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五回
第5回 工作组开进高学府 众师生互贴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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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保卫科的两位干部跑来,吹哨子,说:“大家不要这么挤!今天省委工作组进驻我们学校。工作组同志马上要来各处看看。当然也要来兼听园看大字报。请同学们疏散些,让工作组领导同志能够看到大字报!”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新鲜消息吸引过来,然而并没有“疏散”,而是四处张望,想看看“工作组同志”。很快就有二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慢走过来了。从各人肚子的凹凸程度、腰背的弧度、走路的气派,大体可以判断出各人的级别。上至省部级下至副科级都有。省部级的空手,科级的夹着黑色公文包。
群众闪避夹道,行注目礼,眼里溢满热情和期待。李红遇张庆余也在其中。善拍马屁的天性使李红遇举起双掌来,啪啪两下。于是大家跟着鼓掌。工作组的组长李格斯边走边向群众举手致意。并走到廊壁跟前看大字报。
李红英贴的攻击刘少奇的大字报让李格斯黑下脸,附耳低言跟保卫科长吩咐什么,随后带队离开。保卫科长立即上前,将李红英的大字报揭下来。
保卫科长回到办公室,把李红英大字报交给科员,吩咐说:“这是证据,收藏好!”科员接过,放入档案柜并登记。
接着,科长将有皮套的手枪挂上腰间。叫四个人,每人手里拿一根三尺木棒。科长在前,四个人在后,齐步走,向卫生所开去。
李红英这一记左冲拳打出去以后,其实心里忐忑不安。卫生所里的同事间也弥漫着一种针对着她的诡异气氛。此时她在化验室里往烧瓶倒着什么,一边东张西望。就见保卫科长的队伍进入卫生所,直接向她开过来。立即明白面临什么,她眼前一黑,就瘫倒下去,烧瓶试管液体流了一地。
保卫科队伍将李红英捉住架起,直往保卫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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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组是刘少奇的工作组,哪能不这样处理呢?倘是毛主席的工作组,做法又会有所不同。但这时候领导文化大革命的是刘少奇。党的毛主席点了聂元梓那一把火以后,就到杭州去避暑,到武汉去游泳了,将摊子交给国家刘主席去领导。刘少奇看到许多学校的党委纷纷受聂元梓跟屁虫们的挑战陷于半瘫痪状态,就提议派工作组进各学校和文化单位代行党委职能。
然而两位主席对于文化大革命的设想不一样。就像两个人造房子,没有蓝图。蓝图存在于各自的脑子里。甲砌了一堵墙,就交给乙去继续建造。
刘少奇是按照党的习惯思维来理解和领导文化大革命的。他和大多数党内干部都把文化大革命看成是1957年反右派运动在新形势下的继续,目的是巩固政权,整肃社会上的不低眉折腰者,方法是引蛇出洞。
毛主席当然也有这样的目的和方法,但他有更高的目标。就如他设计的房子上边有一个尖顶。他的目标不光是巩固政权,而且要彻底扫除人们脑子中一切非无产阶级的东西。
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毛主席看来,无产是人类的最高境界。而一个人到底属于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他已不再使用早年所著《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从经济状况着手的方法,而改用了从思想着手的方法。看一个人属于什么阶级,不是看他手里有多少钱,而是看脑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拿同样工资的两个人,由于脑子不同,一个可以算是无产阶级,另一个便算资产阶级。全国存款最多的一个人,只要他心里装着马克思列宁主义,就能成为无产阶级的老大。而一个人如果思想不正宗,即使穷得揭不开锅,也属于资产阶级。如今,在他看去,不但社会上相当一部分人的脑子姓资,便是党内许多干部也已经蜕变为资产阶级分子了。
因此毛氏文化大革命有两把扫帚,一把扫社会,一把扫党内。而刘氏的文化大革命则只有一把扫帚。刘少奇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我党的习惯做法,决定由各省委派工作组进驻到学校和文化单位去领导文化大革命,控制局面,并准备抓右派分子。正是:
胸有成竹坐庙堂,旧时路子旧时枪。
欲捉右派反被捉,事不可测文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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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议室。工作组组长李格斯主持会议。与会者有校党委书记马金、各系总支书记、支部书记、工作组全体组员。张庆余作为地物系学生支部的支书也参加了。
李格斯讲话:“北大聂元梓大字报广播之后,各地都有东施效颦贴党委大字报的情形发生,党委的权威及日常工作受到干扰,有的陷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所以中央决定由各省委派工作组代行党委职能,推动文化大革命的进行。进驻鸿蒙大学的工作组由我来牵头,任组长。我叫李格斯,还有这位是姜波同志,任副组长。拜托诸位配合,共同把鸿蒙大学的文化大革命搞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在我国全面展开,这是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运动。我们每个人都要无愧于这个伟大的时代,全力投入大革命。至于怎样把握这场运动,说它史无前例,我个人的理解,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子可以参考。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可以帮助我们定位目前的形势嘛。对不对你们可以讨论。我们可以在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毛主席的阶级斗争理论,研究我党革命斗争史以后,在认真领会中央精神的基础上,来把握运动的方向。大方向定了以后,接下去鸿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怎样进行,希望诸位集思广益,磋商磋商。”
与会者大都光着眼发呆,想心思,互相窥探神情,表现出官场中惯有的谨慎和沉闷。过了一会儿,就有张庆余起立发言。他介绍了自己的名目大小,然后说:“以李格斯同志为首的省委工作组进驻我校,鸿大有了掌舵人,使得广大师生对于搞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加有了信心。刚才我听了李组长的讲话,受到很大启发,方向明确了。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我一定在工作组的领导下,加倍努力!”
其他人相继发言,基本上都是张庆余这个调子。冗长乏味的官样文章轮流噜苏了一大阵。姜波副组长摆手叫停,自己开始讲话:“鸿蒙大学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怎样进行,首先我们要多学习。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学习毛泽东思想,把中央精神领会透彻。这两天我各处看了一下,觉得停课以后学生闲空太多。除了乱哄哄贴和看大字报或跑来跑去这一部分人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闲蹓跶,无所用心的样子。还有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不知什么勾当。昨晚我从学生宿舍楼下走过,听到有弹琴声!叮叮铛铛,靡靡之音啊!上楼去走廊张望了一遭,有下棋的,有装收音机的,有聊天的,有看小说的,五花八门。就是不见有读毛主席著作的!我们知道,当前全国在轰轰烈烈掀起文化大革命的同时,也在掀起学习毛泽东著作的高潮。正如林彪同志说的,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顶峰,是全党全军一切工作的指导方针。所以我们要把学习毛泽东著作作为头等大事来抓。磨刀不误砍柴工,在学习毛主席著作上投入多少时间都是值得的。这方面要向解放军学习。一个叫做门合的解放军战士说,一天不学问题多,二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这话说得多好!所以李格斯同志和我商量了一下,决定下个阶段在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同时,要抓政治学习,也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每天上午四个钟头,晚上两个钟头,把学生圈起来学习。下午写大字报看大字报,或讨论各单位问题。教师和职工呢,编到学生班中去,一起学习。各单位同志回去,明天起就这样布置。”
与会者埋头做着笔记。姜波呷了一口茶又讲下去:“在学习毛著的同时,要互相揭发批判。也就是互相贴大字报。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我们党的革命法宝,互相贴大字报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一种方式。这是从人民内部来说。同时,互相贴大字报也有利于暴露阶级敌人。”
李格斯翻开笔记本看看,接着讲话:“组织安排上,党委一班人,包括马金同志,暂时休息休息。当然,并非在家休息,班还是要上的。我们决定成立校文化革命委员会,由罗克思同志牵头,组成一个班子。各系则成立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细节由校文革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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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真正得到实惠的是赵常兴两口子。赵常兴由于站对了队,预备党员转为正式。而且由于哲学系的第一把手罗克思另有高就,系文革小组组长就由赵常兴来担任了。赵常兴的老婆王佩英原是学生食堂卖饭票的。后勤部的文革小组组长现在与赵常兴平起平坐,很有眼色,就把王佩英挪动一下,让她到教工食堂当主管。
在工作组布置下,一场互相贴大字报的“人民战争”开始了。留言中心显然不够贴,后勤处便开始施工。以兼听园为中心,沿路立桩、扎芦席,延伸出留言走廊,给校民贴大字报。
留言走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刷浆糊的、贴的、看的,摩肩接踵。
墨润秋和郭方雨都在看大字报。看着看着,碰到了一起,就议论起来。墨润秋说:“这都是个人生活细节啊!你看,睡觉把枕头垫在腰下,这关文化大革命什么事啊,也揭出来说三道四?还有这位,老婆乡下寄来的信中,只画了个大圆圈打一个大叉叉。人家也许是约定什么事呢,老婆不会写字。”
郭方雨捻着下巴若有所思,说:“我感觉到运动的方向有点不对头。好像是要引导老百姓互咬,从而放过主要的什么。这是转移斗争大方向啊!”
墨润秋没说什么,继续移动脚步看大字报。郭方雨则心有所感意有所动,渐渐形成一篇大字报腹稿:《把握斗争大方向》,说让马金靠边站,是有意保护他;让群众互相揭发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是转移斗争大方向。他就走回宿舍去,将腹稿形诸文字,写成大字报。
李向魁也与墨润秋碰到一起了。李向魁说:“挺有趣的。各人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翻出来了。那边有一张大字报,说前年某讲师到游泳场女更衣室外边抽掉半块砖头,偷看女人换衣服。如果有人经过,他便返身靠在墙上将那洞遮住。结果倒给里边的女人发现了,伸出一只手将他衣服抓住!哈哈哈!”
墨润秋走过去看了那抽砖头案,也笑了,但说:“这是前年的事啊,已经作过处理了,还说?看样子这些有旧账的人,逢到政治运动来时总跑不掉,就如风湿关节炎遇到下雨天就要痛一阵那样!最有意思的是,此人批判会上居然说‘看看又不会怀孕的咯’!哈哈哈!”
李向魁说:“这文化大革命也有好处,就是展示各种人的来龙去脉和隐私,提供给我们了解社会、观察人情世态的好机会。这真是一个素材丰富的时代,将来有可能从这里边产生出厚实的文学作品呢!”
两人看着蹓跶着。那一边,郭方雨写了大字报出来贴了。多人围上去看。
“呃,这张虽然没有点名,矛头却是对着工作组的嘛!”一人说。
“是呀,什么有意保护当权派,转移斗争大方向。这还能是指谁呢?”另一人说。
墨润秋转了一圈也来到郭方雨的大字报前。这时已近中午,人比较少了。却有三个人提着照相机在留言中心游荡,给一些大字报拍照。他们发现了郭方雨的大字报,立即注意,神情严重地举起相机。
拍照的三人中有林博源。她看到墨润秋,走过来,关切地说:“看大字报咯?怎么样,这个阶段有什么活思想?”
“我没有思想。我是个只会吃饭的傻人。”润秋说。
“傻人好。傻有傻福,傻人往往活得长!”
“你们给大字报拍照做什么呢?”
“立此存照呗!”
“你们又想引蛇出洞?”
