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五回

第35回  造反派冲击档案室  母夜叉猛拽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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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余和李红遇从工作组抱走“秋色红”材料以后,起初是放在一司总部。翌日又觉得人多眼杂,便搬去放在一司职工支部负责人杨佐家里。但这年头,保守派人士反戈一击的事时有发生。万一杨佐反戈,那不全完了?所以床底下摆了三天,又去搬回总部。为这批材料庆余没少操心,尤其二司成立以后,他夜里睡觉都心惊肉跳的。最后想起档案室,那是行政机密之所在,造反派再怎么无法无天,也不敢冲击那里吧?恰好机要科的劳科长是支持一司的人,庆余和他很熟,就去实话实谈。科长也觉得这批物事至关重要,便与他治下的档案室主任余传舜沟通,让将材料搬去放在档案室。

                       2

郭方雨召集总部头目开会,商量怎样清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觉得一项重要工作是要搜出工作组时期整的准备秋后算账的黑材料,予以销毁。但这些材料现今在哪里呢?众人捧着脑袋使劲想也毫无头绪。

蒙曼忽然想起,说:“工作组在的那会儿,有一天夜里,很晚了,我有事去行政大楼,看到李红遇扛着一个纸箱从工作组办公室出来,后边跟着张庆余,鬼鬼祟祟的。不知纸箱里装的什么东西?”眼睛里灵光一闪,“可能就是黑材料!肯定是!”

郭方雨也眼睛放光,却没有说话,只是灵感顿现地望着蒙曼。散会以后,他叫蒙曼留下来,说:“蒙曼,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得建立一个情报系统,专门打听各种情况。你来做项工作好不好?”

“可是我完全没这方面的知识或经验!”蒙曼虚虚地说。

“也许干起来就有办法了。你把这方面的脑筋动起来,我尽力协助你!”

                         3

中午,郭方雨回宿舍拿了碗,与墨润秋一道去食堂吃饭。刚端了饭菜到角落窗边一张空桌子坐下,就有一个女同学也端饭菜过来放下。两人抬头一看,却是蒙曼!郭方雨高兴地说:“嗨,蒙曼!这是我哥们,墨润秋,知道他吗?”

“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还多!”蒙曼热情地向润秋伸出手去:“你好,哥们!”

润秋握一下蒙曼的手,笑道:“你好,姐们!”

三人都笑了。郭方雨说:“好的,咱们哥姐三个今后互相照应。且慢,刚才你说知道他比我还知道得还多,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什么地方人吗?”

“当然知道,福建省天远县。”

“什么公社什么大队?”

郭方雨语塞:“这个就不知道了。”

“地僻公社墨家沟大队!”蒙曼得意地说,又问墨润秋:“我说得对不对?”

“对的。”润秋疑惑地点头。

“你们那里有一条大河叫通天河,水流清而急,石头缝长着厚厚的青苔。”

“你去过了?”墨润秋大为震惊。

“你是睡在一只大桶里,从通天河的下游逆流而上,漂到墨家沟大队附近的一个土湾里,被你的父亲发现并收养的!”

“大桶,逆流而漂?你这牛皮吹大了!”郭方雨笑说。

“你去调查我了?为什么?”润秋困惑而惆怅地问。

“去调查了。跟王爱东老师去的。上头对你比较注意。由于档案中有注明是抱养的,他们就想进一步弄清来龙去脉。结果还是没有弄清。”

“原来如此!”墨润秋呆呆地说。

“他是个才高意广的人!”蒙曼对郭方雨说,一边吃,“来历既不凡,脑瓜子也灵。应该请他来我们二司当头领。你作为部首,应当广延人才!”

郭方雨观察墨润秋的脸,见其波纹不兴,便说:“他不想加入组织。但实际上是我们的朋友。”

“为什么不想加入?”蒙曼问。

“山野小子,散淡惯了。”润秋答道。

蒙曼想了一下,说:“我理解你,你是个非常之人。不加入就不加入吧。但你一定要帮助我们!文化大革命错综复杂,我真埋怨爹娘没给我多生一个脑袋。所以哥们,每当我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就想找你讨教讨教。我知道你是个有特殊才能的人。”

“高估我了。但姐们若有什么吩咐,我会竭诚效劳!”

“刚才郭部首布置给我一项工作:建立一个情报系统。我完全没这方面的知识或经验。就想到你,你得来帮我的忙!”

郭方雨心头一喜:办法往往是逼出来的,找墨润秋帮忙正是好办法!就踊跃说:“老弟,你一定得买哥这个面子,帮蒙曼出主意。这个工作正适合你:没出头露面,却能出力!”

三人相继吃完饭。蒙曼收拢三套碗匙,起身说:“你们坐一会儿。马上回来。”走向水槽去洗了。洗完回来,揩了桌子。桌面上清清爽爽。这时墨润秋已经得了主意,说道:“要设法向机要部门渗透。现在教职员工中参加二司的多不多?”

“不多。”方雨回答,“是些小不拉子。干部党员一个也没有。”

“小不拉子中有没在机要部门干的?”

“没有。若在机要部门干,即使没当干部,也不是小不拉子了。那种地方起码是党员,至少也是世代贫农,受信任的人。”

“要是能在他们中间策反一个两个,让他们为二司服务就好了。”墨润秋神往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蒙曼说,“你想想,那都是些久经考验的人,党信任他们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只不过是个学生造反组织,什么油水也没有,凭什么去吸引人家?”

“那倒不一定!”润秋说,“虽然现在什么油水也没有,但文化大革命一来,出现了权力板块松动的情况。干部之间矛盾的错综复杂,非我们学生所能想象。不排除在某些情况下个别干部暗里支持造反派甚至公开投向造反派的可能。另外,即使是受信任的人,即使是党员,也有生活得很不幸福的。每个人的心灵硬壳上至少有一个薄弱点,只要你敲对了地方,都可以打进去。——郭兄,你先走吧,我和蒙姐继续谈谈。”

“行,我先走一步。你们继续聊。”郭方雨起身,将润秋的碗一起带走。

墨润秋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说:“蒙姐,电话总机室里边有一个女人可以争取一下。你去设法接近她。要是能争取过来,对于你们了解情况必有好处。”

“哪个女人?总机室有四个女的。”

“那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却由于婚姻不幸福,而且处于家庭暴力的淫威下,一朵美丽的梨花正在过早地凋谢。”

“你是怎么知道的?认识她?”

“不认识。但绝色美人总是引人注目。我发觉她是电话总机室的工作人员,而且猜测她的丈夫经常打她。”

“瞎猜的吧?”蒙曼笑道,“那女人我知道,叫林芷芬。她的丈夫是机要科的劳科长,正宗革命者。人家会打老婆?”

“这个你就不懂了,越是正宗的革命者越有可能打老婆!他们习惯于强力、权威和服从。”

                     4

怎样接近林芷芬呢?蒙曼毫无方向地随处走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行政大楼底层,那正是电话总机室所在的地方。总机室的门关着。不知此刻谁值班,会不会是林芷芬?找什么借口进去看一下?心里没主意,脚一顺就走过去,进了女厕所。小便了一番,出来正洗手,就有一个女人端着脸盆进来,却是林芷芬!两人老相识似的互相对着脸看,都焕发着热情。居然,林芷芬先开口了:

“啊,小姑娘,你是二司的头领不是?我认得你,叫蒙曼!”

“是的。林大姐,你好!我也认得你,有名的大美人!”

“大美人轮到你们小姑娘来当了,我们过三十的人已经说不上咯!”林芷芬说,现出鲜花盛开的笑容。不过,细心的人已能从那朵花上看出岁月风雨的侵蚀,花瓣开始出现的萎顿的颜色。

“还是非常美的!”蒙曼赞赏着,“林姐,你丈夫不知多少世修来的福分,能娶到你。他必定非常疼爱你,那是不难想象的!”

瞬间,林芷芬眼中飘过一缕阴影和怒火。她将脸盆放到龙头下去接水,拧毛巾揩脸,一边说:“小姑娘,到我那里去坐坐!”

两人进入总机室。林芷芬放好脸盆,挂好毛巾,拉过一把椅子请蒙曼坐,说:“蒙曼,你懂武术吗?听说同学给你起了个绰号叫孙二娘不是?我想你可能懂点拳脚。”

“懂是懂一点。我学过,是为了防身。女人容易受欺负,学点武术好。”

“是呀,女人应当学点武术!我就想学,能不能教我两手?”林芷芬急切地说,眼睛里冒出一股黑气。

蒙曼心里一笑:这个墨润秋真的了不得,女人可能正像他估计的那样,生活在家庭暴力的淫威下。他怎么就看出来的?

但她还是装作不解地望着林芷芬,问:“林姐,你怎么?”

“你看看!”林芷芬撸起袖子,让蒙曼看臂上的乌青块。又挽起裤子,展现腿上的伤,涂着一块块的红药水,还贴着一块膏药。“看看!再看看!”掀起上衣,让蒙曼看肚皮上的血痕。

“这是怎么的啦?”蒙曼震惊说,“怎么伤成这样?谁打的?”

“还不是那浑蛋!那个机要科的劳科长——他是我丈夫,知道吗?那是个十足的恶魔,动不动就说‘你反对我,你反对党!’抬手就掴过来。越来越往死里打了。还咬,你看,这块就是咬的!所以我最近正在寻思怎样将这家伙杀了!”

蒙曼满怀同情地望着这位备受摧残的美女,说:“这真是想不到。但是杀了不行。林姐,你可以选择离婚。”

“离不了!”林芷芬绝望地说,“那家伙死也不会放弃我!同时,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社会是一种超稳定结构。大到国家机器,小到家庭细胞,都超稳定。离婚社会舆论所不容,单位不支持,政府不批准。俗话说,女怕嫁错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嫁错人可以改过来,在我们这里不行。嫁错人,这一辈子就完了!摆脱的办法只有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越说越激烈。突然停下来,严肃地看定蒙曼的眼睛,说:“蒙曼,有没一种好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做了一个掐的手势,咬牙切齿。

“我没有那样的办法。便是有,也不能告诉你。可是,林姐,我教你一点防身术还是可以的。以后当你丈夫的拳头挥过来的时候,你不要退避,而是低头猫腰朝他钻过去。就这样,”蒙曼立起来做示范动作,“男人最要害的部位是睾丸,裤裆那地方。你钻过去直取他的裤裆,狠抓,或猛地抬膝朝他一撞。只要着一下,他立即就会痛得在地上打滚!”

“好!就这办法!我做一下看,你看姿势对不对。”

蒙曼一边校正林芷芬的动作,一边说:“打的时候心要狠,不要手软。要坚决。对,就这样!”

林芷芬脸上出现了笑意,开始有了做人的信心,握住蒙曼的手表示感谢。又说:“蒙曼,这总归只是一时的应付。我幻想有一个最终解决方案,把他切了,做成人肉馒头!”

“最终解决方案只有你自己去想,”蒙曼笑说,“我是不能参预其中的。”

“说的也是。”林芷芬无奈地摇头。忽然得了主意,说:“蒙曼,我想参加你们二司,你给登记一下吧!那家伙对二司恨之入骨,我和他对着干!”

蒙曼一喜:想不到今天会这么顺利!却说:“林姐,非常欢迎你参加我们组织!但是,你若公开参加二司,很可能就会被调离总机室。为了更好地发挥你的作用,你只是作为二司的一名秘密成员吧,我和郭部首知道你就行。你还是照常做你的工作,同时在接转电话的过程中要是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及时告诉我。那样你起的作用比谁都大,将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做出非同寻常的贡献!”

这个安排林芷芬非常满意。同时她感觉到,从这一天起,自己再也不是孤立无助的一个人了。她现在属于某一个组织,并且在通过这个组织与她所痛恨的劳科长较劲。

                       5

郭方雨和第三部首曾兆德两人边谈边蹓跶,顺脚就进入行政大楼,向二层楼登去。经过档案室门口,曾兆德心一动,停住脚步。郭方雨也跟着立住。两人直往钉着铜牌的紧闭的门打量,互相交换目光,抱臂,捻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走开去。这情景被刚好上厕所回来的老余看到了,心里打鼓:是不是漏了风声,知道这里藏着张庆余的那批物事啊?

果然,过了一刻钟,曾兆德郭方雨重新出现在档案室门口,敲门。余传舜拉开门板上的小窗,看到正是他担心的那两人,吓一跳。

“老余,我们要看一下档案室,里边有没有整我们的黑材料。请开开门!”曾兆德对着满满卡着小窗的老头脸说。

“档案室是不能随便进来看的。须有相关行政手续,校办公室主任签字。”

二人离开,准备去办理“相关行政手续”。老余侧耳听听没有动静,轻轻拔开保险锁,拉开门缝伸出眼睛去左右窥测了一下。见没人,这才提脚溜出来,锁上门,直奔机要科,将如此这般情况向劳科长报告。

劳科长急忙打电话给一司总部找张庆余,说:“料理侬格箱没米逸气吸溜鼻子狗了!”

“啊?什么风?”张庆余几乎跳起来。

总机室这天值班的恰好是林芷芬。她知道某一类人通晓黑红两门语言,公开场合说红语,私密场合说黑语。长期的工作经历使她多少也知道些黑语词汇。这天便警觉起来。

“东南西北风!”劳科长答,“溜子二仔尊滴啊斯门口转旦么入内锚旦爱手续老余当儿缓停没米爱冲捣!”

林芷芬半懂不懂的分析了一下,当即打电话把蒙曼叫来。“蒙曼,我问你,你们是不是在搜寻什么东西?”

蒙曼立即赶来,说:“我们在找黑材料。就是工作组时期老保们收集整理的关于革命群众的材料,准备秋后算账的!”

“我告诉你们啊:那些东西可能在档案室!”

蒙曼回总部,刚好郭方雨曾兆德回来。他们去办“相关行政手续”,校办主任不在。蒙曼报告了刚才林芷芬说的情况。恰好孙召达在总部,方雨就发命令:“召达,你带几个人去把档案室门口先控制起来!”

孙召达领命,随手叫了两个人,往行政大楼跑。噔噔噔上楼,啪啪啪跑到档案室门口,两旁中间各一人立定,转身面外虎视眈眈。大楼门里门外已经有张庆余派来的人在巡察。领头的陈规知道孙召达是二司打手,又见这三人的架势,当即派人去向庆余报告。庆余一声令下,一司的队伍很快集合到行政大楼。

陈规的小分队二十几个人,在张庆余的带领下逼近孙召达。陈规说:“这是机要重地,闲人莫近。你们要干什么?请走开!”

“我们奉命控制档案室!”孙召达今天没有带鞭子,又只有三个人,说话的底气不是很足。

“请你们走开,下楼去!”庆余厉声说,同时一使眼色,陈规和他的弟兄就动手,将三人拉拽,往楼下推搡。召达临时叫的这两个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本人又赤手空拳,很快就被弄下楼。

就见二司的队伍出现在校道上,向行政大楼涌过来。张庆余急忙指挥他的人占领楼梯,布置道:“每一级台阶立六个人。一级级站满。女同志站最前边三级!东西楼梯也照此办理。立不下的到二楼休息待命。”

二司的队伍开到行政大楼前。只见一司严整地手挽手列在楼梯上,前三级梯阶都是女生。林博源、楚珍诗和王佩英都在其中。

王佩英在造反与保皇的立场上奔过来奔过去已经几个回合了。现在丈夫赵常兴成了新的当权派,所以她与一司“战斗在一起”。

二司的人一时没了主意,只散开队伍围着楼梯看。有几个激烈分子指着楼梯上的人墙骂“保皇派,狗腿子!”

这天墨润秋进城去了,傍晚才回到学校。看见行政大楼前围了许多人,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正张望,李向魁走过来说:“这会儿大伙正要冲档案室,搜黑材料!”

润秋就挤到前头去看。楼道里人群乱哄哄。广播喇叭响着,一个劲播送着不可冲击档案室的道理。都是正大光明的话,间插毛主席语录歌。他感到很烦,退出来。在门口碰到正往里走的郭方雨。方雨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说:“嗨,老弟!你到哪里去了!”走出大楼。郭方雨介绍了今天发生的情况,说现在准备组织力量冲击楼梯。

墨润秋说:“你们先去将舆论工具夺过来吧,先让喇叭哑掉!一直吵,烦都烦死了!不利于你们的士气和行动。”

郭方雨把手一拍:“对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必先造成舆论’不是?我这就去布置!”

