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五回

第45回  费尽心思钥匙取模  弄巧成拙庆余被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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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甫听张庆余汇报时,一张深沉无光的脸焕出神采来,高兴地丢给庆余一支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抽了一大口,七孔冒烟一边说:“好!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汇报了!鸿蒙毕竟名校,人才荟萃,这么快就有进展!”

庆余手里拿着未点的香烟,满脸得意和感动。心里一高兴,也想抽烟了,但没有火。他的吸烟处于入门而未上瘾的阶段,碰到特别烦闷或特别高兴的时候会想吸。手里拿着小白棍,目光就在茶几上扫视。这时邢甫才注意到对方是既没带香烟也没带火柴的那种。据说业余吸烟者有三种,一是带香烟没带火柴的,一是带火柴没带香烟的,第三是什么都没带的。只有专业吸烟者才会烟火都带。邢甫便将打火机丢过去。庆余啪的一声点上火,也开始冒烟。不过他资格浅,只会从嘴巴冒烟,而不像老烟枪那样会让烟雾同时从耳朵、眼睛和头发冒出来。

“关系要爱护,不要轻易使用!”邢甫指示说,“使用也要分级。能从一般渠道了解到情况就不要动用关系,能用低一级关系获取的就不要使用高级关系。就你们鸿大来说,那位策反过来的二司头领——叫什么来着?”

“蒙曼。蒙古的蒙,曼谷的曼。”

“对,蒙曼!那是个高级关系,要爱惜。一般的目的可以叫打入去的那个玉兰去进行。至于蒙曼,放着,关键时刻才使用她。当然,她主动送上来的情报可以用,但轻易不要布置任务。还有,不要让玉兰知道蒙曼,也不要让蒙曼知道玉兰。你也不要与她们有任何联系。全都采用单线方式。”

                       2

庆余回学校与王爱东传达邢甫的指示。王爱东觉得很有道理。庆余想起被二司劫走的黑材料,要王爱东布置侦查一下:销毁没有,藏于何处?“那批材料至关重要,最好能劫回来。”庆余说。

王爱东决定向于蓝布置。于蓝说:“张庆余扛着跑被捉住的那个布袋子我看到了。打从到他们总部,头天上午就看到了。我帮忙收拾纸张,跟郭方雨把东西提到另一个房间去。那房间的里边套间,木架子上就放着那只布袋。里边装着的很可能就是原来的那些材料。另外,那布袋子旁边有一个纸箱。郭方雨说,那里边是红材料。”

“红材料?具体是——?”

“我正要问详细,他就岔开不说了。只是说,所有重要的材料都放在套间里边。”

“那是几号房间?有几层关锁,什么样的锁具?”

“几号我倒没记住。记得是,从总部出来,向右走五六个门吧。木门上是通常的弹子锁,另外又钉上铰链,挂一把大铁锁。里边套间也有锁。”

“那么从大铁锁就可以认出来了是吗?什么时候你去确认一下,几号房间,具体位置。另外,”王爱东停顿,意味深长地望着于蓝的眼睛,“能不能给郭方雨来个美人计,找机会复制他身上的钥匙。或者,有没可能策反他,将他拉过来?”

“郭方雨我不喜欢。高大全的样子,一脸板正。这人对女人不一定有兴趣。那天早上只我和他两个人在总部,后来又进入那个储藏室,整层楼还没有其他人到来。在那么个封闭小空间,孤男寡女的,我就没有嗅到他身上有胡思乱想的气息。倒是那高个子墨润秋,我很想挑逗他。”

“墨润秋在二司是什么头衔?”

“我和政宣处的人聊过,没听到二司的领导班子中有他。”

“可他和郭方雨是铁哥们,不会与二司完全没有关系。你要设法诱惑郭方雨,从他那里了解尽可能多的情况,包括墨润秋的角色。别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是工作,做这个职业就是要不讲感情。复制钥匙是一个重要的事,相信你能发挥聪明才智,完成这个任务。此外,”王爱东再次现出隐秘的神情望着于蓝的眼睛,“可以同时挑逗郭方雨和墨润秋,在他们之中制造矛盾,离间关系。有没可能?”

“看情况吧。有机会我会试试的。”

3

于蓝退出来。走着,在大字报栏就看见墨润秋,正专心一意地看《文革快讯》呢。于蓝走近他,招呼道:“嗨!”

润秋转过脸,发现是于蓝,热情地回应:“啊,是你!于心不忍的于,蓝天白云的蓝!你好吗?到宣传车上干了?那天我听到你的广播,声音清亮又富于革命气息,真不错!”

“原说得好好的到总部打杂。不知谁的主意却把我支到宣传车上去了!”

“宣传车是比较辛苦些。不过嘛,服从工作需要也好。”说着墨润秋移动脚步,两人一起沿校道走。

“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郭方雨说的。你和他是铁哥们,我猜。”

“是的。我们比较要好。”

“铁哥们当了部首,没带契你,给个一官半职吗?”

“他倒是想带契一下。可我散淡惯了,不想。”

于蓝在一株石榴树旁停下来,观花,摘一朵,嗅着,向润秋飞一媚眼:“你是广东人?南方口音听得出来。”

红花绿叶明眸皓齿相映衬,呈现给墨润秋一幅动人的《叶绿花肥美人图》。他痴痴地看呆了,忽然脑子里响起一阵滴滴声。

“不是。福建人。你呢?东北的?”他应答道。

“吉林长春。去过吗?”于蓝说。

“没去过。那是个有名的城市。”润秋忽然想起一个传闻,问道:“听说解放长春的时候,围城五个月。城里乏食,市民往外逃难。围方不放饥民走,逼他们回去继续给守方增加困难。饥民跪下求放行,哭声震天。围方军人也跪下对哭。有的妇女把婴儿扔给围兵,自己就在旁边上吊。尸体遍地,惨不忍睹。饿死数十万人。有没这回事?”

于蓝光着眼看了润秋两记,才说:“是有这回事。不过,这事现在不大好到处说。”

“那时你在城里吗?应该是四五岁吧,怎么活过来的?”

于蓝低下头,神情暗淡地说:“我机灵,从解放军胯下溜出来。我没有回头看我母亲是不是上吊了。”说到这里,于蓝哽咽,掏手绢堵嘴。

“啊,真悲惨。对不起,提起你的痛处了。溜出来以后,怎么活的?”

“一个推小车支援前线的民工收养了我。”

“啊,还算幸运,大难不死!要不然世上就少了这么出色一个美女!”

于蓝一句话踊跃到了嘴边,却猛然打住了。也没完全打住,从眼睛里亮亮的冒出来。

“你想说什么?”墨润秋对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

“没什么。话到嘴边跑不出来,忘了。”她笑说,又飞一媚眼,“啊,我得回寝室去了。下次见!”小手举起摆了一下,仪态万方地沿绿树覆盖的校道走去。

润秋看着她的背影。真是一个尤物,他想。却仿佛又听到脑子里响起滴滴声。他停住了脚步。这时,远远地看见于蓝并没有朝宿舍方向走,而是进了二司总部所在的地物大楼。

                       4

文革时期的教学大楼门可罗雀的状况可想而知。一般学生自然是不来了。教师呢,只在上午八点到教研室晃一下,画个卯,泡杯茶,看看报纸,九点钟就陆续走了。下午再来晃一下。所以到了太阳西斜的这个时候,偌大一栋地物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郭方雨一个人在二司总部瞎忙。他填写完《总部日志》,又在私人日记上写些东西,收进抽屉锁好,也准备离开。这时就听到脚步声,于蓝一阵风刮进来。“还没走啊郭部首?”边走边说。

“正要走呢。你好吗?”

“我来看看你,顺便讨你指示!”

“太客气了。哪敢有什么指示啊!我听过你的广播,好得很哩!声音清亮,口齿清楚,普通话又标准。”

“得到你的肯定我很高兴!”于蓝说,一边东看西看,“今天来也是想看一下,初来乍到那天我是不是把一条手绢丢这儿了,你看到过没有?”

“没有。没看到过。”

“会不会在拎东西进去的那一间呢?”

“那么去看看吧。”郭方雨说着起身,与于蓝去储藏室。

于蓝认清了门号。也留意相邻的房门有没加铁锁的:没有。方雨开锁,推门进去。于蓝跟进,屁股有意将门往后顶一下,使其关上。她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假装寻手帕。却突然回过身来直面郭方雨,默默地看他的眼睛。

诱惑气息扑面而来,郭方雨颇感意外,心扑扑跳。慌乱中竟避开她的眼睛,说:“里间看看吧。”从她身边绕过去,打开里间的门。

于蓝进了里间,伸手摸摸那个靛青色布袋,说:“里边还是装着原来那些黑材料吗?”

“是的。”方雨傻傻的说。他的心还在痒痒的跳。

“能不能给看一下?”

“看吧。”

于蓝就解开袋子,探头往里瞧。没错,是档案袋、纸本子各种文字材料,还有相片和照相胶卷一类东西。她重新扎好袋口。又指旁边那个纸箱子:“有意思,他们的是黑材料,你们的是红材料!”

郭方雨注意到她说的还是“你们”。

于蓝顺手掀一下纸箱子的盖。东西不少,最上面的是一个黑本子,本子上贴白纸块,写着“会议记录”。怕过度兴趣会引起怀疑,就把掀开的盖合上了。

在退出房间之前,于蓝再一次仰视郭方雨的脸,试图从他眼睛里读出点什么。“你是个好小伙子!”最后她说。

                         5

墨润秋看见于蓝进地物大楼以后,既没跟进去,也没离开,而是在一只长椅上坐下来,一边想事情一边留意地物大楼门口。大约二十分钟,就见郭方雨和于蓝一起从大楼走出来。他起身装作散步迎过去,偶遇似的跟他们打招呼,眼睛忙忙读着两个人的脸,试图搜寻刚才发生过什么的信息。还好,未到那步田地,他判断。

于蓝挥手别去。墨润秋和郭方雨肩并肩往宿舍走。

“有喜事啊?这时候大楼里空无一人,就你们两个!”

“说的什么话,老弟!”

“有好事我也不反对。可以理解。兄弟我还要作贺。但对这个人我直觉上有点不放心。据我了解,她是政治辅导员王爱东老师的亲戚,关系密切。而王爱东与张庆余似乎有某种工作关系,我看见过他们神秘兮兮地说话。不排除于蓝受派遣的可能性。所以,平时你与她接触要把握好界限,个人感情可以发展,那是私人的事,但公务上要隔开她。”

“我也有些怀疑。”郭说,就把于蓝进楼寻手帕,两人进储藏室,回身看他,以及对那只布袋子和纸箱子极感兴趣等细节讲了。

“这就更有理由怀疑了。要防范!”墨润秋说。

郭方雨又笑说:“我注意到她说话提到二司的时候,经常是说‘你们’。不禁想起一个笑话:一个女子出嫁,第一夜睡下时说‘你们家咸菜坛子气味好重!’第二天早晨却说‘我们家的公鸡啼起来劲头真足!’要经过实质性的一夜才会改口称‘我们’!”

                       6

于蓝去向王爱东汇报情况:储藏室的门号;布袋子装的还是原来那些材料;纸箱子里所谓红材料,最上边有一本“会议记录”!

“能不能设法将郭方雨身上钥匙取模?”王爱东再次指示道。

“恐怕是不容易的。”于蓝闷闷的说,“除非跟他睡觉!”

“工作需要,睡觉也并非一定不可以!”

刚送走于蓝一会儿,蒙曼来了。王爱东一把抱住,却被她身上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叫起来:“哟,什么东西,硌痛我了!”

蒙曼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抱歉地说:“是这个!”解下连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丢桌上。取了草纸,上厕所去。

王爱东心里在骂自己笨:这不是现成的钥匙吗?何必大费周章地叫于蓝去献身呢?急忙取出两只肥皂盒,里边的肥皂软软的。她拿起桌上蒙曼的钥匙串,挨个往肥皂上印压。两面都取模了。

蒙曼如厕回来,床上和王老师疯了一阵。要走,取起桌上的钥匙串,重新连接在腰带上,揣进裤袋。却感觉手指头有些异样。又想起刚才钥匙串的位置和形态,和她往桌上放的时候有所不同,不禁起了疑心。回了宿舍,就将钥匙串取出来仔细研究,发现上边似有肥皂屑。拿水抹一下,粘粘的。闻闻,有肥皂味,才确信钥匙被王爱东取模了。

7

蒙曼拿了碗进食堂,眼睛忙忙的搜寻。看到郭方雨了,也看到墨润秋了。她走过去说:“有事。等我!”

她去打了饭菜。桌子上其他人吃完走了,只剩郭方雨和墨润秋在等她。蒙曼坐下,神色严重地与两人说:“有一个情况告诉你们:我怀疑我的钥匙被人取模了。匙齿上似有肥皂碎屑,拿水抹一下,粘粘的。闻一下,是肥皂!”

“总部的钥匙?”郭方雨几乎跳起来。

“总部的,还有储藏室的。储藏室的只有两套,我和你各一套不是?我们现在应当采取紧急措施,把总部和储藏室的锁换掉!”

“什么时间发现钥匙有肥皂屑的?”墨润秋问道。

“一个小时不到!”

墨润秋断然说:“不要换锁。一切均如没发生过。另一方面,等一会儿就去把总部和储藏室里重要的东西转移走。张庆余那只布袋仍放在老地方,但把里边的东西换掉。”

三人走出食堂。郭方雨去通知总部其余头领,叫他们把抽屉里重要的东西拿走。蒙曼和墨润秋先进入地物大楼。蒙曼开了总部的门,又开了储藏室的门,墨润秋进去各处看看。那个靛青色布袋也打开看了,说:“那么我先走了,你们忙吧。明天我再来。”

第二天墨润秋叫上李向魁,二人一起去拜访古博中学的王光华,向他要强力不干胶。光华有四罐,都给他们了。回来路上,他们又买了几只气球和一袋滑石粉,还有一卷细绳子。傍晚,墨润秋和郭方雨、蒙曼、李向魁在二司总部就忙起来,终于布置了一个捕鼠机关。

                     8

王爱东在取模当天即把肥皂交给张庆余。告诉他二司总部的储藏室位置,重要东西都在储藏室套间里边。

庆余听了十分兴奋。和红遇商量了一下,把鸿大实验工厂三司的小队长叫来,令其复制钥匙。

下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刻,张庆余李红遇带着复制的钥匙和小电筒潜入地物大楼。山狼突击队两个小组布置在楼下警戒,第三小组跟着上楼,在各楼梯口和五层走廊接应。张、李二人先进入二司总部,只有蒙曼的抽屉能开。又用事先搜集到的各种旧钥匙试开其它抽屉,只打开了一个。庆余小电筒照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于是两人出来,进入储藏室。没敢开灯,红遇在外间小电筒照来照去,庆余先进入里间。一眼便认出木架子上他那个宝贝布袋,悲喜交集,老朋友似的一把抱住。方抱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卟的一声,浓浓的粉雾从袋里冲出,将庆余喷了个发昏章第十一。接着一张粘糊糊的布网从天而降,将庆余罩住。庆余惊叫,慌忙挣扎,只探出个头。红遇赶过来,要扯开那布,哪扯得开?倒把手也粘住了!费了好大劲才挣出手来,到门口叫人。山狼突击小组的人进来,见状目瞪口呆,又好气又好笑。商量了一阵,最后按照庆余的意见,三个人将他扛起就跑。扛到学生浴室,叫来管浴室的锅炉工人——恰好是参加三司的——开门,放热水,几个人合力将庆余泡到浴缸里,又剥又冲又撸的。整了两个小时,才勉强将庆余解救出来。让庆余万分痛惜的是,好不容易搞到的一套旧军装完蛋了。那是向在部队当兵的表弟要来的,刚好穿着去被粘。他们又剥又撸时,竟把衣服撕烂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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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四回

第44回  目闪光飘蒙曼无心  心猿意马爱东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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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蓝将三天的情况向王爱东汇报。爱东也感到可惜和疑惑:怎么说得好好的又支到宣传车上去了呢?林蝉玉好好的嗓子怎么被说成嘶哑呢?仔细推敲,心中一动问道:“你去找郭方雨登记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是吗?”

“是的,在与南下学生辩论会上出过风头的那个,只不知道名字。”

“他叫墨润秋。那是个说不清的杂种!我专门到他家乡去调查一趟,还是搞不清他的来龙去脉。此人有一些古怪的本事。也许,你给他看出端倪来了。今后要尽可能避开他。同时要特别注意他,弄清他在二司里的职务和活动。现在你既然与郭方雨有近距离的相识,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可以对他展开情感攻势,从他那里获取些有用的东西。”

送走于蓝,太阳一抹余辉正掠过紫炉山的峰顶渐渐收敛,傍晚的清凉和草木的芳香布满校道各处。王爱东决定散散步。一转弯就看到蒙曼也在闲蹓达。她手一举,热情地招呼:“嗨,蒙曼!”

“王老师,您好!”蒙曼高兴地迎过来。她对这位容貌端庄风度成熟的老师一向来甚感爱慕。二人一起去福建出差的历程更增进了师生情谊。

王爱东一手拉住蒙曼的手,一手拍她肩膀,上下打量一记,说:“好多天没见你,丫头!更加健康漂亮了嘛!”

蒙曼受到称赞,乐滋滋的。被老师姐姐拉手拍肩的感觉也很美妙,有一种要投入她怀抱的欲望。

“文化大革命的火焰更加使你青春焕发了嘛!当头头了不是?”

“是的。王老师,您有没参加哪一派?”

王老师没回答问题,只是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吧,聊聊。”

两人在路边一把长椅上坐下来。刚坐下,蒙曼往腿上一拍,很响。王爱东说:“有蚊子?要不到我宿舍去吧,我那里有甜瓜!”

这是蒙曼第一次到老师的寝室。教工宿舍确实是学生宿舍不能比的。窗子精致,有窗纱窗帘。房间三张床。王爱东说:“住三个人。一个家在黄鹤,经常不来。一个回老家生孩子去了。”一边从床底下拿出一只甜瓜,“我去洗一下,你坐坐。”

老师出去洗瓜了。蒙曼目光浏览着老师的床:床单洁白,枕套淡雅,泛着温馨的气息。她有些心猿意马,痴痴的。出差住旅店的时候,她躺床上,隔着蚊帐看见王爱东三点式半裸的身体。奶白的肌肤,黄金比例的三围,坚挺的乳峰,让她看得如醉似痴。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女人怎么会喜欢看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呢?她弄不明白!此刻她想象着全裸的王老师躺在这张床上的情景,心旌摇曳。

老师回来了,将甜瓜放一只瓷盘里。脱下蓝黑色外套,里边浅红色短袖汗衫,乳峰撑着。蒙曼躲闪着目光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王爱东有所觉察,韵味十足地向蒙曼闪了一眼,取刀切瓜。“我得知你当了二司的头领,还是副部首,挺为你高兴!”她说,取一块瓜递给蒙曼。

“嗯,这瓜好甜!”蒙曼啃着,说,“王老师,你参加到我们二司来吧,好不好?”

王爱东啃完第二块甜瓜,一边擦手,说:“我目前不想参加。”又拿起第三块啃。一会儿两人就把瓜吃完了。爱东取了毛巾,把瓜皮端出去。一会儿回来,递湿毛巾与蒙曼擦手。终于坐下说话。

“你参加二司,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王爱东说,“照我原来的想法,你应当是参加一司,或者三司的。你一向表现不错,又是个共青团员。”

“老师您知道,以我的家庭背景,一司的门坎进不去。什么都不参加又不好。那时又还没有三司,供我选择的只有二司了。”

“现在有三司了。虽然是从一司变过来的,但策略和要求已经不同。如果你现在愿意参加三司,家庭背景已经不是问题。”

“老师您是——?您参加三司了吗?”

王爱东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是的。我是三司的人。”

蒙曼内心本能地掠过一丝敌意,这一点让爱东捕捉到了,但还是说下去:“我们姐妹俩要是参加同一个组织,那该多好!你愿意改换过来吗?——退出,参加三司?”

“可我已经是二司的副部首了,没办法改换门庭了呀!而且这位置还是弟兄们投票选出来的。如果退出,对不起大家!”

王爱东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默然中,她又一次感觉到了蒙曼掠过她胸前的目光。

“王老师,我走了吧。以后有闲空再来看望您!谢谢您的甜瓜!”

“不用客气,以后有空就来!我们虽然参加不同的组织,但那都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仍然是要好的姐妹!我喜欢你!”

                         2

送走蒙曼以后,王爱东心绪没着没落的。这不仅是因为工作上不顺利,而且似乎被蒙曼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蒙曼那种躲闪着飘过她胸前的目光,让她感觉怪怪的。要是男人那样,倒没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偶尔瞥一眼,算正常。可蒙曼她?

