半个钟头以后又有撞击,比较重的一击。这一回是挂上火车头了。一会儿就听到汽笛声长鸣,列车启动。开了几分钟,墨润秋探出头去,根据季节、时间和太阳的方位,判断列车是往东南方向开。

“我们吃东西吧!”蒙曼说,拿出两只新饭盒,一盒里边满满装着的是冷了的热干面。还有一盒装着酱牛肉。又打开一只塑料瓶,炫耀地举起说:“猜是什么——黄酒!让我们庆祝胜利,庆祝你成功为白慕红老师报了仇!”说完喝了一口,递给墨润秋。

润秋接过,说:“庆祝两份胜利!庆祝你成功从监狱逃出来!”

蒙曼又拿出装满水的行军壶。两人吃着喝着。蒙曼问:“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呢?”

“这个我有数。在离我老家最近的地方下车。那里都是高山密林,有利于隐藏和生存。我们将走到我家的附近。见一下我的父母以后,弄一只小船下通天河漂流出海!”

“会不会有警察蹲守在你家门口啊?”

“有这个可能。但他们不会一直蹲守下去。更有可能的是,布置民兵在附近巡逻、监视,同时发动群众提高警惕,报告情况。总之我们要小心对付。”

火车轰隆隆开。两人的不老实劲又渐渐上来。

夜深沉,两人睡着了。感觉有点冷,醒来拉出毛毯盖上,紧紧抱在一起。睡梦中感觉火车停了又走走了又停的不知多少回。最后一次停下时,他们醒透了。抹开眼看,还是夜色笼罩,周围静悄悄。显然这是停在一个小站上。润秋爬出来,举眼观察,发觉天边已经发白。他到车板边探头出去看,恰好旁边对面就是一块站牌。睁大眼睛辨认,居然给他看出这是鸬鹚站!

蒙曼也钻出来了。润秋说:“到鸬鹚镇了!离我们准备下车的地方还有三个站。但到那里不知停不停,货车是说不定的。如果不停,就得从奔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你行吗?”

“跳也可以,”蒙曼说,“但是并不十分有把握。摔伤怎么办?”

“要不我们还是在这里下车吧。是的,万一摔伤就麻烦了。逃亡路上,每一步都要谨慎,尽量不出事。”

4

两人下车。润秋带着火车时刻表的,到路灯下查看,只傍晚有一班顺向慢车停靠。只好沿路肩往前走。能见度渐渐扩大。路上开始有赶集的农民,挑着担子,有的吱溜吱溜推着独轮车。很快到了里湖站。润秋说我们去集上吃早餐吧。于是跟着赶集的人离开铁路,走了十分钟到达镇上。土路两旁零零落落有些店铺、地摊。两人找一个饭棚,吃了两碗汤粉,出来又买了两只烤红薯带着。沿街参观了一下。从西北黄土高原走出来的蒙曼,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嗬,这里还有旧货店!进去看看!”

润秋警惕地前后看了一下,跟进商店。蒙曼直趋一个旧玻璃橱,里边挂满半新旧衣服。她拉开橱门翻看,取出一件蜡染花布女上衣,还有一条中裤,都是福建乡下女人的装束。比了比,跟润秋说:“我要买!”润秋若有所悟,赞成地点点头。他自己则选了一件黑色土布短袖上衣和一条折腰中裤,当地乡民常穿的那种。

墨蒙两人刚离开,店经理就从镇革委会回来,将一纸通缉令扔柜台上,忙别的去了。两个女店员取过来看,是县武装部印发的通缉令。墨润秋,男,23岁,本县地僻公社墨家沟人。鸿蒙大学学生。因杀人负案在逃,有可能潜回原籍躲藏。该人特点,身高180厘米,浓密黑发,戴黑框眼镜,眉梢有痣。希我县革命人民提高警惕,如发现可疑情况立即报告,此令!

“身高一米八,蛮高的啊!咦,刚才来买东西的那个男的,倒是有些像嘛!个子高高的,戴眼镜。”一个店员说。

“眉梢上有痣吗?”另一个问道。

“没看见。也许有,没注意。”

“人家戴的不是黑框眼镜!而且两口子,带着老婆!不是他!”