说着要走,墨润秋又叫住他,说道:“解决广播台的问题之后立即攻行政大楼。他们的前防阵地使用的是女兵,这很厉害。男同学在她们面前志气立即会消解一半,挨上去的话会授对方以攻击的口实。所以,你们也要组织一支娘子军冲在前头。”

郭方雨笑了,擂了老墨一拳头说:“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造反派的进攻有所和缓。张庆余眉头一皱决定把材料转移。他布置人去食堂,用大箩筐取饭菜来。“多使用两只箩筐!”他吩咐道。

                       6

郭方雨先找到蒙曼,要她组织一支女兵。又叫曾兆德半小时后将行政大楼的造反者集中成队准备着。然后,他自己找了五十几个人,带到了后山脚下一座小楼附近。那小楼叫文宣楼,二层结构,一层是值班室,宣传科,和电影放映室(开一个小窗向露天电影场放)。二层是《鸿蒙周报》编辑室和鸿蒙大学广播台。

行政和保守派方面并非毫无防备,保卫科派了两个科员在那里值勤,三字兵也有一个守卫小组在二楼编辑室闲呆。

郭方雨将队伍停在附近一个小山窝,简短地作了动员,就带着悄悄向文宣楼逼近。

张庆余派的人给行政大楼抬来了四箩筐饭菜。庆余叫二楼的人快吃饭,吃完去换楼梯的人上来吃。

郭方雨的队伍中有两位食堂工人。郭方雨就叫他们去敲文宣楼的门。值班室两个人从窗眼里看到,认得是食堂的人,以为是有关吃的事务,便开门。一开门,郭方雨带着队伍冲了过来。

三字兵急忙要放下楼口的铁盖板,哪里来得及?被郭方雨将盖板顶住。上边几个人就扑上来压盖板。正紧张,食堂工人吴哑巴见到墙角倚着一根碗口粗丈把长的大棒,就抱过大棒来,向上对着铁盖板猛捣。哑巴力气大,当即把三字兵震得后跌。

郭方雨冲上楼口,一个三字兵抓过一根扁担对着他的头顶打下来,被他抓住扁担猛地一拽,那三字兵倒差点栽落楼口。

八字兵涌上二楼,揎拳撸袖逼近三字兵。郭方雨说:“我们现在接管广播台和编辑室。请你们下去!”。

三字兵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知道打不过,只好下去了。

张庆余和李红遇将空出来的箩筐抬进档案室,把那些宝贝材料放进箩筐底部。又出去将那些已经吃完饭的空饭盒搬进来,压在材料上面。楼梯上的人也陆续调换上来吃饭了。

郭方雨敲广播室的门。里边广播员有两位,一男一女,锁了门正在对着麦克风谴责和求援。

张庆余这才知道广播台吃紧。心一急,在走廊团团转地喊:“快吃,快吃!”

八字兵将三字兵推出小楼。那两个科员也被请了出去。郭方雨吩咐看门设防。然后就全力对付广播室。结果还是哑巴的大棒厉害,三捅两砸就将门攻破了。两个广播员只好收拾东西走路。

郭方雨敲敲话筒就开始广播:“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自今日起接管广播台和《鸿蒙周报》!”找了两个懂广播的造反派同学,叫他们上岗,又留下十几个人守门,他便带着其余三十个人奔行政大楼去了。

张庆余和红遇抬着藏黑材料的一筐,叫几个人抬其它三个筐,假装送空餐具回食堂,下梯刚走出去几分钟,郭方雨就到了。

保守派方面形势挺乐观的。广播喇叭一直大音量地为他们鼓劲。可是忽然间,喇叭的调子变了!从认定冲击档案室是反革命行为变成冲击档案室是革命行动,特别强调整群众的黑材料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惯有伎俩,应予清算。

接着传出来的信息更加让保守派泄气:喇叭转播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的“两报一刊”联合社论。虽然没有公开点名,连傻子也听得出是戳着刘少奇的鼻子骂了!这可是最打击保守派神经的消息:连刘主席都不行了,哪还有什么搞头啊?

已经易手的广播台喊叫说:“铁杆保皇派们听听吧,将你们石头耳朵竖起来仔细听听吧,你们的大方向是不是错了?!”

阶梯上手挽手的一司队伍精神备受广播喇叭的干扰和打击,军心已乱。这时,只见造反派队伍洪水般的涌进来。前锋居然是蒙曼带领下的红色娘子军,雄赳赳气凶凶的!几天前刚刚被造反派从精神病院解救出来的那个最先炮轰刘少奇的李红英也在其中!

蒙曼发一声吼,就朝林博源扑去,抓住她的手臂往下拽。博源朝前跌了下来。蒙曼提脚就要去踩她,人潮又汹涌,博源眼看此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恰好墨润秋在旁,一把推开蒙曼,挡住其他人,将博源抱起躲往墙边。

人潮乱哄哄从他们身旁涌过。三字兵早已溃不成军,向上逃窜。八字兵涌上楼不久,又涌下来,说:“捣他们总部!捣他们总部!”纷纷向外跑。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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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四回

第34回  偶遇大姐时来运转  参与造反事有必然

1

洪国年家住的院子有五户人家。从前见面嘻嘻哈哈,谁家做点好吃的还互相端来端去“尝尝”,处得挺热乎。一户姓顾的人家,大儿子在厂里被桁架上掉下来一根螺栓砸中脑袋,搞成神经病,有时竟在半夜呜呜叫起来,很烦人。邻居们也还包涵,不说什么。人家那是工伤,没办法的事。

可是来了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的朔风吹进院落,邻里互相瞧着的目光中就多了些冷峻和防范。有人咬耳朵说,顾家的阶级成分恐怕有些问题。

是的,神经病顾大钢的老外公是个房产主,死时留下二十五间房子。由于没有老舅,房子就由大钢的祖母继承了。五十年代房改时交公了十间给政府,剩下十五间由大钢的父亲顾金湖代管,出租。房子在城郊,原就简陋,又年久失修,租金很低。

顾金湖本身是个工人,灯泡厂烧锅炉的。1964年“四清”工作队认为顾家成份评为工人不合理,因为他收房租。但评为资本家似也不宜,因为他只是代管,房租又不多。研究来研究去没有结论,作为悬案暂搁。

洪国年从邻居们的咬耳朵中得到这一信息,就去与纪延冈葛成花说。于是古博中学的红卫兵开进院子,直奔顾家。洪国年顾及邻居面子,没敢现身。

很快抄出成果:一个收房租的账本!纪延冈葛成花非常兴奋,认为这是变天账。当即与居委会和灯泡厂联系。灯泡厂也认为是变天账,来了一辆吉普车将顾金湖捉走,关入厂中“牛棚”。

这一来顾家就惨了。原作为悬案的家庭成份就定了下来:房产主,反动资本家;还记变天账,妄图推翻社会主义制度!

邻里从此将顾家视为阶级敌人。小孩子尤其不客气。顾家正吃晚饭,就有两颗石子飞来,将玻璃窗砸出大洞。

幸好,神经病被文化大革命的气势那么一吓,倒似乎好了。要是半夜里又呜呜叫起来,不知邻居们还会不会包涵。

洪国年的姨妈带着十三岁儿子从乡下来走亲戚。国年跟表弟说,对面顾家是牛鬼蛇神,别打招呼。乡下的孩子一般阶级觉悟更高些。一天早晨,神经病的母亲顾妈买菜回来,国年的表弟就指指戳戳,说“地主婆,牛鬼蛇神”什么的。那光着眼,黑黑一脸土气,毫无教养的模样令顾妈非常反感,忍不住说:“我不是地主婆。乡下才有地主婆。”国年的姨妈听到这话,认为有瞧不起乡下人的意思,出来吵。母子联手将顾妈菜篮子掀翻,鸡蛋豆腐一塌糊涂。顾妈气极,说:“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什么德性!”母子更不依了,表弟竟捡起一只破瓦罐向顾妈砸上去。打在后脑勺上,鲜血淋漓。

顾家二儿子顾士钢中专毕业,分配在重型机器厂工作。下夜班回家看到这一幕,当即将母亲救下,弄到卫生院止血包扎。回来便冲入洪家,一手抓母一手抓子将两人拉去派出所。洪家父母、哥哥和国年四人上来争夺。可顾士钢是个炼过武术的硬汉,两手像铁钳子,紧紧抓住母子不放。同时用两脚对付上来争夺的洪家老少。疾走如飞,把母子弄到派出所。

然而派出所以出身好坏判决是非。问了一下,把打人者放了,倒将顾妈去捉了来,令其检讨出言的不逊,直拘留到晚上。

顾士钢恨得拳头要攥出水来,真想将派出所砸了。然而他硬是压住怒火。最后为了将妈妈接回家休息,还掏出圆珠笔代她写了检讨!心里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像地壳下憋着一股炽热的岩浆。

偏神经病大哥这天夜里又发作。不但叫,还开门到院子里叫。吵得四邻不安。从前人们搞阶级调和论,多少还包涵一点。现在阵线分明了,陡然便以阶级斗争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认定为阶级敌人在捣蛋。一个叫柳大同的二十多岁小伙子,取一根大棒对神经病就扫过去。洪国年那个未成年表弟也举扫帚参战。打得神经病满院乱滚。

一个吃斋念佛的大妈说:“别打了,人家是精神病人!”

不料几个人说:“打!他们打的是反动资本家的儿子!”

早晨,顾士钢下夜班回家得知哥哥被打的事,那股岩浆几乎冲天而起。站在院子里看着地上那豆腐脑般的血块,他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真想冲进柳家和洪家把人给宰了。

终于还是压住自己,知道那不是男子汉之所为。倘奋一时之勇,将被说成阶级报复,一家子更加完蛋。回屋拿了一把铲子,将血豆腐脑铲起一块放进日记本。然后用三轮车把哥哥送去医院。医生给伤口贴一块纱布,叫他们回家,说如果要住院进一步治疗,得去街委会开个家庭出身非黑七类的证明。三轮车只好还是把哥哥拉回家。

尽管压了下去,地底下那股炽热的岩浆还是在寻找出路。顾士钢将情势前后左右想了一遍,分析出关键点在于家庭成份。成份不是没定下来吗?要能设法定为工人,局面就扭转了。他决定去灯泡厂说一说。他爸是个傻乎乎的人,智商在未成年人的水平,在厂里时常被人当作猴子耍弄。这样的人容易获得同情。去找领导说一说,兴许能让厂里出面帮忙将成份搞定。

他找到灯泡厂党委办公室。介绍了自己,某人的儿子。党委书记是个从山旯旮打到城市来的,外行领导内行的政治干部,操着一口哩哩噜噜的湖南话,眼神里装满阶级仇和革命警惕性。听清了顾士钢的身份,惊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大声呵斥:“你来贡(干)嘛?你想贡(干)嘛?”

顾士钢见这样子,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有可能连他也给当成狗崽子关进“牛棚”。退出来,像一头疯牛般在街上直闯。到哪里去,不知道。只觉得需要发散郁闷和愤怒。怒冲冲在人群中穿行,口鼻喷着白汽。横里就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踉跄两步,几乎跌倒。士钢跃上去一把扶住。女人朝他一看,叫起来:“哟,是你呀!冲床车间的顾士钢不是?”

2

撞的是他们单位女干部,厂办公室主任范桂兰,范大姐。丈夫原是区委组织科科长,生肺癌去年死了。范大姐老不老小不小的,正在虎狼之年,身体健壮,胃口特佳,开始煎熬起守寡的滋味来。孤灯长夜辗转反侧的时候,不免胡思乱想,将厂里小伙子形貌在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街上正漫步呢,冷不防差点让一个莽小子撞倒。一看,竟是顾士钢!

士钢大惊。什么人不好撞?偏撞在领导身上!这不雪上加霜了吗?正惶恐,就感到范主任的头往他怀里靠,呻吟道:“哎哟,你这楞小子把我撞晕了!”扶着头晕得不行。

士钢慌乱地说:“哎呀范主任,怎么就把您给撞了呢,我真该死真该死!这这怎么办,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送我回家!”范桂兰扶头皱眉,说。脚也崴了。

家就在附近。桂兰一瘸一拐的,士钢搀着她。走刻把钟,转入一个狭长的院子,种着高大的银杏树和香樟树,两边立着楼房。士钢感觉像是走进一个山谷。山谷的底部打横又是一座楼房。四层,狭面。每层两个单元。范桂兰占着四层东头的一单元。老头死了,儿子女儿在外地,她一个人住着三房一厅。

桂兰掏出钥匙开门。顾士钢犹豫着说:“范主任,这就把您送到家了。那么我回去了!没问题吧?”

桂兰返身一把将他拽进去,关上门,说:“什么回去!将我撞了一家伙,思想不作个检查就跑了?”把他导至客厅。

 “今天确实不知怎么搞的,”士钢在沙发落座说,“怎么就撞到您了呢!”

“看你气乎乎两眼发直的模样,是不是有啥不顺心的事哪?不顺心就到马路上撞人,那可不行!”桂兰说,给客人倒茶。

提到不顺心的事,士钢心里一把火就窜上来,说了家的遭难和自己的窝火,刚刚在灯泡厂碰一鼻子灰,那湖南老乡问他你来贡嘛,你想贡嘛。说着来了灵感:是不是可以请这位革命寡妇帮忙呢?人家可是上层,有权有办法的人哪!

桂兰一边看小伙子脸上饱满鲜活的肌肉,一边倒也将事情听清了个大概。说:“将房租账本说成是变天账,这当然是太过上纲上线。那么点房租,你父亲又只是代管,当然不能算资本家。这事,也许可以想办法纠正。”眼珠子转了转,头又晕起来,说得到床上躺一躺。起身走进卧室。顾士钢独自留在客厅不知所措。一会儿就听里边叫:“进来呀,有话问你呢!”

顾士钢起立挨近房门,也有点晕了。跨进去。房间雅致幽暗,透着檀木型香味。已见大姐倚在床头,盖着被子。卡其布蓝外衣已经脱掉,剩粉红色绒线套衫。他两只脚傻傻的立住,脸上带着惊悸和茫然的表情。

范大姐拍拍床沿说:“过来,坐这儿!”

离床也就五步的距离,他是飘着过去的。半个屁股挨床沿坐下。却是在床尾,范大姐脚尖的位置。

大姐属于那种方正、厚实,略带阳刚大气的女人。两道黑眉像大雁的翅膀向上飞扬。嘴巴方阔。即使年轻时恐怕也算不上美。但保养得好。皮肤白净。头发浓密,年过半百而还没有一根白丝。

“你家的事也许我可以帮助调停。——坐过来些呀!那么远做什么?说话都不方便!”大姐又拍拍床沿。

小伙子于是把屁股挪过去,坐到靠近大腿的位置。

“我真的是给你撞坏了,这会儿怎么脸发烫!”大姐摸着自己的脸说,“你摸摸!”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是不是发烫?”

的确是发烫,而且发红!士钢的脸也红了,把脸别开,低头。

“哟,害羞了?大姑娘似的!——成亲了没有?”

“没有呢!哪有条件成亲?”

“还没挨过女人的身子是不是?上来吧,教教你!”大姐说着就脱套衫。套衫口子两颗钮扣只解开一颗,一时脱不上去,蒙着头挣扎。这时就露出了丰腴雪白的胸部。顾士钢看着,一下子就像站在阿尔卑斯山快要雪崩的悬崖边。

“你知道,我男人没了。就想!”桂兰喘呼呼地说,“想死我了!以后你得常来!我会帮你家的忙!啊呀呀,棒小伙子,我离不开你了啊呀呀!”

范桂兰丈夫虽然死了,也还是遗留下一些政治资源的。她本身也是个干部,人脉关系广泛。很快就为顾士钢想了办法。小伙子在厂里做活卖力,技术又好,年年评为生产标兵。这为解决问题奠定一个有利的基础。桂兰叫他先去与车间主任诉说烦恼。车间主任便找到厂办范主任。范主任即向厂长报告,特别强调小伙子是厂的劳动模范,我们必须为他排忧解难。厂长觉得这话对。恰好灯泡厂那个书记是他的老战友,老部下。于是开始了一系列运作。

士钢上了范大姐床十天后,关在“牛棚”里的顾金湖忽然被灯泡厂敲锣打鼓送回家来了!一辆卡车的前头挂红布标语“欢送老工人师傅顾金湖同志光荣退休!”车上,金湖戴大红花立在前头,几个工友簇拥着。车载一面桌子般大小的鼓,两个赤膊大汉甩槌往上面擂。还有几个人敲锣拍钹。隆重得不得了的送到门口。

通常,欢送退休的规格是一辆脚踏三轮板车,一面小皮鼓和一面小铜锣。顾金湖这个退休是超规格欢送了。左邻右舍都傻了眼:不是作为反动资本家关进牛棚吗,怎么像英雄凯旋般送回来了呢?