奇怪的还有她自己。从前男人这种目光也遇到过,不曾让她留下感觉。今天蒙曼却对她有了撩拨作用!就如打开体内某个信息素盒子,里边开始冒出白色蒸汽,袅袅扩散,搅得她心里痒痒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的流动!

王爱东快三十岁了,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恋人。她的母亲着急得很,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其实毛病就出在文化上。传统文化告诉人们:男女之事羞于启齿,便在心里想想也是罪恶的。恰恰又来了个现代革命文化!王爱东对于革命文化特别能吸收,就如干泥块对水的吸收一样。从此传统文化加上革命文化,使她的两性之门开得极其狭窄。她不是要独身,但择偶的要求非常严格。对方的家庭社会关系、政治身份和思想、政治态度必须怎样,这第一章的内容就写了满满两页。这等政治条件农村干部中倒是有不少人符合的,但她又有文化程度、五官外貌、身高胖瘦等诸多要求。还有,思想上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没有私心杂念,没有低级趣味等等。另一方面,王爱东的革命孤僻症和过于方正的面孔又使大多数适龄男性敬而远之。

在择偶这件事上,理性太多了,感性之门就被锁闭。锁闭日久,正常的钥匙打不开,有时倒反而给不正常的钥匙提供一个机会。

她躺下,盖上毛巾被。却没入睡。似乎有一种热烘烘的气流托着她,让她感觉既舒适又烦躁,遂把毛巾被掀开,只留一角盖在肚脐上。头枕着手,眼睛睁着,痴痴地想心思。蒙曼那种偷偷往她身上溜的目光,以及由此在她身上引起的撩拨,她知道,在西方叫homosexuality,同性恋。那是腐朽没落的西方社会的臭东西,病态!在我们社会主义先进文明的环境里,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呢?连男女异性恋,如果没在正常轨道上,想一想也是罪恶的!况且,她是共产党员,蒙曼则是共青团员,怎么可以呢!

然而工作的事也爬上心头。于蓝那里虽然有了开始,却意外地挫折,慢慢地再想办法吧。蒙曼这里,要是能将她拉过来就好了。那是条大鱼,二司的头领,拉过来收获非同寻常。然而看样子很难。主要的症结是,二司实行了民主选举制度。这个制度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伪民主,但看来也有它厉害之处。被选上的人,心理上有一种荣誉感和对于选民的责任感,诱其背叛不容易。蒙曼就是这种情况,她说改换门庭对不起投她票的众弟兄。这是最难攻的心结。

然而真的就不可能了吗?使用非正常手段行不行?

历来在政治领域和情报领域最常用的手法是美人计。对蒙曼而言,应当弄个漂亮小伙子去和她谈。但那太麻烦。三司里找个漂亮小伙子不是很难,但同时兼具气质和技术方面的条件就少了。怎样去接近去诱惑,那是个漫长的过程。还不一定能成功。

“倒不如我自己出场吧!”她猛然冒上来这么个念头,“我自己来当美人。你看她那垂涎欲滴的目光!”

这个念头犹如划着一根火柴,体内的火焰一下子蹿了上来,让她产生了被蒙曼那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被她肌肉发达的身体辗压的欲望,不禁将手从后脑下抽出来,往自己的胸部和下面摸去。

“工作需要!”她为自己的欲火找到一个意义出口。为了工作,这是可以接受的。她决定了。

                         3

第二天买酒买花生、瓜子、猪头肉和酱鸭,还有梨子苹果,又在教工食堂买了米饭。接着去女生宿舍巡视,个别问问情况。乘隙悄声对蒙曼说:“晚上到我那里去!别吃饭,我有吃的。”

蒙曼敲门的时候,心里似有一种隐秘的期待。门开了,四只眼睛相对,又避开。书桌现摆在与床平行的位置,酒菜列陈。老师穿着粉红色短袖薄绒线衫。

“王老师,请我喝酒?不好意思!”蒙曼看着酒和猪头肉说。

“记得在天远县城你津津有味吃猪头肉的时候,说是要有白酒就好了。我今天就特地给你补上这个味。好胃口是一种福气,我喜欢看着你吃。来吧,别客气,你坐椅子,我坐床。咱们姐妹今天乐乐,一醉方休!”

蒙曼坐下说:“王老师,您会喝酒吗?我原以为您滴酒不沾呢!”

王爱东往两个小玻璃杯斟白酒。给客人斟满,自己的只斟一点点。两人举起碰杯,喝了一口。爱东手里拿着杯,柔声说道:“不要叫我老师,也不要用‘您’。咱们是好姐妹,平称好,亲热些!现在先陪你喝点白酒,然后我喝红的。其实我酒量不行。”

喝着聊着,两人渐渐的酒意朦胧。也感到热了。蒙曼脱下外套,露出的也是短袖薄绒线衫。干脆绒线衫也脱了,只剩紧身女式背心,露出了圆浑的肩膀和胳膊,以及发达的胸部。王老师闪着眼欣赏了蒙曼雄壮的肌肉,也脱下绒线衫,剩下紧身女式背心,粉红色的。

蒙曼羞怯地往老师的乳峰飘了两眼,脸本来就现酒红,此刻更加红了。低下头喝酒。

“小姑娘不好意思了?”王爱东酒遮住脸,撩拨说。

蒙曼抬起头乜斜着眼说:“王老师,你真美!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会疯狂追求你!”

王爱东擎着酒杯起立,往房间那头踱了几步,感慨说:“可我到今都没有经历过男人。人生易老啊!”

踱回来,立到蒙曼身后,一手按住她圆浑肉感的肩膀,抚摸着,说:“其实你也可以疯狂追求呀!”就低首去吻她的脸颊。

蒙曼惊喜交集,仰头回吻她的老师,而且起身,推开椅子。

                           4

天还没亮,王爱东先醒。蒙曼枕着她的肩头,一手一腿压在她的身上,睡得正沉。爱东一只手搂着蒙曼,脑子里就开始准备接下去的重要谈话。

蒙曼终于醒了。没睁开眼睛,只娇憨地蹭着哼着。王爱东怜爱地又抚又拍,将手从她的项下抽出来,起身上了趟厕所,回来倒了两杯水。蒙曼在伸懒腰打呵欠。爱东递给她一杯水,她欠起身喝了。爱东自己也喝了水,上床钻进被窝躺下,将蒙曼重新搂着。

“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了!”王爱东说,“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告诉你,我这是为了工作需要,这样比较好谈。咱们现在是两口子了,有事可以直说。以后你可以经常到我这儿来,我会尽量使你快乐。但是你也得为我做些事。我是三司里一个重要干部,没公开的。负责情报工作。前天说叫你退出二司,参加到三司里来。你说拉不下面子。其实我不是叫你公开退出,只思想立场上退出就行了,参加三司也是秘密的。你仍然留在二司里当你的副部首,另一方面秘密为我们服务。二司有什么动向什么情况,你及时告诉我。行不行?”

蒙曼静静听着,没说话,也没动。

“睡着了?”

“你说吧。”

“人活着,首先得有政治头脑!”辅导员教育道,“有政治头脑的过得好,没政治头脑的过得不好。你看1957年那些站错边的人,他们有政治头脑吗?结果活得怎么样?站在哪一边至关重要。在我们中国,永远要记住这一点:站在共产党一边!——睡着了?”

“没有。你说吧。”

“当前文化大革命,两派都说是站在共产党一边。怎么可能呢?其中必有一派是真正站在共产党一边,另一派不是。判断的依据是,看哪一边共产党员多;第二,看谁的思想观念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显然,三司是真正站在共产党一边的。当然,你们二司支持江青同志,江青同志也是共产党。但那只是共产党的领导层发生了暂时的意见分歧,最终还是会统一的。即使江青同志胜利了,也还是会回到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路线上来。而造反派的内心诉求是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的。——睡着了?”

“没有。”

“我的估计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不管上层的斗争最后谁胜谁负,造反派最终都没好果子吃。江青同志胜利了,造反派会受到冷落和整肃。刘少奇同志胜利了,造反派会受到清算、斗争,划为右派分子,甚至下狱,杀头!——你在听没有?”

“怎没听你提毛主席哪?”

“江青同志和毛主席一回事,说江青也是在说毛主席!我是说,你要是明智一点,现在就应当退出二司。不是公开退出,而是按照我说的做,供给我们有关二司的情报,为党立功。这对你今后的前途和生活,是大有益处的!”

蒙曼还是沉默。王爱东就轻轻抚摸她,揉搓她。蒙曼开始蠕动。

“应当使她离不开我!”王爱东想,翻身压上去。

蒙曼走的时候,答应了王老师的要求。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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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三回

第43回  邢高参指示搞情报  美于蓝受命入二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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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夫、张晓川、陈郁文被叫到北京汇报情况。林彪主持的会议。三人在会上大谈镇压反革命的经验。说完走下讲台就被逮捕了。中央将他们的举措定为反革命政变。三人都被判了刑。(直至1977年,“粉碎四人帮”以后,还在监狱服刑的赵永夫才由叶剑英说话,给放了出来。)

青海事件给了各省市当权派一个警示:敢对造反派开枪,就得坐牢!他们汲取教训,从此便有点鬼头鬼脑缩手缩脚,尽量使用软的一手来对付造反派,不敢公开镇压。

黄鹤地区的当权者经过研究,决定为保守派群众组织设立参谋顾问组,自己不便出面做的事由保守派群众去做。

参谋顾问组为首的是省委组织部部长邢甫,其次是省工交政治部主任林离,以及拥军爱民办公室主任牛怀垄。

关于邢甫的历史,造反派挖出的资料中值得一提的是1958年4 月9日他当着青海省委书记时,在公安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公安工作大跃进的口号有了,目标有了,如何实现呢?办法就是动用专政工具,把社会上那些被认为是坏人和有可能成为坏人的人,统统抓起来,关进监狱。有些人虽然没有现行破坏活动,但可能是危险分子,可以采取秘密逮捕的方法,把他们搞起来。要搞得很艺术,谁也发现不了。要采取多种多样的办法,如让他们打架、互相告状、扭送等等。把危险分子都搞掉了,社会问题就少了。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不放,死也要让他们死在监狱里!”

居然连没有现行却有可能成为坏人的人也要抓,并让他们死在监狱里,足见此人够阴毒。而且要秘密逮捕,搞得很艺术,让谁也发现不了。现在来当三司的高参,我们可以对后面事件的发展有个预估。

参谋顾问组采取秘密活动的方式,与胡连杰李红遇他们很少直接见面,有什么意见由一般工作人员跑腿传达。

这天,邢甫觉得意见重要,就把胡连杰李红遇召到省招待所311房间,指示说:“最近我重新研究你们的组织结构和工作安排,觉得还缺少一个重要的构件,那就是情报工作。这个一定要补起来。你们回去立即着手筹备这个事,建立一个情报系统,一周之内向我汇报。最好能设法打到二司内部去。要是能当他们的头领更好。那样,对方的动向我们都能掌握。”

胡连杰李红遇回去商量了一下,决定请张庆余担任情报部的头子,由他物色底下各总部的人,建立一个系统。

                      2

张庆余请王爱东老师担任三司鸿蒙大学情报站负责人。他诡秘地盯着王老师的眼睛,小声问:“能不能物色一个人打到他们内部去?或策反一个他们的人?”

王爱东脑子里浮现出两个人。一个是蒙曼,已经当了二司的副部首。另一个是于蓝,生物系三年级学生。那是个沉静腼腆的姑娘,长得妩媚雪白。

“我想想看吧。这事是不容易的。”王爱东犹疑地说。

于蓝的表哥的堂弟的妻子是王爱东的祖父的兄弟的连襟的孙女,拐弯儿排起来也算亲戚。由于同一个学校,亲戚们说起,也就转折认识了。时常有往来,星期天一起玩过,回家乡时也被对方家里托带过东西。于蓝对这位有点沾亲带故的老师备极尊敬,王爱东对这位美丽的学生妹也倍加关心。

此时爱东就打起于蓝的主意,一是关系密切,比较好谈;二是,美丽如花的女人是谍报工作的天然资源。而且,于蓝家庭出身“黑五类”,参加造反派组织顺理成章。

翌日星期天,王爱东约于蓝去大北湖蓬方岛玩。山下叫一只小木船,两人在船首相对而坐,舟嫂在船尾慢慢地摇着,向远处薄雾笼罩的那座小岛行进。蓝天白云,轻舟绿荷,连鱼儿也开心得不时地跃出水面。然而作为年轻姑娘的于蓝却没显出怎样的兴致。她是个性情沉闷的人,似乎前世历经沧桑看透人间万象,此生对于重新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怎么兴奋,甚至有点厌烦。

王爱东开言道:“这一向好吗?每日做些什么?”

“没做什么,就看看书。”

“专业书,虫子植物什么的?”

“不,那些东西现在不关心了。扫四旧时不是流落出来一些杂七杂八的书吗?他们在传着看。我也抓一两本翻翻。最近在看《红楼梦》,也是没滋没味的。”于蓝淡淡地说。她的肌肤丰腴白皙,明眸皓齿,此刻在绿绸小伞和旖旎波光的掩映下更加美若天仙。

“有没参加什么组织?仍然当逍遥派?”

“逍遥派。不想参加什么。”

终于划到蓬仙岛,登岸,沿林荫道漫步。

“我们假设,如果叫你非得参加组织不可,不许当逍遥派了。你愿意参加哪一派呢,二司还是三司?”王爱东继续舟上的谈话。

“如果非得参加不可,而且可以由我选择的话,我还是愿意参加三司的。二司的那些人有点流里流气,我不大看得上眼!”

“当然可以自主选择了!”

“三司有政治门坎的吧?像我这种出身‘黑五类’的人,他们不一定要。”

“三司虽然是从一司蜕变过来的,但策略已经转变,现在他们在家庭出身方面已经放宽尺度了。你愿意参加的话,我当你的介绍人。”

于蓝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就上了英石茶轩,找个边角的桌子坐下来。

“当逍遥派不好!”王爱东教导说,“会被人说不关心文化大革命,甚至说成是消极对抗。我看你还是参加到三司来好!”

“那也是。像我这样出身的,最好不要给人家挑毛病。”

“参加三司有利于你的政治安全。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的结果,最终肯定是三司胜,因为三司的思想追求与共产党的大方向是一致的,而共产党永远是中国社会的领导者。别看二司现在狂得很,但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他们内心想要的东西是与无产阶级专政背道而驰的。现在让他们表演吧,最终会受到清算!”

于蓝迷茫地望着湖面。一会儿才说:“那就参加三司吧。”

“这就行了!”王爱东高兴地说,“此时起你就算参加了!我也是参加三司的人,虽然没有戴袖章,实际上是三司的一名隐蔽干部。你跟我说,就是在三司里注册了。而且顶端的头领会知道你!”

于蓝惊讶地望着她的亲戚,脸上画着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

王爱东神情诡秘地环视了一圈环境。游客很少。茶轩里也冷清无人。但她还是压低声音说话:“三司奉上级指示,正在筹建一个情报系统。我是这个系统鸿蒙站的负责人。我想,最好有一个我们的人混进二司里去,及时获知对方的动向。”

于蓝已经隐隐知晓王爱东的意图,显得有些吃惊。

“我想,由你来担当这个角色比较合适!”爱东热切地说,“第一,你还没参加任何组织,一张白纸。第二,你出身不好,立到他们一边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三,”痴痴地看着于蓝的脸,“你非常美丽,是开展情报工作的有利条件。”

于蓝默默低首,没有说话。王爱东顺势再烧一把火,说:“要是你进入这个角色,做好了,就是为党立一大功。到时候不但摆脱家庭出身的阴影,便要入党,也是不难的!”

又静默了一会儿,于蓝才抬起头来,说:“那么,回去我就找我们班二司战斗队的头报名,然后我听到什么情况,就告诉你。”

“从基层做起恐怕太慢,收益也不会大。能不能直接打进他们总部去,甚至司令部去呢?”

                          3

于蓝寻到地物系男生宿舍315室,敲门。门是虚掩着的,她走进去。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农场杀回来时操场上讲过话,叫“想参加的来找我登记”的郭方雨,一个是在与南下学生辩论会上出过风头的高个子,叫不出名字。于蓝说:“你是郭部首?我想参加二司,请你给我登记一下好吗?”

光彩照人的于蓝使两个小伙子眼放异彩。郭方雨拉过一把椅子说:“请坐!我就是郭方雨。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共同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斗!”取出花名册和笔,“现在就给你登记。大名?哪个系的?”

“我叫于蓝,生物系三年级(1)班的。”

“好名字!”墨润秋凑趣道,“沉鱼落雁的鱼?兰心蕙性的兰?”

于蓝转向润秋一笑,唇齿生辉地说:“于心不忍的于,蓝天白云的蓝!”

“于心不忍,心地善良。蓝天白云,自由飞翔。是个偏爱幻想的姑娘。只是家庭出身不怎么样,我猜得对不对?”润秋说,油嘴滑舌的。

“噢,你还会算命?”于蓝脸上泛过一阵红晕,艳光四溢地看润秋,“怎么知道我家庭出身不好呢?”

“我们假设在清朝,让主仆两个人站在一起,甚至将衣服换过来,然后叫人们来猜哪个是主哪个是仆。大多数人都能猜出来,因为表情和气概是有差别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表情和气概有点像女仆?”

“有一点吧。这是我们社会中出身不好的人的共同特征。”

“你很聪明!”于蓝说,脸庞飘过一片乌云,“是的,我家庭出身不好。富农,黑五类。你们二司对家庭出身有设限吗?”

“没有设限。只要没有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杀人放火等犯罪前科的都可以参加。”郭方雨一边填写,“欢迎,欢迎!我这里登记之外,也请你给二司生物系支队的头领周志灵说一下,编入他们的小队。”

“周志灵我才不理他呢!不然我为什么直接找到你这里来?我见到周志灵就烦,互相不说话的!”

“你和周志灵是同一个班呢,怎么会不说话的?既然参加进二司来,大家都是同志了,不要不说话。团结为重!”郭方雨说。

“另一方面,我想在当前的文化大革命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于蓝说,“你知道,从前一司的人,以及现在三司的人,都把我看成贱民。我受到的歧视可多啦,真气人!如今碰到文化大革命,我就憋着一股劲要和他们找找茬。所以,郭部首,你要是直接指派我做什么工作,到总部管理文档动动笔头接接电话什么的,我会更加高兴些!有什么需要我冲在前头的,也决不会退缩!”

“那可以考虑!”方雨高兴地说,“我们可能正需要这么一个人,秘书之类。那么,明天你就到总部来吧,先把报纸传单之类整理一下。那些东西乱七八糟的丢了一屋,又舍不得扔掉。毕竟,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宝贵资料。”

于蓝高兴地走了。方雨送到门口为她开门。在向部首说谢谢的同时,还投给墨润秋热辣的一瞥。

郭方雨回来坐下。墨润秋却似有所思,说:“报纸传单这些公开的东西可以由她整理,但若有需要保密的东西,会议记录,核心花名册,私人日记之类,还是不要让她接触为好。”

“怎么?你对她有怀疑?”

“初来乍到,还不了解。你去与周志灵核实一下情况,家庭出身,平时表现。特别是,真的与周志灵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4

下午郭方雨在总部看到周志灵,谈及了。出来,刚好在校道碰到墨润秋,就说:“于蓝情况基本属实。只是,在与周志灵的关系上,有点夸大其词。虽然话不多,也没有不说话。也许,她那样说是为了不甘屈居于基层。”

“她往时有没受到过红五类特别的压迫,与三司关系如何?”

“没有受过特别的压迫。她没什么思想行为方面的特征,与两边的人都不远不近。”

“我似乎有一种不太放心的直觉。暂时不要让她到总部吧,给她安排别的一个什么工作。例如,去政宣处当个广播员,对着麦克风或者跟着宣传车上街喊叫去。她的嗓子不错。”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得改口了!”郭方雨犹豫地说。

“只不知你舍不舍得。她很美丽,也许你更喜欢把她留在身边。”墨润秋狡黠地看着方雨的脸,笑起来。

郭方雨擂了润秋一拳头,也笑起来,说:“你这是不给我驳回的余地了。不得不照你的意见办。”

                         5

第二天早上郭方雨去总部,于蓝已经等在门口。

“来这么早?好啊!”方雨说,掏钥匙开门。

于蓝跟进去,立住环视了一眼,就开始干活。这是一个普通的教室,课桌椅子全都推到墙边,中间背靠背摆了四张办公桌。于蓝想得周到,特地带一块抹布来。打了水来揩办公桌。揩抹的时候悄悄试了试抽屉,有些是锁着的,有的没锁。

“你先坐坐吧,别急着干活!”郭方雨说。

“没事。干完活再坐。”于蓝说,就开始收拾丢在周边课桌上的报纸、书刊和传单之类。

方雨走过来一道收拾,一边说:“昨晚我把你参加我们队伍,以及打算叫你到总部打杂的事与其他头领说了。不料政宣处的头领跟我争,说他们宣传车缺一个女声,要求安排你到政宣处。”

于蓝倍感意外:“你们宣传车不是有女声吗?我听到过的!”