墨蒙两人出来,地摊上买了两顶圆锥斗笠,一根扁担,两只麻袋。还有一把砍刀,当地砍甘蔗的那种。所有杂七杂八东西装进麻袋,墨润秋挑着,两人回到车站。“进去看看车次,能否乘两站火车。”润秋说。

却在车站门外就看到通缉令!蒙曼色变。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进站了,即离开铁路,进入密林。墨润秋说:“将刚才买的衣服换上!我们要扮成一对土夫妻,还是沿路肩走。那样比较近,也比较省力。山林中不容易走。”

“你怎么没戴黑框眼镜呢?”蒙曼一边换衣服,看看润秋的金丝眼镜,笑问。

“我平时准备了两付眼镜的。这一付很少戴。”

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路肩上赶路的年轻农民夫妻。蒙曼圆锥斗笠,花布长袖短上衣。短得几乎要遮不住肚脐。一扭一捏的,颇有些当地妇女的风姿。润秋黑土布短衣短打,也是圆锥斗笠遮脸。挑着麻袋担子,驼着背,望去就是一个勤勤恳恳对付生活的农民。

走过一站。到了奔马站时己是中午,润秋说我们进奔马墟吃饭。

“有没有危险啊?你是通缉的人,最好不要露面。要不我去,你在附近林子里等我。”蒙曼说。

“你这本地装束外地口音,会引人怀疑。”

“我装哑巴好了。”

墨润秋笑了,说:“这也是个办法。但若不巧碰到卖东西的也是个哑巴,你又不懂哑语,可能会被识破。”

“我懂哑语的,你不知道。”

于是两人找了个地方,润秋坐下休息,蒙曼向墟上走去。

墟就在车站旁边。过了半个小时,蒙曼回来,带了两盒炒米粉条。还有荷叶包着的油炸豆腐块。豆腐块还烫烫的,表皮金黄。润秋眼睛放亮,说:“嗬,好久没吃这东西了。我最爱吃的!”两人坐下来开吃。蒙曼边吃边说:“这炸豆腐块还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

旁边刚好有一泓山泉。吃完在泉里洗脸洗盒子,又将行军水壶灌满。坐了一会儿赶路。沿路肩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离开铁路,开始翻山越岭,在巉岩和丛林之中穿行。直走到日色西沉,才在一处榕树林停步。都是些百年树龄的大榕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有的树干要几个人合抱才圈得过来。

“快到了,再二里路就是我家。”润秋说,“先歇歇脚,然后我去侦察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你最好爬上树去,东西也接上去。那样比较隐蔽又可以休息。”

蒙曼对榕树们苍老而又茂盛的形态感到新奇,兴致勃勃往上看了一下,说:“看样子可以在上面找到睡觉的地方!”于是三两下爬上主干中心,让润秋把扁担麻袋等物递给她。润秋跟着也爬上去。居然可容两个人抱在一起躺下。“今晚我们就这儿睡!”蒙曼说。

5

歇了一会儿,润秋下树,向家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在周边打转,观察情况。夜霭迷茫,归鸟投林。他再靠近些侦听。他家一座“四点金”式屋宇独立山崖,圈以插玻璃碎片的高围墙。无邻居。

且说他家养着一条狗,名字是润秋起的,叫老无。毛色纯黑油亮,四肢雄长。大门已经关了,老无趴在门后,鼻子对着门缝闻气味。忽然一些记忆中的气味分子飘进来,老无昂起头想了一下,当即蹦起,从狗洞闯出去,呜呜哼哼跑来跑去寻方向。终于给它发现了墨润秋,直扑上去。润秋见是老无,喜极,与它抱在一起,一边摸头一边说:“老无,好久不见,还认得?”老无高兴得围着少主人又转又跳。忽然停下来,摆开架势想向全世界宣布润秋回家的好消息。润秋急忙抱住它,拍拍头说:“别叫,老无!别叫!”老无急切地看他,仿佛在问:怎么啦?