博源放低声音,贴近说,“这是上头布置,收集证据。所以我劝你要留点心眼,不要出头,也不要往别人的大字报上签名。不要多说话。这次文化大革命,我看是反右派运动在新形势下的继续。”
墨润秋沉吟,点头,却又说:“我看不会是反右的简单重复。就如病毒变异一样,这次运动更加凶险。虽然狼的本性是吃羊,但狼有时也会吃狼,在某些情况下羊也会吃狼。我们大家都得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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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组办公室。副组长姜波翻着情况简报,说:“你看,老李,阶级斗争新动向出来了不是?一个学生贴的大字报,矛头明显是对着我们工作组的。说发动群众互相贴大字报是转移斗争大方向!”
李格斯手里夹着烟,鼻孔和嘴巴吐出烟雾,在烟雾中瞇缝起眼睛,说:“是吗?他认为斗争大方向应该是指向哪儿呢?”
“没有直接说应该指哪儿。但他说,让马金靠边站是有意保护他。”
“就是说,应该将马金吊起来打咯?”说了这话,格斯自己笑起来。
姜波也笑,却说:“应该吊起来打的不是马金,而是这个敢于胡说八道的右派学生!”
“他叫什么?”
“郭方雨。据材料说,最喜欢谈拉丁革命家格瓦拉,人叫郭瓦拉。”
“现在还没到打的时候。少奇同志指示:当右派出笼向我们进攻的时候,左派别说话,要硬着头皮顶住。等到他们充分暴露的时候,就要组织反击。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将他们揪出来!——这个谷瓦拉,最终可能是要吊起来打的。但现在,他的意见倒可以给我们作参考。我看,老姜,群众互相揭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多了也没意思,可以引导一下,让重点揭批那些教授呀权威呀,煞煞这些老夫子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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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字报走廊仍然是一派热闹情景。看的,贴的,摩肩接踵。墨润秋、李向魁又碰到一起,议论起来。
“今天方向好像变了嘛,”墨润秋说,“小卜拉子互相咬来咬去的少了,针对老夫子的多了。”
“是的。这比较符合斗争大方向: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方雨的大字报好像是起了作用的!”李向魁说。
“郭方雨的意思是要揪住马金不放。这些大字报却是针对老教授的。”
“对老教授们也揭发不出什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样子老先生们都很识相,平日嘴巴比保险柜还管得紧,没说什么涉嫌政治的话。1957年反右把他们吓坏了。”
“也吓呆了。不仅仅是不敢说,我看也是说不出。除了教书和吃饭,他们也管住自己的脑子。”
“即使是嘴巴、脑子管得紧,也并不就平安无事。他们有的是历史问题。那边有大字报说,化学系老教授古基光当过国民党少将——啊!”
李向魁说着就注意到那边有一簇人小台风似的刮过来。台风中心是一个戴纸帽的老人,周围的人绕着他,举手呼口号。“去看看!”他说,两人走过去。
到近旁,看清楚了,李向魁说:“就是刚才说的古基光,国民党少将!”
一起被游街示众的还有古基光的夫人。两个老人互相倚靠着摇摇晃晃,大汗淋漓,面如死灰,好像要被拉出去枪毙一般。
游街示众的过去了,墨润秋李向魁继续看大字报。李向魁说:“快来看,这里有一张是说我们系主任的!”
墨润秋过来看完,笑说:“啊,原来是给保姆喝二手汤!李主任也真是,连炒肉片的碗底也叫保姆冲些开水喝掉。这么抠门儿啊,简直比乡下人还乡下,不像个大教授。”
“抠门儿上升到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上,可就是政治问题了!”
“这细节是怎样挖出来的呢?是张庆余范建平李红遇他们写的,去访问他家的保姆了?”
“可能是!真会搜材料!”
两人继续移步看大字报。李向魁说:“这儿是写教务长的!”
大字报批评教务长戚正召平时不重视学习毛主席著作,且在教学方针上实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墨润秋看了大字报,说:“先前看的,矛头都是针对小老百姓,党外的人,无关大政。现在这一张,可是对着党内干部,涉及方针政策了!说教务长迫害工农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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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物系学生宿舍310室。几个人坐立,聊天。李红遇兴冲冲走进来,说:“轰戚正召的大字报很多!集中批判他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张庆余说:“当然啦,每年赶走那么多成绩差的学生,不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是什么?资产阶级重分数,无产阶级重政治。”
“我也差点成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牺牲品啊,去年差点给勒令退学了不是?”李红遇恨恨说。
这所大学规定,凡是两门主要功课不及格,或一门主课加两门次要功课不及格,就得退学;前述少一门次课不及格,则留级;连续两年留级,也要退学。去年期末李红遇正是落入这个网框之中,被勒令退学。他心有不甘。听说从前曾有一个被勒令退学的写了血书表决心,去求教务长。教务长是个有血晕症的人,见了血吓得大叫。传闻没说后来怎么样,求情有没效果。但李红遇觉得自己也不妨一试,去求求看。如果不答应,我去菜场弄一点鸡血,也写一份血书吓吓他。
他在教务长室门口立定,深吸一口气,怯怯地敲门。里边说“进来”。李红遇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气派不凡的教务长戚正召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扶手椅上,埋头批阅什么。背后是书架,塞满大部头精装的书籍。教务长瞥了来者一眼,仍然埋头批阅什么,问:“什么事呀?”
红遇垂手肃立,刚要开口,就有一个中年职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纸板夹,恭谨的问:“戚教务长,要不要买《毛主席诗词》?新华书店发来征订的。我正登记。”
戚正召从书案中抬起头来,显出不屑的样子,挥手说:“你看我这里书都摆满了,还买什么?”
这时全国人民都沉醉在对毛主席至高无上的崇拜之中,一切姓毛的事物都被视为圣物。戚教务长拒买毛诗词的轻蔑态度令李红遇目瞪口呆。
职员退出去,李红遇便低低的开口说:“戚教务长,我来求求您!”
“求我什么事呀?”戚教务长问,还算和气。
“刚刚我收到勒令退学通知书。求求您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让我留下来继续学习!”
教务长取过文件来查,“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地球物理系的,我叫李红遇。”
教务长查着,说:“哦,数学不及格,地质史不及格,外语不及格。没弄错啊!一门主要功课加两门次要功课不及格就得退学,这是学校的规定,为了保障毕业生质量。”
“能不能让我补考呢?戚教务长,请您看在我平时学习努力的份上,放我一码。除了这三门课有闪失之外,我其它各门功课成绩都挺好。特别是政治课,得了满分的。而且我出身贫农,共青团小组长,思想品德良好。求求您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
戚正召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是耐心地说:“学校在制订这些规定的时候,没有考虑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嗯,好吧,那么你去找数学教研室主任,让他补考你一次。”
红遇鞠躬致谢,恭谨退出。于是到数学教研室。主任钱玉宇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投以询问的目光。红遇垂手低头,急切地说:“钱老师,我刚才去求过戚教务长了,他让我来您这儿补考一次。”
“啊?”钱玉宇有些迷茫,终于想起来了,“是不是被勒令退学了呀?”
“是的。”
“真的是戚教务长让你来补考的?”
“是的,我不敢说谎!”
钱玉宇想了想,找出一张纸递过来说:“你先把这道题解一下。如果做得出,我明天安排一次正式补考,将数学不及格的人都找来一起考。”
钱玉宇没有说如果这道题做不出怎么样。红遇怯怯的接过纸头,到旁边一张空桌子坐下,拔出钢笔,解起题来。却皱眉,摇笔头,无从下手。急得流汗。钱玉宇抬手看看手表,想起有事,挥挥手说:“算了,去吧。明天下午两点来补考。”
红遇抱头鼠窜。钱主任起身准备离开,发现红遇遗忘在桌上的钢笔,追到门口伸出头去喊道:“喂!你的钢笔!”
然而红遇已经下楼梯。他仿佛听到钱主任喊声,这才发现钢笔没拿。他停步,进而又退的犹豫了一阵,终于自语说:“算了吧。明天下午不是要来补考吗?那可怕的地方能少进去一次就少进去一次!”
想起去年的情景,虽然后来补考通过,李红遇还是愤恨倍增,说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毛主席这话说得何等地好啊!我感到在这些资产阶级的统治下,学校简直成了阴曹地府。有一次我去见钱玉宇,将钢笔遗忘在数学教研室了。你猜怎么着?我都不敢回去拿!每次要跨进那个门时,我就脚跟发软!”
听此,魏世忠笑了,说:“吓成那样啊?——不过,数学教研室真的像阎王庙,我从它门口走过都心里发怵!”
“现在文化大革命来了!”李红遇豪情满怀地说,“该是阎王怕小鬼的时候了!我们去把钱玉宇揪出来批斗,怎么样?直接进教研室去揪钱玉宇的衣领,打打这个所谓数学家的威风,同时也给其它数学教师一个警告!”
张庆余和寝室内几个人一片声赞成,蹦起说:“走!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
于是乱哄哄准备起来。红遇拿出一条红花布床单,上边贴白纸黑字,较小的字写“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字写“钱玉宇罪该万死!”找两根竹棒将床单扯起来,范建平魏世忠一人一边撑着。张庆余各寝室召唤了一下,形成二十多人的队伍。列队,拿出小红书,念诵一通毛主席语录。正要开拔,李红遇说“等等”!回头去扛出一把大扫帚。
庆余问“这做什么?”
“横扫牛鬼蛇神呀!”红遇答,“不是要打人。这是象征性物件。”他把扫帚挂在范建平撑着的竹棒上。
金普坚也说“等等!”回去拿出一只破搪瓷脸盆,一只木拖鞋,铛铛铛的敲起来。队伍这才出发,向地物大楼开去。
走了一段,远远地却见钱玉宇出大楼,向揪斗队伍走来。
“咦,是钱玉宇嘛!”庆余惊异,“他向我们走来,看样子是得到消息,主动迎出来接受批斗的。是要表示良好态度。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说着,钱玉宇已经来到面前,垂手低头立住。他头圆脸正,衣服挺括合体,戴金丝眼镜,一派学者风度。此时虽然处境不利,神情却还稳重。
队伍只好改变开入教研室的计划,就地将钱玉宇半圆圈围起来。也没有人按计划上去揪他们老师的衣领。李红遇举手呼口号:“钱玉宇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钱罪该万死!”
大家举手喊。钱玉宇也举手跟着喊。只是一边要低头一边要举手,动作便显得有些滑稽。
张庆余喊“钱玉宇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大家举手跟着喊。钱玉宇也举手喊“钱玉宇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喊了一通口号。李红遇问:“钱玉宇,你知罪吗?”