方雨注意到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咱们”。他解释道:“宣传车上原来是中文系的林蝉玉,她最近生病了,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就没别的人暂时替一替她吗?”于蓝没有放弃挽回的希望。

“没有。女生有的是,但有的人地方口音太重,有的人喉咙太粗,都不理想。嗓音既好普通话又标准的目前只有你了!”

于蓝疑心地看着郭瓦拉,说道:“究竟是政宣处头头要我呢,还是你改变主意让我去做广播员?”

方雨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服从工作需要吧。干一段时间看机会再把你调上来,好吗?”

分类捆扎好纸张,郭方雨领路,两人一起把东西送到另一个房间。木门上,弹子锁之外,又加挂了一把大铁锁。方雨掏出钥匙开门,于蓝先提两捆进去。却没有立即放下,手里拎着纸捆对房间东看西看。墙边有两排木架子,杂七杂八放些纸箱、木棒之类。里边有一个套间,门锁着。方雨说:“放这儿吧!”于蓝放下。

郭方雨走过去开了套间,进去取了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于蓝跟过去往屋里看。靠墙也有木架子,她注意到第二层搁着一个靛青色布袋,说:“这布袋好像见过,在你们的展览上。是不是张庆余扛着跑的装黑材料的那个?”

方雨笑说:“正是!”又指布袋子旁一个纸箱,说:“这里边装的也是重要材料。不过我们的是红材料。”

“你们还没将布袋子连同黑材料一起销毁呀?留着做啥?”

“没有销毁。黑材料原是他们手里的子弹,准备用来打我们的。现在被我们夺过来,就变成我们将来清算他们的材料了。”

于蓝又指指那个纸箱子,问道:“所谓红材料又是些什么呢?”

郭方雨忽然想起润秋的警告,不言及了,只说:“我们出去吧!”

                         6

下午于蓝只好去向政宣处头领报到,翌日真的上了宣传车沿街喊叫一通。她倍感挫折,回来躺倒在床上,两手交叉在脑下,闷闷的看天花板。忽然一跃而起,登梯,向五层楼中文系女生住的地方寻去。打听到林蝉玉的寝室,敲门。

“请问林蝉玉住这儿吗?”

“我就是林蝉玉。你是?”

“你好!我是生物系的,叫于蓝,刚刚接替你宣传车上的工作。”

“啊,很好,很好!请进来坐,请进!”

林蝉玉非常健康,嗓子十分响亮,并没有嘶哑!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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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二回

第42回  帐篷煤炉抗大风雪  机枪铁蹄屠反革命

1

李向魁决定趁大串联的尾声回老家跑一趟。家在青海省西宁市。

青海的文化大革命也如火如荼。乘着上海“一月革命”夺权的东风,造反派“818革命造反总部”佔领了《青海日报》社大楼,夺了正宗革命者的宣传权,自己办起《新青海日报》。

革命老干部们向来习惯于垄断话语权,对历史对现实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电台报纸都是连锁,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舆论宣传是党最重要的法宝,现在让你们夺了报社,那不是天塌下来了吗?连夜开会研究对策,除了鼓动保守派群众对这些反革命大张挞伐之外,急忙从四面八方调军队过来——刚好是毛主席叫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之机——准备夺回舆论宣传阵地。

李向魁在火车上闲望窗外时,就看到有军队从草原开出来,与火车同一方向,也向西宁前进。天空乌云密布,飘着鹅毛大雪。军车的顶蓬一片白。

火车将近入城的时候,看到军车几乎把西宁市的外围堵塞了。

下车出站已是上午10点钟。大雪纷飞,马路结冰。李向魁脚下抗滑地往家走。就看到街上有工人卡车队游行,车侧挂着“踏平818,镇压反革命!”“青海日报是党的舆论阵地,不容任何人染指!”等标语。是保守派,与黄鹤市的职工联合会一样的,李向魁想。

家门开着,李向魁走进去。一家子发出惊喜的叫声:“怎么没说一声就回来了!”“呀,好好好!回来过元宵节!”“今早我和你爸还说呢,这孩子怎不趁着革命大串联回家来看看两把老骨头!”

“这不回来了吗?”李向魁放下行李说,“先北上广跑一圈,再回家来。咱是有计划的。”

“好!大城市免费旅行一趟,走得远看得广。”爸磕着烟筒灰,说,“我叫你妹也出去串,见见世面。你妈却说太小,不放心。”

“是不要去!”妈说,“女孩子家,才多大?外面乱哄哄的!”

妹妹向迪提到这一节大为不满,嘟噜起小嘴说:“哥,你到处串联时有没见到小学生也在串的?我想一定有的吧,是不?我那回都偷着跑到火车站了,还楞叫妈给捉回来!哥,你什么时候走把我也带出去!有哥带着妈总放心了吧?”

李向魁想起墨润秋讲的,那个火车上发高烧被两男人背下车草垜旁轮奸的女中学生,耸耸肩说:“串联没见有小学生串的。你太小,不出去也好。”

“哼!”向迪愤说,“连你都保守!保守派!”

“大哥呢?”李向魁问。

“人家没你保守,造反去了!”向迪说。

“去守报社去了!”妈说,“如今真不知道啥事,报社也封,还要守!这些懒胚子我看是不想干活,到广场去挤热闹!”

“你大哥没造反。她们女人家搞不清楚。”爸抽着烟筒,笑说。

 “大哥参加红光革命造反团,怎么没造反?”向迪反驳道。又说,“爸,你把我也说成女人家了?”

“我是说你妈。你妈搞不清楚。”爸急忙修正,“但是你也要明白,有造反二字不一定就是造反。818才是造反,与当官的过不去,连报社也佔。红光造反团是假造反,保省市委的。” 爸曾是小学教师,后来调入街道红光五金厂当会计。思想比一般老百姓的水平高出一点点。

“西宁市的文化大革命蛮紧张的嘛!”李向魁说,“我从火车窗外看到军队调动,向西宁开过来。火车入城时也看到尽是军队!是不是因为818想攻占青海日报,哥的那一派红光造反团去守卫;守不大住,军队赶过来帮忙?”

“青海日报已经在818手里!”爸笑说,“你哥红光那一派想帮老革命们夺回报社。一时攻不进去,便在外边远远呆着。你妈说的大哥守报社,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就听到外边有急促跑过的脚步声,热闹的说话声。李向魁迈出家门,到弄堂口大街边看究竟。向迪也跟出来看。只见又是车队游行,不过这一回不是工人而是解放军,手握钢枪剌刀的军人严整地立在卡车上轰隆隆前进。车侧挂的标语与工人车队的基本一样,“镇压反革命”是有的,只是少了踏平818一语。

看了一会儿,兄妹回到家里坐下,李向魁说:“街上解放军武装游行!看样子真的是形势紧张。吃好饭我去报社前看看。”

“我跟你去,哥!”向迪兴冲冲说。

妈热辣辣地看小女儿一眼,又看儿子。欲言又止。显然不放心,终于说:“最好不要去!两派辟里拍啦打起来,踩死人都有可能的。还有,军队进来了,会不会开枪。开枪时,子弹不认人的!”

“开枪是不可能的!”爸磕着烟灰,笑说,“人民的军队怎么会向人民开枪呢?现在毛主席是叫人民解放军协助左派搞好文化大革命。而两派谁是谁非也还是说不定的事!”

吃过中饭以后,李向魁还是决定去看看。向迪没要求跟着去。但走了一段路,快到日报社广场的时候,却有人从后边扯住衣服。一看,竟是妹妹!

“偷着跑出来了,没跟妈说?”

“说肯定不答应的!”向迪顽皮地一笑。

2

进入广场立即感受到热烘烘的造反气氛。818有广泛的民众基础,世界上毕竟是草民多,不如意者多。因而一声“坚决保卫新生的青海日报!”发出,就有大批民众来到报社广场支援,连同旁边的印刷厂也佔领了。意思是,只要密密麻麻地将报社附近的一切地面佔住,保守派就无法靠近。即使军队开来,你是人民的军队,总不会对人民动粗吧?

然而北风吹雪花飘,天寒地冻的,要将地面佔住并不容易。你愿意离开自己温暖的小窝到广场去挨冻么?不但守白天,还要守黑夜!如果愿意,你一定是个心中有坚定信念的人!

这时的造反者们就有坚定信念。他们相信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只因有一帮当权派不听毛主席的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才使我们生活得如此不堪!现在毛主席号召我们造“走资派”的反,我们当然就是要跟这些当官的斗!

于是各式各样心怀不满的,无限忠于毛主席的升斗小民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报社广场。搭起许多帐篷,甚至蒙古包,遮风挡雪,日夜守着。还这里那里地生起煤炉,白烟飘飘。炉子和煤块有的是818总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有的是附近居民送的。居民们还送来饭菜馒头。真正是万众一心,与走资派争雄。造反者们唱歌、演说、呼口号,累了轮流到帐篷蒙古包歇息,冷了到煤炉边向火,饿了烤馒头。已经坚持了九天九夜!

李向魁兄妹进去兜了一圈。突然有人喊李向魁。回头一看,竟是高中时候的同桌孙正安,戴818的红袖章,手里持一只铁筒喇叭,面孔冻得通红,胡子眉毛全积着雪。李向魁走过去,两人抱住、拍肩、豪笑。“什么时候回来的?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有劲吧?夺权没有?”正安问。“上午刚到。听说这儿挺紧张,过来看看。黄鹤的形势与西宁差不多。”李向魁答。

正说着,突然就见大批部队从四面八方跑步而来,将广场团团围住。战士们手里的钢枪刺刀发着寒光,面孔发青眼睛发红,队列严整,透着杀气,好像面对的是铁甲钢牙的日本皇军,而非手无寸铁的中国人。李向魁抬头望,又见南面的旧城墙也上了部队,而且架上了机枪!向西望去,宾馆的晒台也有军人,也架上机枪!北面的居民楼房顶也架上机枪!旧城墙上有大标语:“坚决镇压反革命!”

“这是做什么哟,要屠杀?”李向魁朝孙正安问,发觉正安原冻得通红的脸转为发白。

“不会的吧,吓唬人的!”孙正安答,声音却似乎有些发颤。

广场的扎营者们起初也脸色发白声音发颤,但很快镇定下来。人多势众,互相借着胆子,也交流着观点,都认定这是走资派虚张声势吓唬人。人民军队哪能向人民开枪呢?镇压反革命?我们在这儿唱革命歌曲、朗读毛主席语录他们没看见?哪有这样的反革命?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他敢镇压我们就是公开反对毛主席!谁胆敢反对毛主席可是要掉脑袋的!

时间似乎在支持广场群众的观点。是的,军队只是摆个样子压在那里,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两个钟头过去,军队严整的队列开始有些松散,有的战士张嘴打呵欠。

造反者们倒重新激起悲壮的革命情怀,肩并肩手挽手地排成密集队伍,左右晃动着,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一个汉子脱去上衣,跑到铜墙铁壁前面,拍着胸脯对军人演讲:“老子怕死就不造反了!来吧,扣动你们的扳机,朝这儿打!”

有的造反者就向军队挨过去,要跟人民子弟兵谈谈。李向魁兄妹和孙正安也走到军阵前。

“解放军同志好!”李向魁举手敬礼,“辛苦了!”

战士们都很年轻,表情木讷。李向魁满脸热情,想与他们说话。问他们哪里人,当兵多少年了。有一个战士答话,但迪迪嘟嘟,一句也听不懂。说的似乎是喜马拉雅山上的土语。就有一个稍年长的兵搭理李向魁,是普通话,说:“这都是新战士,汉话还不大会说!”李向魁就掏出香烟敬过去,又丢一支给孙正安。兵接了香烟。孙正安掏出火机,三个人点上烟抽。

“我见到解放军就感到亲切!”孙正安抽了一大口,吐出,说,“我们家也有人当兵,现驻防黄鹤,9918师的。”

“是吗?那么说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兵说。却指指正安的袖章,“你参加的是818?你们为什么夺青海日报呢?”

孙正安就讲佔报社的理由,从去年6月3日青海日报发表什么社论说起。最后说,希望解放军理解我们,支持我们。兵说,我们当兵的,只服从上级命令,这个你知道。

小孩子向迪对大人们的谈话不感兴趣,累了,跟李向魁说:“哥,我想回家了。”李向魁说:“你回吧。我再陪陪同学。”于是向迪穿过军人队伍的缝隙,出去了。

这一节让李向魁事后想起来庆幸不已。

3

座落于西郊的青海军区大院,2号楼的一个作战室里,司令员赵永夫叉开双腿仰摊在一把宽大的将军椅上,面朝天花板呼出一大口雪茄烟,两道黑森林似的浓眉拧到一块,浑浊的瞳孔里转着杀气。大办公桌的对面坐着两个军官,总后205部队的政委张晓川和旅长陈郁文。两人小心地望着司令员,等待他作出最后决策。

赵永夫猛然坐起,决断地向两人作了一个砍的手势,说:“杀!按照昨天党政联席会议上定下的方针办!可是,在动手的同时也要作好舆论宣传上的准备。文武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现在我想听听二位对于文的方面有什么高见?”

“就说是对方开的第一枪。我们是自卫反击!”陈郁文说。

张晓川心思更细一些,问陈郁文:“对方有枪吗?”

“有的吧?我想应该是有的。”

“攻进去以后搜!掘地三尺总能搜出一支半支来!”司令员说。

“即使搜不出,难道不能做点手脚?”陈郁文说,“基层民兵不是有一些枪支吗,搬一些出来,就说是搜出来的!”

“事后还要组织参观,办展览,教育广大群众!”赵永夫司令员指示,“至于那些没被子弹打着的,则要关到监狱里去!”

“最好有一两具解放军的尸体,那样更能教育群众!”陈郁文说,“到时候想办法,也许挑两具尸体给穿上军装!”

4

李向魁和孙正安离开军阵,回头向广场内走,聊着。进入蒙古包坐下继续聊,就有人慌张跑来说,桥那边军队硬推过来了!我们的人堵住不让进,双方已经动拳脚!

孙正安急忙出去看。就听见如过年放鞭炮般,响起急骤的枪声,哒哒哒辟啪啪!哒哒哒杀杀杀!人们海浪般往报社大楼那边奔跑逃命,却一排排倒下。没倒下的继续奔,又一排排倒下。军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扫射,整个广场变成了人的海浪,血的海浪!

与此同时,南面旧城墙上、西面宾馆晒台上、北面居民楼上的重机枪也开始扫射。子弹冰雹般从天而降!

这个指挥没有计算精确。打前锋的解放军已经冲入广场,你怎么可以从制高点重机枪向广场扫射呢?果然,有三个革命军人被己方革命的子弹打中,倒在血泊之中!这倒使陈郁文同志不用费心去给别的尸体穿上军装了!

“狗日的真开枪——!”孙正安身边一个人骂,了字未出口已经中弹倒下。孙正安和十几个人急忙往蒙古包里边躲,似乎那是钢筋铁皮做的蒙古包子弹打不入。李向魁正要也出去看看,却被涌进来的人们撞倒。既撞倒,就有军人出现,哒哒哒杀杀杀的往蒙古包里扫射!撞倒的李向魁被七八具尸体压住,被血流淹没。血流滚烫腥味呛鼻。

过了一会儿,军人又哒哒哒往蒙古包里扫射一阵,要确保里边没有活着的人。然而打不着李向魁,他被尸体压着。他知道不能动,必须装死。这样装死了二十几分钟,就有军人进来,将尸体往外清理。拖到李向魁了,战士感觉这一具温度不一样,拨拉了一下他的血脸,往外报告说:“班长,这儿还有一个活的!要不要补一枪?”

李向魁吓坏了,竖耳朵等待班长回答。大约过了一万年,才听到说:“活的也拖出来。省一颗子弹吧!”

李向魁却不用拖,血淋淋的立起来,自己走出蒙古包。外面也有活捉了的人,集中到一块等候处置。李向魁被推去与他们呆一道。他立定,往周边看去,只见雪地里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好些还成堆,二层三层,显然是前面的人倒下了后边奔逃的人想踏过尸体往前逃,也倒下。尸体间散落着各种衣服鞋帽,有的被风刮着滚动。

在离李向魁很近的地方,有一具尸体是扑在煤炉上的。炉子这会儿还冒烟,而压在上面的尸体被烧焦了好大一块。

便有一组人物,有军人也有穿中山服的,在广场转来转去地看,拍照。来到那煤炉尸体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端详了一阵,举手叫一个拿照相机的过来,说:“李记者,这儿拍一张!”转头对身旁一个人,大约是笔杆子,说:“这是被他们自己人烧死的。这人看出了团伙的反革命阴谋,想退出。但造反派是一批无恶不作的魔鬼,将悔悟的派友烧死!就这样写,给相片写个说明。”又转头对拍照的说:“李记者,拍特写!烧焦的部位拍特写!”

报社大楼里边的人,印制厂里边的人,也被捉出来,与广场弹雨中活下来的人一道,集中到边上一块空地。两手均背绑,令跪下。李向魁跪在前排的第六位。第七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怀抱婴儿的母亲。军方多少还是讲人道主义,没绑,也没叫跪,而是让她抱着孩子坐雪地上。

李向魁又饿又乏,跪得吃不消了,将屁股坐到脚后跟上。这样似乎放松些了,便与旁边的女人说话,问:“你生着小孩,怎么也惹事了呢?孩子多大?”

女人看着李向魁脸上脖子上身上到处的血,惊骇加同情,答道:“孩子才三个月。我是印制厂工人,住厂宿舍。没惹事。”

端着枪巡守的军人听到说话声,赶过来喝斥道:“别说话!”见李向魁没跪端正,抬起穿大头皮鞋的脚朝他的腰踢一记,喝道:“跪好!”李向魁抬头,兵又对他的脑袋敲一枪托。李向魁痛得倒下翻滚。兵将他拉起来重新跪好。

又跪得吃不消了。夜幕降临,军人才来叫全体站起来。拿来一綑綑绳子,每十二个人一串,将他们串好。抱孩子的母亲腰上也扎一圈绳子,串在末端。串好,便从报社后门拉出去,沿着湟河边小马路,踏着积雪,嘎吱嘎吱向下游走。河的对岸一挺挺机枪对着他们。李向魁想,会不会是拉到什么挖好的沟边崩了啊?

还好,是解到省公安厅大院,在那里上汽车。开到几个劳改工厂,关入劳改犯工人腾出来的大屋子。

这些死里逃生又备受虐待的囚徒们,相互交谈起来倒是有些兴奋。大体是有这么一些心理内容:一,比起那些死了的人,我们算幸运的!二,捉进来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大家都这样。三,他们居然敢开枪,这是公开反毛主席反党中央的大事件,这事等着瞧吧!

5

李向魁的爸妈妹妹听到开枪镇压、尸体成堆的消息,疯了般跑向广场要进去找李向魁。却被挡住了。广场周边全被封锁,解放军和红光造反团的人联合执勤。两个老人急得要磕下头去。向迪恰恰就看到大哥向迈在执勤的队伍中,持着棍棒与一个解放军在头对着头点烟呢!她跑过去捉住哥哥,拽到爸妈身边。两老人说:“迈儿啊,你弟在里边呢!”哭得呼天抢地。

向迈大惊:“什么?他不是好好地在鸿蒙大学呆着吗?怎么会在里边?回来了?回来就一头扎进去?这么巧?”

向迈将爸妈妹妹从后门带进广场。活着的人刚刚被押走,尸体横七竖八堆着,血腥气弥漫,稀暗的灯光下十分恐怖。在两位老人看去,每一具尸体似乎都是李向魁,又似乎都不是。妈受不了,晕过去。向迈急忙将妈背起,拉着爸和妹回家。安慰说:“还有许多没打着的,听说已经集中关押到省公安厅。你们先不要哭。我这就去公安厅找!”

向迈寻到公安厅,又寻到劳改工厂。直寻到天亮以后才在新生皮毛厂远远地似乎看到弟弟。犯人们正在听训话,一个军官讲得唾沫横飞:你们要幡然悔悟,揭发同伙,等等。还拿出一封家属来信,叫收信人上去念。收信人念得声泪俱下,最后离开信发挥道:“妈妈呀,儿子知道错了呀!我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呀!”

