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八回

第108回  豪华病房洗涤身心  农场知青驱牛突围

1

第二天真的是按照副总理关怀,有一辆小车开来,将丁慧猛接到302医院检查身体。医生给了部级待遇,检查得很仔细。安排空腹抽血查肝功能,又要做胆道造影。诸如此类。这就须要住院三天。

是底层一个宽敞的单间病房。空调冰箱沙发衣柜一应俱全,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台音响。那时空调彩电这些高端设备社会上一般人家尚未曾见,新奇得阿猛像刘佬佬一进荣国府。空调是原来就开着的,房间里温暖如春。窗外有落叶乔木也有常绿灌木,望过去像是无边的森林,能听到风的沙沙声。负离子气息漫窗而入。附带着卫生间,秀才不出门,全解决个人事。

卫生间里都是白瓷和不锈钢,洁亮豪华。莲花形水斗箝入在大理石平台中。上方是椭圆形大镜子。这气派和西双版纳的草房形成悬殊的对照,给人以身心冲击。

老知青双手撑开在水斗旁,往镜子里看自己。多少年没照镜子了,突然就见到这个几乎不认识的老家伙,似乎比王副总理年轻不了多少。胡子巴碴,横一道竖一道布满困顿的绉纹。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进自己的眼睛,里边那家伙也正幽怨而空洞地看着他,向他发送种种不堪的信息。他想洗手,却不知龙头怎样开法。研究了一下,终于给他扳对了。流出的是热水,让他有些意想不到。一会儿觉得太烫,想关掉它。不料瞎碰到另一个方向,流出的是冷水。原来这水温是单凭一个龙头可以任意调节的!

不锈钢壁架上放着折叠整齐的毛巾浴巾。洗个澡吧,决定。巨大的浴缸拧了一番龙头,放了水。水温调得很热,卫生间里热汽蒸腾。他脱了衣服,灵魂也像水汽那样蒸腾起来。心里的压抑、感慨和忐忑太多,这会儿三五下里冲撞,竟使他突然发神经病似的,张开两片手掌像大猩猩那样往自己的胸膛辟辟啪啪乱打,吼而且哭。

光着身子疯疯颠颠哭着在卫生间转了一阵子,再一次到水斗旁往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突然问道:“个别反革命闹事破坏国家安定团结总是没好下场的,这话说啥人?”镜子里的人给不出答案。他转了一圈,回到镜子前对着里边的自己吼道:“当然是说侬啦,憨大!除了侬还能说啥人?”

自己对着自己发呆了一会儿,转身泡入浴缸中。呀,真舒服,享受享受再说。我们常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不管它。这会儿我也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很舒服。他想起还在西双版纳草房里的未婚妻吕秀英。要是能给秀英一个家,家中有这样一个水深火热的浴室,那该多好!秀英是个纯由女性分子构成的尤物。许多女人不是全由女性分子构成的,而是掺杂许多别的分子的。我的秀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人。这次领团北上,出发前一夜,两人在橡胶林见面,秀英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好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泪水。千言万语尽在泪眼之中。我必须为她着想。减少她的担忧,为她争取较好的生活条件。

国家是强大的,体制是强大的。甚至这洁亮豪华的病房,也无言地体现着体制的力量。这种强大你无法对抗,无法逃离,正如无法对抗地心引力那样。地心对人的四肢产生引力,体制对人的脑髓产生引力。

身处西双版纳草房中时,思想尽是牢骚和片面。这会儿在热水的淹浸下,思想开始冷静和全面。俗话说,前半夜想别人的不是,后半夜想自己的不是。他开始反思自己。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真的是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建立我们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容易,像王副总理说的那样“出百生入一死”。他们这一代推翻了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给我们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和光明的前途。我们闹这么大动静,又是罢工又是请愿的,现在看来不一定正确啊。王副总理指出,我们的做法是不正当的,搞乱了,于四化建设不利。如果站在世界革命的高度去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是时代的需要嘛,是毛主席伟大的战略部署嘛。毛主席和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胸怀世界大局,想的是无产阶级的长远利益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自然和我们的心思不同。个人总是从自我利益角度出发去看世界。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刚好赶在上山下乡的档口上,从个人看是不怎么划算,但从大局看从世界革命棋盘看,也许正是材当其用呢,是承担光荣的历史使命呢。

