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零回

第100 回  陈医生醉酒误人命  众知青抬尸澜沧江

1

当墨润秋蒙曼荡着小舟向大海逃亡的时候,也是王光华及成千万中学毕业生陆续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

我们的叙事跨过十年,现在来到了1978年11月11日。

王光华走在返回农场的山路上。天空阴云密布,雾霭蒙蒙。他拖着疲惫的步子竭力赶路。探亲假的最后一天了。如果不能在今晚赶回农场,超假一天便不能报销车旅费和医药费。

边走边回想以往的历程。他是1968年12月被上山下乡到西双版纳生产建设兵团棕榈坝农场的。“你们兄妹必须有一个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留哪一个你们家决定吧。”街道知青办的人说。爷爷和父母对孩子一个都舍不得。“当然是我去。妹妹女孩子家不能去!”王光华果断地说。同一批到棕榈坝农场的还有古博中学好多同学,洪国年、李茂山、谭山贵、李道遥、姚四木、杨立威都在其中。还有梁文文。王光华一想起梁文文,眼前的世界就变得魔幻无序起来,好像自己是不是叫王光华也值得怀疑那样。

造反派保守派斗得鼻青脸肿,最后“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棕榈坝农场来了。

王光华第一次回家探亲是1970年春节。两年的探亲假放一起用。路漫漫兮其修远,从农场出来,翻山越岭,搭牛车,爬拖拉机,步行,拦汽车,到景洪。景洪买汽车票等两天。车次本来就少,遇上春节更是僧多粥少车票难买。昆明等了五天才上火车。每次探亲之旅都是万里长征。

爷爷和爸妈见他几乎已经变成一个满脸风霜的小老头,心疼得垂泪。

“要是告诉在农场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爷爷和爸妈要嚎啕大哭呢!”他想。住的是茅草房,连门板都没有。女生拿塑料布拉在门口挡一挡。男生不管,门户开放。草屋遮不住雨挡不住风床底下还长蘑菇!吃的是“白石河鲜汤”,就是到河里捞一些长青苔的鹅卵石来煮,放些盐。油都没有。

回程家里给他准备了许多东西。他自己也买了些,肥皀草纸之属。农场里生活用品缺乏啊。叮叮咣咣挑了一扁担。哪知铁路找麻烦,说超重,要罚款,要没收。光华感到自己不光是行李超重的问题,更有着身份的低下。沿途所遇“做公的”——就是交通部门、旅馆、公安等这些工作人员——态度上都透着对“知识青年”的不待见。旅馆有房间也说没有。即使给住,也是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铁路那些铜钮扣大盖帽的家伙盛气凌人,专门盯着知青查票。刚查过,又来查。对知青的行李穷打量,不超重也怀疑超重。那一次王光华带了10斤豆油,铜钮扣大盖帽硬说是危险品,要没收。他反复求情,“请高抬贵手,开开恩,开开恩!”又发火,问:“豆油怎么算危险品呢?易燃,还是易爆?要不你拿打火机点点看,点着了我白送你吃!”铜钮扣既不打火也不开恩,坚持不让上车。最后,被惹火了的王光华将10斤豆油骨碌骨碌倒入阴沟!

光华每次端起那连油星子都没有的“白石河鲜汤”,就想起倒掉的10斤“危险品”,痛恨不已!简直不把知青当人待!他有时后悔怎么没将那几个“铁公鸡”点穴放倒呢?

虽然我们红卫兵也曾把人家的豆油当成危险品处理,推倒油瓶儿不扶。可以说都有不讲理的时候,一报还一报。可那是做为整个红卫兵群体来说的,我王光华本身并没有参予抄家啊,甚至我自己的家被红卫兵抄过啊!不应该报应到我身上来呀!

1976年那次春节,积累了三年的探亲假连同路程假共59天,来回路上居然花去了33天!因为超假,农场不给报销车旅费,还扣工资!

想起这,王光华努力拖动疲惫的双腿。今天一定要赶到农场,可不能再被处罚了啊!