会后,向迈终于在排队撒尿的犯人中找到弟弟。向迈是红光造反团的头领,当即找关系说情,将李向魁领回家。

李向魁回到家以后,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只抱了一下妹妹的肩膀说:“幸亏你早走!”洗了澡换了衣服,对爸妈说:“我明天就回黄鹤!经过这一场屠杀,我更加认识到我们生命的意义便在于造反!”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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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一回

第41回  攻广播台红遇烫手  支保守派军队亮牌

                     1

只对工人造反派动手,抓人,贴公告令他们解散。学生造反派暂时没事,因为他们是毛主席和江青同志一再呵护的人。毛主席有一句名言:“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况且十六条说:革命小将即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他们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所以学生在这个时期属于一级保护动物,军队还有所顾忌。

然而由于工人造反派受到打击,学生造反派气焰自然也矮了下去。这好比,老大兄出事老二弟免不了失些锐气。

造反学生们原来有误解,以为造反是毛主席号召的,而人民解放军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好学生必定会支持老师支持的造反派。在电台广播了关于人民子弟兵将支援文化大革命新闻的当晚,造反派即敲锣打鼓到军区表示祝贺和期待。川流不息进出军区的队伍全都是造反派。

然而大出意外,军队一出手就态度鲜明,既不支持造反派,也不和稀泥,他们支持保守派!

                   2

李红遇被请到军区开会。回来时那张脸笑得就象国庆夜的礼花,举起右手掌朝张庆余走去。庆余从李红遇脸上已经读明一切,也举起手掌,与红遇拍到一起,两人同时喊:“乌拉!”抱着转了两圈。红遇拿出红枣,庆余取出几颗水果糖,花生,还有萝卜干,倒了两搪瓷杯开水当酒,举杯对饮庆祝。红遇说:“你老兄有远见,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正按你的预料发展。这一下,军队一站出来,就什么都定局了!”

庆余说:“还不能说定局,斗争也可能还有曲折。毛主席说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历来如此,这就决定了斗争的复杂性。”

红遇说:“不管怎样曲折复杂,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这就够了!”

“最后胜利肯定是属于我们的!我早说过,造反派的死穴在于,他们的世界观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是分离的,他们想要的东西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不会给他们。”

“他们想要什么东西呢?”李红遇想听听这位政治师兄进一步的阐述。

“归根到底,他们想要自由!脑子没人管,嘴巴没人管。怎么想怎么说都没人管。眼睛也没人管,最好有外国电影外国书籍看看。总之,不要党的教育,不要改造世界观!”庆余说。

李红遇笑起来:“那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吗?那还叫社会主义吗?真是异想天开!”

“他们自欺欺人地把内心诉求与毛主席的造反号召接上轨,以为自己是最革命的人,最符合毛泽东思想。其实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最终将被历史抛入黄河!”

“说得太好了!说得太好了!”红遇说,他盯着庆余的眼珠子,凑近低言说:“钟政委代表军区首长向我们问好,说学校中一些事情由我们出面去做比由他们军人来做好。他要我们放开手脚去做,人民解放军会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边。”

说到这里,红遇眼睛再一次闪光,声音也放回原来的量,举起右手掌。庆余急忙地也举起手掌。两人同时说:“嗨!这形势!”手掌对拍,大笑。

庆余捡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同时说:“钟政委要我们做哪些事呢?”

红遇道:“具体的没有说。只叫我们大胆放开手脚去做!本来我也想问详细,后来又想,这是用不着问的。我们看情况,该采取什么行动就采取什么行动!”见庆余眼珠子闷转着,就问:“你看老余,我们下一步该从哪儿做起呢?你有什么主意?”

庆余喝两口水,又嚼了一粒花生米,才说:“先剥夺他们的舆论工具,像当初他们对待我们一司那样。”

“将广播台抢回来?”

“是的,抢回来!还有那份小报《鸿蒙二司》,封掉它,不准它胡说八道!然后再捣他们总部!”

“我也是这么打算!”两人说得高兴,决定第二天晚上动手。

3

晚上八点钟,三司调动一百人的精干力量组成冲锋队,集结到目标附近,隐蔽于树林之中。红遇仿照前次敌方伎俩,喊来三个食堂工人去叫门。为了装得更像那么回事,还让他们每人端一托盘几碗面条。

哪知二司对于给广播台值班人员送饭早有严格的程序安排,所以对于突然送来面食的三人一看就疑。三人敲门,无答。三人喊:“二司的战友们,辛苦了!我们送慰问面条来了!”

仍然无答。楼上人只通过潜望镜观察着。三人又喊。楼上答道:“哪路溜子?怎么想起来给我们送面条来了?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不知面条里边有没有下毒,你们从每碗里捞出一根面条吃给我们看看!”

三人互相交换了目光,只好一根一根地捞出面条来吃。

李红遇用望远镜远远照着。看到这三个馋痨虫怎么在那里吃起面条来了呢?知道伎俩不管用,只好带着人马赶过来,实行强攻。

那门推上去却纹丝不动,知道是经过改建的防盗门。有几个弟兄搭了人梯往二层窗口爬,却都是密密的铁格子。

李红遇也顺着人梯爬上去,巴着铁格子往里张望。却忽然从里边泼出来一锅开水,红遇哇的一声几乎凌空栽下。幸好有顶着他脚的那个弟兄抓住他。他终于被护到地面,热辣辣的甩着手,叫着。

旁边一个人教给他一个偏方:往手上撒尿。

红遇甩着手说:“大概不要紧吧。”不过他还是找个暗角落,掏出管子来往手上撒了一泡尿。

那开水是蒙曼手下的广播员泼的。蒙曼则对着麦克风广播:“紧急情况,紧急情况!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现在我们广播台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的袭击!情况危急,情况危急!”

广播员又想起痰盂缸,端起一缸尿向窗外泼去。

张庆余没有上人梯,只是在楼下往上观察。这一下也着了道儿,有几滴液体飞在他的头脸上。他手指伸上去摸,又放到鼻孔下闻了闻,骂道:“婊子养的!”

庆余臭中生恼,恼中生智,想起刚才林子里埋伏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段两丈长的树干躺在那里,就叫回去将树干抬来。

数十个人终于把那物事抬来了。庆余叫合力将树干抱在手里,对着小楼的门撞击。他亲自上阵,抱了树干的最前端。

红遇由于手有烫伤,不能出力,他就出气,喊号子道:“同志们齐用力哟!咚!撞它个大窟窿哟!咚!夺回舆论阵地哟!咚!”

“强盗在撞门了!快来人啊!”蒙曼对着麦克风大唤。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孙召达带着他的铁血团鸿蒙支队飞奔而至,旋风般直刮向庆余的树干班,将他们连同树干登时打倒在地。树干班的人伤重的蜷曲着身子在地上呻吟,伤轻的爬起搏斗。

这时双方的群众都被蒙曼的高音喇叭召来了,有力的出力没力的看热闹,人山人海。昏暗的路灯下全面开战,三五成群拳打脚踢,劈劈啪啪。围观的人则不断叫好。其中就有前一阶段受管辖的牛鬼蛇神,包括白慕红。自从群众分派以来,这些人渣倒没有人管了。

军区得到消息,急派一个团的兵力轰隆隆驰入鸿蒙大学。就在两派打得难解难分眼见要出人命的时候,大量的全副武装的军人列队进入,控制现场的各个角落。军队的宣传车广播道:“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支左部队,我们是支持革命左派来的。现在,请没有受伤的群众都回去睡觉,受伤的由校方的医务人员和我们部队的医务人员共同处理。至于你们这次争夺的高地,也即广播台,则由我们部队先行接管。广播台里边的人,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出来吧!”

小楼里边的人知道无力抵挡军队,只好悄无声息地开门,乖乖走出来。第二天,军队即把广播台交给三司。二司变成了哑巴。

                 4

高音喇叭的腔调完全变了过来。李红遇亲自上阵,在接管的第一天坐到麦克风前讲话说:“革命的腾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钻友们,我们三司是代表着正确的革命方向的,代表着鸿蒙大学的未来的!”

林博源和墨润秋刚好在操场边的林荫道相遇。林博源对着广播喇叭扬头道:“怎么样,这广播?”

墨润秋皱眉说:“悲夫哉现代人!自从哪一个家伙发明了电喇叭之后,人类就再也听不到虫鸣鸟唱,而是整天淹没在放大了的驴叫声之中!”

博源笑说:“别太尖酸刻薄好不好?我是问,对于二司失去广播台,你有什么感受吗?对于两个代表,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两个代表?”

“就是李老总刚才讲的,代表正确方向,代表未来。”

“他永远正确,这李红遇!家里穷得只剩下一条绳子也成了他正确的理由!”墨润秋笑道。

“李红遇比你正确!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啦,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昨晚争夺广播台的时候你在场吗?有没出拳?”

“我没在场。听说很热闹。你呢,有没参加?”

“我是最后才出场的。想找蒙曼算账,抓她一把大花脸。但没赶上,那娘们从广播台出来就溜了,溜得比鳝鱼还快!”

墨润秋笑说:“解放军一出面,你们全都气壮如牛,连蒙曼也怕你了!”

“现在看到了吧:究竟谁的大腿粗些!部队跟我们保守派是站一块的。有了枪杆子的支持,现在的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我早料到部队会支持你们。这个道理很简单。然而部队目前的做法未必符合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我估计形势还会有反复,你不要看简单了。”

“照你的推想,形势将会怎样发展?”

“既然目前的做法不符合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我估计高层很快会说话。一说话,部队的做法便不得不有所收敛。况且党内有党党外有派。部队里边也不会不分派。在最顶端的支持下,部队的另一派可能会出来争夺支左的领导权。那时二司的境况又会翻过来。你最好还是提防着蒙曼一点,别反而让她抓一把大花脸!”

“她敢!哪天等老娘脾气上来,一枪子把她崩了!”博源放低声音,凑到墨润秋耳朵边,“我告诉你呀,部队有可能给我们保守派发枪!”

“是吗?”墨润秋有些惊骇,“看样子这场革命真的非同小可。那天你们三司成立大会,居然唱林彪那段《上战场,枪一响》,我就感到有些不祥!”

“不管斗争会出现怎样的反复,总的趋势是改不了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她蒙曼最终能保住那条小命就不错了!”

                       5

晚上,墨润秋去会纪延玉。自从避过李红遇张庆余的突袭捉奸队以后,“姨妈”那里再也不能去了。连喜渔村附近的大北湖边也不再去,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也是大北湖边,却是东山角附近,乘37路东山角站下。那里丛林密布,人烟稀少。两人由于堕落过,一时又找不着另一个“姨妈”,忍不住时只好在密林里野合。他们也开足脑筋想过别的办法,哪知道在这个组织严密的社会里,想要找一个“室合”的地方谈何容易!

这天在东山角站下车会面,两人湖边漫步,谈起文化大革命,延玉神采飞扬地说:“你看,军队一介入,局面就搞定了!现在我们学校,二司的那些小子,全都灰溜溜夹紧尾巴。有几个还贴声明退出二司,要求加入到我们三司来。”

润秋笑说:“这不奇怪,正像当初一司有人声明退出,加入到二司那样。”

“总而言之,形势一片大好!”延玉舒出一口长气说,“在我们中国,永远是共产党的天下,谁想造反,做梦去吧!解放军是跨越不过去的长城!”

“如果造反派得逞,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以为他们会改党的牌子?”

“他们是不可能得逞的!如果得逞,就是冒牌的共产党!”

“谁是正宗谁是冒牌也说不清楚。你看现在世界上,共产党多得数不胜数,都在说自己正宗别人冒牌。”

“谁遵循马克思主义,谁就是正宗的共产党!谁搞修正,谁就是冒牌!”

“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有不同的理解。谁都能说自己的理解是对的别人的理解是错的。况且,理论家本人要是活到今天,自己也会搞不清楚自己的理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纪延玉停步,看润秋。

墨润秋不得不说了几点质疑。

纪延玉忍俊不禁地看了墨润秋一会儿,说:“你这个熟读马克思的反革命,要对付你还真是不容易呢!不过,哪天要是上我家去见老丈人,你这一套狡辩术可要藏起来,要不然我家老革命会当场把你吃了!”

墨润秋笑起来,说:“那一定会的,我理解!人最珍重的就是自己的历史嘛!”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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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四十回

第40回  小楼频至润秋思危  瓮中捉鳖同名遭殃

1

这是夜里十点。墨润秋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广播喇叭喊:“二司的战友们紧急集合,到汽车库候命!”他不明白这些人又要做什么。虽然是郭方雨的幕后参谋,但许多事情他并不知道,也不想多参与。郭方雨问他,他就说些意见;不问,他也不掺和。所以此时听了广播,也跟没听一样,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

倒是那些小卒子,本来也已经躺下准备睡觉了,却一听广播就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冒着寒风到汽车库。其实你不去也没有人说你呀,并没有严密的组织结构或花名册点名,也没有发点夜宵费什么的,却一个个都很自觉,宁可舍弃暖和的被窝去吃西北风!

很快装满三大卡车的人,迎着剌骨的寒风向市区开去。这一回的行动是要封掉《黄鹤日报》。

《黄鹤日报》是党的报纸。全国哪家报纸不是党的报纸?都是!它们所刊登的也都是步调一致的,绝对正确的东西,决无嫌隙可寻。然而居然说封就要封了!理由是:某天在头版毛主席像的背面,也就是第二版的版面上,有关于某地生猪产量大增长的报导,所附的肥头大耳的新闻相片,居然就是相对于头版毛主席像的地方!也就是说,你从正面看是毛主席,从另一面看却是猪八戒的同宗!这不是恶意攻击么?老编辑们没想到,小将们看报纸不是一版一版地看,而是正反面同时看的!

老编辑们也没想到,正是他们这些长期做舆论宣传工作的人,培养出了这些钻牛角尖的怪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的教育工作者、文艺工作者、宣传工作者,正是受到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生物的攻击!

黄鹤日报社大楼已经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占领,各层窗口都插着他们的旗帜。底楼的门窗全都封死钉牢,只留一个侧门供他们自己进出。在这个侧门的台阶上立着一排排的封报者的人墙,严阵以待。鸿蒙大学三卡车人马下车后从这个侧门进去,上楼,到空房间地板上休息。

墨润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食堂已经买不到早饭,他干脆省了。过了一会儿,去吃中饭。吃完中饭,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李向魁进来说:“听说封了黄鹤日报了。走,去看看!”于是二人进城。到了报社大楼前面,人山人海。有市民看热闹的,有打探消息的,有二司搭台演说的,有三司反演说的,乱哄哄。

李向魁很快就不知去向。墨润秋看了一会儿,想要进入大楼,守门者中没有一个认识的。如果戴二司袖章,倒可以商量商量。但他今天衣袋里虽然揣有一个袖章,却是三司的。只好算了。他站了一会儿,想听听市民的议论。市民都是革命环境培养出来的良民,只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几条道理,议论不出什么。他感到无聊,想,还是回去吧。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声音招呼:“嗨!”一看,竟是林博源!

“你也来看热闹了?还是准备捍卫党的舆论阵地?”墨润秋惊喜地说。自从上一次到她家去过以后,墨润秋感到喜欢这位美丽而智慧的女同学了。她那穿裙子浴后生辉的清新形象,那洁净温馨的闺房,留给了他无限遐思。那天要是林母晚回来一步,会发生怎样的情况呢?他有时想。

林博源的欣喜也是显而易见的。她说:“什么捍卫!我们不谈政治!到我家去坐坐好不好?我爸想着你呢,想再和你聊聊。他说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簇拥的人群中突然有两束目光电光石火般向他们打过来。一束从墨润秋的左前方,是张庆余的;一束从林博源的左后方,是纪延玉的!四个人三个点,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每条边的长度大约有二十步。

墨润秋也看到张庆余了,起初并不介意。那家伙的敌意,他早已习惯。忽然心里一动:今天那目光除了通常的意识形态敌意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会不会是浓缩的醋酸啊?

可能,他初步判断,张庆余在追求林博源。他们之间除了革命同志的关系,还暗里存在一种猎物和猎手的关系。显然,狩猎还没有完成,但心照不宣地盯着和被盯着。

如果是那样,张庆余啊,你可就有麻烦了!墨润秋想。你我之间除了政治上的较量,在女人上我也要与你一决高低。显然林博源是喜欢我的,我的地位有利,我一定要把你打败,让你在一大缸醋酸里泡成一具标本!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更加来劲了,谈笑风生,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林博源的肩背说:“行啊,到你家去!”他知道这一切都会被张庆余尽收眼底。本来,他顾及着与纪延玉的关系,不愿意把生活弄得太复杂。但现在,既然来了张庆余,他的想法就改变了。如果有机会,我要把林博源弄上床,他决定道。不为别的,就为往张庆余心窝里插一把酸刀!

他没有看到纪延玉。要是看到,就不敢这样了。这时纪延玉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挤过来。她和林博源也是认识的,在三司司令部扩大会议上见过。虽然墨润秋和林博源是同学,说说话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已经遥感到某种东西正在升温。保持女人的警惕性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她不傻。她决定要保卫自己的利益。她甚至想把林博源带到“姨妈”那里去参观一下。

然而当她挪脚要挤过来时,润秋和博源也挪脚了。他们往人堆外走,很亲密的样子,就像她和他往“姨妈”家走一样。纪延玉急了,就将挤走变为冲撞。脚底下不知怎的就绊了一脚,跌倒。幸亏是跌在人身上,没着地。人们怪异地看她,问:“你干嘛?”

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喂,纪延玉!”是三司副司令李红遇,“我们几个人碰碰头,商量一些事!”

延玉说:“我有事!”头也没回。她追到外面,东南西北张望,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张庆余倒没有让墨林二位从他的视线中跑掉。他悄悄跟踪,想弄清楚两人究竟要到哪儿去,有没不正常关系。

林博源是张庆余追逐已久的猎物。无论选美,还是选政,那都是一个理想人儿。首要是选政,政治第一,成份第一。至于美,美也是有阶级性的。在林博源身上,政治和美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除了她,没有第二个目标值得他张庆余倾倒的了。当然,楚珍诗也不错,政治上进,容貌富态,但她不是党员。所以自从入学以来,张庆余黑洞洞的目光一直盯在林博源身上。只是由于学校有明文规定: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他作为党支书才不得不将心收拢来。但到了三年级上,终于忍不住了,频频向林博源发出求爱的生物无线电讯号。他的意思是:学校并无关于男女学生之间的无线电管理法。然而林博源似乎还没长大,没有接收器,对这些电波毫无感觉。

最后,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切规定的权威性都动摇了,张庆余才决定向林博源摊明他想要什么。林博源装作很吃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学校不是不准吗?我觉得我们作为党员学生,一定要带头遵守规定!这个问题,只有到了毕业以后才能够考虑。”

她的回答光明正大,无隙可乘。张庆余想想也是,同时感到安慰:并没有拒绝他,答应在毕业以后可以考虑。那么,快毕业的时候再说吧。她真是个革命圣女!

然而今天看到的情形使他非常震惊和晕眩!这个革命圣女居然与墨润秋搞在一起!墨润秋何许人也?林博源作为年级团支书,与这个阶级异己分子说说话是可以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但应该是从做思想工作的角度,挽救人帮助人的角度,严正大方。可是今天看到的情形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林博源从来没对哪个人眼睛如此发亮过,最亮的眼睛居然是留给墨润秋的!

墨润秋和林博源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张庆余躲在附近一家商店里,混在顾客中观察他们。越观察越觉得这两人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他要看他们上的是哪一路车。如果是12路,那就说明是往林博源家去的。张庆余虽然还没去过林家,有一回他要求上门拜访,遭到了林博源坚决拒绝,但林家的街道、门牌号他实地踏勘过,乘什么车,怎么走,都了然于胸。

等了好久,12路车终于来了。果然,墨林两人上了12路!不出所料,是要到她家去!张庆余给醋呛着了,血直往脑干冲。趁二人在前门拼搏上车挤得无暇他顾的时候,庆余从商店里出来急步挤上后门。于是跟踪的和被跟踪的上了同一辆车。庆余以为没被发现,乘客挤得前门看不见后门。然而墨润秋是个何等样进化的人哪!他的视力好比鹰隼,嗅觉好比藏獒,听觉有如大象,更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感知能力。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了不得的杂种。所以庆余的跟踪一点没逃过他的神经中枢,那里边一直在收集、分析相关信息。

小西门站到了。如果是到她家去,应该在这一站下车。没错,他们下车了。庆余看到他们下车,自己却决不定是否该下车。跟下车可能会被发现,于是他决定过头一站才下车,再往回赶。

哪知这辆车却是“大站车”,小站不停。直奔过三个小站,才让庆余在下一个“大站”下车。庆余急得几乎要与司机吵架。下了车,却是没来过的地方,晕头转向不知哪里接哪里。跟踪是无法继续了,连回学校也不知怎么走。

2

润秋回到学校时已是晚上八点,发觉纪延玉居然在鸿蒙大学看大字报!他走过去“嗨!”了一声。延玉左右瞥了一眼,说:“半个小时以后我在姨妈家等你!”