“我知罪,我知罪!”钱玉宇低头说。
“什么罪?”张庆余问。
“我反党反社会主义。”钱玉宇答。
这时就见工作组地物系基点长吴玉山赶来,在钱玉宇背后向张庆余李红遇挥手,示意他们停止。庆余、红遇一愣,只好熄火。
吴玉山对钱玉宇说:“你回去吧。”
于是钱玉宇往回走。吴玉山便走过来跟张庆余李红遇说:“你们啊,怎么一点组织观念都没有呢?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不行的!”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回
第4回 财不逢时凑为地主 鱼烧红木幸做贫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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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农兵群众声援刚刚接近尾声,兼听园那边又有人扔政治炸弹:居然出现了一张直指国家主席的大字报!说刘少奇违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云云。
写大字报的是校卫生所一个三十岁的女护士,叫李红英。那是投错胎而又不甘心屈从命运的一个人:出身在被革命的地主家庭,却革命热情燃烧!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旋律和关键词。我们叙事的这个时代,主旋律是阶级斗争,关键词是成份。成份又叫家庭出身:你从什么家庭生出来,家庭在社会中属于什么阶级。理论认为社会是由富人和穷人构成的,也是由坏人和好人构成的;坏人以剥削别人而致富,好人以被人剥削而致穷。各种经济状况呈现出清晰的社会层面,这就是阶级。基本的哲学理念是:作为一个人,内部构造是不屑一提的,阶级属性才是至关重要的;阶级层次决定了人的善恶、正邪;人越是贫穷就越是好人。于是在“无产阶级”掌权的社会里,一个人的品质怎样被认定,应当领受什么样的待遇,得看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成份如何。按照林博源的阶级分色法,地主那一端是深黑色,富农黑色,富裕中农资本家小业主灰色,逐步过渡到中农、手工业者灰红,贫下中农、产业工人红,到革命干部这一端便是紫红色了。你要是出生在黑色家庭,那就糟了!相当于印度的第四种性,不可接触者。
也不是说一点气都不给透,还是给出路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出身不由人,道路自己走”。也就是说,你可以背叛家庭,走革命的路。
李红英正是出身在地主家庭,犹如一颗不幸的蒲公英种子飘落于一个墙旮旯,阳光照不到她。其实她几乎没享受过地主家庭的福。家很贫穷的。直到临近解放三年,她爹经营有方,才发了一点小财,买了几亩地,拆掉原先的茅屋造了一所砖屋。正好解放,凑着便当了地主!如果当初不去折腾,再穷几年,到了新社会便属于响当当的红色阶级不是?现在好,成为第四种姓!
斗地主那一年李红英十四岁。一者出于对父亲的怨恨:谁叫你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了错误的财!折腾个啥?倒给我带来了地主家庭成份!二者出于自保的本能,她明白若要有一个正常的前途,必须摆脱成份的阴影,坚决与父母划清界限。所以她从一个民兵手里夺过一支红缨枪冲上台就向五花大绑跪着的父亲刺去。当即被工作队解除武装。只好赤膊上阵,扇了父亲两记耳光,踹两脚,吐了一口唾沫在父亲脸上,揭发了一通父亲的反动言论。这个未成年少女坚决的革命态度赢得了社会的好感,墙旮旯那棵可怜的蒲公英多少还是晒到一点日花,正常地上学,直到护校毕业。
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失。人有各自的心理支撑系统。基础性的支撑是在家庭这一块。如果缺失或放弃这一块,只向社会去寻求支撑,那么她这个心理构架便是倾斜的和岌岌可危的,犹如一座没有打地基的楼阁,患精神分裂症的可能性就比较大。李红英不但放弃家庭支撑,而且伤害。伤害父母,伤天害理。这必为神所不喜。神就存在于她的体内世界的某个地方,默默注视着她,时时想引导她回归自然原点。父亲后来变得像一条萎靡的狗,可怜万状地望着女儿的眼神直到他去世后多年李红英都无法摆脱。这是潜意识里一处硬伤,也是灵魂内部一个向右的拉力。而她所处的外部环境则是一个革命加速器,加给她的是一个向左的拉力。两个力就把她拉伸成精神分裂状态了。她的倾斜的心灵不断被革命加速器甩动着,终于变成了一颗高能革命粒子,在一个特定的瞬间撞向国家主席刘少奇!李红英根据在这个社会生活的长期经验,知道一切以左为贵,越左越好。她研究了地球上这一特殊地域的政治生态,和高层近来的微妙动向,判断毛主席和刘主席之间可能有矛盾。那么,我这个时候大胆出一记左冲拳,也许能出奇制胜,改变自己的命运。
发财须在位和时,戴德感恩诸子嗣。
若是错时又错位,子孙只认马克思!
2
第一时间看到李红英大字报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叫李红遇,地球物理系三年级学生,共青团小组长。下巴长一颗痣,恰恰与毛主席那颗痣同一相对位置,谁见到他都会留下辨识印象。
“这女人好大胆,居然贴刘主席的大字报!”红遇惊讶得张口结舌,立即奔回寝室去向室友张庆余报告此事。
李红遇这个人与李红英,名字中间倒有两个字相同,命运却截然相反。红遇祖上巨富,到了爷爷那一代开始走下坡,最后败在父亲手里。父亲吃喝嫖赌抽鸦片什么都来,到了临近解放的那一年家里只剩下两把红木椅子了。一天,有渔夫上门叫卖甲鱼。李父极想吃这道久别的美味,然而没钱,就用一把椅子换了两只甲鱼。渔夫继续沿街叫卖。有人看中他带着的这把红木椅子,想买,可惜是单只的,不配对。渔夫说,这好办,那人家里还有一把。返回李家,商议再要另一把椅子。李父顿足说:哎,你来迟了一步,我已经把它劈来烧甲鱼了!渔夫不信,李父说你进来看。果然,伴随着一股香味,红木正在燃烧呢!所以到了革命成功那年李家什么富裕的痕迹也找不到,便成了革命依靠对象,评定成份为贫农。凭着这极好的家庭出身,李红遇事事占便。所以他对父亲备极尊崇,认为他是李家中兴的功臣。正是:
鱼烧红木味浓香,看似败家实中兴。
不遗浮财累后世,颓唐反是智多人!
3
张庆余听了报告,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就奔出去看李红英的大字报去了。李红遇也跟着再去看。
张庆余是地球物理系学生党支部书记。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特别短,配上一只高耸的鼻子,看上去像一只鹰隼。同学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红顶老隼。他出身于农村殷实之家,家庭成份却是革命干部。其实革命干部是他舅舅黄大汉,与张庆余是两家子。庆余的妈妈的兄弟黄大汉解放前一年参加革命,腰间别过红绸子驳壳枪,是个游击队员,解放时就当了区长。照理革命干部是黄家的事,张家应当有自己的成份,富裕中农甚至富农地主什么的,却弄了个革命干部,不知怎么回事。庆余沾了舅舅的光,自己又争气,打从十七岁时就入了党。那时候社会上共产党员如稀有金属,中学生党员更是凤毛麟角。高中快毕业那一年,连他的同学们的政治鉴定都是他写的。校长兼党委书记陈世仁把这个攸关学生前途命运的大事也交给张庆余去做了。庆余就利用手中的如椽巨笔毙了不少同学。那个年代上大学主要不是看分数,而是看政治鉴定。只要给你写上“缺乏劳动人民思想感情”之类一句微词,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许多远比庆余学习好的同学,都成了他笔下的牺牲品,至今还在乡下面朝黑土背朝天。庆余深感权势的好处,也深感政权维护的重要。他特别崇拜毛主席的两句话,一句是“枪杆子里边出政权”,另一句是“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方面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他时时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觉性,两只鹰眼严峻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神情有些像是二战电影中在火车站盘查犹太人的盖世太保。正是:
带故沾亲革命边,自身争气益风光。
感情利益均在党,造就庆余红煞枪!
4
张庆余、李红遇他们住的是310室,窗口朝北,扫四旧时曾被里边的住户决议命名为西柏坡室,写了贴在门上。隔着走廊,斜对面是315室,窗口朝南,被里边的住户命名为井冈山室,也写了贴在门上。文化大革命中这两个寝室分别成了地球物理系保守派与造反派的中心,值得说一说。当然,我们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派别还没有产生,成立派组织是后来的事。但此时介绍这两个寝室的人物,可先看到分派的雏形。
井冈山室(315)住着的一个学生叫郭方雨,他也特别革命,但路数与张庆余不同。庆余来自农村,郭方雨生在城市。郭的祖父拉黄包车,就是老爷小姐车上坐着,他祖父穿草鞋在前头拉着走。骆驼祥子的那一种。父亲继承祖父的衣钵,也从事客运业务,只是装备有了改进,两轮车变成了三轮车,手拉腿跑变成了脚蹬着走,草鞋变成了布鞋。去乡下寻了个雇农的女儿做老婆。挺会生,劈里啪啦生下五六个。却只存活了三个。三个也没全留住。太穷了,把一个女儿送人,只留下方雨和他的一个姐姐。送走女儿的时候妈妈伤心至极,差点寻短见。解放以后父亲当了公共汽车司机,母亲也安排了工作,进街道小五金厂做工。生活有了明显改善。政府还帮助他们将送走的女儿寻回来。因此郭方雨对共产党的感恩戴德是发自脑细胞深处的,与张庆余的发自权势利益有所不同。
郭方雨家庭既属于最底层的无产者,打一懂事起受到的又是纯净的革命教育,加上他那两肋插刀的侠义性格,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热血的革命青年了。他最崇拜的人物第一是毛泽东,第二是格瓦拉。为了神圣的共产主义事业,为了彻底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他愿意像格瓦拉那样手胼足胝,赴汤蹈火。由于喜谈格瓦拉,又长得孔武有力,浓眉黑髭,同学们有时便叫他“郭瓦拉”。
“郭瓦拉”原该在文革前就大学毕业的,如果他革命热情不那么发烧的话。1958年有一个叫做邢燕子的城市姑娘初中毕业后决定不升高中了,而选择了下乡“做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后又有一个叫董加耕的品学兼优的共产党员高中毕业后放弃升大学的机会,回乡下战天斗地。报上宣扬了他们的事迹和理想。尤其董加耕的豪言壮语“身居茅厦,口读马列。脚踏污泥,眼放世界”十分引起郭方雨的共鸣。他认为革命青年就应当这样,离开安逸,选择艰苦,革命不辍。所以到了高中快毕业那一年决定不考大学了,也下乡当农民去。决心书直递到市政府。市委书记说,好啊!又搜集一些在城市闲呆的青年开欢送会,送到齐县去了。
当了一年农民,忽然有一天公社党委找郭方雨谈话,说上级决定在历届上山下乡的中学毕业生中推荐一批人上大学深造,以培养革命事业有文化的接班人;问他愿不愿意走。郭方雨经过一年的农村生活体验,心思已经比较复杂,忘记自己在日记中写下的“人贵有志,志贵不移”的誓言,决定往回走了。在政府的推荐下,只考了两门功课:语文和政治,居然便上了鸿蒙大学读地球物理专业!