老无转身往回奔,从狗洞进入屋里,用它的语言兴奋地向老主人通报情况。墨乌海懂狗语,急忙开门出去。这时润秋已经来到门外。乌海一把拽进来。又出到门外,周遭看了看,才返身关门。

润秋已经被母亲拉住手上下打量,流着泪又拍又笑的。妹妹润春笑脸等在旁边。乌海沉脸问:“怎么回事,你杀人了?——民兵来过。你得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是呀,你得说说,真杀人了?”妈跟着说,仔细看儿子的脸,“还好,没见瘦!”

“爸,妈,我即使不杀人也得逃!公安要把我当造反头领抓进去。实际上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只是有几个哥们在造反派里边。至于杀人,是因为那人放冷枪杀害我的女朋友。她已经怀孕了,本来就要生下你们的孙子。我是为你们的媳妇和孙子报仇的!”

乌海夫妇山沟里人,搞不清大城市那些昏头昏脑的文革事情,听得愣愣的。只在心里起痛:已经有了媳妇孙子,却给杀害了!

妹妹润春说:“哥,我今早醒来就眼皮跳,知道有事。原来是哥要回来!”

“先坐下吧,吃喝,洗澡!”母说,“没准民兵还会来。我去把暗窖收拾一下。一有情况你溜进窖去!”

“我还得出去一下!爸,妈,不好意思,我还带来一个人,这会儿得出去接进来。”

“带来一个什么人?”麻烦还不够多吗?乌海心里又抖一下。

“另一个女朋友,同学。”

“你小子有本事!女朋友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快去接进来!”母亲喜形于色地说,“润春,跟你哥一道去!”

“是!”润春精神百倍地说。

乌海开门左右看看,回头示意。于是润秋往外走,润春和老无跟着,向榕树林走去。这里母亲急忙开神龛烧香点烛拜祷。

6

且说蒙曼倦意上来,居然打了二十分钟瞌睡。陡然醒,仿佛已过去两钟头,不觉把心抽紧了,想:怎这么久还没回来啊?会不会被埋伏在附近的公安捉去了?会不会被他父母扣住了?

正胡思乱想,就见一条狗窜到树下乱转。蒙曼吓坏了:公安的警犬?

老无觉察到这棵榕树上有不明生物,抬头要叫。蒙曼吓得几乎心跳骤停。就见墨润秋奔过来将狗按住,说“别叫!老无,别叫!”

蒙曼喜出望外,喊道:“嗨!”

“下来!”润秋说。

“那狗会咬人吗?”蒙曼伸腿准备下树。

“当然会咬人,但不会咬你。先将东西递下来!”

蒙曼取了扁担往下递,发觉来接的是一个姑娘。虽光线暗,仍然能感觉到姑娘笑容灿烂。“欢迎!欢迎!”姑娘说。

“你好!”蒙曼笑着向她问候,将麻袋丢给润秋,下地。

“这是我妹妹润春。”墨润秋介绍说,“这是蒙曼姐!”

“姐,你好!”润春伸出手。

蒙曼握住姑娘的手,抱住说:“你好,润春!长得真漂亮!”

老无挤过来,抬头看润秋,摇着尾巴。

“啊,我忘了!这儿还有一位,老无,我们家的卫士!”润秋向蒙曼介绍他的狗。

蒙曼俯身抚摸老无的头,亲切问好:“你好,老无!”回头问:“为什么叫老无?你起的名字?”

“无产者!”润秋笑答。

润春挑起麻袋担子,润秋蒙曼跟着,往家走。老无先往前窜。它那笨脑袋将下午民兵来查户口以及润秋一再不让它叫两件事联想了一下,觉悟到有须要警惕的情形,于是走在前头巡察。之字形地来回窜,确保主人前进的路上没什么异常。到了家的附近又围着屋宇绕了两圈,嗅着。

乌海立在门台候着。老无确认环境无异常,跃到老主人脚旁与他一起等候。一会儿就见一组黑影过来,乌海仅凭一两段轮廓线就知那是儿子女儿,另一个黑影显然就是儿子的女朋友了。

到门台前,润秋说“这是我爸!”蒙曼立住鞠躬,正犹豫称呼,乌海返身推开大门,说“进来,进来!”