墨润秋到达“姨妈”家时只楼下亮灯,楼上黑暗。“姨妈”指指楼上。墨润秋小心翼翼爬上楼,发现延玉在窗前背立。他轻轻呼唤了一声,挨到她的身后,伸出手去。

延玉忽的转过身来,“别碰我!”她厉声说,“脱!我要看一下你今天做了什么坏事!还有,手指头伸出来,我要取一点血化验!”

润秋笑了,不由分说抱过来就亲,说:“宝贝,你怎么的啦?想到哪儿去了?”

延玉挣扎,要抽出手来打他,却被他紧紧抱住。他是个肌肉强健,能与熊类扳手腕的人。延玉一向喜欢他那强有力的拥抱,喜欢那种淹没的窒息般的感觉。正如她的香唇是他抵挡不住的武器那样,他的肌肉也是她抵挡不住的武器。终于,延玉放弃一切抗拒和质疑,陶醉在被蜜糖深深淹没的状态中,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亲爱的,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

半夜,他们起来喝水,聊天。免不了谈到封报、运动、形势这些事。纪延玉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军队要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了!”

“噢?”墨润秋惊怪地噢了一声,像是听到地震预报。

“是我爸爸听一个老战友告诉的。”延玉补充说。

“他们迟早会介入的,我早有预料。”墨润秋说,“不过,这跟我们没有关系。管它呢,我们还是来冲一碗藕粉吃吧!”

他们冲了两碗藕粉。墨润秋说:“姨妈这里,恐怕不能多来了。事不可长,长必为人知。现在农村也分派。学生的派,工人的派,农民的派,互相联系、斗争,错综复杂。保不准这村里的什么人知道了,通过派道捅给学校的什么派,学校的什么派又与我或与你敌对。那样,就会有麻烦!保不准,哪天夜里会突然冲进一帮人,把我们光着上身五花大绑押出去游街示众,还剃了阴阳头。”

“他们敢!”延玉愤愤说。

“怎么不敢?革命群众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把人撕了吃都有可能的!”

                       3

李红遇回到学校,走进寝室,发觉张庆余象一条咸鱼,面朝里蜷曲在床上,了无生气。红遇掏出红宝书就念语录,还是那条老方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但这一回效果没那么明显,状如虫子产生抗药性。庆余还是像一条咸鱼蜷曲着,了无生气。

红遇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刚刚在司令部得到的消息,是他们那位神秘的幕后高参透露的。这是一剂新药,也许可以让咸鱼跳一下。就说道:“听说军队要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了!”

果然,咸鱼翻过身来,读着红遇的脸。红遇把消息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庆余判断此是可靠的消息,坐起擂了红遇一拳头,抱住说:“兄弟呀,我们就是等待这一天哪!哟呵!呵哇哇!”

红遇说:“这是好事,你怎么哭起来呢?军队肯定是支持我们的,不会支持那些假革命真反革命的!”

“对呀兄弟!军队介入就有好戏看了,我这是高兴的哭呀!”

红遇给庆余倒一杯水,自己也倒一杯水喝着,一边就聊到司令部的事。“刚才毛贫反的头领到我们司令部来串门。”

“毛贫反?”

“就是毛泽东思想贫农造反团呀,与我们观点是一致的。来串门,要求联合。后来闲聊中提到,他们有一个村,据说一户人家认了个干女儿,干女儿有时带男朋友来过夜,可能是搞腐化。”

“噢?”庆余耳朵竖了起来。革命时代信息贫乏,生活单调,艳闻有非同寻常的兴奋作用。就如在一个禁酒的国度,一块酒精棉花球的挥发汽也会使人吸溜鼻子那样。

然而庆余从艳闻中还似乎嗅到一点什么,他警觉起来,问:“那一男一女多大的年岁?”

“这个,倒没听他们说!”红遇从张庆余严重的神情觉悟到自己太粗浅,竟没对此事进一步了解。

“青年还是中年?”庆余放宽尺度,只要求粗粗划定一个范围。

红遇表示了更大的歉意。

“你去想办法了解清楚!”庆余指示道,“年纪,高矮,胖瘦,外貌特征。如果是我们的对手,我们要策划一场突袭,把人抓起来!”

庆余希望是墨润秋和林博源!

红遇经过一番奔走,终于了解到具体信息:喜渔村,村外独屋,女的认这屋的老太为干亲戚,和一个男的常来。两人都二十多岁年纪,学生模样。男的高个,有一米八上下。女的垂肩浓发,漂亮。

不是林博源!博源齐耳短发。男的倒像是墨润秋。

庆余有点失望,同时又捞回来一点希望:也许,博源还没被墨润秋真正染指过。他又希望捉到墨润秋和另一个女人,将那家伙绑起来剃阴阳头,游街,给林博源一记打击,让她看清楚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是真正的坏人!同时也在政治上给二司一记打击。那女的会不会是蒙曼?

“女的什么肤色?”庆余问道。他希望黝黑色。

红遇茫然闪眼,为自己未够精细再次感到抱歉。

“是不是黝黑?”庆余提示道。

“是的吧。可能是!”红遇顺水推舟,给同志一点希望。

“你立即组织一支突袭力量!”

“这支力量早就有了。”

“密切注意墨润秋的行踪,尤其是星期六晚上。挑一个有盯梢经验的人。”

“我本人就会盯梢。”李红遇说。

红遇寻了手下三个红卫兵负责跟踪墨润秋。他们是别系的无名小辈,估计墨润秋不会眼熟的。红遇跟他们指点了对象,言明行动的目的。三人一听是奸情之事,一个拉拉鼻子尖,一个抻抻耳朵,一个鼓鼓眼睛,争着说:“我们来势的!”

红遇说:“你们跟着,只要看他和女人进小楼,就留两人看住门口,一人回来向我报告。”红遇还给他们配备了一辆自行车。

    苟合之地莫长到,色字上头一把刀。

    何况此时两派斗,危如累卵须快跑!

4

三天后,星期六晚上八点半,就有一人骑车回来报告,喘息未定的说:“姓墨的,他,他进去了!上楼了!”

“女的呢?”红遇问。

“女的在上面!我听到声音呢,男的女的在上面说话,还听到女的笑!”

红遇当即召集他的山狼突袭队。庆余真想邀博源同去看看这精彩的场面。因一时找不到博源,只好算了。

红遇把队伍带到喜渔村那座小楼外面,隐藏在树林中,包围了小楼。问跟踪的人:“还在上面吧?”

“当然在上面!我一直守在这里,小李去盯住后窗。插翅也跑不掉!”

红遇对庆余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毛贫反的人。”

红遇去了十几分钟,带着本村两男一女来了。两男中,较年轻的一个叫王光内,是毛贫反支队的头;年长的叫王敬守,是个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木匠;女的叫李婶,平日常与“姨妈”串门唠嗑。红遇的计划是:让本村人去叩门,那样老太婆可能比较愿意开。于是王光内叫来李婶。恰好王敬守在无事转悠,顺便把他也给叫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李婶在前,王敬守王光内在后,去敲门。李红遇的弟兄们在林子里做起跑的准备。

“姨妈”真的来开门了。既开门,第一小组八个人即冲进去,第二第三小组在外布防。红遇庆余也进去要往楼上爬。都想捉一对光溜的。

只见小组长和两个弟兄从楼梯下来,诧异说:“咦,没有人哪!”

红遇庆余不相信,三步两步窜上楼。

哪有什么人?

红遇猫下腰往床底下照电筒,只看到一把鞋刷和一盒鞋油。打开那盒鞋油,还是空的。

庆余走到窗前,仰头往天上看,好像墨润秋和女人会飞似的。

两人又急急下楼,命令道:“搜!仔细搜!”。

然而“姨妈”家就那么点地方,连鸡窝都看过了,还是没有。红遇抓起一只大公鸡来端详了一阵,似乎在怀疑会不会是墨润秋变的。庆余又仔细研究了各寸地面,看有没有隐藏的地窖。没有!问那老太婆,却是又聋又哑。

“这真是出了鬼了!”红遇说。问那三个盯梢的人:“怎么回事?你们看错了没有?”

三人发誓没错:“怎么会看错呢?我们跟到这里,分明看到那姓墨的进门,上楼,听到男的女的说话声,低语声,浪笑声。我们一个人回去报告,两个人盯住门口,后来又分出一个人过去看住后窗。我们一直盯着,直到你们来!”

红遇万分怅惘地说:“那怎么会没有了呢?”

                         5

原来,星期四早上,墨润秋脑子里有一根弦忽然牵动,血光一闪,打了个冷颤。第二天眼皮跳。先是左眼跳一下,接着右眼跳一下。左右轮流跳。这让他警觉起来。在食堂排队买饭时候有一个人从邻队特别地看他一眼,短短一瞥的眼神里含着丰富的信息。傍晚校园散步时又感觉到远处有一束幽幽的光聚焦他。明天就是周末了,和纪延玉幽会的日子。“要出事!”三天来的内外感觉让他得出这个结论。姨妈那里不好再去了!

下一天,星期六。墨润秋吃完中饭就往医科大学跑,要通知纪延玉中止幽会。然而大字报栏所有的大字报都让他读熟了,也没见纪延玉出来。只好不顾一切地找到延玉寝室。延玉的室友三个人一齐将新奇的目光射向他,说:“纪延玉回家去了。昨下午走的。”

这可怎么好?又不知她家地址!延玉必会从家直接到喜渔村,这毫无疑问。润秋急得早早地就去等在89路喜渔村站。

过去了四班车,才终于看到了停下来的车上有纪延玉。

门开,延玉举步下车,没想一个人莽撞地冲上来,挡住她。一看,竟是墨润秋!

售票员问:“下不下?”

纪延玉很机灵,回答:“不下!”

“莫明其妙!”售票员说,将车门关了。

墨润秋贴近延玉低声说:“你原路回学校去,或回家去。姨妈那里不能去了,有人盯梢,要出事!”

延玉惊骇,问:“你怎么走?一起走吧!”

“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墨润秋乘一个站就下车,往回奔,仍然到了喜渔村。陌生人看到他,喜极,就远远跟踪。只见墨润秋步履从容地走向“姨妈”的小楼。

墨润秋真的像甥女婿那样,亲热地向“姨妈”问好,说:“阿姨,今天匆忙没买什么东西孝敬您老人家。”他掏出二十块钱塞到姨妈手里,“这点钞票你自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吧。太少,不成敬意,但我和延玉是会想着您老人家的。”

墨润秋上楼。开灯,拉上窗帘。自言自语,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又作女笑状,男豪笑状。一边将两人的东西收拾,打成一个包背上,往楼下看了看,关灯,便从后面窗口轻轻跃下,像一只山猫那样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6

就在这个晚上,另一场规模大得多的捉人行动在全市展开。捉的一方是军队,被捉的一方是工人造反派组织的大小头领和活跃分子。一夜之间捉了六百人!

正如庆余分析的那样,军人对造反派是深恶痛绝的,一旦毛主席让他们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好戏就有得看了。又碰到这年(1967)二月,中央高层干部谭震林等一伙人大闹中南海,向毛泽东质疑文化大革命诸多问题,要求中止这一场革命。形成一股所谓“二月逆流”。恰恰在这股“逆流”中,毛泽东叫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军队就虎借风势,向造反派猛扑了。

也顾不得准备完整的材料,只开列了一份长长的逮捕名单。并印好了解散工人总部和工人913的公告。

就在李红遇张庆余们沮丧地撤出喜渔村的时候,两卡车士兵开入村来,要捉一个人。那人土生土长在喜渔村,成年后当兵,部队转业到城里纺织机械厂当烧炉工人。混得不算好也不算差,有阶级感情而无政治觉悟。碰到文革,便随潮流造反了,当了工人913纺机总部的委员。名王敬守,45岁。

军车见这一伙人散散落落的往外走,就停车,叫站住。驾驶室里走出的是排长、班长,问:“你们是这个村的吗?”

红遇指王光内说:“他们是。”又指指自己一伙说:“我们不是。我们是鸿蒙大学三司的。”

军官电筒照照红遇的袖章,竖起拇指说:“三司的,好样的,革命的!”又转向王光内:“你的,本村的。我问你:你们村有一个叫王敬守的吗?”

王光内指指木匠,说:“有,他就是!”

军官回身手一招,“把他抓起来!”军官命令道。士兵猴子般跳下。木匠猝不及防就被扑倒在地,铐往车上去。木匠大叫:“做什么,做什么?为什么抓我?”

军官掏出本子对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木匠答:“王敬守。”

“王八蛋的王,尊敬的敬,保守的守,是吗?”

“不是王八蛋的王。是无头主的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王。有枪便是草头王的王。名字敬守没错。”

“年龄?”

“45岁。”

“性别?”

“男。这还用问?”

“住喜渔村,是吗?”

“没错。可是,可是,我犯了什么了?”

军官所有的条目都核对了,命令推上车,开起就走。车上的兵热情地向李红遇们挥手,喊:“三司的,革命的,再见!”

王光内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追着说:“等等!等等!解放军同志,我们村还有一个王敬守!你们要抓的可能是他!”然而车子已经绝尘而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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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九回

第39回  劫书记翻车变稻草  饮茅台纵论头换头

1

黄鹤市南体育场是一个露天广场,只在东边搭了一个主席台和两壁看台。和平常日子一样,邋里邋遢,纸屑碎瓦,一点也没有准备开会的迹象。只是到了上午九点,才突然开来一辆卡车,跳下二十几个“老三”,卸下一些东西搬上主席台布置起来。与此同时,各校各厂的保守派队伍也从天而降,填满了体育场的所有地面。红旗飘展,尘土飞扬,太阳晒着,是很盛大的群众集会场面。

孙召达早就准备一支叫做二司铁血团的队伍,人员精干,平时分散在各校各个角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昨天夜里他把各支队的头召到总部布置任务。今天早晨八点半钟光景,各支队都来到南体育场附近由二司控制的洪阳中学集结待命。孙召达发给每人一个伪造的遵义红卫兵袖章,戴起来。三百人分成两拨,一拨整成队列,趁保守派各路队伍进场的时候混在其中,也往体育场里边开,而且占据主席台前边的场地。另一拨百把人分散进场,混在别人的队伍中闲坐,或甚至作为会场守卫者在边上游荡。

大会开始。李红遇作为三司第二把手主持会议并讲话:“腾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钻友们!今天,我们工人阶级老大哥职工联合会,和我们蹲义红卫兵,在这儿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

很烦,因为一直有嘣嘣嘣的敲打声在干扰他的讲话。那是工人在修理上方的雨棚,敲钉子。红遇忍受不住,就对着麦克风叫嚷:“上边别敲敲打打的了!”

然而还是敲,似乎没听到。红遇忍受着,继续讲他的陈词滥调:“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挑动群众斗群众,压制革命派,”忽然发起火来:“上边听到没有?别敲敲打打的了!为什么早不敲晚不敲?”

上边几个工人笑起来。像学生那样,每个地方的工人都分派,混得好的当保守派,混得不好的当造反派。上边这几个工人正是属于造反派。他们的工班长也是造反派,看到三司和职工联来这儿开会,便派七八个弟兄爬上雨棚去敲钉子。

在断断续续的敲打声中,红遇只好耐着性子将讲稿念完。他又不能爬上去吵嘴。人家是工作。

接下去是职工联合会的杨会长讲话,三司的总司令胡连杰讲话。仍然在断断续续的嘣嘣声中进行,听得大家都很烦。李红遇看看手表,正好是约定时间。就有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主席台下边。

红遇喊道:“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总代表汪道远揪上来!”

车门开处,穿军大衣的省委书记汪道远被两个汉子扶着走上台来,两个“老三”取了一顶尖尖的纸帽子走过去给他戴上。汪书记面向台下低头站定。同时上来一个职工联代表发言批判,一个三司代表发言批判。每个讲十五分钟,李红遇就宣布:“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汪道远押下去!”

于是一个老三走过去将纸帽子摘下,汪道远被两个汉子扶着往台下走。这时从场外开进来另一辆轿车,红色,东风牌。汪道远三人正向来时的黑色长征牌走去,孙召达的二司铁血团围上来,冲撞这三个人,将两个左右扶持汪道远的汉子解开,架起汪道远就向红色东风牌去。两个汉子拼命挣扎要冲过去夺回汪道远,却被这伙也戴着遵义红卫兵袖章的人紧紧挤着,动弹不得。台上的头领看得目瞪口呆,李红遇大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一些什么人?”

头领和所有台上的人都冲下来,却被也戴着同样袖章的人堵着。台下真正的遵义红卫兵们没人指挥,不知所措。这时汪道远已经被塞入红色东风。红遇又返回台上喊:“堵住那辆红色的车,堵住!堵住!”于是正宗遵义红卫兵们围过去,情势万分紧急。

开红色东风的是一个刚刚学会开车的医科大学学生。体育场年久失修,地面坑坑洼洼,他开进来心里又慌,将车停在一个坑边上了,只三个轮子着地,一个悬空。这时情势危急,他开起就转弯。用力过猛,车就翻倒了!四个轮子在空中打转。汪道远,这个准备秋后算账的省委书记自然也给翻了过去,肚皮朝上,蹬腿。

三司和职工联合会的人潮水般围过来,准备瓮中捉鳖。郭方雨制订的“火鸡行动计划”眼看就要全盘皆输。孙召达一急,对铁血团下令道:“一二三支队外围挡住!四支队,上!将车子翻过来!”

数十人便扳住车的底盘一齐用力。一个人喊号子:“同志们齐用力哟!”其他人喊:“嗨哟!”号子喊:“秋后莫算账哟!”众喊:“嗨哟!”号子:“算账去他娘哟!——好!”

终于将车子连同司机,连同省委书记,一古脑儿翻过来。发动机没熄火,司机开起就跑。杨任重郭方雨跳上车,一个坐副驾座,一个后排与省委书记坐一道。一支队二支队在左右前方开道,终于冲出重围。

李红遇台上冲下来,和杨会长一道钻进黑色长征牌轿车,叫追。又伸出头来,叫没上车的胡连杰打电话与高参联系,叫他调动车子前方堵截。司机忙点火冲出去。出了体育场,东张西望终于看到红色东风轿车,紧紧咬住追着。

七弯八拐追逐了半个小时。忽然前方尖利的汽笛声响起,有消防车开过来堵住路口,还有军车警车从前后左右包抄过来。红色东风牌轿车司机看到情势危急,弃车而逃,隐入羊肠小巷。

众车辆开过去围住。大批人马下车,奔过去开门要救省委书记。这才看仔细了:后座上是有两个人,但都是假人,旧报纸和稻草做的!

原来,二司准备了两辆同样的车,准备两个假人。一个穿军大衣。另一个假人则从孙召达身上剥下一件褂子来,连同袖章套上去。两个假人放在一辆车的后排座上。当劫持真书记的车开出体育场时,载假人的车就开上去断后。一会儿李红遇的黑色轿车开出来,就咬上了放假人的红色东风!载真书记的红色东风扬长而去。

2

二司把汪道远安置在钱未庄教授家。鸿蒙大学在山间林下造了若干小院落,钱教授即住得其中一所。这些小院彼此独立,只林中小径偶尔碰见点头。钱教授在地物系教一门天文测量,郭方雨蒙曼都是他熟悉的学生,因而与二司关系密切。二司头领商量:对汪道远要待为上宾;钱教授住处山高林密,位置隐蔽,就选择了这里。一说,钱教授十分乐意。

其实钱教授与汪道远认识。前年冬他的表哥和一位同事从老家小城来黄鹤市出差,他们一道来访了钱教授。那位同事又恰巧是汪道远的表亲,便撺掇一道去见了省委书记。汪道远倒没拿架子,招待三个人一起去家吃饭。因而钱教授与省委书记是见过面的熟人了。

杨任重郭方雨在车上与汪书记谈了,说委屈他到林下住两天,开完批判会就送他回省委。

汽车驶入曲曲折折的山路,林深木暗。“你们准备把我弄到哪里去?关进山洞?”汪道远问道。

“小的们哪里敢?怎么样也得给书记部级待遇啊!”

“便关山洞也不怕!老子就是从钻山洞打出来的,大不了重新上山打游击!”汪道远愤愤的说。

“说到哪里去了,汪书记!”郭方雨说,“我们不过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希望您对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有所认识,接受群众批判,早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汽车转入小路,在一处林间草地停下。附近有二癞子在警戒。方雨下车,绕过来拉开汪道远一侧的车门,说:“汪书记,请下车!”