如今怎么就落得这步田地了呢?他边走边想。1966文革起来的那会儿,我们红卫兵可是老大,指哪打哪,全世界都吓尿了。没几年就变得如此不堪,成为低端人口!刚来不久的那时候,有一天连长抓住一个知青,说他偷军大衣了。其实也没有证据,只是推定。就将人吊在蓝球架上。把知青们集合来,叫每人上去抽两鞭子。结果吊打死了!其中也有王光华的两鞭子。每想起这,他就感到有罪,也感到耻辱。怎么领导叫打就打,自己不敢不从,也不敢提出质疑呢?怎么不为那受害者说一句话呢?我们怎么全都变成劣种了呢?打两鞭子的,甚至包括受吊者的妹妹!人在领导威权面前简直成了鼻涕虫!

吊打捆绑不是个别现象,各农场都有。整个西双版纳统计起来恐怕有数百起!还有奸污女知青的。这个就没办法统计了。有的连队,女知青一听到连长来了这句话,就如听到老虎来了一样,吓得索索发抖。据说一个排长趴在女知青身上恶狠狠说:“老子窝囊二十多年,现在该老子舒坦舒坦了!”

我们原该是在上学的年龄啊,原该得到社会充分的珍惜啊,怎么竟被当成可随意欺凌的小动物了呢?王光华想。人的豆蒄年华是最宝贵的财富。假如时代正常,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应该是一片锦绣前程。却被如此腰斩,不让上学了,赶到乡下来了!怎么就该我们这一代人倒霉呢?别的年龄段怎么碰不到这样的事呢?

当然,这是现在的想法,我的想法。当初大家还自以为是最幸福的一代呢,在伟大领袖指挥下意气风发地走在革命大道上呢!经过七八年的沉淀,现在我看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简直就是胡搞。毁了我们啊,把我们糟蹋了啊!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能教育给我们什么?教怎样蹲毛坑,怎样拿土块当草纸,教一条毛巾揩完脚揩脸?任何正常的国家领导人,都应该让教授、先生、大师去教育青少年,而不是让农民工人大老粗去教育!

脚下空谷足音,脑子里信马由缰。王光华吓一跳,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偏离正统革命路线很远!这是危险的,按照安全通则应该自觉回到正确路线上来。然而许多事情不得不让人往下想。

说什么上山下乡有利于缩小三大差别。你给乡村用上电盖上楼房安上抽水马桶,那才叫缩小城乡差别。你不朝那个方向去争取,却叫我们这些学生子到农村来住茅草房蹲露天粪坑点煤油灯,说这就是缩小差别!不把低的往高处垫,只把高的往低处削!啊,我明白了,思想精髓原来是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啊!

还有什么工农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姚文元吃饱饭不干正事,专门琢磨这些莫明其妙的概念。胡扯蛋,这家伙!

值得高兴的是,“这家伙”现在被关到秦城监狱去了,挨否定了。

那么,“这家伙”做的事是不是也该一起否定呢?王光华脑子里灵光一闪,兴奋得停了一下脚步。对呀,趁着粉碎林彪、四人帮这股东风,能不能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给否定,也给粉碎呢?虽然这个运动是毛主席号召和发动的,但话可以选择性地说。我们就假设一切坏主意都是林彪四人帮出的好了,都是他们作的孽好了。

正确!借借林彪四人帮的光,将上山下乡运动变为回城运动,有没可能?将广大知青老十三们发动起来:我们要回家!

姚文元《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文章广播以后,大学生把自己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后面,革命对象的第九位,称“老九”。知识青年下乡以后满腹牢骚,把自己排第十位,称“老十”。立即有人觉得连老十都不够格,想想自己这一伙人若干年来的狂热、愚蠢和自食其果,干脆叫“老十三”吧。上海人叫傻楞楞的人“十三点”,知青把自己称老十三正是自嘲和自我否定的意思。

安排到西双版纳的“老十三”总数接近十万人,其中来自“走资派”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万把人。林彪四人帮出事以后,“走资派”纷纷官复原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重新享受家庭的福荫,陆陆续续回城去了。就连四白眼杨立威,在他的十七品芝麻官父亲的运作下,也被招工到哪一个工厂当厂长助理。终于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啊!

只剩下我们这些非龙生非凤养的,“老鼠的儿子”,七八万人吧,留在这儿“打地洞”!命运注定我们就得在这荒山野岭埋葬下去?缺油少肉面黄肌瘦地呆下去?我们确实是个悲惨的群体。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能在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点煤油灯。没有女人没有花朵,只能在报纸上画报上偶尔看看女人的面孔和身姿。那还都是些灰不邋遢表情呆笨的女人。面孔漂亮穿扮性感的女人一个也上不了画报。农场里女知青原是占有一定的比例,但她们比男知青有本事,资源比男知青多,许多都成功回城了。男女比例越来越失调。继续呆下去我们这些人都是光棍的命。男大当婚,这正是爷爷和爸妈最为我操心的问题。怎么办?现在“知识青年”自杀率越来越高,成为第一位的死亡原因。患病率也越来越高。再往后我王光华会不会自杀啊?不自杀也会生病,健康状态越来越差,这是肯定的!