这等于是给顾金湖平了反。邻居再不敢把顾家当阶级敌人看待。

3

照理顾士钢应当小富即安,感谢命运女神的眷顾,感谢领导的帮忙,进一步做好本职工作,设法过好自己的日子。然而他心底里不是这样认识的,倒把命运的转折视为一种偶然,认为这个社会存在着制造悲剧的必然性因素。因此他肚子里是蓄着造反作乱的潜意识的。

恰好北风吹,电波飘,中央送来了“十六条”。厂里一些不安分的工人就串联到一起准备成立造反组织。顾士钢在厂里工作表现好,人缘也佳,有不少肝胆相照的哥们,“点儿”非常高。准备造反的哥们就找到他,要他带头干。顾士钢答应了。他家的资产阶级嫌疑刚刚由灯泡厂敲锣打鼓给平反,现在是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出来扛造反大旗理真气壮。经过一番筹划,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工人造反团重机厂总部”,顾士钢当第一号“勤务员”。

其它“勤务员”主张冲击“厂内的走资派”,将厂长抓出来批斗,厂办主任范桂兰陪斗。士钢不赞成,认为自己厂还是安定为好,应当把火烧到社会上去。

没多久,顾士钢又串联其它工厂的造反组织,拉在一起成立了“毛泽东思想造反团黄鹤地区工人总部”,简称工总。士刚成了拥兵四十八万的工总的三号头领。

不久,北京刮起“二月逆流”。又不久,军队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黄鹤市一夜之间抓了六百造反痞子关进监狱。工总的一号头领二号头领都抓进去了。顾士钢那晚正在范大姐家喝蜂蜜茶,军队找不着他,成了漏网之鱼。于是,他成了工人总部实际上的一号头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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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三回

第33回  众笔端共涂两色块  图腾醉试构多彩图

1

墨润秋和李向魁进城闲逛,经过一所中学的门前。校门是中西式结合,水泥仿石雕结构,总体看很别致。但上方的校名不伦不类,非常丑的红油漆两字,非常美的水泥浮雕两字,组成这么一个校名:红卫中学。显然是扫四旧的成果。墨润秋就辨认红油漆下旧字的残迹,觉得第一个应当是“古”。忽然想起那个打听临无地的少年是来自古博中学,那么这就是他的学校咯?不知他现在怎样,不由自主地往校内望去。说也巧,恰好王光华从里边走出来。两人目光相遇,愣了一下,后者欣喜地奔过来叫:“墨大哥,您如何在这里!”墨润秋也喜得拉住手说:“兄弟,你好吗?我路过。太巧啦!”

李向魁微笑着向润秋投去问询的目光。润秋说:“这是我认识不久的小兄弟王光华!”又介绍:“这是我同学李向魁!”李向魁和王光华互相招呼“你好!”

“到学校里坐坐吧,墨大哥,见到你真是在太高兴啦!我正要告诉你,古博中学不一样啦!”

光华兴奋地说着,将二人邀进学校。大门进去,迎面是一堵巨大的影壁,画着毛泽东像。影壁前一条林荫道向两旁弧形伸展,拥抱着一个操场。操场边平台上去,是三座连在一起的楼房。中间的那一座外表比较别致,是学校行政楼。两旁各一座是教学楼,有开放式走廊。三座楼连在一起。

三人沿弧形林荫道走。墨润秋注意到王光华臂上戴着“马克思主义红卫兵”袖章,就问:“你们成立组织啦?”

“是的!”王光华兴奋地说,“你们不知道原来三字兵有多猖狂!我们出身非红五类的同学老师曾一度像砧板上一块肉,任他们爱怎么割就怎么割!最后我们终于组织起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当然,这也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转变,《十六条》!”

客人举眼观赏校园风景。东座教学楼的第四层走廊栏杆上挂着红布白字,写“红衛兵红衛中学总部”,卫字繁体,十六划;西座教学楼的第四层走廊栏杆上也挂着布幅,却是白布红字,写着“马克思主义红卫兵古博中学总部”

李向魁笑道:“看起来好像是两个学校嘛,一个红卫中学,一个古博中学!”

“红卫是他们扫四旧改的,我们不承认!”王光华说。

走着就到了西座教学楼,上到四层,来到“马克思主义红卫兵总部办公室”。推门进去,里边只有司令李茂山。王光华说:“这两位是鸿大朋友。这是我们总部的头!”。

李茂山起立欢迎:“鄙人李茂山,欢迎,欢迎!请坐!”与客人握手。墨、向二位满是恭敬地谢了座。

李茂山端详了李向魁臂上的袖章,说:“你们鸿大也成立加字红卫兵啦?”

“什么加字红卫兵?”李向魁不解。

“只有红卫兵三个字的,是老红卫兵。在红卫兵三个字前面加字的,一般是新成立的红卫兵,造反组织。”王光华解释说。

“啊,原来如此!这表达很好。”李向魁说,“是的,我们鸿大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是刚刚成立起来的,是造反的。”

王光华给客人各捧上一杯水。李茂山掏出香烟,一人一支递来。墨润秋说不会吸烟。李向魁接了,与茂山头碰头地点火。

墨润秋说:“你们加字红卫兵应当联合起来。他们三字兵早就成立全市司令部了不是?”

李茂山一口烟还没完全吐出,听到这话急忙说:“是呀!应当联合起来!我们刚刚成立,还没顾得上,今天你倒是提醒了我!”

王光华说:“你们学校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司令是谁?明儿我们找他去!你们二位给引见一下。”

“没问题。”墨润秋说,“明儿你来。第二号头领是我们同班的,跟我是哥们。我们住八舍,他315室。”

聊了一会儿,李向魁起身到窗口边,往下看。发现后面有楼成弧状,与前边这三座楼相交,围成一个半圆空间。李茂山夹着烟卷也立到窗边,往下看,介绍说:“那是后院。主要是住的地方。三字兵猖獗时将曾将这个后院办成劳改所,关押他们所谓的牛鬼蛇神。”

墨润秋也过来往下张望。王光华跟过来,说:“要不要我带你们二位下去参观一番?”

“好主意!”李茂山撺掇道,“你带客人下去,看看三字兵惨无人道的情形!”

李茂山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往上抛了一下接住,笑对客人说:“这是从三字兵手里没收过来的。一切权力归农会!”把钥匙抛给王光华。

王光华带客人下楼,进入行政办公楼底层的门洞。门洞的底端有一扇沉重黑色的木门,关锁着。门上钉着一块木牌,写“牛鬼蛇神劳改所”。王光华掏出钥匙捅开大铁锁,三人进入后院。王光华说:“我们只是释放了被关押的人,劳改所还基本保持原貌。后面这些是宿舍楼,只临街那一面底层的窗户有铁窗棂。其它都是不设防的普通窗子。你们看,现在底层向内的这一面窗子都钉上铁条和木板了。这是三字兵的工程改造,为了适应关人的需要。”

带客人踏上宿舍楼底层的走廊。一个个房间都上着大铁锁,门板上用粉笔写着“牛栏1号”,“牛栏2号”,直至“牛栏8号”。窗子除了铁条木板钉死,还糊着报纸。墨润秋试图找缝隙往里瞧,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王光华随手打开一个房间,说:“人就关在这种地方!”

三人进去,感觉黑洞洞的。原来临街的那一面窗子不但糊了报纸,而且加墨涂黑。霉臭味和尿骚味幽幽袭来,屋角放着一只马桶。地上零乱堆着一些芦席和塑料布。李向魁指问:“那些是给人睡的吗?没有床?”王光华说:“哪有床!就睡在芦席上。芦席是学校的公物。破塑料布大约是家属送来的,释放的时候不要了或是忘记拿了。”

他们退出来,沿廊走过去,就到了东头两个房间。只见门板上用粉笔分别写着“严管室”、“审讯室”字样。光华打开审讯室的锁,进去拉亮电灯,客人跟入。墙上一行大字闯入墨润秋的眼帘,写的是“红色恐怖万岁!”字形丑陋狰狞。墨润秋觉得颜色很可疑,就凑上前去仔细研究。忽然叫了一声:“是不是血写的啊?”

王光华答:“是血写的!是高二(3)班林理夫的血!他被怀疑写反动标语。你看,仅仅怀疑,就被关进来如此折磨毒打!什么世道!林理夫被打成植物人,现在躺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父母哭天抹泪,家里又穷,真惨!”

“听说北京三字兵还打死人呢!”墨润秋神色沉重地说,“光是北京六中劳改所就打死了一个学生和一个看门的老头!北师院附中的红卫兵打死了他们的女校长!”

“打成植物人比打死更坏!真是令人发指!”李向魁愤慨地说。

李向魁又将目光移向墙面其它地方,在一角发现了些星星点点的东西。问道:“老墨你过来看,这些小点子是不是血迹?”墨润秋贴近看了看,肯定地说:“是的!是血迹!是喷溅过来的小血点!”

墨润秋发现墙上贴着两幅毛主席语录。一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另一幅:“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其中一幅语录的纸角也溅有血迹。另一幅则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他说:“你们看,这两幅毛主席语录也是血迹斑斑!”

墨润秋继续观察墙上和标语上这些血点子,发现它们有的像逗号,有的像感叹号。就是没有句号,也没有问号。那些逗号仿佛在描述一次次拷打,那些感叹号则似乎代表了受刑者的悲号哭叫。忽然他生出一个念头,想:“要是将这个劳改所办成一个展览怎么样?”

李向魁对着墙角一堆杂物反复察看。这堆杂物有棍子、绳索、鞭子,也有布袋、玻璃瓶,甚至袜子、破布,垃圾一般堆在那里。接着他又看见一只煤炉和一些煤块、煤渣。便问道:“怎么这儿还有煤炉?又不是冬天需要烤火!”

王光华说:“嗨!他们使用了种种刑罚。其中有一项叫‘水深火热’,煤炉就是用来烤人和用来烧开水烫人的!煤渣则是用来罚跪的。奇形怪状什么都有。你们看,这儿还有几双破袜子,猜猜干什么用?”

李向魁困惑地摇头:“猜不出。”

“塞嘴巴!”光华给出答案,“用臭袜子塞人的嘴巴!”

“居然有这种事,亏这些畜生想得出!”两客人摇头惊叹。

参观完出来,王光华说:“二位,顺便去我家弯一下吧。离这儿不远。”

墨、向二人跟随王光华走。到王家,上楼到光华的房间。主人让座,上茶。墨润秋喝着茶,一边观看房间各处。看到木架子底下有只大铁罐子,商标印着强力不干胶五个字。就问:“买这么多胶做什么用的?”

“不是买。我爸他们厂有时会给职工发些剩余产品。”

“你爸厂里是专门生产这个的?”

“不光这个。各种胶都生产。还有各种衍生产品,例如把这种胶涂在纸板上,就成了粘鼠板。”

“真能粘住老鼠吗?”

“能!粘力非常强。他们一位同事不小心滑倒在上面,要是没其它人帮忙,根本无法挣脱!”

2

晚饭后墨润秋独自在寝室里闲坐。郭方雨推门进来,说:“忙得不亦乐乎,还没跟你唠嗑唠嗑。你好吗,这些日子怎样过的?”

“还好。北京串联了一趟。你们在农场倒是悠闲,没受苦吧?”

“不算受苦。那地方满眼绿色,空气好。干点活,出出汗,也很舒服。也可算一种清静。但我不要清静。只牛理会欣赏那种清静。牛理知道吗?”

“就是那个以天谴论出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是的,就是他。在农场喂猪。很想得开。我拜访了他。”

“怎么样,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嗨,还真是有点意思!”郭方雨笑说,“你要是也在场就好了,近距离地研究一下这个人!中国的老夫子们常有这个特点:轻易就叨住一个什么真理,往往叨得还很牢,挨棍子也掉不下来。另一个特点是:能以阿Q精神和口腹之欲来自我解脱。”

墨润秋感受丰富地笑,热切地望着归来的学友,说:“去农场其实很有收获!”

“牛理的子女也让我有所思辨。他们与右派父亲的界限划得非常彻底非常坚决。这从公家的角度看是正确的,但从人伦的角度看又有伤天理。难道我们的革命不能兼顾公理和人伦么?”

“公理是阶级斗争,人伦则是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两者是不能兼容的。根据毛泽东思想,世界上除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别的都谈不到。你要在这个社会生活,就得以阶级斗争为纲。子女与父亲划清界限也是为了生存,或者你说的口腹之欲。虽然做得过分,但那也是环境昭示的结果。”

郭方雨:“我觉得革命应当鼓励人性向善的方向发展。像牛理子女这种现象在我们社会非常普遍,正说明某些原则可能是在鼓励人性向恶的方向发展!”

墨润秋:“革命不但应当鼓励人性向善,而且应当鼓励向真向美。也就是说,应当鼓励人们说真话,敢于独立思考。可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是在鼓励人们言不由衷,鼓励说假话。所以,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该牛理这样的理论家去探讨的问题,我们就不要操心了。”

郭方雨沉闷下来,没说话。墨润秋转了话题,说:“怎么样,现在加入你们组织的人为数不少了吧?有没想到与别校的造反派组织联合?”

“我们正在筹划这个事,准备出动去各高等学校了解和联络。”

“不要只联合高等学校吧,中学的也要联进来。古博中学你知道吧,最近造反派学生成立了马克思主义红卫兵。他们有一个头领我认识,今天碰到了,带我和李向魁进他们学校参观了一下。明天他会来找你们谈联合的事。”

“那太好了!是的,中学也要联进来!”郭方雨说,又关切地看墨润秋,“可是老弟,我听李茂山说你没答应加入他们的战斗队,为什么?那么直接到总部来当头领吧,好不好?”

“我不想参加任何组织。但我会支持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郭方雨困惑地看看墨润秋,想了一下,说:“夫有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事,有时我很难理解你。那么好吧,就聘你当个幕后军师,给我们出出主意。我觉得你是个有智慧的人,难得的人才。”

“幕后军师?听起来有些吓人,不要将来抓幕后黑手啊!你在组织里尽量不要提到我,我只是作为你的私人朋友有时提点建议。”

“看样子你有顾虑。对这场文化大革命,我想听听你的评估。目前形势是怎么看的?”

墨润秋跏趺坐,闭目合十,竟像一个入定的老和尚,一会儿嗡嗡念起词儿来。

“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呀!说的什么,老弟?”郭方雨惊愕地睁大眼睛,突然间好像不认识这位朝夕相处的同学。

“这场运动的发展,可能会一次次地出人意料,吉凶难卜。”润秋睁开眼睛,说,“所以我想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参加任何组织。然而我又看到它于世有利的一面,适当时机为它推波助澜也未尝不可。我和你是两肋插刀的哥们,有什么用得着我处我会尽力!”

郭方雨终于释然,说:“行,就这样定了。实际上你已经帮了我们的忙。”

                         3

经过一番奔走联络,黄鹤市大中学校的造反派红卫兵终于联合起来,成立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在南体育场举行成立大会。

司令部设在黄鹤师范学院。杨任重当司令。他的党员身份帮了很大的忙,造反派中党员绝无仅有,谁也无法与争。

只有中部工学院的造反派红卫兵没参加联合。他们也有一个党员,在由谁当司令,以及在常委会中占几个席位,这些问题上谈不拢,决定另立山头,叫“中工井冈山造反兵团”。杨任重说那么我当副司令好了,大家还是拉一起吧。对方还是不买账。

杨任重随后对方雨说:“我忙不过来,鸿大总部你来当部首吧!”

郭方雨说:“我可以代理一下。但最好听听全体成员的意见,举行一次民主选举。”

“这话对!”杨任重很赞成,“我们为什么造反?可以说也是为了争取民主改革嘛!民主先从我们总部开始!”

鸿大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召开了一次全体大会。杨任重讲话说:我到司令部去了,想叫郭方雨来当鸿大部首。但方雨同志很谦虚,而且有民主思想。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今天召开全体会议进行投票。现在,由原有几位头领各自发表一番竞选演说。不是头领的也可以上来发表讲话,报名竞选。然后大家进行投票,选举出我们总部的新部首!同时,我们将根据票数的多少来确定常委名单。报名竞选的普通成员,如果得票多,我们也可以擢拔他进领导班子。

这番讲话为郭方雨大大的拉了一票,投票的结果方雨胜出,正式当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部首。

蒙曼也上台竞选了!

是跑过去凌空一个筋斗翻上台的。这个漂亮的武术动作使全场愣怔了五秒钟才回过神来,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

有人喊:“好!我们需要一个女头领!我投你的票!”

另一个人说:“是五岳剑派传下来的女弟子吧?刚才看你筋斗上台的动作身轻似燕,是不是练过轻功的啊?再翻一个好不好?”