汪道远没有动,只往车外张望。就有一个衣冠楚楚戴眼镜的先生从林子里急步跑过来,到车旁躬身迎候:“汪书记,您辛苦了!”

声音有些耳熟,汪道远从车门仰看,面孔似乎也是见过的。终于想起来,这是鸿蒙大学的钱教授,前年由表亲引见过。这使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便抬腿下车,与教授握手。

杨任重说:“汪书记,这是钱未庄教授,我们委屈您在教授这里住两天。”

“汪书记,在下恭候多时了!寒舍简陋,幸蒙光临,请!”钱教授对着一条青苔斑驳的林间小路摊手掌。

汪道远举目四顾,只见山势回转,林木葱郁。小路所导,有白墙青瓦现于其间。空气清凉,草木芳香。遂高兴起来,跟杨任重说:“这里挺好,我要在这里住几天!”抬脚走上小路。

一行四人进入小院。钱夫人迎见,让座,献茶。钱家子女一在外地,一在本市,均已成家立业。只老夫妇住这所小院,雇一个保姆持家。

钱夫人见省委书记头上肿起一个包,有血痕,指着惊问道:“这是怎么的啦?”忙要去寻红药水。

不提则可,一提书记就愤恨,指着两个二癞子头领:“还不是他们搞的!”

钱未庄震惊地问杨、郭:“怎么回事?”

杨任重说:“司机是新手,弄翻车了。汪书记,实在得罪,希望您能原谅!”

“宰相肚里好撑船,汪书记不会怪罪我们的。”郭方雨说。

“会怪罪!怎么不会怪罪?你们搞什么名堂嘛!”

“以后跟他们算账!”钱教授说,“秋后,秋后再说!”

汪道远见提起他的名言,态度缓和下来,说:“你这样说又要给他们抓辫子了。秋后算账不过是我在内部会议上顺口说说,不知怎么的就泄露出去,给印成传单,搞成我的名言了。这就要成为我的第一大罪状不是?所以,钱教授,再不要说秋后算账的话。小将们哪,我那时嘴上没设哨兵,说话不留神,你们就不要记着了吧。现在我头上这个包也就算了,大家扯平!”

“对的,我们不会揪住汪书记一句两句话不放。”杨任重说,“不过,汪书记,我们明天将联合全市造反派召开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到时候还得请您老人家台上站站。您最好亲口跟大家说,秋后也不算账了!”

“全市造反派?三司参加吗?他们不算造反?别到时候又来抢,将我头上再弄出一个包来!”汪道远指指自己的头,说。

“那不会的!”郭方雨笑说,“三司他们斗过您了,不会来抢了!另外,我们将有比较好的安全措施。开完批判会就送您回省委。”

“不要那么快送我回省委,让我在这儿住两天。你们慢慢批判吧。”汪道远说,又回头对钱教授,“钱教授,我在你这里正可以清静一下,多扰了!”

钱未庄看看两个学生造反头子,说:“我正巴不得汪书记在寒舍多留两天,以便聆教。你们两位,将汪书记头上撞出这么个包,也应当赔罪,让书记留下来养伤。”

“那没问题!”杨任重说,“只要上面和别的方面不找,汪书记愿意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吧。只是多扰钱教授了。费用方面我们会找省政府去要。”

“费用不足挂齿,提都不用提!”钱教授说。

“行,就这样。”郭方雨说,转向杨任重,“我们先走了吧!”

“是的,我们走了,有许多事情忙!”杨任重说,“汪书记,失陪了!钱教授,有什么事请找我们的守卫小队联系。”

3

杨、郭离开以后,钱家已在饭厅备好一桌酒菜。钱夫人给省委书记额头上涂了红药水贴了纱布,请入席。教授打开一瓶茅台,斟酒,说:“林下简陋,没什么吃的。聊备薄酒一壶,给书记压惊!”

汪道远取过酒瓶端详,说:“正宗茅台,1960年的,不错!今日老友相逢,也是难得,要喝个痛快!”军大衣脱下挂好,坐下开吃。

钱教授举杯与书记碰,边饮边聊。“汪书记,自从上次有幸到府上叨扰,两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是呀,时间一晃就过去两年!人生其实是很短暂的。你那位表哥现在怎么样?据乡下来的消息,我表弟也在挨斗呢!”

钱夫人不喝酒,端一杯橙汁在旁边陪着。听到书记的表弟也在挨斗,想起时下乱哄哄的文化大革命,便说:“汪书记,您位居上层,今日光临寒舍,正好请教。我有点弄不懂,怎么好好的又要搞运动呢,弄得鸡飞狗跳的?”

“钱夫人,你说的问题连我也弄不大懂。是的呀,刚刚经济形势有点好转,米瓮里有几粒米了,又要搞运动!非把几粒米也折腾完不可?但那是上头的决定呀,毛主席的决策呀!毛主席绝对是个天才,五百年才出一个,他的思想我们凡人跟不上。你想想,要是没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我们共产党能打下这片江山吗?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能够推翻吗?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一定要相信毛主席,必须相信到盲从的地步。要按照林彪副统帅说的,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的过程中加深理解。所以对着当前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不管是理解,还是不理解。”

“汪书记不愧是老革命家!”钱教授表示佩服,继续给客人斟酒,“尽管头上被撞出个包,还是没有晕头转向,始终高屋建瓴,纵览全局!”举起杯来,与书记碰了一下,“来,我们喝!”

边喝边聊,两个人渐渐的酒意晃荡。钱夫人同情地望望书记额头上的伤。她刚才给书记作了清创处理,贴上纱布,从封疆大吏的角度看,模样有点滑稽。不禁说道:“汪书记,造反派怎么可以对您这样!他们太粗野了,不讲道理!”

一经提起,书记头上的包又痛了起来。他皱了一下眉头,显出受难的样子。然而说道:“撞个包不算什么。我们干革命的人,在国民党统治下那时候,是提着脑袋行走的,随时可能丢命。有千百万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牺牲了!我们活下来的人,头上撞出个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这包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给打的,是承蒙你们给解放了的人民闹的!”钱夫人说。

“他们不是人民!”汪道远愤愤说,举起刚斟满的杯子,一饮而尽。嘴巴开始更多地受酒精控制。“人民不是他们!”他摇晃着手指,说。

“你说造反派不是人民?”钱教授说。他也意识朦胧了。

“他们是人民的敌人!”汪道远说,“造什么反?造谁的反?说得好听,什么响应毛主席号召啦,什么拥护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啦,都是他妈的投机取巧!实质是要推翻人民民主专政,推翻共产党的领导,改变社会主义制度!想把我们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夺过去。这一点难道我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水平还能当省委书记?”

三人中,只有喝橙汁的钱夫人清醒。听到省委书记这酒后之言,不禁起了警觉,决定等丈夫酒醒之后,劝诫他与二司要疏远些。

“那些小子太狂,太异想天开了!”汪道远继续说,“不错,我们党内部是有矛盾,有分歧。但我们最终会解决这些内部矛盾的。那是我们内部的事,你作为外人,掺和个什么呢?捞什么稻草呢?想把我们用几千万头颅夺来的政权夺过去?没门!除非他们也用几千万头颅来换!”

钱未庄教授又取出一瓶五粮液来打开。夫人却劝道:“最好少喝一点,别真的喝醉了。”

“没事,没事!”汪道远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日非喝个痛快不可!”正是:

    提着脑袋闯江湖,夺取江山为姓无。

    小子若存何妄想,还我万千旧脑颅!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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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八回

第38回  上街头看文革风景  认姨妈行未当之欢

1

傍晚,喜渔村站,例行的周末约会。纪延玉下车,挽住墨润秋的胳膊,边走边说:“这个礼拜太忙了!”她穿的是经过自己改剪的旧军服,上衣搭在手里,里边是花衬衫毛背心。

墨润秋问:“忙什么呢?”

“还不是为着文化大革命那些事!”纪延玉说着停下脚步,一本正经转向他,“告诉你啊,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新的红卫兵组织,叫遵义红卫兵。他们推举我当总部宣传室主任,主管广播台和《医大遵义造反报》。我们还成立了市红卫兵第三司令部,我在司令部也有一职:联络委员。现在,我没原来那么清闲了!”

“遵义红卫兵我知道。但你在里边担任一职,不知是应当表示祝贺呢,还是应当反对。”

“反对?为什么?”

“当前的情况,停课闹革命,正是玩的大好时机。如果我们俩只享受停课的闲暇,而不闹革命,又没有人管,我们就是历来最舒服的大学生了!何不好好地享受一段生活呢?”

生活的确有享受处。尽管这是一个物质和色彩都非常贫乏的社会,但水清见底的大北湖,迷人的夜色,纯净得几乎可以灌装到闹市去卖的空气,还有紫炉山上成片的松树林发出的风涛声,不都是让人非常享受的么!

“怎么没有人管?”纪延玉说,“如果一点不参加运动,总会有人说话的。而且,运动的走向,谁输谁赢,与我家利益攸关!我爸爸单位有人成立什么红色造反团,‘炮轰’我爸爸。如果让他们得逞,我爸就会失去权力,甚至被他们揪去批斗。革命居然革到我们头上了,世道能这样变化吗?”

“与你家的确是有利害关系。但运动的结局基本上是命定了的,并不因为多你一个人或少你一个人而会有任何改变。”

“我不相信宿命论!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正想拉你一起为文化大革命出力呢!你在你们学校究竟参加哪一派?”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派也没参加!”墨润秋说。

“那么,来参加我们遵义红卫兵好不好?”纪延玉转身拉住墨润秋的双手,为自己突然想起这个好主意而兴奋不已,“就是说,参加到遵义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然后到司令部做事。那样,我们就有了工作关系,同志关系,联系起来更加方便,也更加有意思了!”

墨润秋想挣脱她的手又怕她不高兴,便索性将她拉进怀里,柔情地说:“亲爱的,我是个散淡的人,不喜欢介入政治斗争,你要理解我。况且,我们学校遵义那一伙人,与我素不相能,我不喜欢他们。我还是什么都不参加的好。但我支持你,你既然负责宣传方面的工作,假如有时候叫我帮忙写一篇文章什么的,那是可以的。”

纪延玉听他说得有板有眼,况且被他厚实的胸怀抱得晕乎乎的,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她被抱得动情,就趁势勾住他的脖子热吻。他们就像交配期的两条蟒蛇紧紧缠绕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向小树林移动,倒在林间铺满落叶的地上。

就在大火开始燃烧的时候,纪延玉戛然而止,坐起说:“不好。天气冷,地上湿,不要弄出毛病来。”

墨润秋只好起坐垂头,有如一堆刚着火被泼了水的柴草,湿乎乎却冒着烟。纪延玉拍拍他,安慰说:“我们会有机会的。我想办法。”吻了他。

平静之后走出树林,继续在湖边漫步。纪延玉说:“刚才说到愿帮我们写文章,好的呀!我正在想,《医大遵义造反报》需要写一篇发刊词,你刚好来担当这个任务。拜托了!”

“行!明天晚上此处交卷。仍然是老时间等你。但写出来,主旨是否合你的意不敢担保。你最好把要点说一说。”

“这要点——”纪延玉思忖着。

“适当地造反。造反而不过火。”墨润秋帮她提炼。

“对呀!”纪延玉高兴地叫道,“你真聪明,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给了他一吻。

“你肚子里有蛔虫?”墨润秋为被比喻为蛔虫而感到不快。

“啊,我的比喻不恰当,得罪了!”

“不过,我也真想钻到你肚子里去呢!”墨润秋笑着抱住,抚摸她。纪延玉再一次被抱得晕乎乎的,加以抚摸,仿佛置身于波浪晃荡的小舟上。她勾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亲爱的,我真的要想办法,找个地方!——啊,对了,明天我想进城去买些东西,你跟我去吧。”

                       2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墨润秋在89路站等纪延玉。人很多,车子久等不来。忽然一辆吉普车从鸿蒙大学校门飞驰而出,车顶安装两个广播大喇叭,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叫道:“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鸿蒙大学总部宣传车,革命的同志们……”音量极大,再加上飞驰的效果,那声音确实碜人。一个六旬妇女被这声音轰得心口直跳,抚着胸口皱着眉头呻吟:“哎哟——!”

纪延玉来了,她和墨润秋交换了一下眼神,装作不认识。

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却上不去,人实在是太多了。等车的人多,车里人更多,挤得车体往外膨胀。在黄鹤市乘公共汽车是要有诀窍的。车来的时候,你要站在人群前沿,估计车停下来时门的位置。如果估计不太准,门到你跟前还没停,你要把手插进门缝,抓住它,人跟着跑,或干脆吊在上面。那样即使里边人口密度再大,由于你抢占了第一的位置,也还可以楔进去。墨润秋以前常这样做。但今天有延玉,他不能只顾自己上。所以等下一辆车来的时候,他让延玉贴近他身边,他抢占了第一的位置以后,车门打开的时候,他往旁闪开了一些,把延玉推上去。

纪延玉上去了,他却上不去。延玉也还没完全上去,车门从后边把她半个人夹住了。墨润秋知道这就行了,迟早她会进去的。现在的问题是,不能让自己给落下,他知道有另一条蹊径可以上车,急忙跑到车屁股后边。这时汽车已经开动。他急步跟上去,抓住车后窗纵身一跳就翻进去!黄鹤市的公交车通常是没有后窗玻璃的,玻璃早打破了。一些武艺高强的人急迫时就把这儿当作门。

众人看着墨润秋这样翻进去,都叹服。有一个人说:“那人是黄鹤市杂技团的一级演员,你们不晓得!”

墨润秋虽然翻进去,却无法与前门的延玉联络。挤得动都不能动。纪延玉着急:把男朋友落在下面了!到了将近终点站,人比较松了的时候,才听到背后一个熟知的男中音:“嗨!”

延玉回头,见是墨润秋!惊喜交集,问:“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是怎么上来的?!”几乎要扑上去抱住脖子吸他。

他们下车。街上一片文革景象:身着脏兮兮黑衣服的串联学生蚂蚁般挤来挤去,宣传车高分贝地叫喊着开过来开过去,小传单飘着飞来飞去,大字报残骸被风刮着滚来滚去,满脸兴奋的市民走来走去。墨润秋和纪延玉在革命洪流中沿街走着,有时进商店瞧一下。走着的时候,有时会碰到擦身而过的革命者冷不防递给他们一份传单。墨润秋总是接过来看一眼,折迭放进衣兜。已经收集三份。

“不要接!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延玉说。

“收集起来将来当历史资料研究。我觉得现在是个特别时期,许多看来非常普通的东西将来可能会十分珍贵。传单、小报、邮票之类,将来也许会很值钱。况且,这些传单不会光是造反派的观点吧?也有你们保守派的,我想。”

他拿出传单来看,果然,一份的标题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另一份却是《看你造谁的反!》他指着后一份说:“这显然属于贵方的观点!”

纪延玉说:“是呀,看你造谁的反!造共产党的反就是不对!”

“这就回到南下学生那第一个辩题: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

纪延玉皱眉头说:“难道只有一个人能代表党吗?”

革命者散发传单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刚才冷不防递给墨润秋的那种,一种是抓一把向空中抛撒。这后一种会引发争抢。这时在二十米开外就有人往空中抛撒传单,立即引发马路上的人伸长手掌到空中去接,或到地面上去抢。一个小范围的短暂的混乱。这种混乱天天发生,到处发生。不巧的是,在今天这场小混乱中,一辆汽车刚好驰过,车轮辗过一个为争抢传单而倒地的中学生的头部。那头颅就像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新鲜的恐龙蛋那样,在车轮辗过的时候砰的一声就破碎了,很响。登时脑浆蛋黄蛋清四溅。

那碎裂声是纪延玉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清脆又最为惨不忍闻的声音了。而且那过程那场景她是目睹了的。她尖叫了一声,两手捂住耳朵,好像还有第二声恐龙蛋碎裂的声音等她听似的。她闭上眼睛,背转身来把头埋进墨润秋的胸脯。墨润秋揽住她拍着说:“别怕,别怕!我们走吧!”

正要走,纪延玉却转过头去想再看看。现场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从他们这个点看过去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观众黑压压的后背和伸长的脖子。

顺着纪延玉的意思,墨润秋又陪她站了一会儿,叹息着。后来他说:“走吧,我们还到老地方去吃饺子。”

“我吃不下饭了!我恐怕三天都吃不下饭了!”延玉叫道。不过又说:“到回民大妈那里去坐一坐也好,我不吃你可以吃。”

于是到了回民老夫妇的高脚楼,叫了两碗饺子。墨润秋说:“我劝你吃一点。如果你不吃,我两碗都解决掉。”

一边等饺子,两人就聊了起来。

“前天我们班一个同学进城,也看到一个为抢传单而牺牲生命的场面!”墨润秋讲述说,“有人在长江大桥引桥上向街道撒传单,底下的人们争抢。同在引桥上的人也有想要传单的。有一个中学生就向高架路外飘着的传单去捞,结果没站稳,人就翻下去了,往底下的街面跌下去了。我们的同学看见,那人在下落过程中还笑呢!当场就死了。他们一道来串联的人还就地举行一个哀悼仪式,大家围成一圈朗诵毛主席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简直是疯了!”纪延玉说,开始有了笑意。刚好回民大妈饺子端上来,于是墨润秋就趁势劝延玉吃一点。结果她也真的吃了。

                       3

纪延玉回去就开始“想办法”。不久,一个周末,当润秋在喜渔村站下车的时候,发觉延玉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香蕉和一个大档案袋。档案袋里的东西价格不菲:腊肉、香肠,还有一只盐水鸭。

“嚯,带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不是给你吃的!是给姨妈的!”

“姨妈在哪儿?”

“就在这村子里!”

“没听说过你在这儿有一门亲戚呀!”

“新近认的干姨妈!走,我带你看她去!”

他们走到村子的尽头,林子中有一座独立二层小楼,一位五六十岁干瘪老妈子正好开门往外张望。两人迎上去,延玉说:“姨妈,我带您甥女婿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姨妈”迎进去,灯下仔细瞧了墨润秋,脸上泛出光来,说:“不错,不错!姑娘,你好有福!”

“姨妈”看了礼物,更加高兴了,殷勤将他们送上楼去。楼上只有一个房间。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揩抹得一尘不染之外,窗户覆盖着厚厚的窗帘,床的里壁贴着一对大红双喜字!

老太送上来两瓶开水和一桶清水,就下去了。墨润秋惊喜地环顾这个新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向坐在床沿的纪延玉走过去,一条腿跪下,吻她的手,说:“你真是个能干的女英雄,果然给你想出办法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幸福会来得这样快!”

纪延玉撸着他的头发说:“我要你永远记住今宵!”

从此他们周末就在“姨妈”家过。按照润秋的意思,是要天天来的。但延玉说:“不可以!夜夜离校,会引起别人注意,容易招来危险。凡事要有个度!”

                         4

下一个周末,他们决定在湖边散散步才到“姨妈”那里去。来回走了一段,墨润秋说:“听说昨晚二司去省委捉汪道远,没捉到!”

延玉诡谲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没捉到。汪道远在我们手里。名义上是造他的反,实际上是保护他,不让他落入二司之手!”

“你们把汪道远关起来了?关在什么地方呢?”润秋有些惊讶。

“这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说。不是关,是保护!舒舒服服地呆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你们狡猾狡猾的!但总得做出个批斗的样子是不?”

“是要做样子,后天我们要在南体育场举行十万人批判会,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人物汪道远。”

“你们的大会,汪道远该出场的吧?”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争论了好大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要出场,但须严加保护。而且速出速返。”

5

第二天,郭方雨到墨润秋房间,说:“昨晚司令部开扩大会议,讨论到的一些问题比较繁难。前天我们去省委捉汪道远,扑了个空。到他家去也没找到。据说是被哪一路人马先于我们劫走了!现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关键阶段。上海‘一月革命’以后,各地群众组织都在做夺权的准备,将权力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中夺过来。哪一个当权者是走的资本主义道路呢?所有当权者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都得交权!争论的问题是,哪一个群众组织有资格夺权?权交给谁?这就要看谁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谁占多大的份额了。像三司这种,实际上是打着造反的旗号,行保皇之路线。他们应当没有资格参加夺权。我们当前的任务,一是要揭露他们假造反真保皇的面目,二是要扩大我们的影响和份额。我们原是想将省委书记汪道远弄来开一次全市规模的批斗会,壮大我们的声势和影响,却不料有人捷手先伸了!这弄得我们有点被动。作为全市最大的学生造反组织,如果对省委书记都没一次批斗,简直说不过去。但我们到哪儿去找他呢?”