他翻过山岭,沿一条小路往山下去。山下沿澜沧江边有一条较大的路是通往农场的方向。此时就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异样的声波。仿佛是一种静默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带着低沉的哀痛,一种生物场,穿林度谷而来。王光华进一步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吟唱声,是佛乐!许多人在有节奏地低沉地吟诵“南無阿弥陀佛”,而且有琵琶伴奏!这一带并没有佛寺呀,没有和尚呀!至于琵琶,他倒是熟悉的。农场有一个成都女知青林杏元,父亲是音乐教授,家学渊源,琵琶弹得好。她来农场插队是带着琵琶来的。西双版纳单调乏味,看一次电影要翻山越岭十几公里,看完回来大天亮了。林杏元的琵琶声成了知青们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中唯一的亮色,那哀怨的乐声有时听得王光华泪花闪闪。他曾试图去套近乎,但琵琶女是个冷面美人,礼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两月前据说她把琵琶当武器将企图强奸的某兵痞排长砸破了脑袋,琵琶也砸坏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琵琶声了。现在这佛乐琵琶,好像就是林杏元那一把弹出来的!修好了?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加快脚步走到树林边往山下张望。就看到一支队伍,“老十三”们的队伍!过来了,前面四个人肩头抬着一块长方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人!王光华一惊:是尸体吧?下葬?还是抬往哪里去?还看到有一个女人弹琵琶走在尸体旁边,应该就是林杏元!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队伍跟着琵琶和那具尸体,诵着南無阿弥陀佛缓慢地走着。他沿小路往山下奔去,他要打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2

陈成的正规学历是小学毕业。当过卫生员。卫生员经过三个月的培训成了医生,叫“赤脚医生”。伟大时代的新生事物。医学院培训开班典礼上,工宣队政治指导员讲话说:“要竖立起信心。医学没什么难的。毛主席有一次讲话批评了干部中怕教授的思想。教授有什么好怕的呢?文化大革命统统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不是?戴纸帽那个熊样你们看到过。所谓学问不过都是些唬人的东西。什么学历呀学位呀,从前什么硕士博士呀,都是资产阶级往自己头上戴桂冠。河南一个地方修铁路,从前是要什么工程师勘测设计,图纸仪器什么的,故弄玄虚。他们不用,工人拿筷子一指,往那里铺过去就是了。结果不是胜利了吗?从前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结果怕不怕?都走到资本主义邪路上去了!工人不用数理化,照样修通铁路。只要学好毛主席的话,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培训一下照样当医生!”

于是陈成成了棕榈坝农场七分场医院的医生。所谓医院就是两间简陋的砖屋,一个红十字药箱七八个玻璃瓶一摆,就算医院了。桌椅地面黑污污,从未认真消毒过。有一个卫生员配合工作。最近卫生员回老家探亲去了,叫一个热心的职工家属张大嫂来帮忙照应。

有男女的地方就有爱情。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许多老十三在爱情上很凑合,在婚姻上却很不勇敢。隐隐存在回城的盼望,怕结婚断了回城的路。结婚就如进一步植根于山野,倘有了孩子就更加跑不了啦。但也有爱情特别纯真生殖慾望特别强烈对形势的估计也特别不抱希望的那种,便领了结婚证了,在透风漏雨的草屋里组建起家庭了。许先茵和萧向南就是这样的一对小夫妻。许先茵怀胎九月准备生产。二十天前陈成医生给她检查一下,觉得胎位不正。但在培训班里他也没听说胎位不正有什么办法。也许,胎儿自己会慢慢移动到正确方向上来,他盼望。人类,乃至动物,分娩从来不是问题。有的女人生孩子就如母鸡下蛋,咕咚一声就出来了。小野马下地就会走路。顺其自然吧。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能使聋哑人说话瘫痪者走路,难道生孩子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