蒙曼又翻筋斗,而且是连翻两个!台下再次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喝彩声。

“谢谢大家的掌声!”蒙曼风姿绰约地四面挥手致意。圆滚滚的屁股,长长的美腿,饱满坚挺的胸脯,那么一转,简直就是一台选票吸收机。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希望兄弟们姐妹们投我的票,我将用实际行动证明你们的票没有投错!”又仪态万方地转了一圈。

结果蒙曼得票几乎赶上郭方雨。杨任重当即宣布她为副部首。

4

从此黄鹤市就有两个红卫兵司令部。市民把成立在先的红卫兵黄鹤地区司令部叫做一司,成立在后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黄鹤地区造反司令部叫二司。把一司的人叫老红卫兵,有时又叫三字兵;把二司红卫兵叫八字兵,或老二,敌对的人则叫他们二癞子、二痞子。

文化大革命中的分派就是这个时期开始的。在这之前,各单位各学校只有保守派红卫兵组织,造反派还并没有形成。最多就是个别不买账的小爬虫在那里发不协调的声音,称不上派。

把握这个时间分界非常重要。三十多年来写文革的篇章汗牛充栋,共同绘制出这么一幅文革画卷:它由两大色块构成,一块是由造反派体现的深黑色,一块是由无辜无奈的干部和普通人体现的粉红色。原本应当出现在画卷中的第三种重要色块——保守派,则不见了。作文者混淆时空,张冠李戴。文化大革命初期,即横扫期,还并没有造反派。在工作组领导下手打脚踢横扫的,正是组成保守派的那些人。可是作文者一提起横扫,就老是造反派,造反派的。这就像将辛亥革命、推翻满清说成是共产党干的事一样。到了第四时期,即工宣队期,造反派组织已经消亡,人已经靠边,在挨整。在工宣队领导下积极行动的,正是败而复胜的保守派人。然而作文者一提到这个时期的“清理阶级队伍”事件,“一打三反”事件,也都是造反派,造反派的。这就像将“大跃进”说成是国民党的政绩一样。作文者将保守派这个威武雄壮的派别一笔勾销,似乎保守派从来没存在过,或者虽然存在过也是无辜无奈地站在一旁。在众多笔端的共同绘制下,文化大革命变成了造反派的独角戏!

既然只有一派,大规模武斗又是怎么回事呢?作文者们解释说:那是因为造反派分裂成甲乙两派,互相莫明其妙地打了起来!

如此写文革者,有的是不明情况。例如移民美国写《在上海的生与死》的女人郑念,她只蜗居在家里,对外边的事情不很清楚,所以将凡是上门与她过不去的人,统统称为造反派。

有的是为了叙写方便。大多作者都属这一类,泛泛而谈,不耐烦深入。或如老花眼看物件,模糊一片。在《收获》上专栏连载后来又结集出版的《亲历历史》,作者虽多是名家,也陷此窠臼,尽管观察和思考本该是他们的份内专长。名作家白桦在他的自述中也有“文革开始的时候造反派抄我家”等语。

最近有一个叫岳南的作家写了一本大书叫《南渡北归》。那么多老夫子,各人的来龙去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结局,那么漫长的历史过程,时间地点注释,那么详尽。不难想象花了多少深入的考证功夫。然而,此书有一个硬伤,就是关于文革造反派的账完全失实!老夫子们遭到的冲击不是造反派干的。那些事发生的时候造反派组织还没有诞生呢,或者已经靠边站呢。文革初期批斗“反动学术权威”的时候,以及后期“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思想最积极行动最坚决的正是组成保守派的那些人。将所有事情泛泛地归给造反派,是严重错误的。岳先生既然能对学术大师群体那么长的人生历程进行考证,为什么对离他不远的文革就不能稍为考察一下呢?

我们有责任留给后人真实的文革图画。为此,就须要还原派的轮廓线,将深红色的保守派添加进去。本书写作的目的之一,正是试图勾勒出一幅多色调的立体的文革画卷。

要了解和研究文化大革命,非得弄清派脉络不可。而要弄清派脉络,主要得抓住几点:第一,从构成成份上说,保守派多是党团员以及革命积积分子。第二,从斗争矛头所向来说,保守派是对社会,向下。造反派是对党内,向上。两派要紧的分歧点是在对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态度上。第三,从思想上说,保守派是专制主义信徒,造反派则是一批骨子里的自由主义分子。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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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二回

第32回  造反福音有十六块  重点整治是走资派

人们集中到食堂,散散落落坐下。却不是听传达,而是听广播:刚在党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通过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共十六条。

郭方雨到角落一张饭桌旁坐下。这张桌子除了两个微闭双目昏昏欲睡的老头子外,其余五个人都是“反动学生”。有宇宙真理系的杨任重,化学系的曾兆德,中文系的廖丹青,美术系的陈源。

《决定》中有一条说:革命小将即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他们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谨防有人实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把他们打成“小爬虫”、“反革命”。

另一条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就完全反过来了。在当权者心中,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反动学生和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抓右派。现在“十六条”说,该被重点整治的是他们自己!而原来挨整的这些“反动学生”,竟是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

五个“反动学生”一边听一边就差点笑出声来。他们热烈地交换目光。广播完了时农场党支部书记宣布说,今天就先睡觉吧,明天不出工,学习讨论“十六条”。宣布完就走了。其他人也往门口涌出。五个学生却咬耳朵说:“我们几个得商量一下。到路口那棵大榕树下见!”

这几个“小爬虫”随着众人出了食堂,先后向大榕树走去。杨任重去把另外三个“反动学生”也找来。八个人来到树下,竟互相揍一拳,开心地笑,拥抱、拍肩,热泪盈眶,压抑着嗓子喊“毛主席万岁!”“江青同志九千岁!”八个人抱成一团转圈。

乱转乱喊一通之后达成一致意见:现在就造反,杀回学校!

铺盖也不要了。当即排成两行,四路纵队,手挽手肩并肩,迈开大正步,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向农场大门行进。看门的是两个老场工,附近农村招进来的。看这阵势,也不懂是什么路数,就让他们出去。

    原已入笼作害鸟,命运不测路迢迢。

    破笼造反忽翻局,扭转乾坤《十六条》!

放出去之后,看门人想想似乎有些不对劲,便去向场长报告。场长又向支部书记报告。支部书记前后一想,再到各房间点名,就大体判断出是怎么回事。立即打电话向学校报告。

罗克思已经躺下,接到电话立即爬起来找工作组组长李格斯汇报。两人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张庆余叫来,由他领着红卫兵出面拦截,将八个人捉住送回农场。工作组和文革会则暂时不露面,这样就变成了群众之间的矛盾冲突,而非行政措施。

张庆余接受任务,到各宿舍去把总部几个“首”从被窝里喊出来。商量了一下,组织了一百个人的精干队伍。陈规带四十个人留下守校门。六十个人由张庆余带着,沿通往农场的路搜索过去。

从农场到黄鹤市西城门有十五公里,是一条土公路。从西门穿过整个市区从东门出来,又走五公里才到鸿蒙大学。土公路没有岔道,但在市区穿街走巷,岔路就多了。张庆余领着队伍直抵东门入城。如果妥当,应该兵分多路穿街走巷,以防八个反贼从岔路漏过。然而他估计那八个人还没走到城市边上,就一溜儿从民生路国权路转共产前路直出西城门,沿土公路朝农场方向扑去。野外夜色墨漆黑,他们带了几把手电筒照着往前走。张庆余又想,手电筒目标太大,遇上时对方要是往两旁一躲,不就躲过去了?所以命令关了电筒,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

且说杨任重郭方雨他们受到《十六条》精神的鼓舞,脚下生风。当张庆余们从共产前路急急向西穿行的时候,八个“小爬虫”却已走平行的共产后路向东而去!他们错过了,不然就会有一场恶打。

八个人穿城区出东门,走到学校边上刚好起床铃声响。高音喇叭公鸡似的啼叫起来,播放着开始曲,一边自报家门。从前开始曲是“长城外,古道边,桃李缤纷仰问天,”自报家门是“鸿蒙大学广播台,早上好!”不久前红卫兵接管广播台,开始曲变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自报家门是“革命的同志们,这是鸿蒙大学广播台,鸿蒙大学广播台!”

这八个人听惯了旧的开始曲和自报家门,现在突然听到变调,心中不免忐忑,不知道学校发生了多少变化。加快脚步往校门去,晨曦中却看到大门半闭,五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在旁边警戒游荡着。他们就往里走,却被红袖章们挡住了。立即从门房附近又涌出来三四十人,也是红袖章,列队将门堵住。

出面的是陈规,说:“你们不是在农场劳动吗,怎么私自跑出来了?回去吧,此门不为捣乱分子开,没得到领导批准莫进来!”

杨任重说:“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胜利召开,做出十六条决定。你们昨晚没听广播吗?我们是被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迫害的革命小将,现在杀回学校造反!”

陈规说:“十六条不适合你们,别歪曲中央精神!造反?造共产党的反?做梦去吧!”

郭方雨说:“我们不是造共产党的反,是造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你们想保皇这一回怕是保不住了!想阻挡?没门!不让进我们也得进!”说着就一马当先向人墙挤去。守方手挽手地坚决挡住。此时校园里逐渐有了跑步锻炼身体的学生,听到这边有争执,纷纷跑过来看。孙召达也在其中。

昨晚孙召达听了《十六条》的广播也兴奋异常。他虽然没被送农场劳动,却在“反动学生”的边上。他觉得《十六条》指出的正是鸿蒙大学的情况,那些该被重点整治的当权派却整治别人,将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打成“小爬虫”、“反动学生”,甚至流放农场强制劳动,何其荒谬乃尔!他连夜串通相同观点的同学,决定成立“毛泽东思想战斗队”,写好了《成立声明》和“学习十六条,贯彻十六条!”的大标语,以及几份大字报。写好时已是半夜,睡一觉。今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叫上战斗队的人将昨夜的作品贴出去。刚贴好,围上来好多人看,接着就听到校门这边的争吵声。孙召达和“战友”寻声来到校门,看到冲突双方中有郭方雨、陈规,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喜,手一挥,带领他的战友就冲上去,将陈规的防线冲开一个缺口。郭方雨杨任重等八个人趁势进来。陈规还想抓捕越界分子,扭住郭方雨的衣领不放。惹得召达火起,恰好带着短鞭呢,拔出来一抖,就把陈规的眼镜打落了。陈规慌忙去捡眼镜,防线彻底决开。

杨任重郭方雨等八人重新列成两行四路纵队,手挽手肩并肩,迈开大正步,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沿绿树成荫的校道行进。孙召达和他的战友也排进去,迈开大正步跟着走,一起唱。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召达对他们喊:“加入进来!加入进来!”果然陆续有人也参加进队伍来了。昨晚被《十六条》煽动起劲头来的并非少数人,有所动作的也并非只有地物系孙召达们。此时都认识走在前头两行的八个人,知道他们是被整去农场改造的“反动学生”,如今杀回来了!

队伍绕着校道游行了一圈,跟的人和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到了兼听园,已成相当大的规模,便涌进操场去。杨任重跳上水泥高台扯开嗓子演讲:“革命的师生,同志们!自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鸿蒙大学有关领导实行的是一条怎样的路线,《十六条》已经帮助我们看清楚了。他们实行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们说是不是?”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有小半说是,大半没表示什么,只听着。许多人从食堂打了早饭,边吃边看热闹。其实凭一个人的嗓子对这么大操场讲话,又有校方广播台的声音干扰,是很难听清楚的。孙召达想起食堂里边有一只铁皮喇叭,是管理员有时拿出来对着吃饭的学生通知什么的,就急忙跑去食堂把喇叭借出来,递给杨任重。

杨任重擎着铁皮喇叭,嘴巴接长了,继续演讲。然而校方高音喇叭的声音干扰还是太大。召达火起,掏出刀子就割电线,让操场边上两个喇叭哑掉。

杨任重说:“大家知道,我们八个人是受反动路线迫害最深的青年学生。现在,受《十六条》鼓舞,遵照毛主席造反有理的精神,我们杀回来了!我们在路上已经商议,决定成立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我们希望革命的师生参加到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中来!”

郭方雨接过铁皮喇叭开讲:“革命的师生们,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由杨任重同学当总头领。他出身贫农,符合党的阶级路线。他是共产党员,思想水平高,立场坚定,一定能带领我们朝着正确的革命方向前进。总部的组织工作由我来临时负责,请各系各年级愿意参加到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战斗队或个人到地物系宿舍315室来找我登记!”

这时就有无线电系的几个人搬来广播器材,打开水泥高台侧面的接线盒接上去。台前立好支架,对着麦克风敲了敲,全校各处的高音喇叭立即卟、卟响了几下。此时校方广播台已结束晨间广播,孙召达跑过去将刚才割断的电线重新接上。接着便听到讲话:“革命的同志们,我们无线电系三年级一帮同学在《十六条》精神的鼓舞下,昨晚成立了‘太阳升战斗队’。现在,我们队决定加入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鸿蒙大学总部!团结就是力量,我们呼吁革命的师生们联合起来,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展开反攻!”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还有敲碗声。造反空气随着广播器材的使用进一步升温。又有一伙人搬来两张桌子和一些椅子,使看起来更加像一个大会场。

孙召达跳上台,宣布了与无线电系太阳升战斗队同样的决定。上台宣布加入的战斗队和个人越来越多。接着就有人控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党内走资派对他的迫害。虽然没像杨八人那样送去农场,也是乌云压顶,生活在恐惧之中,因此声泪俱下。

廖丹青走到麦克风前喊口号:“愤怒声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迫害,反压制!”台下有一半人跟着喊。另一半人没声响。

廖丹青又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这一下全操场的人都喊了。

杨任重走到台前,比刚才擎着铁皮喇叭的时候气势又不同,他对着麦克风说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正在深入发展,这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我想请校党委马金书记,校文革会罗克思主任,进驻我校工作组组长李格斯同志,以及各系的文革会主任,都到会场来与群众对话。大家说好不好?”

杨任重点名的这些领导,昨晚听了《十六条》的广播,感到风云变幻形势莫测,心气先就虚了。罗克思李格斯在接到农场电话以后聪明地决定缩在后头不出面,让张庆余领着红卫兵去拦截。原以为此举可稳定局面,同时又变成群众之间的事。不料一大早就听到唱歌游行,爬起来到窗口往下看,带头的竟是杨八人!看来没拦截成,张庆余这个笨蛋!后来看到广场集会,乱哄哄,不知说些什么。直至接上广播器材,才听清楚了是要叫领导与群众对话。李格斯一听吓坏了,将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打成反革命,是他主政鸿蒙大学以后发生的事,刚好与《十六条》对上号。现在怎样与群众对话呢?对不好群众可能会动粗的。动起粗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后果难料。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打电话给汽车队要来一辆小车,说是省委通知开会,钻上车一溜烟跑了。

罗克思是最早起来造党委反的人,因造反而升至校文革会主任的位置。然而这样一来,将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打成反革命的事就与他脱不了干系,被《十六条》盯上了,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听到杨任重邀请,心里也慌,急急又跑到李格斯处讨主意。却迟了一步,只看得到李格斯小车屁股冒出的白烟。他顿了一脚,对着白烟发狠道:“你跑,我不能跑?”返身回自己屋里拎出自行车,骑上就从学校后门开溜。

马金自从被罗克思贴大字报,工作组进校让他暂时靠边站以后,他倒感到轻松了。书记还是当着,每天到党委办公室上班,却没事做。李格斯对他还算尊重,与罗克思的文革会开会时也叫他去。但他只带耳朵不带嘴巴,一般不表示意见。在走廊遇到罗克思,他是不点头不吭声,心里想,好啊,你小子乘隙挤上来了,我就让你好不好?这种低调淡出的态度让他少犯错误。此时杨任重在喇叭里要求领导到会场与群众对话,马金倒不怕。对话就对话,我又没参加任何决策,一切问题都请罗克思回答!不当家不知柴米价,我倒要看看这个削尖脑袋成天想升官的罗克思怎样应对!

于是马金走出家门,慢条斯理向操场走去。他正符合人们描绘的老革命形象:大肚皮,白头发,老花眼,高血压,走起路来很有气派的。众人见他来了,都恭敬地让路。毕竟老领导,百足之虫虽死犹僵,跷起一条腿来比谁的头都高。连杨任重都不敢直呼其名,而是对着麦克风说:“马书记来了,大家鼓掌欢迎!”马金爬上台,举手向鼓掌的会众致意。郭方雨拉过一把椅子来让他坐。

第二个到场的是哲学系文革会主任赵常兴。他运气好,由于有了程俊仁那个事耗了大家的时间和注意力,哲学系就还没来得及对学生下手。被定为“反动学生”并送往农场的八人中没有哲学系的份。也就是说,他们系没有发生将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打成反革命的情况,不在《十六条》的枪口上。程俊仁又不是革命小将,他是教师队伍中蹦出来的反革命,打击他是成绩而不是错误。所以赵常兴胸有成竹,慢腾腾的也来了。杨任重没叫鼓掌,欢迎规格没马书记高,但还是有人拉一把椅子给他坐。

其他各系的头就没有赵常兴这么笃定。地物系的孔青东尤其惴惴不安,因为他觉得郭方雨看起来特别像受迫害而大方向始终正确的革命小将,而迫害的账必然算到他的头上。早饭后他在窗口站着想事的时候,刚好看到李格斯钻进小车,看到罗克思出而复进,又骑车而出的情况,猜他们避风头去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跑呢?遂给办公室打了电话,说看病去,夹了皮包也从学校后门鼠窜。

且说张庆余六十人摸黑向农场挺进。眼睛睁得溜圆,警惕地向前方搜索。然而土公路走了近十公里还是没有看见八个人的影。算算应当遇上了呀,怎么没有呢?脚步开始游移变慢。又走了一段,停下来七嘴八舌商量,结论是:不用往前走了,回去吧。

队伍掉头往回赶。回到学校时进门就碰到陈规。陈规吼道:“六十个人拦不住八条鱼,你们搞什么名堂!”