学校政工系统对这个董加耕式的红根学生寄予很大期望。然而不久就失望了:这不是他们所要求的进步模子。根据群众汇报,郭方雨在与同学闲聊中有一些不当言论,说什么农村里边捣蛋作怪的不是四类分子,而是贫下中农。“四类分子哪敢捣蛋?不捣蛋还跟他没完呢,哪敢?”“蛮不讲理的倒往往是出身最好的人!”这就不对了,跟党的阶级理论对不上号。又说,就他所见,农村干部有许多都革命意志衰退,只要有酒,哪管什么革命!有一回他去大队找一位干部谈事,推门进去,一桌子人大白天正在划拳喝酒呢!都醉得差不多了,要拉他同喝,说:“你这傻小子哟,城市不呆,偏跑到我们乡下苦地方来!”有的说“乡下也有漂亮姑娘”什么的。
郭方雨的革命过于纯粹,这就注定了他不是个受现实社会欢迎的人物。实际上农村干部之所以推荐他上大学,也是送瘟神的本意。他太长剌了,“四清”运动中站在工作队一边,帮助整那些农村干部。工作队走后,干部们与他的关系别别扭扭,派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叫他别割麦子了,改为拔麦子。拔是很吃力的事,搞得他吃不消。郭方雨的入党申请更是没希望通过。所以碰到有上大学的机会决定走。农村干部为了确保他走,还送给他一份非常好的政治鉴定:阶级感情深厚,立场坚定,刻苦耐劳什么的。
年级的政治辅导员是一个刚从人民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叫王爱东。她研究了学生档案,挑出郭方雨作为重点培养的政治人才。然而令她失望的群众汇报陆续上来。除了不当闲聊,还有一个与谁亲近的问题。郭方雨与张庆余这样的共产党员不怎么谈得来,倒是与一些出身不怎么好的人拍肩搭背。一个是墨润秋,此人出身于富裕中农家庭,虽不算黑色阶级,但档案中有一个括号,注明是抱养的,来历不明。王爱东初次见到墨润秋就有一种逆光的感觉。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学生神情中有一种冷眼看世界的味道,没有一般青年那种纯真的眼神。“何处抱养的呢?最好能查查他的根,他的生身父母。肯定不会是劳动人民下的种!”王老师想道。据说郭方雨居然与他成了哥们。还有一个竹溪英石,此人有海外关系,父母亲属都在海外,平时表现属小资产阶级情调那种,有一面小镜子一把小梳子,洗衣服次数比别人多。据说郭方雨对他也不错。
王爱东与郭方雨谈话,希望他注意“阶级路线的问题”。郭方雨却不买账,问:“墨润秋怎么啦?竹溪英石又怎么的啦?”
郭方雨读书还特别用功。他精力充沛,睡六个钟头就够。通常四点钟醒来,就悄悄到楼顶去,借着朦胧的晨光念书。这也不符合革命青年的标准。党的要求是“又红又专”,突出政治,红放在第一位,在这个前提下,再去钻研业务。可郭方雨走的是白专道路!
有一回郭方雨看到校党委书记马金拎着支气枪早晨到树林子里打鸟,就跟同学说:“这党委书记也够好当的咯,打打鸟就行啦!”同学把这也汇报上去了,而且说郭想当党委书记,准备篡党夺权。“郭瓦拉”不但成不了革命依靠对象,反倒成了问题人物。这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情况。
罗克思贴党委大字报的时候,郭方雨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的。并且逆群众潮流而动,当林博源带头,万众讨伐罗克思的时候,他郭方雨却写了大字报对罗克思表示声援。这中间,不但因为马金打鸟、作风看上去松松垮垮引起他的反感,而且他的脑子里有着更深的意识根源。当郭方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种反领导反威权的倾向就在他的潜意识中产生了。
那时他读小学,一个女老师特别喜欢他,对他非常好。那老师姓柳,风韵上真是弱柳扶风;长得像彩色印刷贴画《嫦娥奔月》中的嫦娥,蛋形脸乌黑长发身材高挑非常好看。每当他走进学校,迎接他的总是柳老师热情的微笑,这微笑给了他成长道路上有力的鼓励。可是忽然间柳老师就被划为右派分子,变成坏人了!据说是因为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的时候提了些意见。这一下课也不准教了,被罚去打杂、扫厕所,本来就低得可怜的工资又降了两级。美丽而脆弱的女人经不起打击,疯了。有一回方雨偷偷跑去看望柳老师,疯女人感动得抱住他大哭。这件事给了郭方雨幼小的心灵很大的冲击,也给他的人生上了一堂大课,使他懂得领导是非常厉害的不好惹的,懂得党是不可能犯错误的不好随便提意见的,懂得做人是要夹紧尾巴的。但这只是上意识层面的东西,潜意识层面的影响却是:“这些领导怎他妈的那样凶狠啊?”“真的老虎屁股摸不得?”
这些潜意识层面的东西被上意识层面的明智认识压住,没机会露头。现在,文化大革命来了,隐隐约约八面来风,开始唤醒他造反作乱的潜意识,他将大步走上叱咤风云的历史舞台。
郭方雨贴出声援罗克思的大字报,自然就成了鸿蒙大学革命群众另一个讨伐对象。由于他只是个学生,腰杆子还没罗克思的胳膊粗,群众对他的讨伐就更加凶狠。张庆余和310室几个人写大字报,将郭方雨叫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爬虫”,开列他平时种种不当言论,揭发他“企图篡党夺权的狼子野心”。系党总支书记孔青东将政治辅导员王爱东老师叫来,要她整理郭方雨的材料,准备全系开会批斗他。恰在此时,北京大学聂元梓大字报广播了,罗克思成了鸿蒙大学的英雄,带挈着郭方雨也扬眉吐气。
翻身苦力感恩深,革命全无杂念心。
前进道途多阻力,至清反不受欢迎!
5
与郭方雨床对着床的是孙召达。方雨也在第一时间看到李红英的大字报。回到寝室,见召达坐着发闷,便说:“怎不出去走走?兼听园有一张新大字报。”
召达听了,好像服了一剂抗抑郁药。对于停课又没什么娱乐的文革学生来说,唯一能提起精神的就是大字报了。所以召达下床穿了破布鞋就往外走。布鞋是前年暑假回家时母亲为他做的,虽然黑布鞋面已经破旧,一个脚趾往外探头探脑了,鞋底却是一针针纳出来的加厚的。土气是土气了些,但毕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脚下鞋。
身上穿的也是农村制作的土布褂子,黑色。林博源尽管把自己弄得十分艰苦朴素,然而比起孙召达的艰苦朴素来,还是不地道。召达的艰苦朴素是土生土长的,纯粹的,从骨子里往外冒的。林博源的艰苦朴素则是城市里革命时代的产物。两者的不同,犹如吉林野山人参与黄鹤市种植人参的差别。孙召达世代贫农,共产党让他们翻身得解放,因此召达生来就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谁要是说共产党只有九分好,还有一分需要改进,召达就会跟他急。然而自从进城读了大学,召达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如他原来想的那样理想。孙家翻身是翻身了,解放是解放了,可是贫穷的状况并无根本性改变。来到大学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统天下的地方,召达更是感到巨大的失落。衣冠楚楚的老夫子们就不要说了,便是这些同样还没工资收入的同学,许多人的生活水平也显见比他高出一截。失落感不光是物质上的,精神层面上同样如此。像张庆余们的精神内核和做派就与他大不一样。人家就是混得好。而他孙召达,不知怎么搞的,就事事不如人家。因此他是郁郁不得志。
他拖着两只落伍的旧布鞋,迈着没有别人直挺的腿——可能小时候营养不是那么好,有点罗圈腿——啪答啪答,啪答啪答来到兼听园。
此时场面比罗克思贴大字报时还乱。他冲锋陷阵似的才挤到大字报跟前,看到标题是《刘少奇对毛主席革命路线有所背离》,署名是校卫生所李红英。
评弹: 疯子骄子傻子,时也运也命也。
左的右的中的,利也性也情也。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回
第3回 龙王庙淹水又出水 革命众忽东又忽西
1
林博源出到走廊。走廊的墙上已经贴满大字报。博源欣赏着这些大字报,掏出小笔记本,写下相关情况。然后下楼,出来,沿校道向女生宿舍走回去。
迎面走过来群众角色甲。一个岔道上走过来乙。乙对甲说:“走,去看看!听说有人贴党委大字报!”
甲立住,惊愕:“贴党委大字报?不会吧?不能够呀!”
乙:“是呀,我也有点不相信。经过1957年反右,大家心里都有一条伦理基线:党是不能批评的。即使对普通的共产党员说三道四也不可以。走,去看看!”
甲:“现在居然是对着党委?这可邪门儿啦!”转身跟乙走
林博源听这对话也惊诧,跟在那两人后边往兼听园赶去。这所学校也如贾府的大观园,在各处景点拟了文绉绉的名目,兼听园即其一。那里是各教学区和生活区的道路交汇点,形成一个小广场。一块大石上镌刻兼听园三个字。筑一道长长的廊壁,琉璃瓦雨檐盖住,顶上竖立留言中心四个字。确切地说应该是布告栏,但从前的学校当局似乎观念开放,居然名之为留言中心!事实上,除了张贴布告和挂当日报纸,大部分板壁都空白,可以给人涂鸦或贴私货,叫留言中心也无不可。文化大革命到来,这些空白板壁便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用途:贴大字报。
此时壁上就贴了一篇大字报,标题是《马金和党委一班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什么?——致马金同志的公开信》聚集不少人在看,都显出惊诧万分的神情。后面的人伸长脖子拼命往前挤。场面有些混乱。一些人在跑来跑去。
群众丙看完大字报,屁股往后顶,好不容易退出来。气喘吁吁方立定,甲和乙赶到。看那乱哄哄的人群,一时也无法挤進去。他们和丙是熟人,就问:“你看到啦?写些什么?”
丙:“说党委领导文化大革命不力,态度不积极!”
乙:“什么人如此大胆,贴党委大字报?”
丙:“小不拉子也不敢啊!哲学系总支书记罗克思为首,七八个人签名!”
甲:“那么,我们作为革命群众,应该站出来保卫党委,你们说是不是?我们写大字报反击吧!”
乙沉思挠首,说:“罗克思也不小啊,你敢反对他?文化大革命形势诡异,我看等一等再说比较好。”
看完大字报的人退出来,三三两两议论,捻下巴翻眼白,不知该怎么看此事和该做什么。有更多的人赶来看大字报。
林博源使劲上前看了大字报。她退出来,当机立断就跑回宿舍,展纸蘸墨写大字报。标题是《党委对我校文化大革命的领导是得力的!》
当林博源将墨迹未干浆糊湿漉漉的大字报两手展开提着赶回兼听园时,万众瞩目、让道,好像法国人在时装发布会上看款款走出的模特。刚在木板壁上贴好,人们已经围得她几乎退不出来。
甲:“对啊!罗克思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有群众出来反驳他了!”
丙:“我们也应该行动,不许罗克思别有用心地攻击党委!”
乙:“正确!这正是我们对党表忠心的好机会!”
开始有人学样,像林博源那样提着墨迹未干浆糊湿漉漉的大字报赶出来。标题也类似,“坚决拥护党委的正确领导”之类。
甲、乙和丙不但写大字报,而且别出心裁:写了“马是罗非”四个概括性大字。一个字一张纸。带来一把梯子,爬上去将四个字复盖在“留言中心”牌子上。当完成复盖时,群众一片声鼓掌叫好。
又有人贴了大标语:“坚决拥护马金同志!批判罗克思!”
贴大字报的越来越多,有的是连浆糊桶一起拎出来的。留言中心很快贴满了,便贴到恰好在附近的食堂的外墙上。接着有人在树木之间拉起绳子,将大字报粘在绳子上。绳子和大字报越来越多,蔚为大观。调子也不断地上纲上线,从林博源最初的“不理解”到甲乙丙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谁反对党委我们就和他拼了”。有人搬来一把方凳,立到凳上发表演说:“革命师生们,今天,在我们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鸿蒙大学,居然发生了反党事件!这份矛头对着党委的大字报,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大家知道,以马金书记为首的鸿蒙大学党委一贯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
讲完,另一个人立上去,说:“革命的师生们,我们应该叫这份大字报的作者到这儿来,跟我们辩论!你们说是不是?”
“是!”众答。群情激昂。
“他们不敢来的!”一个人说,“找他们去!去哲学系跟他们辩论!”