乌海妥当地关锁大门。润秋的母亲戴着围裙揩着湿手从厨房走出来。“这是我妈!”润秋说。蒙曼鞠躬,竟顺溜地喊“妈!”这一喊就自然了,恰好乌海关好门过来,蒙曼又鞠一躬,喊“爸!”

乌海婶喜得合不拢嘴,拉住蒙曼的手上下打量,连说“好!好!好!”拉到厅上安顿坐下。润秋介绍说:“她叫蒙曼。同系学妹。陕西人。”有虑女大男小老人不喜欢,学姐说成了学妹。

厅的后壁设着两座神龛,一座是供奉祖宗牌位的,一座是供奉释迦摩尼佛的。两座龛的门都打开着,烛火明亮,香烟燎绕。润秋的母亲先到佛龛前跪祝了一下,又到祖宗龛前跪祝,祈祷吉祥。

祈祷完,立起来再次回到桌旁打量儿子和他的学妹。“饭菜很快出来。两人饿坏了吧?”她说,返回厨房去。

蒙曼跟进厨房,说“妈,我来帮忙!”

“好!你把这个端出去。”

蒙曼端了菜回到厅上。父子俩正说话。“你犯了事,在逃。你学妹为啥跟着你?傻了还是疯了?”

“爸,我也是犯事在逃!”蒙曼说。

“也杀人了?”

“没杀人。公安说我杀人了。实际上没杀。”

“她是造反派头领。有些死人的事就算到她头上。把她无期徒刑抓进去。本事蛮大,逃出来了!”润秋说。

乌海重新打量了蒙曼。这姑娘矫健壮实,熠熠生辉,灵气与虎气并存。确实是女中豪杰,与我儿子正好相配。不禁心里喜欢。笑说:“那些公安都是窝囊废,让你逃出来?”

“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蒙曼轻快地说。

“好,好,好!”乌海说,“逃出来就好。两个人此刻都平平安安在我面前。这也是运气,吉星高照,佛祖和列祖列宗的保佑!”

润秋和蒙曼吃饭。其它人早吃过了,在旁边看着。老无屋外巡察了一回,没情况,便又从它的专用通道钻入来,趴在桌边也听说话。蒙曼丢给它一块鸭肉。看它吃完,润秋又丢给它一块,说:“老无,多出去看看。别老趴这儿!”老无叼起鸭肉出去了。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乌海一只大烟筒抽着烟,问道。妈妈和妹妹四只眼睛也聚焦着这个问题。

“继续逃。下通天河,漂流出海!我们家那只乌篷船还好用吗?”

“用是还好用。”妈说,“但我担心水上巡警会拦截。况且,这么小的船怎么出海,一个浪头就打翻了!我怕!你们还是待家里吧,一有危险就溜进暗窖。”

“不行的,妈!”润秋说,“藏起来,不见天日,那不把人憋坏了?倒不如出海去闯一闯。”

乌海眼珠子焦虑地转着,一会儿才对老婆说:“儿子说的是对的。藏起来总不是办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赌一记。如果运气好,小木船在大海中也能漂很远。我相信我们儿子运气不会差!”

吃过,乌海说:“你们跟我来,去熟悉一下怎样下暗窖,怎样从暗窖逃出去。同时,去看看乌篷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现出忧虑,“小蒙西北人是不是?可能是只旱鸭子,不惯水性!”

“我会游泳的,爸!虽然是只西北旱鸭子,但在广阔的大北湖边上了几年大学,任何旱鸭子都变成水獭了!我还参加过学校赛龙舟呢!”