“八条鱼现在哪儿呢?”庆余问。

陈规答:“在大操场妖言惑众呢!”

张庆余的队伍由于扑空,精气神都没了,拖着步子脸色青白像一支败兵。进了校门,也不用庆余关照便自动解散向食堂去。庆余恨恨的倒不觉得饿,便直接走到操场立在会众后边观察反贼们的表演。只见杨任重对着麦克风喊道:“马金书记已经到群众中来了。还有哲学系文革会主任赵常兴也来了。我们对他们良好的态度表示肯定。现在,我们再一次敦请工作组长李格斯同志,校文革会主任罗克思同志,还有各系领导,都到会场来与群众对话!”

张庆余再一看,马金书记和赵常兴稳如泰山地在台上坐着呢,很配合的样子!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以为造反者会对党的干部动粗,而党的干部也与造反者势不两立。这与目前看到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原本他还想,如果看到动粗,他将带领红卫兵上去保卫党的干部,与造反者对打,现在完全用不着了!由此又对马金和赵常兴心生反感:你们怎么搞起投降主义调和主义来了呢?你们是不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原来就是你们啊!

被“再一次敦请”的领导还是一个都没有来。经过一夜兴奋奔波的杨八人此时也疲惫了,肚子且空着,便想歇一歇。郭方雨走到麦克风前说:“我们要求到会场来与群众对话的领导,除了马书记赵主任响应之外,其他人是逃走了,还是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告诉你们,逃避是没有出路的。只有真诚与群众对话,才能认识错误改正错误。现在我们勒令你们两天内主动到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来说明今天没来的原因。”

杨任重到台前接着讲:“我们对马书记赵主任的配合态度非常肯定。现在,请马书记讲话,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掌声。这倒是马金没料到的,只好立起来走到台前,说:“我对中央《十六条》决定完全支持,对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完全支持!”

杨任重宣布休会。然后八人去食堂吃饭。陆续就有人来找郭方雨登记战斗队或个人加入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事。郭方雨旁边放着未吃完的饭,就办起公来。令他想不到的是,蒙曼“这小婊子”也来了。当初在批判郭方雨会上,蒙曼的发言令他印象深刻,打算什么时候揍她一顿。她应该是属于那种正宗左派,红卫兵中人,怎么会要加入到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中来呢?

郭方雨愣了一下,还是给她登记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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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一回

第31回  以天谴论追求真理  抱享受说不改初衷

茅家湾农场座落在一片丘陵地之中,圈以铁丝网,是鸿蒙大学农艺系的教学实践基地。现在不用教学了,也不用实践了,刚好用来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劳动改造基地,有较大政治问题的教职员工和学生都送到这里监督劳动。一个山包上造了四排白色平房,周边是郁郁葱葱的果林和农作物,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如果将墙上的红色标语和路旁的标语牌,以及架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清除掉,倒像一个不知有汉遑论唐晋的世外桃源。

这次送到农场劳动的问题人物共有四十八个。另外有各系抽调出来的左派师生二十四人,协助农场当局监督这些牛鬼蛇神的。问题人物白天劳动,或者“政治学习”。作息倒还正常,傍晚便无事,可以在场里走走,不出铁丝网就行。郭方雨来到农场,与这些老右老反们早晚在一起,便想搭讪搭讪。他对有学问的人总是钦慕的,内心深处对受政治运动打击的人是存着一丝同情的。然而他发现,这些老家伙都裹着一层冷漠而湿滑的外壳,不容易接近。

郭方雨在第四排最末一个房间,睡的是靠近窗口的一个上铺。从窗口看下去,山坡下是一个猪圈,养着十二头猪。与猪圈靠着的是一间小砖屋,里边住着一个养猪的老头叫牛理。那是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年轻时候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崇仰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世界潮流。我们中国如果不追随这个学说,是要受到天谴的!”牛理一生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研究,解放后成为鸿蒙大学哲学系的教授。然而他的研究却不正宗,1957年被指为“假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骗子”而划入右派行列。而且是极右,弄到监狱去关了三年。老婆离婚,儿子女儿声明与他断绝亲属关系。出狱后回鸿大,不能再教书了,起初到图书馆管理图书,后来又贬到农场养猪。

牛理三十年前坐过国民党的牢。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参加反政府的示威游行。原是排在队伍中段的,忽然来了灵感,跑到队伍前头说:你们共产党员排在最前面,反动政府一抓都抓进去了,万一开枪都打着了。你们是社会精英,损失太大。往后排吧,让我们这些普通同学排在前面,打了抓了都不要紧,真正的革命实力还是保存着。游行总指挥就采纳他的意见,共产党员和革命骨干往后排。结果不出牛理所料,挨打挨抓的都是前头几排,他也在其中。

抓进去以后与那些刑事犯关在一起。有人给他支招说:你是属于政治犯,跟我们待遇能不一样的。于是他就与狱卒提出来了。果然,狱方给以优待,牢食比刑事犯好了不少。关两个月就放出来了。

五十年代末坐新中国牢的时候,牢食吃不饱。有一次在队长(这时不叫狱卒了)召去进行“个别教育”的时候,他就提出来,说自己是政治犯,能否优待些。被队长训斥了一通:“怎么?你这个‘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居然不知道,在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里是没有政治犯的!进了监狱的都是刑事犯,知道吗!”

“人民民主专政国家是最讲政治的,却没有政治犯!这简直是开玩笑,就如在资本主义国家免谈钱那样!是不是因为一承认有政治犯,就得给以一定的人道待遇了呀?”牛理纳闷道,但不敢借问。

郭方雨倚靠在床头,从窗口看下去,只见那个白发稀稀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在猪圈旁边忙碌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就生同情之心。他又知道,那是个大学问家,在《马列主义研究》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文章。郭方雨近来心情苦闷,思想不通,就想找个学问家讨教讨教。此时是下工后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下床向坡下猪圈走去。

老头已经进屋去了,坐在床边抽烟。见有人出现在门口,瞬时蹦起立正,同时把燃着的烟卷丢进当烟灰缸用的搪瓷杯里。这是在监狱养成的习惯了:不许抽烟;见了队长要一旁肃立。虽然郭方雨不是队长,但牛理自从出狱以后一直把所有人当队长来尊敬,抽烟也有点心虚。

郭方雨跨进门去,恭敬地说:“牛老师,您好!”

牛理已经好多年没被人呼老师了,此时就像阿Q被人呼“老Q”一样,很不习惯。他赶忙低头,说:“不敢,我有罪!”

方雨原想上去与这位学者拉一下手,看这情形心里想道:怎么吓成这样啊?再靠近岂不把他吓坏了?为难地左右看了一下,发现门旁有一把三条腿的交椅,缺的那条腿用砖头木块胡乱垫着。他就小心把屁股挨下去坐,说:“我想到您这里坐坐,牛教授!我叫郭方雨,地球物理系学生,现在来农场劳动。”

“坐吧,坐吧!”牛教授说。自己却没坐下来,拘谨地立着。

郭方雨说:“您自己坐下来呀!”

“我坐,我坐!”牛理说,迟疑着把半个屁股挨下去。坐了,姿势却仍然很僵硬,双掌放在膝盖上。

屋子大约只有八平方米。小床挨着破书桌,破书桌挨着门口这把缺一条腿的交椅。桌面上放两个叠在一起的破搪瓷碗,一只又黑又皱的铝锅,以及破搪瓷杯,一只生锈的铁罐子,一叠裁成块块的纸片,此外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郭方雨又生崇仰,抓过这本满是英文的“红色圣经”来翻了翻,十个字倒有三个不认得。便说:“牛教授不愧是大学问家,连学习毛主席著作也看外文的!”

人到了这地步也还是喜欢被人拍马屁的,教授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但仍然拘谨地说:“不敢,不敢!我是学习,一方面温习英文单词,一方面也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牛教授对马列主义有深入的研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毛主席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您对革命理论的掌握可以说已炉火纯青。我能从您这里得到一些教益吗,教授?”

“不敢,不敢!我有罪,是个右派分子,你不会不知道吧?”牛理惶恐地说,同时探头往搪瓷杯里瞧。

“知道。但我对有学问的人是非常尊敬的。”郭方雨说。

牛理再次往搪瓷杯里瞧,取出刚才慌乱丢进去的没燃完的烟卷,划了火柴,试图再把它点着抽。却点不着了,大约杯里不是很干燥。他便从裁好的纸片中取出一片摊好;将点不着的残存烟卷拆开,回收里边的烟丝放在纸片上;再从锈铁罐里取些烟丝加上去,卷起来;放到舌尖上舔口水作为粘合剂,制成一支喇叭状烟卷。划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中眯缝起眼睛瞧郭方雨。从年轻人出现到这会儿,他还没瞧他的脸。他已形成一种习惯:目光向右下方或左下方回避,不公然看别人的脸,好像那是个非礼勿视的所在。尤其怕与别人目光相触。

郭方雨也眯缝起眼睛观察对方。教授的脸上没有残留知识分子的任何痕迹,或任何傲世嫉俗的血气,那种血气使他三十年前在游行队伍中代替共产党员冲在最前面。如今他不仅老了,而且被新社会彻底改造好了。呆滞、木然,看起来与蹲在马路旁卖菜的老农民或在市场守摊卖鱼的商贩,已没什么两样。改造是全方位的,物质的极度贫乏迫使他抖缩在生存的基本需要上,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使他的脑子呆若木鸡,强大的专政力量使他胆战心惊。这个人有可能是完全废了,郭方雨想。

牛理把烟卷抽得剩下扁扁的屁股尖了,最后再猛吸两口才丢进搪瓷缸。却始终没再说话。枯坐了五分钟,又开始制作另一支烟卷。

郭方雨怀着访问落魄智者的兴致而来,此时油然产生了一种索然无味的失望感,起身准备告辞。不料牛理嗫嚅着开口道:“据我所知,来农场的学生分两类,一类是受监督的,一类是监督别人的。我能问问吗,您属于哪一类?”

“我不是来监督别人的。”郭方雨答道。

回去躺在床上却又想,也许老头并非真的废了,而是在严峻的革命环境中长期修炼出来的道行。也难怪,一个被吓坏了的老右派分子怎么可能对突然来访的一个年青人毫无提防之心呢?

郭方雨是个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炽热的年轻人。虽然首次拜访受挫,还是没放弃对牛理的兴趣。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之一是展现许多人的来龙去脉和隐私,提供给有心者以观察社会研究人生的机会。这些有心者也许就是今后中国文学创作的生力军。倘若这么个素材丰富的时代都产生不出厚实的文学作品,那真是太可惜了。从耳闻和大字报中郭方雨已经对牛理的人生轮廓有大致的了解,他就纳闷:牛理说中国如果不追随马克思主义学说是要受到天谴的,为什么最终在马克思主义一统天下的中国受到天谴的却是牛理自己呢?有关方面为何说他是假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骗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是否另有隐曲?当年在反国府的游行示威中他显然出了一个好主意,后来有没得到称赏和奖励?现在牛理对自己的人生是怎么看的,有何感触?郭方雨就想趁在农场的机会近距离地研究一下这个人。此外,中国的现状和发展方向跟马克思主义原教旨是否完全符合,他也想听听这位老理论家的看法。

第二天晚饭后郭方雨又下坡访问。牛理在扫猪圈,用一把大竹帚将猪屎扫向排污口。方雨上去说:“牛教授,我来帮你忙!”

牛理吃惊说:“啊,不,不!不要你帮忙!”

郭方雨不容分说,夺过扫帚就干起来。年轻人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猪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连同牛理的小屋也扫了一下。他又去小溪挑来两担水,将猪们吃喝拉撒的地方冲洗了一番,再挑水把所有水缸灌满。牛理手足无措地转圈,道谢。

干完活,郭方雨很有兴趣地立在猪圈旁看猪,说:“这些猪都长得膘肥体壮,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牛教授,您养得好!”

牛理受到称赞,更加高兴起来。立到方雨旁边也看猪,并作介绍。那只粉红是这里的头,最蛮不讲理;那只黑的最乖,叫都不大叫。然后说:“我们进屋坐吧!”

主客进屋,气氛不同于昨。牛理长期过孤寂的生活,有个年轻人来坐坐也挺高兴。桌上有一罐泡得浓浓的茶。那是将酱菜玻璃罐子洗净当茶杯用的。牛理旋开盖子要喝,却停住,说:“你喝不喝茶?这是刚泡的,我还没喝。不嫌的话,就这样喝吧!”要把罐子递过来,方雨辞谢了。

于是牛理自己喝茶。喝了一口,呼出烦劳气。“茶叶是场里内销的,便宜。”他说。又连喝几口。茶水半足,就想抽烟。于是取出纸片和烟丝制作烟卷,点上抽。又喝又抽的,看起来非常享受。

郭方雨看到桌上放着两封信,封皮写着牛理收,牛寄。却不是新收到的,封皮和墨迹都很旧了,好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革命文物。就好奇地盯着,问:“是家书吗?”

“是家书。从前的家书。”牛理答,神色黯然。

“家书抵万金啊!”

牛理抬头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动手制作另一支烟卷。这回取出的纸片好像是旧信纸或公笺裁的,上边有红杠杠。

郭方雨敏感到自己触及了一个不快的话题,心中抱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下一天又去。帮忙干活,然后进入小屋。牛理准备了另一只空玻璃罐子,洗净晾着,一进屋就给方雨泡茶。方雨谢了,喝着茶,漫不经心问:“平常喝酒吗?”

“喝的!”牛理高兴地说。自己爱好的物事被别人提起一般总是高兴的。他从床底下提出一瓶,红澄澄的。方雨接过来,看上边商标,说:“黄酒好,养身。有时也喝白酒的吧?”递还给主人。

“白酒也喝的!我这特加饭里边已经掺一点双沟大曲,这样有劲!”主人接回酒瓶,拔开木塞喝一口,手掌在瓶嘴撸撸,将木塞重新堵上。放下瓶,抬起双掌撸擦自己的脸,很舒服的模样。烟茶酒一起来,乐滋滋的,说: “小伙子,你不知道,人不管到什么地步,都有他享受的时刻。吃点,喝点,钻进暖和的被窝睡一觉,都是享受!”

郭方雨专注地听着。他感兴趣的人物开始敞开心扉和他说话了!遂高兴地附和说:“那是的。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茶烟袅袅,百烦尽消。手握酒壶,腾云驾雾。记得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上边有一句话说:睡吧,睡觉就是幸福!”

“是的,睡觉就是幸福,说得对极了!”教授觉得跟这个年轻人能谈到一块,高兴地说。又拔开木塞喝一口,手掌撸擦瓶口。

“只要活着,就有享受!”教授竖起一根手指摇晃,“当然,前提条件是身体要好。倘若重病在身,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动不能动,那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只要身体好,到哪里都行。我对人生看得开!”

“您身子骨看起来挺硬朗的!显然跟您的精神状态大有关系,凡事想得通。”

郭方雨会拍马屁,牛理越加来了谈兴,目光炯炯,手势比划着说:“想不通又能怎样?譬如隔壁这些猪吧,它们应当有许多问题想不通:为什么被圈在这么小的地方,吃这些粗劣的食物呢?隔壁这个老头子待遇比我们好得多呀!但想不通对它们有好处吗?没有,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自添烦恼!世界就这样,它们的地位就这样,环境就这样,命运就这样。倒不如有什么吃什么吧,吃完倒头便睡。它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事物,例如不用自己去刨食,不用风吹雨淋,不用提防老虎狮子的捕食,这些都是足以自解的地方。”

    猪猡最是智商好,有喝有吃知足了。

    命运就是这个样,倒头便睡无烦恼!

牛理又喝一口,把木塞堵上。刚堵上又拔开喝。继续讲:“又譬如我,不管到哪里,工资照拿!当然,不算监狱那会儿。我是说无论在教室、图书馆还是这里,一百二十块,三位数!虽然比原来降了不少,但任何一个养猪的农民都没有我收入高是不是?便是一般职工,有几人是三位数的?我衣食无忧,不用担心失业,不用担心破产,充分享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是的,有道理!”方雨虽然有些吃惊,还是附和着点头。

牛理提起热水瓶给客人续水,给自己也续水,一边说:“其实来农场喂猪也不错,满眼绿色,空气好。人要善于在生活中发现优于别人的地方。骑驴的不要跟骑马的比,而要跟走路的比,这样就不会不满意。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很有道理的。我虽然在农场,学校的事也知道一些。那么多人自杀,何苦呢?你们地物系主任李可余也自杀,他真是憨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四百元的工资,自杀?我都没有自杀,他自杀?这都是缺乏阿Q精神的缘故。生命诚可贵,什么都不高,只要能吃喝,活着比死好!”