大家觉得这主意正确,人群遂向哲学系大楼涌去。只小部分人还在兼听园呆着。
此时就有一个男生也像林博源那样提着湿漉漉的大字报走来,题目却与众人相反:“支持罗克思同志的公开信!”那人虽然个头不高眼睛不大,却矮敦壮实颇有气派。
这粒逆流而动的小沙子使人们惊讶了,就围上去看这张唱反调的大字报。有人打听:“这小爬虫谁呀?”
“政治系的,叫杨任重!”
“这可是邪门儿了!文化大革命八面来风啊!”
杨任重贴好他的大字报,发现梯子还在大石头那边搁着,便去将梯子搬过来,爬上去,将马和罗两个字换了位置,变成“罗是马非”!
2
人们围了哲学系大楼,一小半的人上楼去找。人群在各处進而又出。“咦,没有人哪!”罗克思一伙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群众终于退回到楼下。
这一回出来当带头羊的是仪器馆的技师杨佐,他高声提议道:“上他们家找去!”
其实这不是他的创意,起意的是哲学系的勤杂工李永遗,罗克思治下的一个臣民。臣民只希望上级多遇点麻烦,却不敢公开作对,就悄悄出主意:“可能是在家里。上他家看看,可能在。”
于是人群向家属宿舍区涌去。李永遗走在杨佐旁边,悄悄带路,很准确地就找到总支书记的家。群众站满了几条巷子,只派四个代表上去敲门。罗克思的老婆开门,横眉瞪眼却面无人色,问:“干什么?”
“您好!”杨佐反倒客气起来,“我们革命群众有些问题向罗书记请教。”
“老罗到省委去了!”
“省委?”四个代表嗫嚅着恭敬地重复这两个字,顿时失了锐气,只好讪讪的退下楼。
到了楼下,向众人说了情况。李永遗忽然想起,说:“那边不是赵常兴的家吗,他可是在罗克思的大字报上签名的呀!”
3
赵常兴是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在罗克思的大字报上署名纯属偶然。他其实距离系核心圈还比较远。党入是入了,却只是预备。罗克思便要拉帮结伙,一时也还找不着他。所以罗克思谋划贴大字报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他去系党总支办公室找罗克思汇报“活思想”,谈关于他转正的问题。推门進去,恰好碰到几个人写完大字报在签名。罗克思见他進来,有些意外。干脆说:“老赵,你也来签一个吧!”老赵看了标题,有些吓人。但此时不签,却也不好。老罗毕竟是顶头上司,现官不如现管。叫他签还是看得起呢!所以他恭恭敬敬拿起笔来,敬陪末座。
赵常兴的老婆王佩英是后勤处职工,她第一时间就看到贴出的大字报。丈夫的名字与罗书记的名字签在一起,她感到荣耀。然而很快发觉不对了:那么多人出来指他们反党!这才吓白了脸。午休回到家,中饭也无心做,热锅蚂蚁似的等赵常兴回来。她是有名的河东狮,身高马大。赵常兴则是有名的妻管严,个子瘦小。老赵一跨進门,王佩英就扑上去一把揪住,逼在墙角,骂道:“我把你个昏了头的乌龟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的啦敢贴党委大字报?这个家还要不要?”赵常兴眼里现出求饶的神色,说早上实在是不巧,進门去碰到他们在写大字报,罗书记叫签,他退不得。
王佩英把丈夫放开,原地转了一个圈,手背拍手掌,说:“你看这,这!我平时说你比乌龟还笨你还不承认!你不会弯腰抱肚子装痛往厕所跑呀?这可好,现在大家都说你们反党。要是给你一顶右派帽子,这个家可就完了!”说着一头钻進老赵的胸怀,捶他。
赵常兴只好拍着老婆宽大厚实的狮背,安慰说:“不要紧的。刚才路上碰到马书记,他的眼色还算温和,跟我点点头。大不了到时候我写一份深刻检讨,”他从狮背上腾出手来,拍着自己瘪瘪的肚皮,“凭着我这满肚子的马克思主义学问,我相信自己能够应付任何风浪!”
王佩英忽然抬起手来看表,“哟,时间不对了!”她急忙蹦起,从碗柜里取出早上剩的一只大饼,撕了一半丢给老赵,一边啃一边往外走,去上班。又探進头来说:“检讨你现在就写,一份给马书记,一份抄成大字报贴出去!”
王佩英上班却无心做事,耳朵尖尖的只往兼听园那边听。瞅空还跑过去看看。后来革命群众汇成一股讨伐大军向哲学系大楼涌去,王佩英的警戒状态陡地升高一个级别,二话不说就往家里奔,将缩肩驼背正在写检讨的丈夫一把拎起,叫:“快走快走!他们去哲学楼找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辩论去了!找不到人不定会到家里来!”抽屉里拿出加锁的铁匣子,开了锁,取了五毛钱丢给赵常兴,“快走,到街上什么地方去躲一躲!晚饭就在外边吃碗面,八点以后回来!”
赵常兴接过钞票,拔腿鼠闯!
群众涌向另一幢楼。也不派代表了,没像对待罗克思家那样客气。乱哄哄的挤上楼梯,来敲赵家的门。王佩英开出来。
“赵常兴呢?革命群众要和他辩论!”众说,不待请就直接走進去。
王佩英跟在后头说:“他不在。这杀千刀的一天到晚不着家,不知死哪里去了!”
见“革命群众”对屋里还是东瞧西瞧,王佩英干脆拉开大橱门让他们看,又撩起床单一角说:“要不要看床底下?”
俗话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能干的女人,王佩英确实比满肚子马列主义学问的赵常兴还要能干。多亏她的预防,赵常兴才免去李永遗的暗算和杨佐们的冲击。当王佩英撩起床单让众人看床下时,赵常兴正很安逸地坐在十字坡饮食店里,筷子尖挑起长长的两根面条,提上去,歪头张嘴地去接,咂得津津有味呢。
回到兼听园,甲乙丙发现复盖在留言中心上的四个大字被人调了姓氏,问是谁干的?搬过来梯子将被人颠倒了的真理重新颠倒过来。
4
这几天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北京大学差不多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哲学系总支书记聂元梓为首七个人贴了校党委书记陆平的大字报!贴出之后也经历了与鸿蒙大学差不多同样的过程,聂元梓“一伙”遭到了革命群众的围攻,成为过街老鼠。然而就在聂元梓们吃不消的时候,英明领袖毛主席出来说话了。他批准广播了聂元梓的大字报,并让《人民日报》写了一篇评论文章表示支持。这一下事情就完全翻了过来!
一夜间聂元梓变成了传奇式英雄。表示崇敬和声援的信件和电报从全国各地如雪片般飞来。北京人纷纷涌進北大,想亲眼目睹这位传奇式人物的风采。哲学系大楼门口从早到晚围了许多人,一见有人从里边出来就喊:“支持你们!支持你们!”各单位工农兵群众队伍涌進北京大学声援革命派,反对“某些人”压制群众革命的路线。有些单位是排队步行来的,大部分则是开着汽车来的。前头一辆卡车摆大锣鼓,咚咚地敲,插满红旗。后面一辆或两三辆卡车站人,呼口号,也插满红旗。车的前面和两旁挂红布标语。你想想,北京一共有多少个单位啊!每个单位来这么一下,该有多少下?因此北京大学在整整三天里边,几乎被声音和尘土轰上天!白天如此,晚上也同样如此。许多厂是下了中班以后来的。这三天你要是生活在北京大学,就会领教什么是群众运动什么是人民战争!
5
赵常兴是最早听到广播的人之一。他早睡早醒,习惯性地打开小收音机。把耳机塞進耳朵,就听到北京大学这条消息。他拔出耳机,骑到王佩英身上,拍她的脸,叫:“哈罗,醒醒!醒醒!哈罗!”
王佩英睡得正香,气不过,一把将他掀翻,又一脚踹下床去,骂道:“什么哈罗哈罗,你是猪猡!”
赵常兴被踹痛,坐地上揉着,反骂道:“猪猡才会老睡不够,好消息来了也不知道!”
王佩英又开始打呼,听到好消息三个字,才又醒来,问:“什么好消息?你扶正啦?”
“扶正算什么!有了这条好消息,还怕扶不了正怎的!”
佩英听着蹊跷,坐起来命令道:“说!别兜圈子!”
赵常兴这才立起来,到床头拔掉耳机,喇叭里立即出来新闻广播,还是北大聂元梓那条消息。“听到没有?”赵常兴问道。
王佩英睡眼惺忪地说:“这算什么好消息呀?关你屁事!”
赵常兴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造型有如一把酒壶,雄赳赳说:“关我屁事?你个笨婆娘!我们罗书记就是北大的聂元梓,你这还明白不过来?毛主席支持我们啦,这一下翻过来啦!”他跳着转圈,“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王佩英歪着她那笨脑袋使劲想了一下,终于明白这是一条与她家大有关系的好消息,振奋起来,叫道:“啊,这太好了这太好了!我们再也不怕那些人了!”跳下地抱住赵常兴,厚嘴唇在男人的瘦脸上叭叭叭亲了好几口,抱住他转圈。
6
校道,早晨的阳光从树隙撒下。兼听园附近现出人们锻炼身体的情景,有的跑步有的伸胳膊踢腿有的下蹲马步。
电台报时声。男声: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七点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联播节目。新闻提要:
女声:北京大学一张大字报:《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什么?》
男声: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全国第一张马克思主义的大字报写得何等好地啊!》
人们僵住了,跑步的停步,伸胳膊的垂手,踢腿的马步的立正,竖起耳朵听。很快听明白了大概,都现出惊诧的表情。甲和乙也在其中,他们眼光不由得往自己复盖在留言中心牌子上的四个大字看,显出犯错悔悟的神情。甲痛心地往自己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对乙说:“我们认错形势了!”
乙说:“是啊,罗克思就是鸿蒙大学的聂元梓啊!”
这时就见丙扛着梯子急急往兼听园跑来。甲和乙迎上去。三个人一道将四个概括性大字中的姓氏调了个位置,由“马是罗非”变成了“罗是马非”!
当完成这个更改时,围观者笑说:“你们倒转得快的嘛!”
甲乙丙笑笑,自嘲说:“我们这是紧跟形势。‘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的办’呗!”
人们纷纷到兼听园撤下自己的大字报。兼听园一时变得落叶凋零。那幅“拥护马金同志,反对罗克思!”的大标语也被贴的人将姓名调了位置,变成“拥护罗克思同志,反对马金!”同时,开始有人提着新写的大字报赶来,刷浆糊贴上去。内容全部调了方向,大抵是:声援北大聂元梓同志的革命行动,联想到我校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向罗克思同志学习,向罗克思同志致敬!云云。
7
喇叭继续响着,不过换了电台:这是黄鹤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闻:……在我市鸿蒙大学,同样也发生了革命与压制革命的事件。与北京大学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哲学系总支书记罗克思同志贴了鸿大党委书记马金的大字报……
罗克思也像聂元梓那样一夜之间成了英雄。人们涌進鸿蒙大学,想一睹他的风采。哲学系大楼下围了许多人。一见有人从大楼走出,就喊:“支持你们!支持你们!”
校外的声援大军也来了。各单位纷纷派队伍進入鸿蒙大学“声援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前头一辆卡车擂大锣鼓,后头若干辆卡车立满革命职工,喊口号。车上插红旗,车的四边挂标语。一串接着一串的,将鸿蒙大学搞得尘土飞扬,噪声震天。
墨润秋和李向魁立在路边。墨润秋厌恶地说:“你看这些人,简直是集体发疯,群体性的神经病!真把人烦死了!”