11月10日这天午后,萧向南搀着妻子一拐一拐来到分场医院,说“要生了要生了!”请陈医生和那位临时工大嫂做接生的准备。陈成和大嫂张罗起来。但许先茵肚子里那小家伙一直等到五点半钟还迟迟不想出来。陈医生靠一部《毛泽东选集》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已经无聊地消磨了四个钟头,光纪念白求恩就念三遍了,还是没到显身手的时候。他问有经验的张大嫂:“你估计还要等多少时候?”大嫂说:“这说不准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八个钟头有可能等。”陈成说:“我肚子饿了,回去吃饭就来。你照应着,有情况去叫我。”说完出门回家。

等到了八点半钟。陈成一顿饭吃了三个钟头还没回来。萧向南这位快要当父亲的也忍不住饿,回去做饭。就在此时,孕妇痛得呼天叫地打滚,出现了最凶险的状况:子宫大出血!大嫂手足无措,急忙去叫陈医生。陈成却不在家!他老婆说:“朋友叫去了。”大嫂说:“出人命的事!哪个朋友?你带我去!”

陈成正趴在朋友的饭桌上烂醉如泥。两个女人找到他,坏消息也没把他吓醒,只抬起头来,晃着一根手指头,大舌头说醉话:“为了一个共同的革,革命目标,五,湖四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老婆上去给他一巴掌,和大嫂一起将他架往医院去。

“怎么打,打我呢?”陈成被两个女人架着,差不多又要打呼噜了。

且说萧向南吃了饭赶回医院,看到的除了老婆之外一个鸟人也没有。而且老婆差不多已经完了,昏迷着,皮肤比纸还白,血流遍地,胯下躺着已经出生的婴儿。此时两个女人架着一个医生来到。萧向南闻着那酒气,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怒不可遏,抢上去就给陈成一拳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板车,急忙去推了来,将许先茵抱车上,送往场部医院去。临时工大嫂见状跟上去帮忙推车。见婴儿还活着,就抱下来,说“这个交给我!”

终于酒吓醒了的陈成被老婆扶着摇摇晃晃,在车后伸长手,指着说:“等一等,等等……”

附近草屋的人听到声音,出来看,询问。

“我老婆快死了!”萧向南连哭带说,“混蛋医生喝酒去了。我进入医院一看,什么鸟人也没有,只有产妇差不多已经断气,呜呜……”

有更多的人出来看,跟着车走,一边听一边帮忙推车,一边骂:“什么狗屁医生!既赤脚,又无责任心!”“那能算医生吗?那算医院吗?——比兽医站都不如!”“这样的医疗卫生条件,不把我们知青当人!”

骂得热闹。各人都带着自身知青命运的怨气,借题发挥。有的人骂骂退开了。有的人喜欢看热闹,继续跟着。生活太寡淡,有点新闻调调味挺好。有的人心态上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发生点什么事。许先茵萧向南有一些同学、朋友,他们有义务表示关切和同情,那就更加要随着了。最后到达场部医院时,竟还有二三十人!

3

乱哄哄跟到医院。进去一看,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和一个穿蓝衣服的什么人员。睡眼惺忪的医生被请出来,蓝衣者提一盏马灯跟在后头。到了板车旁边,医生慢条斯理地拿电筒照一照,摸一摸按一按,说:“直接送入太平间吧!”场部医院比分场医院设备稍为齐全了点:有一个太平间!

萧向南大哭失声,一把揪住医生的领口:“你他妈的给我救活她!”

许先茵的朋友上去把医生从愤怒的萧向南手里解下,说:“医生,这不符合程序吧?首先要进入急诊室对不对?”

“我们没有急诊室。你以为这是昆明大医院呀?”

“没有急诊室就没有慢诊室吗?你什么救治措施都没采取,就要把人送入太平间,这谁接受得了?我们辛辛苦苦推着来!”萧向南的朋友说。

“这就是慢诊室!”医生指着板车,“我已经诊断过了。”

萧向南蹲数步之外哭得打自己头。他责备自己怎么也回家吃饭了呢,馋痨虫饿死鬼,关键时刻丢下妻子!但这话只能关在心里,意识中本能地要将责任全部堆在醉醺醺赤脚医生头上。他连哭带说:“都是分场医院那混蛋闹的,擅离职守,回家喝酒去了!我老婆生的时候旁边一个鸟人都没有!呜呜!那混蛋喝酒喝了三个多钟头,醉得不省人事!”