郭方雨有些吃惊。一个大学者的人生观滑落到这地步,是他没料到的,就笑笑说:“牛教授,听说您年轻时候志向挺高的。”

“嗨!别提年轻那会儿了!”牛理大为感慨,对着瓶嘴又喝,脸颊已经潮红,“年轻时心比天高,满血管的革命热情,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和你们现在一样。只是命比纸薄。”

“命比纸薄,的确如此!”方雨同情地说,“我听说那会儿只要参加一次示威游行就算参加革命了。履历表都是这么填的。这么说起来,您参加革命的年份应当是很早,却没领受到相应待遇!听说您不但参加示威游行,而且出了一个很好的点子,让共产党员往后排,保护了革命实力。有没这回事,教授?”

“怎么没有?此事千真万确!”教授提起来很是愤愤,拔开木塞喝一口。没有将木塞堵回去,就捏着瓶颈挥舞起来。“但居然没有人给我作证!当时参加游行的,排在前头的共产党员只有两个跟我认识,他们知道这个事。后来世事两茫茫,不知去处了。终于在1958年打听到一个在冶金工业局当党委书记的纪红雷。他与我是同校不同系,点头之交。我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他知道我是进步学生,倒不一定叫得出名字。寻到他时我已经是个右派分子。人倒霉了时大约就有一副倒霉相。他让秘书出来接待我。我憨了,其实我不应该说自己成为右派分子的,也要穿得神气些,头抬得高些。不要给人家看出倒霉样。那样效果可能会不同。秘书进去汇报以后,竟然出来说,纪书记记不清旧事了!贵人多忘事不是?他已经是贵人了!第二天我又去,想等他下班出来拦驾求助,门卫却不再让我进院。有小轿车进出,车窗关着,我又不知道里边坐着是不是他。来年我又找到当年游行的总指挥。总指挥搔着头皮说,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是有一个人来出了那么个主意,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认不出长相了。不肯签名作证!”

“您还没自告奋勇排到前头的时候是在后边是不是?后边有没有认识您的人,同班同系什么的?他们不能证明您出了好主意,至少也能证明您是参加游行的,资格可以从那一年算起。”

“有啊!同系同班参加游行的都在一起。但当组织上去调查时,他们说,牛某人起初是在的,后来却跑了!有可能是临阵脱逃!”

郭方雨忍俊不禁,却不敢放声笑。

牛理对瓶嘴又喝一口,捏着瓶颈挥舞,愤愤说:“他们倒可以给根本没参加游行的人作伪证,说她参加游行了!教育局的吴江芳就是这样。那时她是校花,美女,不少人追求她。她根本没参加游行。解放以后填履历表的时候,她就找了两个参加游行的追求者作证,将参加革命的年份往前推了许多年。这样做的时候,她不过三十多岁虎狼之年吧,还很妖媚的,谁晓得动用了什么手段!”

郭方雨又笑。牛理放下酒瓶,取出一块纸片制作烟卷。这一块是学习资料或旧报纸裁成的。方雨说:“牛老师,您用旧报纸片卷烟丝,那上边是有油墨的,长期吸这个会不会有害啊?不能买正式的卷烟纸吗?或者,就买现成的盒烟抽。大前门也就四毛多钱一盒,你应该还是抽得起的,三位数呢!”

“抽得起。但我要养家呀,得给家里寄钱呀!我有四个孩子。老婆有病,长期拿病假工资。”

“恕我冒昧,牛教授。我仿佛听说,家已经跟您没关系了,他们跟你断了。”

牛理神情一下子蔫了,说:“是的,跟我断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两封信,就是昨天郭方雨在桌面上看见的那两封“革命文物”。“这一封是与我断绝父子女关系的声明,四人都签名在上面呢!但我心中是断绝不了的,仍然每月给老婆孩子写信。出狱那天,到家门口已是风雪黄昏。他们不让我进去,老婆——虽然早已离婚,但还没嫁人不是?应当还算我的老婆——将我的破卷儿都扔出来,说‘害人还害得不够吗?’我回学校恢复工作以后,只留少量生活费,工资大部分寄回家。仍然坚持给他们写信,要求子女来见面,或给我写信,要求老婆让我回家。你看,这是子女的答复!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一直存着。”

牛理说着把“最后一封信”递过来,说:“你读读,你读读!”

方雨打开信。

“牛理,”信写道。没喊爸爸,也没称呼教授先生什么的。也没另起一行,逗号后面接着写下去,“我们与你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不想收回那份声明。要知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不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要不跟你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路线。除此以外没有第三条道路。崇仰毛泽东思想已成为世界潮流,作为我们个人如果不追随毛泽东思想,是要受到天谴的!”

居然使用乃父当年的句式!郭方雨的读后感十分复杂,心情沉重。俯思良久,忽然抬头问道:“教授,您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正常吗?人的发展方向正常吗?”

“正常,正常!”牛理忙不迭回答,眼睛却闪着警戒的神色。毕竟,这后生触及的是一个敏感的政治话题。

方雨现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想了想,犹豫着问道:“牛教授,您落得这么个现状,对过去的革命追求后悔吗?您说过一句话:中国若不追随马克思主义是要受到天谴的。现在您对这句话怎么看?您对真理的追求有没有改变初衷?”

“那倒是没有改变!我还是认为,像毛主席说的那样,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社会主义制度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最终会在全世界取代资本主义。我个人是有一些不愉快,但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能因为个人的小不如意就背离革命的大方向,你说是不是?”

“那是的!”郭方雨十分赞同教授的立场,他也觉得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动摇对革命真理的追求。主义是没有错的,如果有不尽如人意的现状,那也是执行的人没准确掌握精髓的原故。他就请教道:“牛教授,我很佩服您对真理坚持不渝的追求。您对马克思主义有很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掌握,那么在您看来,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的革命实践都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相一致吗?”

牛理没有仔细听郭方雨的问题,而是竖起耳朵,指指外面。方雨这才注意到高音喇叭有广播。终于听清了,通知说,全体人员立即到食堂,听传达并学习中央重要文件!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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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努力推倒这堵墙

今天不少网友问毛衣战已经确认2千亿商品加征25%了,那么大的利空股市下午开盘应该大跌才对啊,怎么往下急跌一会马上就一路走高头也不回地上涨了,还涨了3%多,老师这是咋回事啊?

答:貌似利空出尽即为利好(真实的景象是更大更深远的利空还在后面呢),中共维稳资金就是要造成这样的假像引诱韭菜跟进接盘,同时配合国内與论把毛衣战的责任嫁祸美帝(反正墙内民众也不知道真相,美帝的声音也传不到墙内)。今天的维稳郭嘉队资金不小应该在千亿以上。

网友问:下周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维稳资金吗?

答:不会了,但会继续造假像把韭菜引进来,郭嘉队资金会边打边撤,请散户韭菜们千万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冲动。

网友问:老师,猫衣战到底有什么后果,好像我们目前的生活也没受多大影响。

答:此次毛衣战引发的后果将会是长期的复杂的。在近10个月的谈判过程中,美方的要求一点不高只是要求中共兑现15年前加入WTO时的承诺,遵守国际规则,与文明世界真正融为一体,但中共为了自私利益绑架14亿人民与美方讨价还价,美方多次咨询各方智库推演此次贸衣战一旦开打会给双方人民尤其是中国百姓带来怎样的后果(美方的这些仁义中国百姓是不会知道的,但中共政府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拿本国人民来要挟)。

美帝谨小慎微希望中共政府实现当初承诺,使双方实现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真正造福双方国家和人民,不要开打毛衣战,但这些善意均被中共谎言欺骗拖延(实际就是不签,拒绝,牠们知道,一旦签约在美方监督真正实行,他们这些权贵家族集团利益再也不可能巧取豪夺人民的利益了,而中国的百姓利益却大幅提高和觉醒),在这种情况下,美方只能加征关税以应对,直至一轮轮谈判以期中共良心发现兑现承诺。

10个月了,谈判在一次次欺骗中最后破裂,毛衣战只能开打,美方已宣布之后的3250亿美元的商品正在制订加征关税的计划中,如果全部关税加征,中共的经济将无以为继,必定崩溃,汇率、股市一泻千里,而且随着毛衣战的深入,中共为了一己私利政权的把控会越来越严酷(监狱正在扩建)对国内百姓的盘剥和洗劫也会越来越严厉,这也是美方估计到的中国百姓的痛苦,但不这样不行,因为中共在这三十年里利用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对牠们的让利、善意和绥靖,经济获得异常发展后大力发展军备,对周边、远洋构成实质性威胁,非常像二战前的德国和日本,如果放任中共肆意妄为必将给世界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所以,老百姓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以前30年在美帝帮助输出的好日子结束了(美帝在政治上经济上大力帮助中共,期待中共经济大力发展后能在政治上实现民主化,真正融入国际守规则的文明社会,与美国一样真正负起对世界的责任,但实际上这种美好的期待落空了),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吧,至于如何应对这种局面我也在之前说过无数次了,不再赘言。

总之,一切都不会回到过去了,拥抱一个灿烂美好的明天一定先得熬过这个黑暗之夜,务必保持清醒的认知,出现改变的机会应该抓住,一起努力推倒这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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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三十回

第30回  假做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1

没有玻璃的窗,风刮得受不了。纪延玉说:“这火车怎么能乘?我们不去北京了,下一站流沙河下车吧。我爸爸在那里有一个老战友,他的女儿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流沙河玩两天,然后回去。这串联不好串,我们不受这个罪!”

火车进入流沙河站。然而要下车也不容易,纪延玉正着急,墨润秋说:“不要紧,与我在一起什么都能搞定!”火车还没停稳,他就利用吴瑞金开辟的红色通道,从没有玻璃的车窗跳下去。推开四围涌上来的想要爬窗的人,返身将纪延玉连同行李接下来,突破重围,立到站台人稀的地方。纪延玉喘气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出来了!”

火车开走,站台只剩上不了车的人们。润秋和延玉歇了一会儿,准备往外走。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胖胖的,肩腹处斜挂一只红布袋,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神情恍惚,问纪延玉:“大姐,去北京的火车什么时候来?”

“这我不知道。我是外地的,刚到,也没有火车时刻表。”

“我要上北京向毛主席告状!”姑娘说,就向纪、墨二位叙说她的遭遇。原来,她是黄风岭市第二中学的初中学生,串联火车上发高烧,被两个据说也是学生的男人在流沙河将她背下来,说是带她去看医生。结果将她背到一个草垛旁,轮奸了,然后走了!

“我要向毛主席告状!我要向毛主席告状!”姑娘不停念叨这句话。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呢?”纪延玉问道。

“我住在流沙河市第一中学。”

纪延玉说:“依我说,你不要上北京了。上北京也告不成状的。到你住的地方养几天体力,然后回到父母身边去。那样比较好!”

“不!”姑娘坚定地说,“我要向毛主席告状!他老人家一定会为我伸冤报仇的!”说着就向前走了。

“真可怜!”墨润秋说,“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我们想帮助她也无能无力。现在走吧。”

他们走出车站,去了流沙河农业大学。这时候各地各学校都有接待串联学生的任务,布置教室给他们睡,供应廉价伙食。如果你没钱买饭票,还可以打条子借一点钱。以后你有良心的话就寄来还,没还时这些条子就向行政报销了。墨润秋和纪延玉分别住在男教室和女教室。

两人只好到树林子里去温存一番。他们的所谓蜜月,就只有这一步了。黄昏掺手走着,有几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很注意他们,远远跟着。当他们在昏暗的夜色中,一棵倒地的树干上坐下时,那几个小孩竟远远讨伐道:“人家都在干革命,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天纪延玉将墨润秋丢街上,自己去探望父母的老战友许伯伯。许家热情地接待了她,要她搬过来住。纪延玉只好去与许家女儿许爱军睡一个房间,白天再出去与墨润秋串联。早餐她在许家吃。许伯伯情绪有些沉重,他十分关切地问老战友的生活起居身体等情况,关照纪延玉“父母在,不远游”。叫她要有思想准备,“可能有些风浪”,让她在风浪中注意怎样帮助父母安然渡过。

纪延玉谈到火车上的可怕情况,许伯伯说:“回去别乘火车了,我派个车送你回黄鹤!”关照女儿爱军去单位办这个事。一面就拎起电话,打给局运输科。科长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大爽快,不像从前毕恭毕敬。他说,派车有困难,不过后天刚好有一辆客货两用中型卡要南下办事,贵府的人是不是可顺便搭上?许伯伯感觉自己的权力在缩水,只好说:“那就这样吧!”

纪延玉和墨润秋到流沙河第一中学的接待处寻到那个高烧被奸精神失常的姑娘。她正蜷缩在教室角落的草垫上胡言乱语,还是那句话:向毛主席告状!二位竭力劝她明天一道上汽车,捎她回黄风岭。接待处的人正愁这姑娘无法安置,也来帮着劝。

下一天许爱军与他们一道到第一中学,将受害姑娘扶上。步行五百米来到许伯伯当局长的单位,上了那辆约好的客货两用中型卡车。除了他们,还有三位别的什么乘客。

许爱军又把延玉喊下来,笑眯眯说:“原来你是两个人啊?这小伙子不错,你好有眼力!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延玉朝爱军的胸脯擂了一记,说:“谁叫你不为我安排一个房间,要不现在就可以请你吃酒了!”爱军打了延玉的屁股说:“看这丫头没羞没臊的!”

墨润秋事先准备了一包香烟,路上与司机套近乎。司机很快喜欢上这个小伙子。经过黄风岭时终于按照墨润秋的意思绕了一会儿路,寻到那姑娘的家,将伤痕累累的女儿交还给她的父母。

2

墨润秋刚回到学校就碰到林博源。博源惊喜地说:“你回来了?这么快?”墨润秋说:“火车太挤了,没意思!中途就下车了。”

“这么说,北京还没去?——想去不?”

“不想去。除非火车不超员。”

“那就去吧!”博源高兴地说,“保证一人一个座位!学校决定包火车,组织还留校的师生上京串联,国庆节接受毛主席检阅!”

第二天墨润秋去对门医科大学看大字报。与女朋友通常是约定“老地方,老晨光”,三天见一次。今天不是约见日,只好来假装看大字报。眼梢往女生宿舍那边瞟。终于,纪延玉出来了,并且看见他了。于是她也来立在他的旁边看大字报,开始对话:

“怎么来啦?”

“我们学校包火车上北京,大家都要去。你说我要不要去?”

“那就去呗!”

“你呢?你也一起走好不好?”

“能带家属吗?”纪延玉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也笑了。墨润秋也笑,一种已经有了“家属”的美滋滋的感觉。

“我不想去了。”纪延玉说,“火车太可怕。我也不可能到你们的包厢去。另外,我家里爸妈情绪不太稳定,老担心有什么事,我得留下来照顾他们。父母在,不远游!你去吧,给我写信来!”

                         3

革命血统论甚嚣尘上,据说进入北京的外地学生都要自报家庭成份,黑七类一律不许进北京城。首都红卫兵有一个执法队,发现有隐瞒家庭成份混进首都的,即预驱逐!倘有言语抵触滚得迟者,挥鞭就打!

学校要组织上北京,西柏坡室人就审查起本大班同学的家庭成分来。只有一个人,范建平,属于黑五类家庭。再三权衡的结果,张庆余魏世忠等人劝范建平留下。

范建平很不情愿,但也没法。心里却不平衡了:像竹溪英石那样有海外关系而且没一点革命样子的人可以上北京,我倒不可以!

竹溪英石,字愚舟,广东普宁人也。自号蓬舟阿伟。其复姓竹溪世所罕见,又弄个字号,听去就有点怪。幼时父离家出洋为商,年复一年杳如黄鹤。成长环境有缺。社会上则备受歧视。遂成其孤僻执拗性格。当家人陆续移居海外时,石独疏离家庭,留内地。因其背景及个性,且有一种离尘脱俗的气质,颇受左派侧目。左派通常也患孤僻症,不过与石的孤僻左右相反,叫做革命孤僻症。石从不敢入西柏坡室,那里边的泥塑木雕居高临下冷冷瞧他。倒是喜欢到井冈山室串门,里边的穷哥们喊他“石头子”,取笑聊天甚乐。

范建平就将心中不平和张庆余说。庆余也有同感,就去与林博源说。林博源认为竹溪英石家庭成份中农,不属黑五类。

张庆余说:“虽然中农,但有海外关系,与黑五类差不多。”

林博源想了想,说:“恐怕我们不好决定。把他拦下来,会对我们有意见。要不交给全大班去讨论吧,公投!”

张庆余心里盘算:亲井冈山室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大班剩下的人亲西柏坡室者居多,投否决票可能性大。于是同意林博源的办法。

魏世忠把全大班在舍的人集合起来,宣布了疑难问题:竹溪英石可不可以上北京见毛主席?

不料无人发言。等了一会儿,才有南京人王六朝说话:“海外关系是不是黑五类,总理最近有一个讲话:他的海外关系是最多的。”

气氛活跃起来。有问竹溪英石:“你父亲在国外是做什么的?”