李向魁同感,说:“吵得人耳朵发胀!都是老粗,没知识的人,只会瞎起哄!”
“瞎起哄的不只是老粗。便是我们高等学府里边,这些所谓高智商的知识分子,哪个是有脑子的?你看,电台一广播,整个舆论立即调了个头,由马是罗非变成罗是马非!这就是国人的整体素质:像一群羊,只会乱哄哄的跟着走!”
“好啦,说话小心点!你看,那边是农民兄弟的队伍过来了!”
农民兄弟的队伍是:前头一辆大型拖拉机噗、噗、噗开道,后边跟着一队村嫂姑娘扭秧歌。王佩英也立在路边看,脸笑得开了花。忽然也跳進去跟着扭。村嫂姑娘们开心地朝她笑。一个村嫂过来,解下红绸扎到王佩英身上。这一下王佩英舞得更加起劲了,边舞边跟着唱道: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哩格朗哪哩格朗……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回
第2回 咬文嚼字问义革命 约定俗成难求解题
1
取消考试,停课闹革命的指示第二天就全面传达和贯彻,全校师生立即投入到革命大批判当中。
批判的矛头指向“三家村”。那村里只有三个人:吴晗、邓拓、廖沫沙。他们在《北京晚报》上开辟了一个专栏《燕山夜话》,谈天说地,尽是些东拉西扯的闲话、笑谈、小故事之类。表面上无关政治,实际很让人起疑。例如有一篇《白开水最好喝》就让人联想到大跃进大饥荒上去,含沙射影的。近两个星期全国所有的报纸都在批判“三家村”,以及《海瑞罢官》。《海瑞罢官》也是吴晗写的,这家伙是个麻烦制造者。批海瑞主要是批清官,说清官比贪官更坏。连篇累牍,全是这些内容。我国报纸就有这个特点:步调一致,内容雷同。这样强大的阵容,还嫌火力不够,现在又让学生大军上阵,考试也不考了。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弄清楚清官危害性比弄清楚微积分更重要。
上午开过会以后,学生宿舍就全面铺开“战场”,写大字报。学生们革命热情很高,宿舍的楼道里,楼外的墙上很快贴满了白花花的大字报。林博源忙前忙后为批判运动添柴鼓风,在各个寝室进进出出,看同学们写大字报,感受热火朝天的气氛。这里看看,那里问问,表示赞许。她得获取第一手资料:同学们干劲怎么样,写了多少,有什么突出事例,有什么活思想,以便汇总成书面材料,向上汇报。她对这一类的政治操作流程,早已驾轻就熟了。
所有同学的表现都没得说的。这一代人出生在旧社会的末期,解放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刚一懂事就沐浴在党的阳光下,长期接受社主义教育。而且只有这种教育,就像在无菌环境中接受培养一样。所以无论从思想的纯正性上,还是从行动的果决性上说,都是无可置疑的革命一代。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党说一声,立即就照你的办。此时同学们写大字报批判三家村的劲头,揎拳捋袖全神贯注的模样,一点也不亚于对付考试。
然而,博源发现一个人有点例外,那就是墨润秋。他写是在写的,但脸上缺乏那种发自内心的革命热情。别人写大字报是站着俯身去写,他却是坐在床沿伸出手臂去写,慢条斯理的像是在练习书法。
墨润秋是个有名的落后分子,同学中关于他的看法和闲话颇多。特别是左派学生,直接就将他视为异端。“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他们说。博源自己也注意到,墨润秋从不在政治上争取进步。别的同学都积极靠拢组织。只有他不,见了林博源躲着走。她还观察到,墨润秋在政治学习会上基本不发言,即使发也是三句两句应付一下。而且很奇怪,许多时候大家谈得正热烈,被他那么一开口,整个气氛就会萧索下来,五分钟内便不大有人再说话。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属同一个型号,从外表到内心到语言都一模一样,站一起像一个娘生的。只有他墨润秋与众不同,黑框眼镜后面那一双大眼睛似乎永远在质疑什么,嘲笑什么。
2
林博源作为年级团支部书记找过墨润秋谈心。那是她经常性的“思想工作”,帮助同学进步。
“在当前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下,”在那次谈心中,林博源说。
“是的,革命形势大好。”墨润秋打断她的话,“然而什么叫革命呢?这个概念我还没弄清楚,正要请教!”
博源吃一惊,还从来没人提过这个问题。以前被她做思想工作的人都只会说是的是的,没人提什么问题。
许多约定俗成的概念是经不起推敲的。什么叫革命?林博源自己都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问呢?弄清概念就那么重要吗?——其实革命就是革命,大家都很清楚。只有你才会提出这样古怪的问题!”
“弄清概念很重要!”墨润秋说。
“革命就是听党的话,跟党走!”林博源忽然有了一个绝对正确的概念。
“你这个回答不科学。跟谁走,听谁的话,不应当成为定义。世界上有许多革命党,这些党都在互相指责对方不正宗。如果跟革命党走就是革命,那么革命就具有多种定义。”
他们沿着绿荫覆盖的校道边走边谈。鸿蒙大学位于紫炉山上,山下是湛蓝广阔的大北湖。听墨润秋老学究似的咬文嚼字,林博源吓得停步低头,仿佛在地上发现一只五颜六色的虫子。低了一会儿头,才仰起脸来望墨润秋。夕阳的金黄色光线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突显了那雕刻般的脸部线条,还有那隆直的鼻子和轮廓分明的嘴唇。背景是枝叶高朗的梧桐树和正开得洋洋洒洒的樱花。这幅近距离的人物肖像画让博源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头转向山下幽蓝的大北湖。沉默了一阵,她嘴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怎么没有成为右派分子啊?——这些话要放在1957年,早就当成右派言论了!”
“是的,幸亏我辈生得晚,没赶在反右年份上大学。幸亏党的撒网没把中学生括进去。不过,即使括进去我也不会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口无遮拦的人。”
“你狡猾,狡猾的哟!可是,今天怎么口无遮拦了呢,我是谁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是我对人有一种直觉判断,你是一个可以直话直说的人。你和你们阶层中的人不一样。”
博源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耸肩摊手做一下鬼脸。这动作使墨润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林博源是在特殊政治环境中为了生存而装扮出的一个“先进分子”。他觉得这一瞬间终于看到这位女同学的本色,不禁笑了,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尽管穿着朴素,仍然掩盖不住天生丽质。”
林博源黑下脸,严厉地说:“别跟我油腔滑调!说话放尊重点!”
“要是在英国,称赞一个姑娘天生丽质,她会说谢谢。”
“这是在中国。你要学英国鬼子?——好啦,不谈这些。我是说,你不要借学术概念咬文嚼字地来质疑革命,攻击我们党,怀疑党的正确性和权威性!”
“正确性和权威性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会是终生制的。”
“是的,正确性和权威性不是与生俱来,是由我们党的历史挣来了的!历史已经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伟大光荣我毫不怀疑:推翻了旧制度,建立新政权嘛!然而不会事事正确,永远正确吧?例如大跃进吹牛皮,大炼钢铁砸铁锅,饿死那么多人。这些事情算正确吗?”
“大饥荒是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林博源说。
“这个说法正表明你不实事求是。如果真有灾害,为什么不具体公布灾害的细节呢?何时何地,什么样的灾害,这些都没说,只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只有低智商的人才会相信。就我们家乡以及我所走过的地方来说,那三年风调雨顺。那时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洪水、干旱或者蝗灾吗?”
林博源沉默了。他们在松树林边停下来。她严肃地说:“今天是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帮助你进步。没料到反而让你给做了思想工作,帮助我退步了!你知道吗,你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也就是说,反动的!说你右派已经是轻的了,你简直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你的态度是在挑战我的党性。作为预备党员,我应当向上级汇报你的反动思想,把你揪出来。可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同学一场,不愿你遭难。可是,我要告诉你:得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思想,跟上时代潮流。尤其是,不可以对别的任何人说这些话!说了,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到没有?!”
墨润秋直视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点头说:“听到了!”
3
林博源回家就向漏网右派请教:“爸爸,什么叫做革命?革命的定义是什么?”
林父从眼镜上方瞧了女儿一会儿,好像那是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怎么忽然问起这?”
“今天有一个同学‘请教’我。我原是要做他思想工作,帮助他进步的,反给他问倒了!”
“噢?你有这样的同学?那可能是个不简单的人,能想到这样的问题,连我们这些老右派都没想到过!”
“爸爸,你不是右派!”博源提醒道。
“对对,我不是右派!我不是右派!”林父为这个口误差点打自己耳光,“说错了。这都是因为1957年几乎把我吓出老年痴呆的缘故——那么,什么叫革命呢?革命是什么,这我倒没想过!”
备源坐在一张硬木沙发椅上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刚洗过澡。听了对话,说:“革是改变,命是命运。顾名思义,革命就是改变命运的意思。”
林父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照你的说法,满天下都是革命者了?——不通!不通!”
“也有通过革命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例如说,原来是乡下扒牛粪的,参加革命变成了部长、将军。”备源说。
林父望着儿子,说:“也是。革命家通过革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样定义有对的地方。但我觉得还是不够正大,好像革命家是为了自己闹革命似的。”
备源重新想了一下,抓过《毛泽东选集》翻着,说:“其实答案在毛主席著作中早已有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但讲了革命是什么,还讲了革命不是什么: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这时博源已经找来字典在查,指着说:“字典是这样释义的:‘被压迫阶级通过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这就是革命!”
“这就对了!”林父松了一口气,“经典的解释:毛著和字典。”
“可是爸爸,我又有问了。”备源说,“推翻旧政权以后,革命者自己就摆脱了被压迫阶级的地位,变成统治者。依照定义,他们的政权也就变成了旧政权,已经处在被革命的位置上。怎么还喊革命呢,这时应当反革命才对呀!难道要下层阶级来推翻自己?”
林父正喝着茶,把笑声连同茶水一起喷出来:“这孩子,这孩子!”敛容思索了一下,“是呀,我们平时说惯了的话语其实有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但革命者本身不一定了解革命的含义啊,不会像博源的同学那样咬文嚼字。可能在他们的意中,革命就是枪把子,印把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简单明确。”
博源笑了,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事实上,我们每天在说的革命已经有不同的含义。它不再是推翻,而是踩踏。不再是破除,而是巩固。字典应当对这一条目进行扩义。”
“怎样扩义呢?”备源说,“可不可以这样:革命是被压迫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并在变成统治阶级以后——”
“并在变成统治阶级以后——”博源续道,“设法巩固自己的政权和进行思想控制。”
林父托颚沉思,说:“设法巩固政权和进行思想控制,任何统治者都这样。这样定义恐怕还不全面。而且,我觉得应当有精神层面的描述。”
“对啊,”博源也似有所悟,“应当将马克思主义的最高目标写进去: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没有阶级的共产主义社会。”
“这样定义就全面些。”备源说,“革命是:被压迫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旧政权,建立新的社会制度,并朝着建立一个无阶级的,人人平等的社会的目标而继续奋斗。”
“这样定义听上去不错。”林父从嘴巴上取下烟斗,“问题是,你们想想,这里边似乎有一个悖论。革命者建立新政权以后,他们自己就形成一个居于上层的阶级,享有某些特权,过上比别人好的生活,尝到了阶级的甜头,这时自然而然地就不想消灭阶级了。他们不可避免地就会背离最初的目标,使之成为虚言。这个定义还是显得不踏实。”
“但如果领导阶层都是一些非常高尚的,纯粹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呢?虽然他们尝到了有阶级的甜头,还是不放弃消灭阶级的理想。”
备源笑起来。博源问:“哥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的话有些滑稽。”备源还是嘻嘻地笑。
博源不理他,还是说下去:“爸,共产主义的第二个设想是:物质极大丰富。到时候人们要什么就是什么,就不会发生争竞了,阶级自然而然地就消亡了。”
备源笑得更厉害了,说:“那正是阿Q的理想:要什么就是什么。但你不要忘了,阿Q还有另一个理想:要谁就是谁。即使社会能点石成金,恐怕也是不行的。”
博源被逗得也笑。备源显出颓唐的模样,说:“搞不清楚!”