墨润秋沉默了一阵,没接话,却问道:“我曾经建议你们暗地里制作一批遵义红卫兵的袖章,此事有没进行?”

“我已经布置这件事了!只是,还不明白这到底有没有用。”

墨润秋说:“我们人有时不得不作些也许用不着的准备。根据黄鹤市各路情况,我分析:汪道远可能在三司手里。他们明天将在南体育场举行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可能会将汪道远拉台上去批斗。”

接下去,两人的谈话就变成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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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七回

第37回  三岔口张庆余失陷  换旗处李红遇昂头

                       1

二司的人冲上楼梯,来到档案室门口。主任老余已经恭候在那里。郭方雨说:“老余呀,相关行政手续我们已经办来了。你看怎么样?”老余也没敢先看手续,连忙点头哈腰说:“那是,那是!这就给你开!这就给你开!”开了门,郭方雨只和总部两个头领进去,布置了门岗,其他人不让进来。

他们三个人在里边东看西看。都是些旧档案,没新东西。只边上有一只空纸箱,毛笔写的H6657(2)字样。忽然有人来报告说:刚才看到张庆余等人抬着四箩筐餐具,神色慌张,经过食堂却只进去三个筐,有一筐往他们总部的方向去了。

三个头领一听全明白,交换了一下眼色就下令道:“捣他们总部!捣他们总部去!”

造反派的队伍举大红旗向一司总部开去。总部是在哲学楼五层。张庆余和李红遇把箩筐抬入总部,紧张得心跳过百。一会儿,从窗口看到有大队伍往这边开过来了,知道大事不好。一急,七手八脚将材料从箩筐扒出来,装入一个靛青色布袋,庆余扛起就跑。

郭方雨布置了底楼门窗的守卫,就带领队伍向五层进发,进入对手总部。一司此时也有二三十人,都没有抵抗,脸灰灰的只靠墙而立。李红遇也在其中。毕竟二司人多,痞子气也重,此时又是符合最高领袖的大意向,得理不饶人。

郭方雨问:“张庆余呢?”没人回答。又问“你们把食堂箩筐餐具弄到这儿来做什么?”

红遇迟疑着答道:“我们想洗干净了再送回给食堂。”

“还有三筐为什么不抬过来洗呢?”

“那三筐还好。这一筐特别脏。”

孙召达手里握着短鞭,昂首挺胸凸肚,迈着八字步耀武扬威地说:“你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怎没人吭声哪?都哑巴啦?”鞭子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垂头立墙边的三字兵们吓一跳。都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是什么武器。

召达逼到一个瘦高个脸色苍白的三字兵跟前,用鞭柄拨一下他的脸,低沉地问道:“说不说?张庆余到哪儿去啦?”

他那鞭柄赶驴数十年,已经凝铸出一种神力,无论是驴还是马,被它拨一下都会服服帖帖。此时这位红卫兵也吓得不轻,连忙说:“张庆余刚才扛着筐底下的东西跑出去了,就在你们进来之前。”

张庆余扛包跑得比兔子还快,想要抢在城破之前出门。却来不及了,刚下到三层已经听到底下人声鼎沸,乱蓬蓬的脚步声,知道冲进来了。要是还往下走,那不逮个正着?急得像唐老鸭那样,滴溜溜原地转了三五个圈子,呼的一声飞入刚好在他附近的女厕所!

脚步声人声轰隆隆流过去,一大阵,静了。庆余轻启一条门缝,伸出一只眼睛往外侦察。也许,人都上去了,底下都空了,那正好给他跑出去的机会!然而他触电似的把头缩进来,舌头倒往外伸。他看到楼梯口有两个人在那里守着!

他重新关门闩上,轻轻地。然后走到窗边,往楼下张望。天已断黑,底下只隐约见到树木黑影,没有人。他想,是不是可以把布袋子丢下去,然后人攀着水管爬下去呢?犹豫着。爬下去要是摔伤了,以后就不是党支部书记,而是残疾人协会主席了。

郭方雨精算了一下,觉得张庆余还没跑出大楼,当即下令搜查各个教室、房间及所有角落。每一层楼派一个头领带队负责。

第三层带队的是蒙曼,她先察看了走廊、楼梯和墙旮旯,搜查了所有教室。教室一般是不设防的,但教研室资料室就都是关锁的了。蒙曼正对着那些锁住的门苦思对策,忽然小便急了,决定先进厕所尿一下。

张庆余想,人家要是发现女厕闩着门,那不反而坏了事?便决定摆空城计,拔开门闩,让女厕所看起来处于正常状态。然后他返身扛起布袋就躲进一个档间,脚缩上去蹲在抽水马桶上,布袋顶在头上,关闭档间的门,大气也不敢出。

蒙曼进了厕所,坐的是相邻一个档间,只隔着一层薄板。在叮叮当当一阵撒尿之后,静了下来。正准备收尾呢,忽然感到隔壁似乎有呼吸声!她勾下头去往那边看,却看不到脚,空的!空的为什么有呼吸声呢?蒙曼汗毛直竖,赶紧起立系裤子。

且说一个三字兵挨挨擦擦离开总部。二司看守门口的人不是很认真,以为他是要上厕所去,就没阻挡。他也真的上厕所尿了一阵,一边尿一边把三字兵的袖章摘下来揣进裤袋。走出厕所以后却往楼下走。反正一司二司的人除了脑子不同,外表没有差别。别系的人又不认识他。所以他通行无阻的就到了底楼配电间附近。郭方雨心思再细也没想到配电间这个要害之处,没布置人守卫。所以这人就溜进去了。他要把电闸拉掉,帮助张庆余趁黑脱险。

蒙曼刚系好裤子,突然间电就灭了!由于鸿蒙大学散落于花果山脉末梢一处特殊地貌中,一旦灭了电,就没有邻楼可以借光。山道间两盏路灯,一盏灯泡破了,另一盏电源是从这楼接出去的。这晚的天气又是乌云密布,所以厕所间就像京剧《三岔口》,处于绝对黑暗之中。蒙曼赶紧完成动作,开门走出档间,立住。这时张庆余也拉开档间的门溜出来,立住。蒙曼仿佛感觉到右侧边立着一个人,一惊,屈右臂成角,两拳相抵,用这角猛地往右面一撞。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不像是人,而是一种软空的物体。那物体发了一下纸张似的响声,往那边跌了。蒙曼猫下腰,伸手外划。张庆余也在摸索,他要寻找一个空障冲出门去。黑暗中两个人差点摸到一起,张庆余的手指尖从蒙曼头发梢滑过,一惊,急忙后退。蒙曼竭力张大眼睛,吸溜鼻子。黑暗中两个回合,她已经有点不辨方向。

张庆余是近视眼,近来配了眼镜。偏刚才被蒙曼一撞中,他迅猛避开时踉跄了一步,把眼镜跌没了!蹲下身去摸地,也没摸到。所以此时,没电加上没眼镜,比蒙曼还要黑灯瞎火。

两个人喘息着,背靠背差点靠到一起。一惊,蒙曼返身就是一勾拳一扫腿。庆余挫身扑地避开,刚好就碰到眼镜,摸过来戴上。既戴上,此时眼睛渐渐适应黑暗,隐隐约约有了方位,便突然发力,向门冲过去。

蒙曼的耳朵提前捕捉到这一讯号,反应同时产生,伸腿一扫,就把张庆余当胸弹回去了。蒙曼退到门边朝外唤:“来人哪!”

外边走廊人们就摸过来。张庆余见大事不好,急步跑到窗边,把布包往外扔,人跟着就要翻出窗口。蒙曼眼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急步闯过去一把抓住庆余往回拽,将他摔倒在地,抬脚踏上。

外边的爷们纷纷涌进女厕所,问“什么人?什么人?是小偷还是张庆余?”七手八脚帮蒙曼将对方按住捉起。这时刚好底楼二司的弟兄们进配电间恢复电路,灯光亮起。大家一看,果然是张庆余!消息传出去,走廊全楼上下一片欢呼:“捉住张庆余了!捉住了!”

蒙曼说:“他刚才把什么东西扔下去了,可能就是那批黑材料。快下去看!”于是乱哄哄押着张庆余下楼。郭方雨也赶来了。大伙儿在地上到处找,没东西。庆余心存侥幸。

忽然有人抬头往上看,就看见树梢上挂着一个像老鹰巢那样的东西。蒙曼说:“可能就是它了!”三窜两窜爬上树梢,把那鸟窝取下来,果然是张庆余那个宝贝布包!

二司的人欢呼着成队不成列的向校中心区走。有人去弄来好多火把,点起来,弄成了火把游行。不断呼口号:“愤怒声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强烈抗议对革命师生的密谋迫害!”

张庆余被扭着走在队伍的前面。有人想起一件好东西,赶忙去找了来:是一顶尖尖高高的纸帽!戴在庆余头上。还有一块牌子挂在他的胸前,上写“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鹰犬、打手张庆余”。

火炬游行绕着校区走了一圈,已经上床的人们纷纷起来趴着窗口往外看。

第二天,二司在操场举行“声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会场边上摆了一长列桌子,展览张庆余精心保管转移的那一批整人材料。连同庆余扛着跑的那个靛青色布袋也展览着。各系师生都来参观,许多人都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连勤杂工李永遗那条近乎笑话的密码通信,也被列入“存疑类第十一”,标注“事出有因,待后观察”,云云。

校党委书记马金被捉来与张庆余一道立在台上接受声讨,说马金是鸿蒙大学资产阶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总后台总代表,张庆余是鹰犬、打手,云云。

                       2

纸帽子是中国第五大发明,专利属于1927年的湖南农民。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被戴了高纸帽者“从此做不起人”,效果的确是非常神奇的。

张庆余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戴高纸帽游街。这东西原是专为反动派制作,今天居然戴到正宗革命者张庆余头上!而那轻轻的一顶纸东西,也的确有神奇的魔力,戴过取下以后并不就完了,老让他感觉头上有东西,非常不舒服。一想起那白白的怪怪的模样,就觉得晦气!疑心从此会走霉运。气闷加上迷信,加上失陷黑材料的痛楚,让他起不来床,病了一场。

西柏坡室室友李红遇等人,还有范建平等人,就打饭端水照顾他。心情都纷乱,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对接眼神。革命到了低潮期,同志之间低回着沉重的气氛。

李红遇掏出毛主席语录给张庆余念了一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庆余听了语录,情绪涨上来,握住李红遇的手久久不放,千言万语都在眼睛里涌现,两颗红心之间对接着暖流。

“是呀,革命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的,难免有时候碰到挫折,进入低潮。”庆余说。

“越来越难以理解了。怎么连刘主席也不行了呢?”李红遇说。

“刘主席是中央的事,迟早会明朗的。对于我们下面同志来说,重要的是加强学习,牢牢掌握革命斗争的大方向,而且要讲究策略。别看造反派那些小子现在狂得很,其实兔子尾巴长不了!”

李红遇深有同感,说:“是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哪,乱七八糟的。革命轮到他们?笑话!”

“好!你这就是学会了阶级分析的方法,心明眼亮!当前的形势,就是要用阶级眼光来看!”

“再喝点水吧!”红遇倒了水递给张庆余。庆余倚靠在床头盖着被子,将热烘烘的搪瓷杯接过来捧在手里。红遇重新在床沿坐下来,叹息了一声说:“这文化大革命,也不知下一步会怎么发展。”他想听听学生中这位政治大腕的分析。

“我正想与你谈谈形势和对策方面的问题!”张庆余说,身子往上抻了抻,“首先说形势。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兔子尾巴长不了。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那些造反痞子从本质上说,是远离无产阶级革命的核心精神的,甚至可以说是与革命格格不入的。他们想要的东西,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不会给他们。他们以为毛主席和江青同志是他们的支持者、贴心人,我看是一厢情愿的误解。”

说到这儿,张庆余看了一下门,头向李红遇靠近,调低声音说:“我看主席是想在一定阶段利用他们!”

这一节听得李红遇眼发异彩。

张庆余又说:“你注意到没有,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挥巨手号召造反时,只挥动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是不动的。另一只手在做什么?是在按兵,按兵不动嘛!他现在按住解放军,不让他们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如果让介入,军队会支持哪一派?你说说看,会支持哪一派?”

李红遇立即给出答案:“不会支持造反派!”

“对呀!”张庆余高兴地给红遇打了满分,“如果介入,这些痞子,这些乌合之众造反就造不成了!军队我了解他们,这些带兵的人,对造反派肯定是深恶痛绝的。所以毛主席现在不让介入。他老人家就像一个烹调大师,准确地掌握着火候。火候到了时,他会让军队支持地方文化大革命的。那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说得高兴,庆余来了食欲,叫红遇将他留在搪瓷碗里盖着的半只冷馒头和几根咸萝卜丝拿过来,又叫重新倒热开水,就着热水吃馒头咸菜。一边吃一边又开讲:“前一阶段我们一司的确是犯了方向性错误,没有跟上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林副统帅不是说了吗,对毛主席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过程中加深理解。我们没有按照林副统的话做。毛主席号召把矛头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一司却不理解,一味保当权派。只要是党的干部,我们就保。这便与毛主席的意愿相违背。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却反对造反,认为造共产党的反就是不对。这都是习惯性思维在作怪,我们落后于形势了。倒让那些二流子、歪痞子、私心杂念重的人得风气之先,扛起所谓正义的大旗。因此他们所向披靡。”

李红遇低首视地,茫然叹息。

张庆余继续说:“我们一司由于方向性错误,从运动第二阶段开始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到了最近,形势更加急转直下。现在,连总部也被他们砸了。大概很难东山再起,因为我们输了理,士气低迷,缺乏统一认识。我们的形象太过鲜明,树大招风,再重新站起来又会成为那些造反痞子的首要打击目标。他们人多,又不讲理,我们抵挡不住。”

“那怎么办呢?”李红遇万分苦闷地说。

“当然我们不能放弃斗争!”庆余说,“难道能把天下拱手让给他们么?”

“当仁不让!”李红遇抬起头,捏拳做出一个有力的手势。

“所以这两天我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做的问题。设想是:将一司的旗帜收拾起,另外打出一面旗帜!”

李红遇目光炯炯望着庆余,好像庆余手里已经握着一面新旗子。

“这面新的旗帜要写上造反的字样,以顺应潮流!”庆余说。

“你的意思是说,让总部发一份调整方向的声明,参加造反?”

“不!你怎那么笨哪!”庆余说,“我是说,成立一个新的红卫兵组织。这个组织有别于原来的一司。一司只有光秃秃三个字:红卫兵。我们则要加上一个标识,叫做革命造反遵义红卫兵吧。”

“为什么叫蹲义呢?”李红遇问。他的广西普通话发音不准。

“因为遵义会议是我党调整路线,由挫折走向胜利的转折点!取这个名称吉祥。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思,你可以另想名字。”

“那就蹲义吧。”李红遇说。

“成立声明上讲:我们也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造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我们赞成造反的观点,但不赞成造反的做法。这样就让我们既符合造反的主流,又有别于那些造反痞子!”

“这是一个好主意!”李红遇打从心底里佩服庆余的脑子好使。

“这面新的旗子由你来打。就是说,由你出面筹建遵义红卫兵!”

“我?”李红遇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分震惊地问。

“是的,你!”张庆余也指着红遇的鼻子。一只鼻子同时被两根手指头点着。“你是适合人选!不能由我出面,我目标太大,而且被戴过高纸帽斗争过,晦气未消。一司原有头领也都退居二线。懂我意思没有?”

李红遇点点头,但是点得很迟缓,好像哪一根筋给蹩住了。

“现在一司垮了下来,同志们肯定都在苦闷徘徊。如果没有人去集合,就有可能从此消沉涣散。所以你要到各系去串联,找到愿意奋起的人,让他们成立战斗队。然后,你把这些战斗队联合起来,宣布组成遵义红卫兵,设鸿蒙大学总部。之后,你们再到其它学校串联,把类似组织联合起来,成立遵义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就成了红卫兵第三司令部,简称三司。”

“在组织路线上,也要做出调整!”张庆余继续布置工作,“我们一司原来的人员组成太纯粹,都是出身红五类,党团员,干部。这就使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这是我们最终被二司打败的原因之一。现在,遵义红卫兵要走群众路线,吸收尽可能多的革命师生参加。只要不是牛鬼蛇神,谁愿意参加就参加。也就是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统一战线是毛主席领导革命的三大法宝之一,我们怎么把这给忘记了!”

“你这个主意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红遇竖起大拇指,使用了一句电影台词,“确实存在大量的中间群众,他们既不积极捍卫党的领导,又不愿意与那些没有素质的歪痞子搞在一起。他们基本上置身事外,有的自称逍遥派。拉一拉他们,会有许多人愿意到这边来的。我们公开的旗号属于一种比较温和的造反,既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又不主张采取过激行动。这正好符合他们的为人基调。”

庆余一边听,一边望着红遇下巴那颗肉痣。那痣的形态和位置与毛主席的那颗很相似,也许是贵不可言的面相。庆余冲动地握住这位老同学的手,眼睛充满深沉的寄望,说:“好好干,请自珍重!”

                        3

于是红遇按照庆余的锦囊妙计,开始构建文化大革命中黄鹤市另一支叱咤风云的力量。他先是把本年级亲西柏坡室的人找来,酝酿成立遵义战斗队,由魏世忠任队长,范建平副队长。金普坚林博源等原已抛头露面的一司老干部,都暂时不用。然后,又根据张庆余的联络图和暗号,找到各系原一司的头领、小卒,鼓动他们成立新的战斗单位。差不多之后,就是将各系这些战斗单位的负责人召集到一起开筹备会,决议组成遵义红卫兵鸿蒙大学造反总部。由于李红遇是发起人联络人,大家就推选他坐总部第一把交椅,称总长,后来大家都叫李总,或李老总。

李老总祖上渊源,多少懂得点阴阳八卦,便选了个黄道吉日,布置举行成立大会。特大号字贴出成立公告和立场声明,台上彩旗飘扬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着毛主席语录歌。楚珍诗被请来当会议主持人。她等到一首歌播完,就走到台前敲敲麦克风,宣布成立庆祝大会开始。慷慨激昂地念了一段序词,什么“东风吹战鼓擂”之类,然后宣布:“请我们的李老总,李红遇同志讲话!”

李红遇步履板正地走向台前。虽然只有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走得万分庄重。他想起了李家中兴的功臣,那位将最后一把红木椅子劈来烧甲鱼的父亲,要是他老人家看到儿子此时的冉冉上升,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腾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钻友们!”他运足中气喊道,“我宣布:蹲义红卫兵鸿蒙大学造反总部成立了!”

话音未落掌声雷动锣鼓助威。李红遇双掌像唐老鸭那样扇了一阵才使他的兵们停下来。他讲了半个小时陈词滥调,基本无可记入史册处。值得一提的是:会议结束的时候,全场起立齐唱林副主席的语录歌:“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勇于牺牲。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张庆余林博源等等一司老干部也在台下跟着大家一起唱。想起这几个月来波澜起伏的斗争,不由得感慨万端,泪花闪闪。

                       4

墨润秋来观摩了成立庆祝大会。散会以后,与林博源恰巧走在一起,就说道:“你们结末怎么唱那首歌呢?听上去有点不祥!两派难道要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不要说你们。我并没有参加遵义红卫兵,正像你没有参加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那样!”

“好,算我没说!”墨润秋诡谲地一笑。

各校发展的情况都差不多,都是一司在二司蛮不讲理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解而重生,金蝉脱壳成为新的组织,而且不约而同地都叫革命造反遵义红卫兵。李红遇经过一番奔走串联,终于将大家拉到一起,决议成立遵义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简称三司。

三司成立过程一波三折,差点流产,原因是各路英雄在排座次上不能相让。开了八次筹备会议,才勉强摆平。

由于李红遇在筹备过程中起了主要作用,差点让他当了三司总司令。只是最后,有人私下里串联成一个反对意见提上来,说李红遇口音不准,将遵义说成蹲义,于组织气运不利云云,李红遇才不得不将第一把交椅让给中部工学院的胡连杰。李红遇则坐了第二把交椅,当副总司令。正是:

    风水转轮朝下走,庆余纸帽扣上头。

    低潮翻浪重振作,红遇扛旗搏一筹!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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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六回

第36回  林博源思逮异路客  墨润秋论说两派人

1

林博源嘴唇流血,臂痕青紫,肺心俱跳,倚墙喘气。墨润秋想跟人去看捣毁三字兵总部的情形,但丢下林博源又似乎不好。踌躇了一下欲去,林博源抓住他说:“别离开我!”

墨润秋只好站住,说:“要不我送你去医务所看一下吧!”