答:“做日用杂品生意的。”

“生意大不大?”另一个同学问。

江苏人周小林抢着说:“不用问,我看这小子穷不拉几的,平时比我还小气。生意不会大!”说得大家笑起来。

林博源就叫投票。计票的结果,居然是同意竹溪英石上京的居多!英石高兴得如同总统选举获胜那样。

                         4

鸿蒙大学包下半列火车,一人一个座位。校文革会专门组织了纠察队,沿途停站守卫本校车厢的车门车窗。因此一路愉快。

林博源的座位恰巧与墨润秋在一起。是短座椅,两个座位的。润秋坐窗边,另一个座位是博源的。她是班团干部,车前车后照应,忙得很,得空了就来坐在他旁边。

他们对面椅上坐的是竹溪英石和一位姓戴的老师。卡座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聊了起来。

墨润秋说:“石头子啊,你差点就上不了京!多亏我投你一票!”

竹溪英石抱拳说:“是的是的,感谢感谢!”

博源说:“我也投你一票,就不感谢我啦?”

石头子不但抱拳,而且立起来,毕恭毕敬地谢林博源。

“这感谢是分等级的。谢她,站起来。谢我,坐着!”润秋说。

竹溪英石忙立起来,几乎要对润秋磕下头去,逗得众人大笑。

火车在夜色中轻快前进,有节奏地发出“睡塌吧睡塌吧”的轨轮响声。时间过了子夜,整个车厢都睡得东倒西歪的了,有人发出猪似的呼噜声。墨润秋迷糊了一阵醒来,赫然发现林博源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甜!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戴老师和竹溪英石,都睡着了。再看过道相邻的卡座,六个人也都闭着眼睛。这才比较放心,要不然他会动一下提醒她注意。现在,他觉得暂时无碍,就没动。这样一来,他就开始吸收到这姑娘的甜润气息,让他心旷神怡,犹如走进一座美丽的花园。他心神荡漾,生出想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手的欲望。然而有心没胆。况且那是个女革命家,不好惹的!

他坚持纹丝不动,让博源静静地睡。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博源醒来了。醒来就发觉自己失态,而且口水濡湿墨润秋的肩膀了,十分震惊,抹着嘴角说:“呀,我怎么回事!”尴尬地笑笑,表示歉意。墨润秋将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别响。又点头,并且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不必介意。哪知这一下大方的握手,虽然只有一秒钟,却流过数以十万计的电子,击中了博源那早有期待的神经中枢,她晕眩了,竟回过手来,握住了墨润秋那温暖厚实的大手!

火车是第二天夜幕降临时到达北京的。鸿蒙大学所属的部派了汽车队来接。当汽车经过天安门广场时,竹溪英石无比激动,连泪花都出来了,觉得这是无比的荣耀:他这个有海外关系的狗崽子居然被容许来到毛主席的身边!

部为他们安排了热饭热菜和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开始串联,到各大学看大字报。早餐,林博源啃着馒头喝着稀饭问墨润秋:“准备到哪个大学去呀?”墨润秋说:“还无定见。你呢?”林博源说:“我们干部等一会儿要开会。我不知道走得开走不开。”

先期来京的李向魁寻到部里,将墨润秋拉到天安门广场去照相。下午他们到北京大学去转了一圈。李向魁又从原住的地方搬来部接待处,与墨润秋他们住一起。第三天就不自由了,开始集中训练,就是排方阵练步伐,准备参加国庆游行接受毛主席检阅。

5

9月30日晚上就没有觉睡了。明天就要见到毛主席了,最最激动人心的日子,谁还睡得着哪?况且,多少万人的游行队伍,夜里就得进场排好。所以夜十点钟,鸿蒙大学的队伍就整装待发。步行进入长安街,坐以待旦。街面辉灯照耀如同白日,红旗飘展歌声飞扬尘土也不小。各地各校的队伍毗邻而坐。革命热情如海浪般起伏沸腾。坐不住,就斗歌。扩音器里播送着毛主席语录歌。夜的长安街上,扩音器和人群各唱各的,热闹非凡。

鸿蒙大学所属的部为学生队伍准备了香肠、面包和水。有二辆小轿车跟着,装载这些食品。夜里冷,穿得多。到了上午开始游行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太阳照着。学生们纷纷将衣服脱下来往小轿车里扔。因此鸿大的游行队伍是最精神的,一律白衬衫蓝裤子,只手里举一本红宝书。其它学校游行的学生都是手里捧一堆棉衣裤身挂水壶书包叮咣叮咣。值勤的首都红卫兵看烦了那些溃不成军的游行队伍,忽然之间见到白衬衫整齐的步伐,眼睛一亮鼓起掌来。

通过广场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然而鸿蒙大学运气不好,队伍进入广场的时候,毛主席他老人家跟林彪说:“老林,我小便急了,上厕所去。你招呼一下。”

林彪说:“伟大领袖您自便!我在这里向那些傻小子挥手一样的。反正他们远远的也分不清究竟是真您还是假我。”

毛泽东在身边服务员的陪护下,转入后方去。

鸿蒙大学的傻小子们远远看到城楼上有一个穿军装的人物向他们挥手。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最近在公开场合是穿军装的,此时此刻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他们挥手的当然就是毛主席了,还能是谁呢?他们日思夜想要见的就是他啊!于是热血沸腾了,泪眼模糊的就拼命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远方只见军人影,胡子眉毛分不清。

    蓄满激情难关住,模糊泪眼假当真!

他们带着万世难逢的幸福感回到部,互相道贺。林博源和张庆余魏世忠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组织同学们畅谈感受,巩固豪情。于是大家围坐一起,纷纷嚷嚷,互相问:“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没有?”接着按次序发言,谈感受,明方向,表决心。说得正热闹,忽然墨润秋道出了他的疑问:

“咦,我们今天见到的不是毛主席吧?——毛主席怎么会拿着自己的语录本挥手呢?”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他看。忽然又都明白他说的是对的。没错,毛主席怎么会拿着自己的语录本挥手呢?那一定是林彪!

楚珍诗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就难过得埋下头去。好比重金买到一件文物,回家来却发觉竟是赝品!楚珍诗抬起头来时眼里就有泪花在滚动,另一个女同学眼眶也红了。其他同学,大多脸上青黄僵硬,小半表情复杂。李向魁竭力掩盖见趣的心情,想笑而不敢笑。

张庆余看墨润秋时的眼神,就如要一口将他吃了那样。

林博源只在最初瞥了墨润秋一眼,就再也没有看他。暗淡地低头静默了一下,当即知道自己必须收拾局面,便抬头甩了一下头发,说:“反正见到林副统帅也是一样的。林副统帅代表毛主席向我们挥手,我们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边走过了。刚才大家谈了心得感受,都很好,希望把这当作新获得的革命动力,更好地前进!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散会!”

晚饭前墨润秋在食堂门口遇见林博源,想点头招呼。林博源看也不看他,脸上悻悻的。墨润秋买了饭,却端到林博源的桌子上,坐下吃。他也不理她。吃着,林博源忍不住开口说:“你这家伙恶作剧,既然看出来,为什么不早说,不早不迟偏偏在那个时候说?——故意煞风景!”

墨润秋不知怎样解释,便赖了账:“我没有看出来。我是临时想起来的。”

“我不信!你是个眼睛和脑袋都非常厉害的家伙,一定是第一时间就看出来了。”博源说到这里眼神忽然放出奇异的光彩,声音也柔和下来,“我真服了你了!”

墨润秋的确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被万众欢呼的那个人手里挥着一本小红书,判断出那人是谁。然而在他眼里,不管是谁都一样,没把这当回事,也没向谁说。他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后来,大家被林博源张庆余召集起来开会。他生来不喜欢开会,对这类八股式语言厌烦透了,一时火起,就煞了这个风景!

“至少在我们决定开会保温的时候你就应当告诉我!”博源说,“却故意等到大家坐一起时浇一盆冷水!出我的蹩脚,真不够朋友!”

墨润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傻笑着。

回程还是包的火车。与墨润秋坐同一把椅子的还是一个女的,不过不是林博源,而是楚珍诗。相对于林博源来说,楚珍诗与他距离算是要近些,因为同是平头百姓。于是就试图和楚珍诗聊聊,说:“楚珍诗啊,你的阶级感情满深厚的嘛,那天说到见的不是毛主席,我看你眼泪水都出来了!”

“是的,是的。”楚珍诗说。

“千里进京来跑一趟,原来就是希望见到毛主席的是吗?”

“是的是的。”

“没见到真遗憾是吗?”

“是的是的。”

墨润秋笑说:“你怎么只会说是的是的啊,再说点什么不行吗?”

楚珍诗仍然说“是的是的。”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

墨润秋看到怎么也攻不进,只好算了。他一路上感觉就像跟一段木头坐在一起似的。只好跟戴老师说话,跟石头子打趣。忽然想起一个笑话,就讲道:有一个人煮汤,舀起半碗来试咸淡。觉得太淡,就往锅里放盐。可他再试咸淡的时候还是尝早先舀起的那半碗汤,而没尝锅里的。因此老是放盐,老是觉得太淡!

戴老师和竹溪英石都笑了起来。墨润秋看看楚珍诗,仍然是表情没有变化。“看来女人与女人是很不相同的。”他感想道。

竹溪英石则怀疑墨润秋在讽喻楚珍诗,把她比做一碗放不进盐的汤。因此神情诡谲地暗自笑了一阵。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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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九回

第29回  闷罐觐见雨夜入都  毛主挥手万众欢呼

1

由于上京串联的学生太多,铁路当局决定从黄鹤市加开一趟闷罐车去北京。

古博中学五个人困在站台上东张西望生气。吴瑞金像一匹受伤的狼拐过来拐过去,满眼喷火。这时就听到车站广播说,半小时后将有一趟从黄鹤开北京的车进站。不过,是闷罐车。愿意上的人请作好准备。

“什么叫闷罐车?”洪国年问道。

“就是那种装货的车皮,有门无窗的那种。像一只罐子,闷气!”葛成花说。

“窗有的。四个窗。”山贵说,“只是太小,仅一本画报那么大。有一年春节我去姥姥家,乘的就是闷罐车。我们上不上呢?”

五个人讨论了一阵,决定上。

不久,闷罐车就进站了。车门打开,看上去还好,没客车那么挤。于是五个人上去。

车皮上垫了木栅板,革命小将一个挨一个坐在木栅板上。五个人找地方。只有后部左边人稀些,那里的角落用芦席围了个临时厕所,臭烘烘。没办法,五个人只好在芦席边就座。

刚落座,就见乘务员过来,叫让开。每节车都配备一名乘务员。他们这节车是个男的,腰圆膀粗,脸上有麻点。只见他从芦席后面拎出一桶屎尿,打开另一侧车门,哗啦啦将屎尿倒在轨道间的石碴上。桶拎回原位,又从刚才倒屎尿的门跳下去,从轨道间的水龙头拉过来一根橡皮管,喊道:“接水咯,接水咯!”学生们便都拿搪瓷杯子去接水喝,有的还用毛巾接水揩一把脸。

火车呼哧呼哧往前开。凑合着坐吧,不算太挤,甚至可以伸开腿。然而到流沙河站又上来十几个人,就坐得有些勉强了,得把腿收拢来。到了高老庄站开出以后,腿收拢也不大行了,得把膝盖贴胸抱住。挤得谁要是立起来,就几乎再无法坐下去。

吴瑞金在上一站停车时喝了一大杯自来水,小便憋不住,只好起来到芦席后去解决。撒完尿回来时,原先的座位已经消失。他就索讨主权:“搓那!我刚才坐这里的呀,怎么给你们挤没了?”四邻中有一邻是谭山贵,他往外缩了缩。第二邻是个女的,第三邻是她的男朋友,都装睡。第四邻翻白眼,不予理睬。吴瑞金火起,把屁股对着第二邻那个女生的脸坐下去。女生发出尖叫。她的男朋友跳起抓住吴瑞金的领口,怒吼道:“你这个流氓!”挥拳就打。吴瑞金扭身挣脱,还一记右钩拳。旁人怕被踩踏,都起立躲避。于是形成一个比武场,两个人倒地上扭成一团。

眼看要殃及芦席和尿桶,若打翻就有得臭啦。幸好身高马大的麻子乘务员赶过来,抓起两人分开,每人给一巴掌。然后对着大家讲话:“全都听好了啊!谁要是再生事,我就对他实行人民民主专政,从车门扔下去!现在车上是很拥挤,条件有限。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小将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学校,一起来到我们这节闷罐子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呢?就是上北京见毛主席啊呀!所以大家要互相谦让,共同克服困难。现在车上的情况,全都坐下是很挤的。我想了个办法:咱们分成两批,轮流坐。一半人立起来,一半人坐下去。一个钟头轮换一次。我现在给大家编号。”

他拔出圆珠笔给每个人的衬衫袖子上写号码。写完以后宣布说:“现在,单号的在后部坐下。双号的请立到前部去。一个钟头以后听我号令换班!谁如果不按自己的号码坐立,我把他从车门扔下去!”

到了赤州上来的人更多。乘务员拔出另一支笔,是红色的,在每个人的袖子上重新写号。这一回不是连写,而是写1,或者2,或者3。宣布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情况是在不断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合新的形势,就得学习。现在,由于人多难办事,单双号轮流坐立制行不通了,我宣布:改为三分之一轮坐制!请编号1的到车厢后部坐下,编号2或3的,到车厢前部站立。一个钟头以后轮到编号2的就坐。然后再轮到3。不要急,座位人人有份!”

吴瑞金和黄帅编号都是1,但动作不够快,坐的地方还是靠近临时厕所。黄帅皱眉说:“臭死了!不如还是去站着吧!”瑞金由于有黄帅坐一块,觉得还可以忍受,就说:“也不知道那麻子的规矩,编1的能不能站。算了吧,忍一个钟头再说。”

葛成花和洪国年互相拉着站立,以平衡列车的摇晃。谭山贵没人可拉拽,本来就摆不平的两脚更加立不稳了,有时就撞到两个女同学身上。葛成花干脆将他拉进来,三个人手挽手,形成一个三角体。这稳定多了。于是一边摇晃一边开始闲聊天。国年说:“下一站要是上来人多,要改成1234了!亏麻子想得出!”谭山贵说:“那麻子不地道。毛主席说人多好办事,他偏说人多难办事。要不要举报他?”葛成花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夜里难过,特别是那些瞌睡虫。正睡着,轮到站立了,叫不醒。叫不醒麻子就给一巴掌。站着的人也打瞌睡,倒过来跌过去的。

三分之一轮坐制还是维持到终点。然而终点并不是北京站。怕有碍观瞻,闷罐车没开进北京,而是在还差两个小站处停下。麻子乘务员跳下去,一会儿便回来叫下车,说:“我们闷罐子车相貌比较差些。虽然更像无产阶级,还是怕给伟大首都抹灰。所以就不进北京站了,剩下两个小站十五公里就交给你们的铁脚板吧。革命小将们不是要去天安门吗?也不用沿铁路走了,从这儿顺一条公路走去进入市区,拐几条马路就到。有不想走路的,可以在本站等候旅客慢车,按部就班的进入首都。不过,现在车子都靠不大住。若要妥当,还是走路比较能抓时间。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据说——注意,只是据说,真不真不敢保证——据说毛主席将在明天上午再次接见红卫兵。如果发扬不怕苦不怕累连续作战的作风,现在就走,估计凌晨就可以到达天安门广场,占个好位置,等待明天上午毛主席接见。究竟怎样你们自己拿主意吧,现在请全部下车!”

下到站台上,黑压压乱哄哄都是人。古博中学五个人立在一起东张西望。谭山贵说:“我们怎么办?走还是等?三位女同学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要走!”三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说,“当然走!见毛主席是大事!”

就见人们往一个方向移动,他们便也跟着移动脚步。跟大多数人保持一致总没错的,这是他们学用毛泽东思想悟到的真理。

2

人真多。闷罐车下来的人都急于见毛主席,没有留下来等车的。二十九节车皮两三千人形成一股洪流,出车站,进入一条公路,向北京行进。也不知道前头谁带路,地不地道,跟着走就是了。天色黑漆漆的,从稍高的地方看下去,分不清是人群还是羊群。尽管颠簸途远,铁罐车闷,这些毛泽东粉丝还是毫无倦意。

不知哪里的人还临时组织了一个宣传小队,前前后后地在路旁给大家鼓劲。他们拿搪瓷杯、筷子、勺子作为道具,敲敲打打唱快板:“咚呛咚呛咚咚呛,有好消息毛主席要接见!闷罐子车刚下来,我们夜奔在大路上!二万五长征鼓舞俺,疲劳饥渴啥的算?革命精神代代传,加油加火红卫兵小将!”

以宣传队为基础,这个互相陌生的群落中还生成了一个领导核心。在一处开阔山谷,几个手握电筒的人叫队伍停下聚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跳上高坎,底下几把电筒往上照着他。他手里居然有一只纸板喇叭!作了自我介绍:黄大军,黄鹤政治学院的。“革命的同学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目标是什么?——见毛主席啊!很快就可以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大家高兴不高兴啊?”

整个山谷欢声雷动:“高兴!太高兴了!毛主席万岁!”