林父也觉得事情比较难说。思考了两个回合还是不得要领,干脆说:“其实搞不清楚好!要懂得模糊的艺术。模糊是一件好东西。《西游记》里有一个大布袋,什么都装得进。唐僧师徒四人连同那匹白马轻轻地就给装进去了不是?为什么那么厉害?就因为它实际上是由一个模糊概念打造出来的。”
博源笑说:“爸,《西游记》是瞎掰的神话,你会经常提起它!”
“虽然是瞎掰的神话,却包含许多哲理!”林父说,竖起左手食指,“甚至我觉得它是一部预言。例如,你们知道阴阳二气瓶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兄妹俩答道。
“那瓶厉害!”林父说,“无论人还是猴子,被捉入瓶中一时三刻就会化为脓水。孙悟空到了里边却觉得挺阴凉,笑说,便这样蹲它七八年也没事。却不知道这瓶的妙处在于,你不说话它便让你凉快着,一旦出声就有群蛇来咬你大火来烧你。孙猴子靠了观世音菩萨事先给他植在脑后的三根应急毫毛才逃了出来。这节故事你们不觉得是在影射什么吗?”
博源亮亮的闪着眼睛,说:“爸,你是不是在说祸从口出?”
“对呀!”林父击掌称赞女儿的敏悟,“现在我们正如生活在阴阳二气瓶里边,不好说话的。你们看,1957年划为右派分子的人中有没有哑巴的?没有!哑巴是中国社会安全系数最高的人群!那一年我吃亏就亏在没读懂阴阳二气瓶。幸好见机早,才从网眼漏出来!”说着把舌头长长的伸了一下。
“爸,您也有应急毫毛?”博源笑说。
“有呀!应急毫毛就是认清形势,顺风而行!”
4
林博源此时立在旁边看墨润秋慢条斯理练习书法,忽然想起上一次他提出的革命定义问题。这时寝室里没别的人,她便说:“墨润秋,上次你问我关于革命的定义,还记得吗?”
墨润秋停笔仰首,点点头。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博源说,“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边已经讲得很清楚,不但讲了革命是什么,还讲了革命不是什么。你有空再把那篇文章学习学习吧!”
“那篇文章我早已倒背如流,然而我还是领会不透,所以向你请教。”
博源习惯性地打起了官腔:“墨润秋同学,我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必要去钻牛角尖。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重要的是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一代年轻人,党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只要响应党的号召就行了,没必要问太多的为什么!”
墨润秋现出一抹顽皮的笑意,又埋下头去慢条斯理地练习书法。一边说:“我觉得如果要使自己不成为糊涂人,就得多问几个为什么。”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目录及第一回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
周 敦 林 著
目 录
第1回 悟道五七林父教子 辨识时务博源图存……………1
第2回 咬文嚼字问义革命 约定俗成难求解题……………6
第3回 龙王庙淹水又出水 革命众忽东又忽西………….. 14
第4回 财不逢时凑为地主 鱼烧红木幸做贫农………….. 22
第5回 工作组开进高学府 众师生互贴大字报………….. 30
第6回 读毛选俊仁留评注 写日记慕红藏心声………….. 41
第7回 戚正召家中发谬论 大女儿会上掴老爸………….. 52
第8回 自比九头鸟不好惹 谋划秋后账定输赢………….. 65
第9回 偏食少年无知无畏 街头新友旁观旁论………….. 71
第10回 索日记爱东谈宪法 论主义老革答质疑……………77
第11回 论阶级性姑娘谈美 护佛祖经和尚落牙…………… 85
第12回 论忽悠书虫子笑父 道进化女学生劝祖………….. 93
第13回 富有富报终遭横扫 贫有贫好且看热闹………… 103
第14回 谈生论死祖孙无解 不笑反哭婴儿有知………… 109
第15回 原生女惊睹仿制品 母羚羊终下离世心………… 117
第16回 救流浪狗尚且有爱 治黑七类却是无情………… 128
第17回 美人门前多有企图 教授屋里忽来仙姑………… 141
第18回 徐自简恨妻又护妻 苗龄王恐怖加恐怖………… 148
第19回 好人坏人各得其所 红牌黄牌任君选择………… 153
第20回 佛心慈悲警以天气 虎脑机警逃往森林………… 161
第21回 罐头厂工人当狱警 铁窗下生活道详情………… 173
第22回 避抓捕王光华点穴 行专政杨立威作阶………… 181
第23回 降生方式人人一样 死亡之路各各不同………… 188
第24回 摆擂台辩革命道理 烙大饼论血统高低 …………197
第25回 谈婚论嫁政治第一 收编异端也合情理 …………207
第26回 静坐绝食小谈形势 接手材料远谋秋后………… 215
第27回 逆流而上不明来处 未来之眼借以论今………… 224
第28回 听蛙鸣国年泛春意 朝圣主学子奔北京………… 234
第29回 闷罐觐见雨夜入都 毛主挥手万众欢呼………… 243
第30回 假做真时真的亦假 无为有处便有还无………… 251
第31回 以天谴论追求真理 抱享受说不改初衷………… 260
第32回 造反福音有十六块 重点整治是走资派 ……….. 270
第33回 众笔端共涂两色块 图腾醉试构多彩图 …………278
第34回 偶遇大姐时来运转 参与造反事有必然 …………287
第35回 造反派冲击档案室 母夜叉猛拽革命家………… 293
第36回 林博源思逮异路客 墨润秋论说两派人………… 304
第37回 三岔口张庆余失陷 换旗处李红遇昂头………… 315
第38回 上街头看文革风景 认姨妈行未当之欢………… 325
第39回 劫书记翻车变稻草 饮茅台纵论头换头 ………… 332
第40回 小楼频至润秋思危 瓮中捉鳖同名遭殃 ………… 339
第41回 攻广播台红遇烫手 支保守派军队亮牌 ………… 351
第42回 帐篷煤炉抗大风雪 机枪铁蹄屠反革命……………357
第43回 邢高参指示搞情报 美于兰受命入二司……………366
第44回 目闪光飘蒙曼无心 心猿意马爱东有意……………374
第45回 费尽心思钥匙取模 弄巧成拙庆余被粘 ……………381
第46回 校帘鲜亮争斗闲气 细雨迷蒙再试拳头 ……………389
第47回 三司人兵败耍绝食 两夫人智多出调停 ……………394
第48回 张庆余论文革形势 左派人组百万红基 ………… 402
第49回 化学家手握妙配方 匿名人现身白玉床 ………… 407
第50回 墨润秋分析派形势 白慕红概述化学弹 ……………414
第51回 爱恨交织延玉开杀 情义在心润秋放人 ……………419
第52回 张大胡偷腥卡气窗 王矮虎醉酒骂红基 ……………424
第53回 总头领筹建雄狮队 笔杆子忆录武斗场 ……………432
第54回 布斩首阵围追堵截 撞狭胡同死里逃生…………… 439
第55回 魔鬼坡斜颠倒祸福 白气弹奇勇对艰难…………… 447
第56回 屠戮孤车百万奋勇 遭遇白弹红基哭笑…………… 453
第57回 化学家参观新堡垒 三字兵搜捕白慕红…………… 460
第58回 门镶玻璃大煞风景 人想办法自我调适 ……………467
第59回 同车请教剩余价值 教友感恩天主仁心 ……………473
第60回 厮杀阵前群猫齐叫 鬼子山后慈母中弹 ……………481
第61回 壮红基围困二癞楼 雄工总开挖救危洞…………… 490
第62回 红雷闻斗屁滚尿流 延冈逃绑一命呜呼……………500
第63回 路一鸣拒绝馊主意 工总人受教强硫酸 ……………510
第64回 特派小组寻觅无果 光棍老汉偷窥有功…………… 520
第65回 墨润秋蹈险探两美 张庆余开枪发大恨…………… 528
第66回 营救人质唇枪舌剑 穿越时空谈古论今…………… 535
第67回 人质交换延玉得脱 背后飞弹慕红升天 …………… 544
第68回 毛主席钦差三大员 喜怒情搅翻两派天 ……………551
第69回 钦差访问二司总部 纪家求放宝贝儿子 ……………558
第70回 大臣忙做思想工作 军人另有传达文章 ……………565
第71回 看大事将至游行急 听山雨欲来风满楼 …………… 572
第72回 夜闯宾馆据理厮闹 晨入禁地绑架大臣 …………… 578
第73回 小蒸笼挥汗大搏斗 大围困博弈小脱身…………… 585
第74回 牛怀垄辟头骂诸葛 周英年门前挡重兵 …………… 594
第75回 钦大臣夜上火狐山 美于蓝捡得真情报 …………… 601
第76回 拿下据点人去楼空 钻进地道目迷头晕 …………… 608
第77回 纪延玉算准藏人处 钦大臣再上火狐山 …………… 614
第78回 铁哥们暗室造潜艇 偷情人山间遇逃嫌 …………… 621
第79回 水下一潜返回北京 蒙在鼓里商议翻盘 …………… 628
第80回 老革命被摆下蹲势 胜利者闲打隔空拳 …………… 634
第81回 李红遇返乡看风景 刘香云偕子受坑刑 …………… 643
第82回 沈基兰吃人还被吃 李红遇访友险遭殃 …………… 655
第83回 李红遇再临恐怖境 林芷芬重返隔空场 …………… 664
第84回 尘埃落定流弹尚飞 遭遇不同命道远深 …………… 670
第85回 立碑纪念文革烈士 一切还听工人阶级 …………… 679
第86回 毛主席劝上山下乡 林家母制古方药丸 …………… 686
第87回 工宣队进鸿蒙大学 忆苦饭泻三司一片 ……………696
第88回 理论家拜会旧头领 工宣队炸毁纪念碑 ……………706
第89回 唐向新歪论盲者说 路可森正解都不怕 …………… 715
第90回 国家好治抓思想灌 时间难熬打地道战 ……………724
第91回 两派头领一家相遇 革命父女同仇灭亲 ……………728
第92回 二刁兄弟把盏言志 造反头目负账秋后 …………… 735
第93回 顾士钢初识铁窗味 老江湖笑谈狱太监 ……………745
第94回 两边盖住暗无天日 队长无能悉听三犯 ……………756
第95回 以囚制囚小黑社会 欺善扬恶监狱秘诀 ……………766
第96回 朱铁崖进出严管队 王贵仁经历两重天 …………… 771
第97回 蒙曼入狱偶得情报 瑞金逃北遇上灭门 …………… 780
第98回 美人胎自弃瘸老头 石女丸妨碍大学路 ……………788
第99回 搭顺风车蒙曼越狱 论一代人润秋谈玄 …………… 794
第100回 筷子功斗杀冷枪手 乌蓬船吟咏满庭芳 ……………800
第101 回 陈医生醉酒误人命 众知青抬尸澜沧江 ……………813
第102回 萧向南一跑无难事 洪国年下跪有盼头 ……………827
第103回 楼道冻饿唤醒旧爱 知青堵路大闹州府 ……………837
第104回 陈国强舌辟请愿团 洪大伟领部先北上 ……………852
第105回 老贼头智取募捐款 琵琶女乞讨寒街头 ……………864
第106回 冲站卧轨堵塞昆明 且玩扑克维护稳定 ……………875
第107回 入纪念堂大哭失声 进博物馆忆苦思甜 ……………885
第108回 王雨辰摆谈大道理 刘庭明直呼老官名 ……………894
第109回 豪华病房洗涤身心 农场知青驱牛突围 ……………903
第110回 唐朝玉重披白大褂 李向魁梦寻网络缘 ……………910
第111回 革命小将今非昔比 安养中心且度余生 ……………918
第112回 文化大革命怎回事 风雨北湖边三人谈 ……………927
第113回 经历者阔别重相会 众余孽起舞唱当年 ……………946
(初稿写于2009年1月30日~2013年12月24日,定稿于2019年2月4日)
第1回 悟道五七林父教子 辨识时务博源图存
1
此开卷第一回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才过去三十余年,已经云遮雾罩知者寥寥。再旬年三过,亲历者逝矣,后生更无能述者。笔者周敦林其时为在校大学生。高校乃风潮中心,消息事件目不暇接。加以停课,吃饱饭专门干文化大革命。故虽专业无成,文革谈资却头头是道。晚年独坐夕阳无所依凭,忽起意:不如就本人所历所闻展开想象,兼读资料和他人回忆,将各地发生及可能发生的事提炼、构造成一个连贯的故事,放在一个虚拟的地名演绎之,以娱后人,使轻松阅读即能身临其境地通览文革的大致过程,并领略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吾虽非文科出身,亦不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在当前以风情、穿越、神怪为热门的文学天地中别开冷角凑一热闹。正是:
烈风西去四十年,俗世闻之已渺然。
常有笔端涂重墨,不乏历者说当年。
纷繁头绪待梳理,色彩线条可补添。
吾以亲尝为想象,兼读诸忆构虚光。
欲从后辈博一笑,正谬是非商众贤。
以上是为序,下面展开情节。
话说1966年五月下旬的一个夜晚,鸿蒙大学图书馆上上下下五层楼的阅览室灯火通明。学子们都在攻着各自的功课,准备应付期末考试。墨润秋起身出去一会儿,回来丢给李向魁一个纸条儿,写着“最新绝密消息:考试取消,停课闹革命!”上边还画了一个耸肩歪头的鬼脸。他们俩是同窗好友,无话不说,情报共享。
李向魁丢回一个纸条去:“哪儿来的情报?别造谣好不好?”