这一次,我先是起意给邓副主席写一封信诉说知识青年的生活困难问题。这应该是可以的。给国家领导人写信应该没什么错。问题是,写完征集签名,这就有些聚众闹事的嫌疑了。如果说犯错误的话,应该说是从这儿开始的。带头阻止掩埋许先茵的尸体,这是我的第二个错误。抬尸游行倒不是我起的主意,但我参加了。后来与王光华一道商量开知青代表大会,成立筹备组,直至罢工,上京请愿。错误越犯越大。想起真是有点后怕,上京代表中居然有两个人私藏匕首!准备若不答应让回城,就要“图穷而匕首见”。幸亏有人告密,我把这两个人开除了。假设一下吧,这两人没被发现,而且有一人被选为代表中的代表,进入王府受副总理接见、看电影。

想象中,刘庭明忽然变成带匕首的人,飞身扑向王副总理!

电影结束的时候刘庭明居然揭竽而起直呼总理其名,这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非我丁慧猛所能掌握。万一发生什么严重事件,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小命即使保住,恐怕也要长期在监狱中度过。那就完了,我的可爱的吕秀英要让别人睡去了!

一个赤身裸体胸口长黑毛的男人出现在老丁的想象中,床上躺着他的秀英。这图景让他无法忍受。

“你们的行为是不正当的。但我们不搞报复,不打击。改了就好。你们回去要作自我批评,要写检讨。”副总理的话在蒸腾的热汽中重现。

不搞报复,不打击。那是在一般情况下。政治运动来了呢?七八年又来一次文革,怎么办?我这一次真的是搞大了,罢工、请愿,人家叫我丁总,丁指挥,叫我知青领袖。现在暂时不打击,今后算起总账来不得了!谢天谢地,带匕首的人没混到北京,刘庭明没带匕首,要不然我祸大了。现在,趁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赶快写检讨吧,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浴罢,发现有一个壁柜。打开,柜里有一件折叠整齐的大毛巾似的玩意儿。他好奇地取出打开,是一件长袍!毛巾做的长袍,没见过。恍然大悟:这是洗好澡穿的东西。真会享受,他感慨道。于是穿上,扎好带子。非常干爽舒适。刚才在镜子旁发现有刮胡器和一次性刀片,他便到水斗旁给自己刮胡子,梳了头,脸面抹上润肤霜,头发涂油。拾掇了一番,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旧貌变新颜,由胡子巴碴衣着灰馊馊的一个老知青变成一个油头粉面香喷喷的阔佬,俨然一个38式老干部。

2

房间里感奋地踱了几个来回,在角落的大写字台坐下来,开了台灯。纸笔墨水都是现成的。于是展纸沾墨,决定给王副总理写信。

“最最敬爱的王副总理:”他写道,

“我是西双版纳知识青年进京请愿团总指挥丁慧猛。首先,让我敬祝您老人家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昨天我和12位代表有幸受到您的接见,感到非常光荣。您的教导对于我们这些迷途的糕(羔)羊来说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迷途的羔羊这个说法来自他读过的什么西方小说,革命的辞典中是没有的。他觉得不妥,就将它划掉,改成“思想迷网(惘)的年青人”。

“我们这一代人,王副总理您知道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从小受党的教育,本质上是好的。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到边僵(疆)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在(再)教育,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却由于我们年轻,阶级斗争经验不丰富,共产主义立场还不够坚定,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注意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人生观还是资产阶级的,或小资产阶级的。甚至是修正主义的。”