“是吗,有这事?”连白大褂同仁都觉得不可思议,“老陈爱喝酒我知道,但丢下病人两三个钟头去喝我觉得有点誇张。如果真的,是要检讨!”

场部医院对面山坡上有知青营房,百数十间草屋。已经上床休息的知青听到喧闹声和哭声,有的睡不着就起来看看是什么事。陆续走过来一些人。

这些人中间别人不打紧,麻烦的是有一个来自上海的叫做丁慧猛的家伙。丁,那可是个大姓。电台和报纸每逢要报一伙人名字的时候,总要先念姓丁的。丁慧猛与一般的知识青年有点不同。一般人的脑子像大口玻璃瓶,容易清洗和往里灌装东西。丁慧猛的脑子也像玻璃瓶,不过口子小些,清洗和灌装稍为不便些。一般知青只觉得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丁慧猛能生出许多议论和看法。他认为他们这整整一代人都是受害者。他早就有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加以否定的想法。生活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要设法改变!上月底他起草了一封给邓小平的公开信,诉说知识青年下乡以后的生活状况,住的什么吃的什么,贫血率多少,患病率多少,光棍率多少,自杀率多少。当然这些“率”都是他毛估估出来的,根本无法作准确调查。公开信征集到了一千多人签名,寄出了。但泥牛入海无消息,没有任何答复。

丁慧猛是个热心人,朋友多。这晚他刚躺下,就听到对面山坡有哭声喧闹声。他天生是个搞政治的料,爱热闹爱打听,唯恐天下不乱。就起床和朋友赶过来看。了解到是医生玩忽职守出人命事,直觉到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希望把声音弄大些,吸引更多的人过来看。听到医生说话,丁慧猛接茬说:

“检讨就行了吗?人都没了,检讨顶屁用!我看这不是个偶然事件。关键是不将我们知青当一回事,漠视我们的健康和生命。”

“你说谁漠视知青的健康和生命?”白大褂说,“老陈的错误是他一个人的错误,没有别人的什么事。你不要责任扩大化啊,更不要无限上纲!偶然事件就是偶然,还能是必然不成?”

“偶然寓于必然之中。我想你也读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医生。”丁说。

“马克思我当然读过!”医生不满自己的学问被质疑,“反杜林论我都读三遍了。反杜林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懂吗?”

另一个知青说道:“医生,虽然我没什么学问,但土法想想就知道,假如政府重视我们知青的健康和生命,就应该建立比较像样的医院,安排较多的医生。假如分场医院有两个以上的医生,会发生这种事吗?如果医生有起码的责任心,会发生这种事吗?所以孕妇死亡决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这事得追究责任!”

“当然,老陈有责任。这个要追究。”医生说,忽然一愣,睁大眼睛,“且慢,刚才你好像说到政府,政府也有责任吗?”

洪国年在旁边专注地听他们对话。她是许先茵的朋友,从分场一直陪过来的。脸上聚满了悲剧唱片似的皱纹,这些皱纹记录了十年来在西双版纳艰辛地耗掉的青春、受到的欺负、黑夜似的绝望。此时她就忍不住了,突然爆发,对医生大嚷道:

“你们都有责任!包括你!”

说完尖声啼哭跑开去。跑到萧向南旁边,与他一起哭。两人哭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板车边,抚着许先茵的尸体哭得凄凄惨惨昏天黑地。

每一个下乡知青肚子里都装着半盆苦水和半盆泪水。此时面对着辛辛苦苦推着来却只能直接送入太平间的许先茵的尸体,情景凄惨,触动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先哭者的激发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大放悲声,呼天叫地。人们的悲情形成了共震效应,哭声动天,在山谷间回荡。就惊动了更多的人,聚集的老十三越来越多。问知情况,许多人也哭。形成相当规模的痛哭场面。

这就惊动了农场党委,下令掩埋尸体。党委书记亲自带了保卫部的民兵赶来,要将尸体拖出掩埋。

丁慧猛急忙叫将尸体推入太平间,说:“事情还没说清楚,不能掩埋!我们首先要保卫尸体,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其次,我们得向政府要求改善生活条件和医疗卫生条件。现在,把人推入太平间。来,你,你,还有你,你,你,”他一个个点过去,共点了12个小伙子,“你们组成太平间保卫队,不许任何人抢走尸体。弟兄们,我们知青群体的命运究竟怎么样,要靠我们自己去改变!”