墨润秋抬头诡谲地笑笑,管自把一摊功课收拾起。既然考试取消,还管那些劳什子做啥?呆坐着。李向魁不依不饶,又递纸条:“刚才有一个人很特别地看了你一眼!”
墨润秋用眼睛问道:谁?
“女革命家!”李向魁写道,递过去。润秋回了三个字:“胡扯蛋!”
“女革命家”是他们私下里给年级团支部书记林博源起的绰号。这两个落后分子在一起没事的时候曾把地球物理系所有女生品头论足一番,结果是,林博源被认为是系里最美的女学生。“可惜那是个女革命家,不然我可能会喜欢上她!”墨润秋说道。
“女革命家!”李向魁感到这个说法很有趣。从此他们就叫林博源女革命家。
林博源此时坐长桌子的另一头,在发呆。晚自修开始的时候,作为团支书她被叫去参加系党总支扩大会。会上传达了校党委传达的上级指示:取消期末考试,停课闹革命。此刻她呆呆思量着的就是这件事。凭着多年修炼出的政治鼻子,早在去年十一月报上刊出姚文元的长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那会儿,她就嗅出空气中又将有政治风雨来临的气味。但这场风雨究竟在什么时候降临,以什么方式展现,规模有多大,半年来还是一次次地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五月十六日,中央发出了《通知》,史称516通知。林博源在组织内学习了这个通知。今晚被告知连考试也取消,才真正感到这场风雨非同小可。她历来对于政治风向非常注意,随时作着应对的准备。
她坐的与墨、李二位是同一张桌子。这是一种长方形大板桌,每一长边可坐四个人。桌面用清漆油得光可鉴人。李向魁冷眼观察到女革命家在发呆,并没有做功课,便悟到她也知道取消考试的事了。当然知道的,干部嘛。而且应当先于墨润秋知道。环顾四围,书呆子们都在鸦雀无声地用功。显然只有两个人知道这“最新绝密消息”,连他一共三个人。可是墨润秋的消息是哪儿来的呢?忽然一道亮光掠过李向魁的脑际,他惊奇了:会不会是女革命家透露给墨润秋的呀?他与她扯上线了?
“应该不会的!”李向魁断然否定自己的疑心。如果说林博源是一个革命家,那么墨润秋就是个反革命家。一个革命,一个反革命,怎么会扯一块去呢?李向魁哧的一声笑出来,顽皮地对着老墨做做鬼脸。润秋丢过来一个纸条儿:“神经病发啦?”
2
李向魁不知道,林博源其实是一个假革命,并非真正的革命家。一个假革命喜欢上一个反革命,应当算是有可能的事。
林博源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漏网右派,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差点遭了殃。幸亏见机早,及时闭住他那大鸣大放的臭嘴,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向党表忠心,因而党原谅了他,让他从网眼漏出去。父亲提起这节历史总是心有余悸,伸舌头说:“那时要是被定为右派分子,我们家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生存之道大有讲究!”林父举起右手食指,语气严重地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说话中间要强调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举起右手食指,好像那是个着重号。课堂上讲课这样,家中谈话也这样。他是个生物学家,这时就提到丛林法则。“其实人类社会的严酷性一点也不亚于丛林,你们必须惕惕于心,最好也发展出自己的生存绝招!”
林父讲了自然界各种会变色的生物,蜥蜴、乌贼等。“变色,也是它们的生存绝招!与周围环境保持一致,隐蔽自己。”
在父亲领导下,林家几乎成为一个生存研究所。成天谈论的就是如何顺应潮流,趋吉避凶。后来有一天,博源发现父亲的习惯动作变了:竖起的不再是右手食指而是左手食指。她笑说:“爸爸,我记得您是习惯竖起右边食指的,怎么变成另一只手了呢?”
听此,林父击节赞赏:“对呀,好孩子,你真会观察!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一切以左为贵。前天我在操场边看体育教师老赵上课。记得原来站队喊口令都是立正,向右看齐!老赵却改了过来,喊成向左看齐了!我忽然悟到这是有深意的,是一种前瞻性的政治防卫。人家老赵已经走在我的前头了。我检查自己,发觉老是举右手的习惯也是个毛病。我预料,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马路上的车辆右行也会被人诟病,改为左行。”
(这并非夸大其词,后来在文革初期扫四旧的时候果真有红卫兵提出修改交通规则。周恩来总理还为此讲了话。)
“那么,左撇子是不是也会身份高贵起来呢?”博源笑说。
哥哥备源是个左撇子,他也大笑,说:“你这丫头片子,居然拿我寻开心了?”
博源又说:“爸爸,一个社会如果形成一边倒的局面,就如轮船上所有的乘客都一窝蜂往左边跑,会不会发生互相踩踏的情况,甚至导致船体倾覆呢?”
“互相踩踏一定会的!”林父说,竖起左手食指,“至于倾覆,大约不会。中国这艘轮船太大了,乘客又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况且舵手是一个伟大的人!”
3
博源性灵剔透,又深得乃父之传,因而一出道就表现得炉火纯青。她知道红色是中国的国色,在这个国家生存的第一要着是将自己憋成红色。你不憋成红色就没地方吃饭。毛主席引用过一句话:“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全国都只有社会主义经济这张红皮了,你作为一根毛不附着这张皮,附到哪里去呢?这张皮管着你的户口、工作、粮票油票肉票豆腐票针头线脑票,没有这些你怎么生活?而要附得牢并比较好地从这张皮吸取营养,就得考虑自己的色彩适应。一般的红色还不行,最好是深红紫红。
然而对于林博源来说,这不容易。有的人出身于红色家庭,“根正苗红”,不用憋就红了,属于红色阶级;电梯摆在那里,不用爬也上去。林博源没这个条件。她父亲走出来的那个老家,成份是富裕中农。父亲当着中学校长。因此林博源的家庭出身虽不算黑色,却也离红色颇远,属于灰色地带。她把这个地带的人叫做灰色阶级,把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叫黑色阶级。灰色阶级的人要混成紫红色是比较吃力的。林博源家的这个灰色还不是浅灰,而是深灰,看上去有点黑,因为人们提到林父的时候经常会这样说:“漏网右派林某某”!
林博源这个人就其本质来说其实离革命很远。她脑子好使,凡事爱有自己的看法。她爱美,要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她会把自己打扮得跟孔雀一般。她爱独处,爱做梦,爱听音乐爱休闲,爱在自己的闺房摆上各式各样的小饰物。无可救药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林博源把有这种情调的人叫做灰色人种,把生来枯燥无味一本正经脑子懒惰的人叫红色人种,把偏激古怪傲视俗尘的人叫做黑色人种。一个灰色本质的人要是出生在红色阶级,那是问题不大的,有小缺点也原谅过,稍一敛肃就成为响当当的革命者。一个红色本质的人要是出生在灰色阶级,甚至不幸投生在黑色阶级,他也有可能通过努力披上红色战袍。唯有像她这种,灰色气质灰色出身,革起命来分外吃力。
然而再吃力也得做到!她研究了革命社会的时尚和流行色,先从衣着上改造自己。流行色永远是蓝色和黑色,以及由这两种基本色混合派生的灰黑色灰蓝色。当然,最上等的是红色,但那只能放在旗子上标语上,穿在身上或涂在嘴唇上则是不行的。她将原来有点色彩有点样子的衣服,以及所有裙子,都收藏入箱。特地做了几套宽直无样的蓝黑革命服,溶入潮流。穿出去的时候又觉得太新了,便把它们弄旧,方法有些像是在制造文物赝品。弄旧以后,虽然还没有破,也在屁股和两肘打上补丁。同时她对发式也进行革命化处理,马尾大辫去掉,剪成齐耳短发。又想起有一次去乡下,听姥姥们唠嗑,有一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灵机一动,便结合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写成一篇歌咏艰苦朴素的文章,登在校刊上。这篇文章很有点名气,那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为学校内的经典语言,喇叭中经常听到这句话。服装改造加上文章,一下子就为林博源赢得了不少的政治分。加上在劳动中表现出来的革命干劲、政治学习中表现出来的革命觉悟、阶级斗争中表现出来的坚定立场,林博源在革命化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终于取得了令她老子感到满意的成绩:入团、当干部、入党(预备党员,待扶正)。她的上鸿蒙大学显然也是得益于这一成绩的。正是:
前事之鉴勿出线, 后事之师慎于言。
社会新风重颜色, 适者生存是博源!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