“送我回家!”博源喘息说。

墨润秋似乎听不清,问:“回宿舍?”

“回家。”沙哑的声音。

“回家?家在哪?”

“走!”林博源抓住他的手臂,一瘸一拐的就拽着他走。墨润秋为难了。博源却变拽为靠,以伤员身份让他不好推脱。就这样半靠半拽的向校门走去。到了89路车站,等车。墨润秋注意地看了等车的七八个人中的女性,有没有纪延玉。没有,还好。这差不多已经是末班车,人不太挤。墨润秋先把伤员扶掖上去。伤员怕他跑了似的,紧紧抓住他,把他也拽上去了。

乘了几个站,下车。林博源哎哟着,步履艰难地靠着他的手臂,指点着路让他走,半推着他。曲曲折折走了两三条弄堂,就到了博源的家。是一所小院落。博源按门铃,就看到亮灯,有脚步声走过来。到了门边却没开,似乎从什么小孔张望。

那是博源的母亲,看到女儿被一个男人挟持着,吓一跳。

博源喊道:“妈,是我,开门!”

“啊啊,这就开,这就开!可是,可是,没问题吧?”

“没问题!放心好了,妈!”

林母开门,博源跨进去,润秋却停在门外,对着林母鞠一躬,然后向博源说:“那么我回去了。你好好养伤吧!”

博源回身一把将他拽进去,说:“回哪儿去?末班车早过了!”向母亲介绍说:“妈,这是我同班,叫墨润秋。要不是他,今天我不知道躺哪儿了!他救了我的命!”

林母方才仔细打量女儿,惊骇道:“怎么啦?怎伤成这样!”林父也披衣趿鞋赶出来。

博源说:“一会儿说。现在我回房去,你们先把客人招待好。”

于是大家进入客厅。博源回她的闺房去了。两个老人招待客人,端水倒茶。都在沙发上坐下来。墨润秋简述了学校发生的事,说:“为着这些说不清的公共事务去拼命其实是很不值得的!博源今天差点遭灾了不是?”

林父抽着烟斗,沉吟说:“小伙子,你说得对!”

林母进房照料女儿去了,一会儿出来说:“小墨,你先去洗个澡吧。我这儿有博源哥哥的干净衣服。这是一条新毛巾,用完你带回学校。”

2

墨润秋浴室洗了澡出来,客厅里只有博源在等他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博源让他定睛发呆了一下:是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清香气味的女郎,与他平时见惯了的革命化林博源大不一样!头发造型了一下。花边白衬衫,紫色直褶长裙。这是墨润秋第一次看到他的女同学穿裙子。脸庞洁净鲜嫩,有如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洗过的苹果。仿佛飘过来一股幽香,可能是洒了某种香水的。

“哟,眼睛一溜,中共党员变苏修!漂亮多了!”

博源笑说:“换一件衣服就变修了?”

“贵党正是专门从衣着小节上去判断人的革命觉悟的。所以你平时决不敢这样到学校去。去的话,你的同志们会说你变修了。”

“什么‘贵党’,听口气好像是国民党派来谈判的。”

“那应该怎样说话,‘我们党’?”

“是的,我们党!”

“你说‘我们党’,那是对的,因为你是共产党员。我说就不对了,因为我没有加入共产党。那样说的话,人家会说我傍大腿,尽往有油水的地方蹭。”

“谁也不会说你!所有的中国人,包括牛鬼蛇神,包括监狱里的囚犯,甚至包括海外华人,都在说‘我们党’!独独你不兴这样说?”

“他们那样说是他们的事,反正我不那样说。我是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

“好啦,这个我们不争了。不过我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的共产党员面前可别装作很尊重很客气的样子叫‘贵党’。叫了,就好像不与共产党一条心似的,于你大大的不利!”

“斯拉斯拉的?”墨润秋往脖子抹了一下。

博源被他的滑稽样子逗笑了,墨润秋也笑起来。这使他们之间的壁垒拆除了一半,也使他们的肚子同时叫起来。博源说:“肚子饿了吧?我们到厨房去吃点东西。”于是带他进入厨房。林母已经为他们准备了稀饭和几样小菜。他们便在桌子旁对面坐下来吃。博源说:“今天多亏你恰巧在旁,救了我。要不然我不是死于母夜叉的爪子下,就是死于你们造反派的乱脚之中!”

“不要说‘你们造反派’,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

博源疑惑地看他一下:“没有参加吗?我感觉你是参加了的!”

“贵党真是厉害,整人不但靠材料,还凭感觉!”

“在我这里不许贵党贵党什么的!”博源生气地说,“在你面前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们之间没有党内外的区别。我和你是一个党,朋友党!”

“两人成党?”

“就两人!”博源说着,声音里涌出感情色彩来,声调和音量都低了下去,这使墨润秋愣了一下。博源又回过神来,说:“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刷刷牙,休息吧!这是一把新的牙刷,用完你带回学校。今晚你就睡我哥的房间,他在柳山铜矿工作,每星期回来一次。最近出差去了。”

墨润秋进洗手间刷了牙,揩一把脸。博源把他带到备源房间,指点了有关事宜,道了晚安,留下若干香味分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她的房间就在对门。香味分子使得墨润秋有些想入非非:她的闺房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闩上门,或是虚掩着一条缝?

胡想了一阵,“睡吧,坏蛋!”他骂了自己,就沉沉入睡了。

3

第二天博源起得晚,到客厅时看见墨润秋已经在和爸爸说话。博源说:“爸,他就是那个咬文嚼字问革命定义的那个坏蛋!”

“坏蛋?为什么叫坏蛋?”林父看看面前这个矫健壮实面貌英俊的小伙子。

“敢于质疑主流观念的人不是坏蛋吗?”博源说。

“按照世俗的标准,是坏蛋!”林父说,“但世俗是个可恶的地方。敢于质疑是好事,聪明的脑袋才提得出质疑。我们这个民族聪明的脑子太少!”

“爸,你又在发表右派言论了!”博源转头对墨润秋说:“他是个漏网右派!”

“右派而能够漏网,正是难得。你应该为有一个漏网右派爸爸而自豪!”

“听到了吧?还是这位小伙子知我!”林父说。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举起左手食指,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个社会生存是要注意好多东西的。小伙子,今后说话还是要慎重些!”

吃过早饭,墨润秋要走,博源硬是要他吃好中饭一起走。

林母悄悄把丈夫叫到一旁说:“我出去买菜。你别忙着去公园遛弯,等我回来再去。家里别只剩下两个年轻人!”

林父笑说:“怕什么!知女莫若父,我们博源是个严谨的好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也是个正派人,不会有事的!”

博源的父母都出去了。初秋的阳光从大窗口洒进来,给一尘不染的客厅铺垫上了舒心的暖色。窗外的雀鸟鸣唱得十分起劲。两个年轻人倒一时无话,各自在心里嘀咕一些东西。

“这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我喜欢他,真的非常喜欢!要能逮住他就好了!然而,他脑子的运行程序不合时宜,若作为夫婿实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我想诱导他,改造他,使之符合我的要求。不知有没可能?”

她想把墨润秋也改造成一个假革命,然后同心协力为共同利益去奋斗。问题是,先逮住再改造呢还是先改造再逮住?她决不定。“昨晚我终于把你弄到我家来,小伙子啊,现在就看你的了!”她心里说。

“你爸每天都到公园去遛弯吗?”墨润秋无话找话地说。

“是的,每天。退休以后就这样。要遛一个多钟头,再磨蹭点别的什么,最早十一点钟回来。”

又静了一会儿,墨润秋说:“你家客厅很雅致啊,坐坐很舒服!”

“要不要看看我的房间?”博源忽然说。

墨润秋警觉起来。他想起纪延玉,告诫自己别把生活弄复杂了。嘴巴却说:“好啊,我正想看看一个女革命家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呢!”

“女革命家?你真逗!”博源说着起身,将墨润秋引着,到她的房门口,推开门,先走进去,迎着说:“请进!”

润秋进门站住,全方位打量。这是一个标准的小姐闺房,精致、多彩、芳芬。他故作惊讶地说:“桌上没有毛泽东塑像,墙上没有毛主席语录,这和我想象的大不同!”

“摆那些东西做什么呢?这是私人空间!”博源说。

“而且,这盆栽,这石头,这镜子,分明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还有更加让你意想不到的呢!”博源调皮地笑笑,走到角落掀开一块布,露出的竟是一台留声机!她挑一块唱片放上去,摇了一阵,放上唱针。伊呀沙哑的唱腔荡漾了出来。

润秋惊讶得目瞪耳竖。仔细听,辨出是“何日君再来,呀,伊啊呀~~”他笑了,说:“在今日横扫四旧的环境中,你一个共产党员,居然还在听靡靡之音!想不到,想不到!”

“机器老旧了,声音有些走样。”博源说。

“还好。机器老旧给她的声音带上一点沧桑感,更感染人。”他听着陌生的音乐,看着房间和主人,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发现了一个与平时的面貌大不相同的林博源!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呢?”

“这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博源说,逞现给他一个妩媚的笑脸。

“就是说,平时的革命面貌不是真实的?假革命,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吧。也是为了利益,为了适应环境,而采取的一种生存策略。我想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墨润秋说。

“其实像我这样生活的,不会是一个两个。若说革命动机绝对纯正,完全没有个人目的,只一心为着真理去奋斗,那种人即使有,也是极少极少。”

“可是你们革命左派,就我观察,许多人的激情和思想认识都是发自内心的。也就是说,是真革命。例如你吧,在楼梯上与你的同志们手挽手誓死守卫的神情,我一点也看不出有假,你铁杆保皇的思想观点很明确!”

“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博源说。

墨润秋沉思了。确实是这样,他早就觉察到是这样。革命这个词义本身就很不明确,它可以被各种人借用和炒作。许多革命者是为了顺应潮流,带着个人目的假装革命的。而假得久了,也就变成真革命。赶潮儿从假革命中捞到好处,有了一定的利益和看好的前途,他们就需要保卫革命的理论和现有秩序,这时就变成了真革命。博源正是这种情况。

他走到书架前,随手浏览书目,一边想着人间百态。博源立到他的旁边,靠得很近,柔声说:“我们今天可以共同探讨感兴趣的问题,我想我们会互相了解彼此的想法。今天你能来到我的闺房看看实在叫我高兴,何日君再来呢?”

靠得是那样近,以至于他明显感到处在她的女性生物场之中。想起火车上曾经感受到的美丽花园的香味,他产生了欲转身将她抱住的欲望。

然而,就在将转身未转身之际,博源的妈妈回来了,院子里响起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将书放回架中,说:“我们还是到客厅去吧!”博源关了留声机。

到客厅继续谈话。博源说:“你说我假革命。其实假革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我们国家,共产党是领导一切的,而且将永远领导下去,一世,二世,乃至于万万世。你不依附共产党,依附谁?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全国都只有社会主义经济这张皮了,你不附在这张皮上,附到哪里去呢?而要附得好,并从这张皮上更好地吸取营养,就得让自己的思想跟上革命潮流,自觉地学习革命理论,自觉地接受宣传。脑子要按照公家给你指出的思路走,别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思乱想。行动上则要时时符合革命规范。那样,久而久之,你就会感到利——”

“利如泉涌!”墨润秋代替她选择了这个成语。

“不说利如泉涌吧,总之会有很多好处。所以,我是想劝你,平时是否可以考虑改变一下自己的政治态度和行为方式。首先是要靠拢组织。”

“你说的也有道理。”墨润秋说。他基本上明白了博源的整体思路:叫他一起投向革命,然后他们可以建立某种亲密关系。然而他又说:“不过,那不太符合我的性情。”

“你们造反派就是讲性情!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场合将性情暂时收拾起不行吗?”

“别说你们造反派。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

“啊,我忘记了,对不起!”博源歉意地笑了一下,“不过,我感觉你是属于造反派的,即使还没有在册。你是郭方雨孙召达的哥们,说不定是幕后军师!”

墨润秋笑了一下,“说到哪儿去了!其实我是个观察者,站在中间的。可以说属于中间派。”

“你就不要中间了。站到我们这边来吧,我们一起战斗。别看他们造反派现在气势汹汹,其实兔子尾巴长不了。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造反派一厢情愿地以为毛主席是和他们站在一块的,自以为在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其实他们对毛主席的核心思想和战略部署未必了解。”

“那么,参加到我们这一边好不好?你来,一定会为正义的事业做出引人瞩目的贡献!”

墨润秋笑了,说:“我是个散淡惯了的人,不想卷入争端。还是保持中间的立场比较好!”

4

正说着林父回家了。他一边脱外衣一边说:“碰到万有机器厂两派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呵,不得了!救护车都来了!”

林父边说边洗了脸。博源沏茶。林父坐下来,叫墨润秋喝茶,自己也喝着,说:“小伙子啊,这文化大革命看来还有得搞!我是个落伍的老人,一些事情想了想还是不理解。今天刚好你来,我想请教请教!”

“伯伯太谦虚了!您学问渊博,阅历丰富,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吃的盐不比我吃过的米少。怎么当得起您说请教呢?不敢不敢!”

“也太夸张了,我爸没吃那么咸!吃的盐跟你吃的米比,那不把他腌成萝卜干了?”

“这丫头!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我们日常好多口语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照你这样,大家就没法说话了。这小伙子是谦虚,尊重老人!”

“行,大家都别客气。爸,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那么,小伙子,你给我说说。现在社会上一出门就听到派,造反派保守派什么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分派呢?造反派都是些什么人,保守派又都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有的人参加这个派,有的人又参加那个派,主要的分歧是在哪里?这些问题不弄清楚,整个文化大革命看上去就像一部没编辑好的混沌电影!”

“伯伯,你说得有道理!这个问题对于观察当前的运动非常重要。依我的见解,鲁迅的一段话可以用来帮助解释目前的派现象。他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未曾阔气的要革命,正在阔气的要维持现状,基本如此。这话套用到现在就是:曾经阔气的有麻烦,未曾阔气的要造反,正在阔气的要保皇,基本如此。保守派,或者叫保皇派,就是些正在阔气的人。这里说的阔气主要不是指钞票多。多是多一些,但不一定都多,多得不得了。但他们有无形资产,那就是政治地位。他们的家庭成份大都是非常好的。而在这个社会家庭成份好就是一笔无形资产,上学招工入伍入党入团提级都容易,稍一经营就会变成有形资产。找对象也有人要。除了本人家庭出身好,许多人的三大舅四大姨也都是共产党员,社会关系‘一串红’。有些人甚至有一个革命老爹,那就更加了不得。这些人当然希望维持现有体制啦。另外有一些人虽然家庭出身不怎么样,但通过努力也入团入党,取得了有利的政治地位。这些人也不希望现状受到挑战。目前文化大革命的矛头是指向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保守派人与这些当权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的还是当权派的戚族或门生,冲击当权派当然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组成了保守派。”

林父仔细地听着,沉吟地点头。

“造反派则大都是些未曾阔气过的人。”墨润秋继续讲道,“他们中许多人生来就矮人一截,带有原罪:出身不好。来自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属于黑五类,可以说很惨,找对象都没人要。另有一些人虽然不算黑五类,却也离红色颇远,属于灰色地带。再转折有个海外关系什么的,那就更加麻烦了。这一类人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处处吃亏,找对象也降一个档次。以上这些人对现实有所不满,是造反派的生发基础。还有一些人,虽然家庭出身属于红五类,但层级较低。红五类也是分等级的。有一个革命老爹的人,社会关系‘一串红’的人,属于最顶级。一般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如果未能适应社会主义条件下的竞争原则,未能有效地把无形资产转化成有形资产,混得没别人好,他们内心也是存在不足的,有机会的话想重新洗牌,而且修改游戏规则。这后一种人就成了造反派的中坚力量。”

“这是从利益角度去分析,很有道理!”林父说,“博源,你以为如何?”

“我还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即使他的分析有一点道理,也未必全面。一个人选择参加哪一派,也与他的素质相关。造反派人的修养普遍差一些,其中不乏心理病态者。”

“小伙子,你同意她的说法吗?”林父咬着烟斗问墨润秋。

“她说的也有一定的根据。素质较差而导致失意,失意而导致造反,这也是符合逻辑的。”

“你刚才说的,还有曾经阔气过的一种人呢,他们参加什么派?”

“他们年纪大的现正当着牛鬼蛇神,年纪轻的也夹紧尾巴做人。没有他们的派,零派。但他们在心底里是支持造反派的。”

林父陷入沉思,似有所悟又似有不足。他抽了两口烟斗,望望墨润秋的脸,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伙子,你有知识有头脑,老朽受教不少。可是,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还可以探讨下去。刚才我们是从利益从素质去分析,这很对。但是否还有别的不同呢,例如说性情和思维方式?”

“伯伯,你说得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似乎还应当有更加反映派本质的东西。依我看,两派的本质差别还在思想上,在人格结构上,在性情上。明代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造反派多是些有癖有疵但有真气的人,保守派则多是无癖无疵但有假气的一帮人。就是说,造反派人大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内心比较真诚。保守派人则看上去比较正常,有修养,但往往你不知道他真正的内心是怎样的。造反派可以说是自由派,比较向往自由,不大喜欢接受现成的思想成果和行为规范,倾向于追求个人空间。他们是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的,反专制的。他们也接受总纲总论,认同主流意识,同意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终极真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等等这些基本原理。这在一个教育纯粹、信息控制、舆论一律的国家,是很自然的结果。但是在潜意识里边,他们又觉着在这些基本原理的统制下活得不痛快,感到压抑。在他们看来,现在的社会还远不是理想社会,革命不应当只是这样的。他们认为这个社会还有许多弊病。碰巧毛主席号召造反,他们就把一切弊病都归咎到‘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身上去了,将毛主席想象成与他们一条心的领袖了,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林家父女听得有些惊诧。

“保守派人对现状的看法则相反。他们认为现在的中国社会正是有史以来最为理想的人类社会:所有人都站成两个队列,一队是专政别人的,另一队是被别人专政的。他们喜欢井然有序,认为这很好。当然,他们恰好是站在专政别人的队列中。他们的脑筋也属于懒惰的一类,喜欢简单明晰,不喜欢质疑和想入非非。只要你接受现成的思想成果,遵循党制定的思想原则和言行准则,便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反正对生活的要求不高。生活中即使有潜规则,他们也能适应,甚至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他们崇尚集体,藐视个人,强调服从和驯顺,反对个人特色和个人思想。保守派可以说是集体主义的,专制主义的,同时又是奴隶主义的。”

“集体主义也是有益于社会的嘛。”林父抽着烟斗,自言自语似的继续思考着,“从这一点上说,保守派应属于社会的进步力量。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则显然不合乎我们这个社会的要求,因此是不是可以说,造反派是属于这个社会的落后力量,消极力量?”

“或许可以这样说。”墨润秋迷茫地应付着,似乎不太接受这个说法却又不知怎样排斥这个说法。

“我听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博源说道,“一会儿是从利益角度去说,似乎保守派是一批利己主义者,只顾保卫既得利益。一会儿又从思想去说,似乎保守派是一批正人君子,集体主义者!”

“一批保卫既得利益的正人君子!”林父笑起来,“这样说也通。”

博源问:“也可能有那么一种人,谈不到有什么既得利益,但思想上赞成集体主义,主张限制个人自由。有没这种人,老同学?如果有,他参加什么派?”

“有这种人,而且他一定是参加保守派。这有两种情况,一是,他生来就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不喜欢自由,参加保守派是符合他的本性的。二是,他喜欢个人自由,但看清楚了在这个社会自由是没有出路的,他理智地压制自己的本性,去追求利益。”

墨润秋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思索着,继续说道:“决定一个人参加什么派,看来是多种因素迭加的结果。我们如果把自由本性比喻为蓝色颜料,反自由本性比喻为红色颜料,利益追求比喻为黄色颜料,红蓝两色分别与黄色配合,就会出来绿色或橙色。绿色的参加造反派,橙色的参加保守派。这样比喻是不是可笑?颜料的比例不同,会出来深浅不同的颜色。”

“这样说也有趣,给了个色彩形象。”林父说,抽着烟想了一下,问墨润秋:“小伙子,你能不能做个概括,分别用一句话来描述造反派与保守派呢?”

润秋发愣了一会儿,说道:“保守派是一批保卫既得利益的专制主义信徒。造反派是一批不满足于现状的自由主义分子。这样说是不是可以?——要不博源你来概括两句吧!”

“造反派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保守派是一批深谙人情世故的明智之士。”博源说。

林父有些不解地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看看墨润秋,问道:“小伙子,你参加的是什么派?”

“我没参加什么派,伯伯!按照现在社会上的说法,叫逍遥派。”

“他狡猾,狡猾的!”博源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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