民兵来了13个。但是没有带枪,只带土锹。党委书记习惯地高估了群众的奴性软弱性,以为掩埋尸体小事一桩。没想这一回碰到了稍为硬一点的。不但丁慧猛指点的12人紧紧守住太平间的门,而且当民兵要强行靠近时,数百名知青自动围拢,手挽手一层层组成大坝,将民兵阻挡。他们边阻挡边唱起了近期来悄悄创作和传播的《知青之歌》,是套《国际歌》的调子改了歌词的:

       我们,上山下乡的学生,
我们,被叫做所谓知青!

       原本该是求学的年龄,
却被学校全关门!
一片红来到穷乡僻壤,
没有自来水电灯!

       吃的是青苔煮白卵石,

       只放盐不带半点油腥!

       曾是叱咤风云的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如今变成低端人口,

       讨不起媳妇回不了城!

       如今变成低端人口,

       讨不起媳妇回不了城!

党委书记原以为是唱《国际歌》,仔细听听词儿却不对。他叫民兵退后,自己立到一块大石上发表讲话:“知青同志们,我以为你们唱的是革命《国际歌》呢,仔细听却不是!什么讨媳妇、穷乡僻壤什么的,这不对啊,不能乱唱啊!你们是革命的一代,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关心国家大事,到农场来了,要把革命精神发扬光大到底嘛!至于讨媳妇,晚一点有什么不好嘛?我们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年轻时候只干革命,哪一个顾得上讨媳妇?讨也是农村旮旯的扛锄头的女同志,等进城以后重新讨也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所以不要急嘛!这是说的你们唱的歌。现在说眼下的事:首先,我对不幸躺在太平间那位女同志表示沉痛的哀悼!眼下天气这么热,我们为了表示哀悼应该尽快让她入土为安是不是?千要紧万要紧,死者入土最要紧!所以我说,请你们让开,让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进去将死者请出来,进行掩埋。好不好?”

“不好!”底下一个声音喊道,“你知道许先茵怎么死的吗?”

“难产死的。略知一二,略知一二。”书记答道。

“医生跑开喝酒去了!生产的时候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洪国年喊道。

“是吗?有这事?那是应该检讨,责任心太差。回头我打他屁股。”

丁慧猛发声说:“严厉追究责任!召开全场职工开追悼会,叫那个当事医生向死者叩头谢罪!此外,我们要求政府改善知青的生活和医疗卫生条件,别不把知青的健康生命当一回事!”

夜阑灯暗,月色朦胧,书记无法看清说话者的面貌。只觉得这个声音有带头人的味。

“这个可以答应。开追悼会,叫陈成作检讨。至于改善医疗卫生条件嘛,我们会加以研究,这个可以商量。”

“为了商量,我们要成立一个独立工会,争取我们知青的权利。”丁慧猛又说。

“独立工会?”书记吓一跳,怀疑是不是听错,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说话者的面貌特征,“那还要不要党的领导了?你们可不要无理取闹啊!工会早就有了,昆明有一个云南省总工会不是?我们农场有一个工会委员。”

 “工会这个事以后再说。”丁慧猛忽然改变主意,先不扯远,“现在,我们选几个代表,与农场领导商讨开追悼会的具体事宜。”

“行啊,”书记说,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不过,已经半夜过,我睏了,明天吧。现在,是不是先把人埋了?埋了再开追悼会一样的。天气热啊!”

“不埋!”丁慧猛坚决地说,“埋了你就不理我们了!我们选几个代表明天十点到场部与你谈。现在,请书记同志和你的人回去休息。”

书记想了想,看这形势一时也解决不了问题,况且实在睏了,只好向跟他的人挥挥手,撤回去。

丁慧猛自从起草给邓小平公开信并广泛征集签名之后已经成为知青中暗里认可的头领。大家都认得他,尊崇他。而且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核心圈子,通过这个核心圈的人又辐射出许多手眼。姚四木和王光华都是这个核心圈的人。此时姚四木就挤过来,在场的核心圈成员也陆续聚拢来。丁慧猛说:“我的意见,留下12个人守太平间,防止生变。不排除对方趁夜抢来掩埋尸体的可能。四木你留下,与萧向南一道守着。其余的人回去休息,同时尽量把消息扩散。扩散到其他分场和农场,招呼更多的知青赶来参加追悼会。我们要趁这个机会提出诉求!”