乌海领着润秋蒙曼,打开大房间一个樟木大衣橱的门,将衣服拢向一边,揭开一块底板,就现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乌海手电筒照着,从竹梯子下去。润秋蒙曼跟着下。是一个小房间,砖砌的壁,三合土打的地面。两张条凳支着一块铺板。一把椅子。墙上挂一只木壁柜。乌海移开壁柜,就见一条小隧道。他电筒照了照,俯身爬入去。润秋蒙曼跟着爬入。爬了十米左右,钻出去就立在陡坡中一块4平方米大小的平地上,平地上下密密长着小树和蒿草。陡坡下就是气势不凡的通天河,月光下水面发白,竹林远抹,涛声可闻。“从这里溜下坡去,崖边就系着我家乌篷船!”乌海说。

原路返回。洗了澡。乌海夫妇给他们安排了一场简易婚礼,拜天地,拜祖宗,向父母磕头,夫妻对拜。润秋在家时向来睡的小房间被布置了一下,作为新房。

第二天早饭后,乌海在开大门之前对润秋和他的“学妹”说:“你们两个躲到里屋去。今天民兵可能还会来。准备好,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下暗窖!”

润秋和蒙曼进了里屋。乌海刚要拉开大门,就见老无从专用通道跑进来,急呼呼地绕着主人的脚蹭一圈,抬头对门外吠叫。润秋听到老无吠声,急忙打开大衣橱,揭开底板,叫蒙曼先下,自己也溜下去。乌海急忙回里屋,见两人已下暗窖,放了心,将大橱恢复原样。这才出去拉开大门。便见几个民兵带枪走来,后边跟着三个白褂子蓝裤镶白条的公安。

乌海迎上前,满脸是问号和惊愕。民兵队长墨大发是本家人,说:“县里来人看看,润秋的事!”

公安上前问:“你是墨润秋的爹?”

“是!是!”乌海恭谨地答,“进屋坐!进屋喝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居然干出那等事,叫公家人操心!”

一伙人进屋。公安上下左右地看。每个房间进去瞧。瞧过,公安和民兵队长到厅上坐下,其他民兵门外守着。为首的公安对乌海夫妇说:“你们儿子在黄鹤市犯了案,杀人在逃。如果逃回家来,你们得立即向我们报告。否则,你们将犯窝藏罪和包庇罪。懂了没有?”

“懂了!懂了!”乌海惶恐地答,“要是回家来,我把他绑了送县里去!”

乌海婶愁苦地点头。

“好了!就这样,”为首的公安起身。其他人跟着,走了出去。

中饭是妈妈做好,润春送进地窖的。直到傍晚正常时间关了大门,乌海叫老无在外面加强警戒,才叫两个人上来。润秋妈已经摆下晚饭。润秋说:“在底下猫了一天已经很难受。要是天天这样,哪受得了?赶快走吧,今晚就下河出海!”

“好的,准备一下!”乌海说。

润秋妈炒米、烙饼,准备干粮。檐下挂着一只咸风鸭,煮了煮也给带上。乌海将好久不用的鱼网、鱼篮整了整,先下河准备乌篷船去了。回来,二逃犯已经吃饱。乌海找出蓑衣斗笠,以及男女渔翁装束,叫二人换装。润秋妈早已打开龛门,点烛焚香祷祝。叫润秋蒙曼过来,也跪拜佛祖,跪拜祖宗。

“一有着落,设法通个消息来!”乌海说。

蒙曼拥抱了润秋妈,拥抱了润春,返身说:“爸,您多保重!”润秋也含泪与爸妈妹妹告别。妈妈和妹妹早已泪眼婆娑。

于是下暗窖,爬隧道,出来下了山坡,到达水边。润秋妈、润春和老无也跟下来。乌海拽住船,润秋蒙曼一副渔翁打扮跳上去,荡起双桨。

月光下,岸上三人和船上二人互相含泪挥手。老无窜过来窜过去,一个劲摇尾巴。小船慢慢消失在薄雾之中。

蒙曼心情忐忑,望着黑茫茫前方,情不自禁地吟泳出一首词,调寄《满庭芳》:

毛主防修,大革文化,巨手挥搅人流。

逃离樊笼,相携上篷舟。

多少鸿蒙旧事,惊回首,可笑缘由!

声声狠,文攻武斗,看鼓破旗休!

何求?得顿悟。幸获佳侣,共赴悬途。

故国非常道,薄雾浓愁!

浮影险峰壁立,林海暗、新月如钩。

轻摇橹,欲将何往?苍海任漂流!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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