采取的是未成年以来“学而时习之”的文风。这种文风的特点是虚浮、缠绕、翻搅、鲁嗦,不怕长,多注水,一直响。曾被有些人叫做姚文元泡沫。

“碰到一点困难就动遥(摇)了革命的斗志,动遥(摇)共产主义信仰。这是非常错误的。其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到顶峰的关建(键)时刻,从人类的共产主义事业的长远利益出发,作出的伟大决策。关系到未来的世界究竟是由泥腿子领导还是由西装皮鞋领导的大问题。”

泥腿子西装皮鞋是老朋友陈国强的说法,这会儿用上了。国强的劝诫还是有道理的。听他,现在就不会“个别反革命闹事破坏安定团结总是没好下场的”的疑惧了。

“我们这一代青年,赶在上山下乡的档口上,承担了光荣的历史使命,其实是幸福的。先前的中学毕业生,升大学的,理论脱离实际,容易变成修正主义的苗子;升不上大学的,会为找不到出路而苦蒙(闷)。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改变了资产阶级法权,指引青年走上充满踏实意义的道路。”

资产阶级法权是从张春桥的文章上听到的,其实什么含义,用在这儿是否恰当,他并不确切知道。用了再说。

“我是1970年9月13日下乡的,于今已有8年8个月了。”他回顾自己到西双版纳这个“广阔天地”进行革命实践的过程。

这个回顾就滋味不好了。但消极的不能说,要说好的,他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感受,复杂的客观世界中如何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怎样的导致认识有反复,这可不是轻松的事情。突然就感到累了,疲劳感袭上来,开始打瞌睡。干脆上床,昏昏沉沉睡一觉,直至护士来送饭送药才醒来。

药后饭后又写。谈到祖父是一个雇农,苦得不得了。幸亏共产党来了,翻身得解放。父亲是产业工人,党员,自小给他怎样的革命传统教育。

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两天,终于成就一篇向组织汇报思想、检讨错误的时文。这种文体不怕长,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只管往上堆。越长,对于有一定层次的文章作者例如梁效同志、十三歌同志来说,越说明你理论功底深厚。对于普通群众来说,越长越说明你平时注意学习,思想跟得上形势。

满满写了八大张,封好。出院回到招待所就交联络干部转呈王副总理。

3

洪大伟带领的52人被关在昆明知青大厦打美女扑克打了十几天,于1979年1月7日被送回景洪。刚好是星期天,景洪街上都是来逛闲的老十三。突然有两辆大客车开来,当街停住,走下来的是上京请愿的代表。“回来了?”赶街的老十三们欢呼起来。满含期待,等着宣布请愿成果。哪知这些不久前大家推举出,酒泪相送的壮士,下得车来全像斗败的公鸡,目光不敢和人相对,提拿着行李歪垂着头就要往人堆外溜。老十三们不干了,堵住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也得和大伙说说呀!”

洪大伟没办法,立上街边停着的不知是谁的板车,未语泪先流,说“我洪大伟,我们,愧对江东父老啊!”

其余51名风尘仆仆的代表也随之泣不成声。洪大伟将路上丢钱,冲站被叉,卧轨被关的情形,哽咽悲愤叙说了个大概。

“那就这样算了?”有人喊道。

“不算又怎么样?”一位代表说。

一个老十三说:“不要紧,你们只是请愿团的一部分。丁慧猛带的那部分早已到达北京,并在与中央谈判中取得了全面胜利。要不是全面胜利,老丁不会电令复工。现在大概在谈回城的细节,我估计。”

大家觉得此言有理,心里多云转睛。

忽然广播喇叭响了起来。是云南省知青办的宣传车在广播丁慧猛写给王副总理的捡讨信的摘要!

知青们全都竖耳瞪眼,听得十分震惊。走过去围住宣传车,问怎么回事,你们伪造的吧,真是丁慧猛的检讨?耍阴谋也不带这么耍法的哟!