果然第二天有大量的老十三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棕榈坝农场场部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女十三刚远远看见太平间就大哭起来。其实她们大都不认识许先茵,但躺在太平间的那个女人是她们命运的代表,所以既是哭许先茵,也是哭自己。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声动云霄。男知青有许多也在抹眼泪。眼看场面宏大,场党委书记感到不是事,打电话向农垦局西双版纳分局党委汇报。得到指示以后,再一次带了人赶来。他立上昨晚同一块大石,讲话道:“知青同志们,现在我传达分局党委指示:一,医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二,尸体要尽快处理;三,如果有个别坏分子借此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聚众闹事,要加以打击,决不手软!现在,根据垦分局党委指示精神,请大家各回本单位上工,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将入内处理尸体。”

于是书记带的人和医生护士向太平间走来。哪知知青们不是凭上级党委几句指示就可以俯首帖耳的,他们已经与十年前不同了。十年前牛鬼蛇神对他们俯首帖耳,他们对官府也俯首帖耳。如今他们已经是说一万句顶不上一句的低端人口,再没有人对他们俯首帖耳,同时他们也不想对别人俯首帖耳了。因此第三点指示不但吓不住他们,反而火上添油。

于是再次发生了冲撞与阻挡。知青们再一次手挽手唱起了《知青之歌》。“这是最后的斗争,知青们起来起来!”唱着唱着,居然有人提出来:

“将尸体抬到景洪州政府门前去请愿!”

“好!”一片赞成声,“这主意高!高家庄的高!兄弟,你能想出这主意真是天才!”

也没经过丁慧猛核心圈商讨决议,人们一哄而上,从太平间拆下一块门板,把许先茵放到门板上,四个人抬上肩膀就走。后面两人两人地跟上。

书记一看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尸体门板前头,张开两臂像老鹰拦小鸡那样不让走,说:“同志们哪同志们哪!不能这样做啊,这样做是给我们农场丢脸我不好给上面交代啊!安定团结为重呀有话好商量嘛!”

后面跟着的七八个知青立即越过门板上前去,将书记拉开,充当门板的前锋走在前面。书记跑过来跑过去急得手足无措,他带的人也跟过来跟过去等候书记的指令。

书记最后的指令是这样的:“去把死者的丈夫喊来见我!”

农垦分局党委的指示其实有四条。第四条是:特事特办,立即给死者丈夫办理回城手续,尽快离开此地。

工作人员跑步赶到队伍前头,问哪一个是死者老公,对萧向南说:“张书记找你,跟我来!”

萧向南惊了一下,吃不清什么路数:是不是要把他当成“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聚众闹事”的分子加以打击啊?心里咚咚跳,进三步退一步地来到张书记面前。万没想等着他的是好事:立即办理退职手续,回上海!萧向南意外之喜。回城是所有知青梦寐以求的盼望,没想一下子就实现了!书记叮嘱他立刻走,不许停留。停则失效,有效期仅半个钟头。萧向南感激涕零地跟着工作人员到场部,在职工退职证明书上捺手印,掉头向他所属的七分场跑去。生怕当局翻悔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数千个不相干的知青抬着他老婆的尸体向景洪去闹事。

萧向南到了分场茅屋打点行包,出来,踏上回家的方向。那位临时工大嫂无意间瞅见了他,将他揪住,把一个襁褓塞进他的背篓。于是萧向南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后来还居然将儿子养大了,此是后话不提。

4

那支抬尸队伍浩浩荡荡有上千人。唱着国际歌调门的《知青之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知青们起来起来!”阵容和歌声都极为悲壮。唱了一两公里,队伍进入澜沧江边,歌声停下来,只听得到默默的脚步声和江水的呜咽声。

“萧向南呢?去了不来?”尸体门板旁有人问。

“可能给抓起来了。要加以打击决不手软不是?”

这个判断使抬尸队伍更加义愤填膺。游行着经过相邻一个农场的分场。分场的上千个老十三得到消息,在道路两旁垂手低头,直至队伍过完,许多人也参加进去。

突然响起琵琶声。游行开始时,林杏元突然起意,跑回住处取了琵琶带上。此时就弹起来。而且弹的是佛曲《阿弥陀佛》。她边弹边教大家吟唱: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南,無,南,無

    阿,弥~陀,佛

整个队伍很快都唱起来。这曲调给抬尸游行更带上悲怆的宗教色彩,许多人边走边唱边掉泪。王光华正是在这时候看见他们的。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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