宣传车的人说我们只是奉命广播,没见过原件,大约不会是假的吧。

“嘿,又是一个萧向南!”有老十三参悟道。

“萧向南是谁?”一些人听不懂。

“棕榈坝农场那个因为医生喝酒误事难产死了的女知青的丈夫,知道吗?大家正抬着他老婆的尸体游行抗议。农场给他一个退职回城的证明书,他高兴得趴下磕头,拔腿就跑。招呼也不打一声,丢下不相干的众弟兄傻瓜似的抬着他老婆的尸体去瞎转悠。这丁慧猛必定也是上面给了他什么好处,答应让他回城并给他安排一份好工作甚至分配一套房间。做了交易呢!”

大家都觉得这个推测八九不离十,同时一股凉气从头顶心向脚底漫下去:完了,回城没指望了!准备一辈子埋在这地方吧!

近来有小道消息如风似影的悄悄传播:西双版纳地区今年要发生八级大地震!又有说,某山旮旯有村民病倒,抬到昆明医院查下来,是一种叫做非典型肺结核的传染病。传染性非常厉害,昆明对尸体作了特别严格的处理,又开一支穿白大褂捂得严严实实的部队来对那个小山村进行消毒、封锁。老十三们对这些消息半信半疑,况且抱着不久可以回城的希望,因而没怎么在意。现在请愿团的一半铩羽而归,另一半的头领写检讨信求饶,那还等什么鸟啊!

老十三们垂头丧气的往各自农场回去,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办的问题。有的人脑子里响起了国际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神仙皇帝。要获得人性解放,只有靠我们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方案在许多人的脑子里逐渐成形。

两天以后,开始有老十三背着行囊离开农场,管自向澜沧江景洪大桥走去。要离职证明没有,要通行证明也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要靠着自己一双铁脚板逃离西双版纳,回到出生的家城。

徒步逃离者越来越多,渐成规模。有关方面早已觉察动向,调集军队和民兵手挽手,层层堵住澜沧江大桥。双方数量越来越多,对峙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军兵方得到上级命令:严防死守,但不得开枪!这一来,桥头就几乎形成肉搏战。双方气喘呼呼,大汗淋漓,喊声震天。

老十三方面见无法冲过去,忽然得了主意:菠萝坝农场不是有数百头大水牛吗?冷兵器时代有一种战法叫“火牛阵”。现在他们不敢开枪,不等于回到冷兵器时代?于是有一批人撤回到菠萝坝农场,各人骑上一头牛,赶上路,向景洪大桥行进。在距500米的地方开始加速,鞭打牛屁股,唱歌,是按照国际歌曲调临时胡扯的歌词:

走吧,不愿吃青草的伙计!

跑吧,西双版纳的知青!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城市的主人!……

路旁的老十三们也跟着唱,而且在牛屁股后面跟着跑。后牛催前牛,后人催前人,越跑越快,直向大桥猛冲!军人和民兵对这阵势反应不过来,况且军令如山,仍然手挽手坚决顶住。那些体积庞大的畜生是不管这一套的,况且被后面的牛顶着,停不下来。数百头牛和人山人海轰隆隆向军兵的肉墙血壁冲过去。当即撞倒军兵无数,守阵全面溃散。数万老十三背着行囊通过大桥呼啸而去。

然而,突破了解放军和民兵的防线,却泅不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此去万里江山,到处是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的群众。他们得到动员:拦截逃离的知青。每捉到一个,奖给一只鹅,或一只鹅的时价折算成的工分。人民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再次被调动起来。结果,老十三们纷纷落网,被一个个捉回农场。

直混到次年,1980年,高层总结上山下乡运动“花了几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国家不满意。”才由胡耀邦批示:让孩子们回来吧,具体你们去办去。知青们下山回城的想望终于如愿以偿。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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