“但是,我们进京见毛主席必须有良好的精神风貌,是不?”黄大军继续演讲,“为此,就得有一定的组织性纪律性,要形成整齐的队伍,是不?总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样地进入伟大祖国的首都,是不?我们大多是互相不认识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学校,我们得组织起来,是不?刚才我们宣传队的几位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临时成立‘京鹤线1208次闷罐车进京朝见毛主席革命学生大队’。名字是长了些,简称‘闷罐朝见队’吧,是不?我们几个人就不客气了,来当朝见队的召集人,是不?”

他叫那几个有手电筒的人上来,向公众介绍了他们。

“很惭愧,我来当闷罐朝见队的大队长。刚才介绍的这几位当中队长。队长有什么标志呢?——就是手里的电筒啊!你们中谁要是碰巧也带着电筒,我也给他个中队长当当。有没有?有带着电筒的吗?请上来!”

真的有一个人打着电筒从后边挤了过来。黄大军跟他握手,说:“好!好!现在一共有六个中队长。现在,请第一中队长到路口指挥。同学们请四人一排,四人一排往前走,形成四路纵队。二十五排过去算一个小队,由中队长指定一名小队长。走出五个小队时,第一中队就算完事,由第二中队长到路口指挥。然后第三中队。一直到编队完成。这样,我们就将以整齐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进京,留给首都人民良好的印象!到了天安门广场以后,也按中队小队的秩序坐好,等候毛主席接见!”

果然,经过这么一整,就成队成列了,与原来的羊群般赶路大为不同。有的中队还喊起一二一,很有精神。终于进入北京市区。街路两旁的房子都在夜的昏暗中沉睡,各自做着带阶级烙印的梦,有的甜美,有的惊恐。

闷罐朝见队中也有人睡意朦胧,脚步飘忽。毕竟长途劳累,又是后半夜了。黄帅走着,竟有一瞬间进入梦境:几匹马嚼着草料,一个斜眼老头张嘴向她啃来,口水淋在她脸上。她一吓,醒来。脸上真的湿了,却是雨水!

(多年以后,黄帅想起这个梦感到非常奇怪,因为那正是她上山下乡以后的遭遇!)

原来,天空飘下一阵“过云雨”,淋在朝见队每个人的身上。第一阵雨过去五分钟,第二阵“过云雨”又来。而且这片云很长,雨下得像模像样。黄大军考虑到队容问题,也不敢叫屋檐下避雨。革命小将们自觉遵守纪律,雨幕中还是跟队行进。没多久就全淋得落汤鸡一般。

幸好雨老爷被年轻人的革命意志感动,终于不淋他们了。小将们抹着脸上头上剩余的雨水,有的脱下衣服拧了一把,继续行进。拐进长安街,湿漉漉的走着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当心仪已久的天安门城楼的雄姿展现在他们上方时,闷罐朝见队的所有人都眼睛放光,互相道贺:我们终于见到世界人民的灯塔天安门啦!

天安门广场已在做着第二天接见的准备,红卫兵队伍陆续进场。闷罐朝见队直接开到广场中央。有指挥人员上来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黄大军说:“许多许多单位!我们是京鹤线1208次闷罐车下来的各地各校的革命师生,进京见毛主席。车停在城外两站,开不进来。听说毛主席今天上午要接见,我们下车连夜步行数十公里,又累又饿。你看,还被雨淋成落汤鸡了不是?指挥同志,请您为我们安排一块地方吧。看在我们长途夜奔和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份上,求您给我们安排一个能近距离见到毛主席的好位置!”

指挥人员有三个,两男一女,一看就知是行伍出身。他们看了黄大军带领的队伍,商量了一下,一个男指挥说:“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都一样的,哪个不是?但你们是一路来之不易的队伍,有点特殊,就照顾一回吧。那边粉笔划好的一块地方原是给广东省来京学生的,既然老广们姗姗来迟,就给你们吧。让老广靠边去。”

黄大军谢了,就指挥闷罐觐见队开入粉笔圈定的范围,按中队小队排好坐下。地方挤是挤了些,还算坐得下。

3

衣服还没干透,又是坐凉地上,黄帅的肚子就痛起来。洪国年的泌尿系统不大好,早就想小便。两人结伴去寻厕所,终于在广场外长安街边,看到一个芦席围着的小处所,有男人系着腰带从中走出来。知道这就是厕所了。但走近一看,并没有分男女两边。洪国年的系统却不管这些,看到厕所就自动开启,她骂了自己一声,拼命忍住,裤子还是湿了。她和黄帅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开进去释放再说。没分男女,说明男女都可用不是?然而一探头就退出来:里边蹲着五个男人呢!

慌里慌张的再寻找。又看到一处,也是男人的天下!再忍不住了,黄帅跑进墙边一处矮木丛后边,解下裤子就蹲,大泻了一通。那正是一户人家的窗下,女主人臭醒了。她爬起来探头往外看明白,返身端一盆洗脚水就往窗外泼去。幸好黄帅已经完事走开两步。

洪国年也依照这个办法解决,只是选择了不在人家窗下的地方。

广场的队伍已经进齐,坐得满满的在等待天亮以后毛主席接见。灯光照耀如同白昼,尘土飞扬。年轻的人们精神无比亢奋,就斗歌。整个广场像个革命大火炉,歌声飘扬,笑语声喧。所有人感知饿渴疲乏的生理功能全都丧失,不吃不喝不撒都没问题,就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到来。

终于天亮,太阳升起。但这颗太阳不算什么,对于革命青少年来说,有它没它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第二颗太阳:毛主席!

七点钟,八点钟,第二颗太阳还是没有影子。指挥人员各个队伍前宣布说,等会儿毛主席出来的时候,大家得坐着啊,谁也不许立起来。

等到八点四十分,一直把歌唱个不停的广播喇叭突然中断,大家敏感到这是红太阳喷薄欲出的征兆。百万只鼻子屏住呼吸,百万双眼睛盯着城楼。

真的,就从城楼门洞走出来一拨人,为首正是那颗红太阳!

时间一下子就凝固了。这时要是有一只鸟儿刚巧飞过,它也会悬停不动。诺大的广场上联成一片的脸除了眼睛放光之外,每一根细小的皱纹都是定格的,连涌出的泪水都挂着没落下。没有任何声音,比宇宙大爆炸之前还要寂静。只有走出门洞的那拨人时间没有被凝固,通过金水桥走向广场,脚步声在专属于他们的天空回荡。

终于回过神来,万岁声冲天而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那声浪犹如点燃了火箭推进器。

每个人都坐不住了,不顾禁站令,蹦起欢呼。蹦起,落下,又蹦起,又欢呼。远远看去就像下着大暴雨,无数雨滴在那里溅跳。

伟大领袖和带领的一班人从预先留出的夹道中走了个来回。

如果大家都秩序井然的坐着,洪国年和黄帅还是可以远远看见毛主席的。然而由于人们都起立欢呼,个子矮的人就看不见了。洪国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蹦,还是连毛主席的头发梢都望不见。她急得团团转,就对吴瑞金说:“你把我抱起来吧!”

吴瑞金一愣,眼睛却转向黄帅,看见她也在那里着急,于是他不抱洪国年,而是将黄帅抱起,举向空中。黄帅狂喜地动,拍着手,兴奋地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谭山贵看到洪国年流着失落的眼泪,鼓起勇气将她一抱也举向空中。洪国年比黄帅动得更厉害,拍手大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却由于太用劲,谭山贵那两条本来就摆不平的腿支撑不住,轰然倒地,两个人跌成一团。

接见终于结束,毛主席一簇人回去了。人们心中刚刚灌满的欣喜像堤坝里的高水位,在寻找机会释放。吴瑞金手里团着一件衣服,他的高兴劲憋不住,就一跳,将衣服抛向空中,大喊“啊呀!乌拉!”

这就像在高水位的堤坝中决了一个口子。所有人也都跳起欢呼,将帽子,书包,毛巾,手帕,甚至鞋子,抛向空中。接住再抛。一时间,天安门广场的上空百物飞舞,万众欢腾,都在表达终于见到伟人的狂喜。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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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八回

第28回  听蛙鸣国年泛春意  朝圣主学子奔北京

1

洪国年晚饭后在自己房间闭门枯坐。既无课业之劳神,又无夜生活可以消遣,睡觉却太早,只好发呆。天花板的中心点垂下一根电线,孤悬一盏十五瓦电灯泡,连灯罩都没有,秃秃照着萧然四壁。壁上除了一幅毛泽东的像和他的一条语录,就是灰白的墙面。环顾一圈,无法判断这是一个少女的闺房,还是老尼姑的卧室。连枕头套上印着的都是拖拉机图案。一切都传达给人一种单调乏味的气息。这种气息也无声地压迫着女主人的心田,令她感到空虚烦闷。

窗外,夏夜热力浮动的空气中,隐约传来青蛙嘎、嘎的叫声,听去仿佛是在喊“来吧,来吧!”洪国年胸臆间薄雾般冒上来一股莫名的惆怅,身子的某一地带也胀胀的。她知道这是一种与革命人生不很协调的情欲,便掏出毛主席语录来翻寻,想找出相对应的一条来净化自己的灵魂。读了几条,“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之类。倒好像有些效果,心静下来些了。然而药效并不持久,一会儿惆怅和空虚又冒上来,身子的某一地带胀胀的。思想斗争了几个回合,终于钻到床底下去拽出木头箱子,决定取出那具从唐朝玉房里抄来的宝贝。正是:

    少年烦恼堵得慌,思想栅栏也难关。

    两岸蛙声啼不住,热风吹柳使人狂!

国年刚刚捅开箱子的锁,忽然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就听到敲门。知道这是葛成花,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她们两家住同一条巷子,院子的大门隔巷斜对着。两个姑娘互相串门谈天是常事。国年慌忙将箱子塞回去,立起去开门。神色却有些不自然,脸通红的。成花直接就说:“走,咱们上北京见毛主席!”

国年眼睛里飘忽着湿润的红光,她的心绪还没从床底下那件物事摆脱出来。怔了一下才听清楚葛成花说的什么,漫应道:“见毛主席,好的呀!”再一定神,才真正兴奋起来:“见毛主席?怎么见?”

“有消息说,毛主席几天后将再次接见红卫兵!这个我们早该想到:接见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倒是我们这些左派学生规规矩矩按部就班,那些右派中间派早就往北京跑了。火车也不敢把无票的学生怎么样。现在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说法:革命大串联!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守在学校里呢?刚才吴瑞金谭山贵在商量上北京,我说,我和洪国年、黄帅跟你们走!”

“现在就走?连夜走?”洪国年问。

“连夜走!听说毛主席将很快进行第二次接见,我们得马上启程,不然就赶不上了!吴瑞金谭山贵约好九点钟在车站等我们。”

“行!只要能见到毛主席,怎么样都可以。便叫我不吃不喝步行去北京,我都愿意。真是太幸福啦,见毛主席!”国年跳着转了个身,又问:“那么路上要准备些什么呢?我得问我妈要点钱。”

“也不要多少钱。车票不用买。北京有红卫兵招待站,管吃住。你收拾一下,半个钟头以后来我家会齐出发。黄帅也马上到。”

                         2

果然吴瑞金谭山贵在车站门口等她们。五个人进站,候车室臭烘烘都是人,全是上京串联的学生。也有少数正常的旅客,出差的,探亲的,手里拿着花钱买的票,在座椅上神情焦灼,唉声叹气。大家等的是从广州开往北京的150次特慢,时刻表上将在9点35分进站,停十分钟。还有一趟是长沙开往北京的,0点05分进站。此外今晚就没有去北京的客车停靠了。要不,就等明晨八点半从黄鹤市始发的64次车吧,始发车抢到座位的可能性比较大。然而,这些革命小将的心情都非常急迫,因为从小道得知,毛主席将在三天后再次接见红卫兵,不抓紧就赶不上了。能够见到这位时代巨神,可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人有不为最大的幸福拼老命的吗?

然而壁上时钟已经指了十点,还是没有列车将要到达的消息。又焦躁地等了半个钟头,才宣布剪票进站。剪票口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却几乎无票可剪,因为都是凭学生证通过的。

轮到洪国年五个人通过的时候列车已经进站停靠在那里了。站台上密密麻麻人堵人。他们急急忙忙要往车门靠近。哪里靠近得了?车门五米范围内人肉密度已经达到极限。即使到了车门旁边也不一定有用,因为车里边的人肉密度也达到极限。车门开处,只有五个旅客要下车。却下不了,被要上车的众人堵住了。经过一番搏斗,终于突破重围下到站台上,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从理论上说,下来五个人车里面便空出五个位置,可以上去五个人。然而由于分母过大,分子减5也毫无意义,还是没有空出位置。车下的人就往想关而又关不上的车门里边的人肉撞击,像汽锤一样要将人肉密度再捣紧些。终于捣进去五个人。再捣就没办法了,除非用斧头砍。洪国年们只好远远的望门兴叹。车窗又都关着。吴瑞金便敲窗,大声喊:“喂!开开好吧?开开好吧?”他想从窗口爬进去。然而里边的人只摇手。忽然那头车里有一个人要呕吐,只好开窗,头伸出来往车下喷射。下面的人也不怕脏,就凑上去想往窗里爬,乱成一团。火车被粘在那里也动不了,停靠时间从原定的十分钟拖延到二十五分钟,才终于像一条疲惫的毛毛虫向北京方向爬去。

上不了车的人们仍然不肯离开,在站台上东张西望。一腿短一腿长的谭山贵更加摆不平了,颠过来颠过去,问:“怎么办,怎么办?”吴瑞金阴沉着脸。

3

这时就见一个人从对面的站台横过三股道走过来,走向一小簇人,说:“我打听好了,那列货车是开往北京的。车上装的是急调物资,将一路放行,不停车,比刚才我们上不去的那车快。我们爬上去吧,怎么样?”

那一簇人七嘴八舌的就开始讨论。“既然客车这么难上,有这么好的机会,那就上吧!”他们的位置就在国年五人的旁边,话听得一清二楚。达成一致意见,六七个人就横跨铁轨,向站场边上一列停着的货车走去。

“咦,我们也上去吧!”山贵说,“客车上挤死人了,不见得比货车舒服。敞篷车皮空气好,痛快!更重要的是,能赶在毛主席接见的时候到达天安门广场!”

“山贵说得有道理!”葛成花赞成,“便是货车比客车苦,那也是值得的。你没听说西藏佛教徒朝圣,一步一趴下,一步一趴下,不管路途多么遥远,就那么爬到拉萨。我们去见毛主席也应当抱着同样虔诚的心。路途越艰苦越能锤炼我们对毛主席的虔敬!”

“行,那就上吧!”吴瑞金说。于是五个人从站台下到轨道,越过三股道,上了那边的站台。又下去越过几股道,到了货车旁边。刚才那一伙人已经爬上车,伸出头在张望。长长的列车中,有的是闷罐车,有的是光板车。光板车又有两类,一类是盖蓬布的,一类是没盖的。吴瑞金走来走去观察了一下,对着一节闷罐子车动手试了试,看能否打开门。门是加锁加封漆的,徒手开不了。他就想去找一把什么东西来砸那锁。一时却找不到。而车的头尾已经在摇信号了,准备开车了。急促之下,他们只好选择一节没盖布的光板车爬上去。洪国年矮胖,爬得吃力。葛成花从上边拉她一把,谭山贵从下面托她一屁股。

爬上去一看,车皮里边装的是石料,尖角嶙峋的!这很不舒服,倒不如找一节装煤块什么的吧。但来不及了,车子哐当动了一下,呼哧呼哧开始蠕动,慢慢开出车站。和风开始吹拂,正像谭山贵说的那样,空气好,痛快!

然而随着车速越来越快,和风就变成了猛风、冷风,吹得女生头发竖起,男生衣服啪啪乱响。五个人都弯腰抱肩,各自苦着脸,恨不能缩到石头缝里去。赶紧从挎包里取出外套来穿。

车子的确是一路开,可能就像那人说的,一路放行,不停车。两个钟头下来,五个人已经被风吹得跟屁股底下的石料那样又冷又硬。此时他们倒宁愿这车停一停,大家缓一口气再走。要真是一路不停开到北京,哪受得了?

洪国年早已把尿憋得很急了。近来她发现自己有了尿频尿急的毛病,有许多次还尿失禁,怀疑与那次被唐家的孙媳妇蹬了一脚下腹有关。此刻她与葛成花、黄帅靠在一起取暖,再也忍不住,猛地往车皮的那头爬。爬开十几步,蹲下就尿,内裤已湿了一片。

列车飞奔了两个多钟头才终于停下,把五个人刮得鼻涕水直淌。停下就暖和些了,毕竟夏末天气。满天星斗,大地也很安静。看样子是个无名小站。管它呢,睡一觉再说。倦意袭上来,葛成花洪国年黄帅挤在一起,就睡着了。吴瑞金谭山贵也睡。睡得很沉,葛成花还梦中见到了毛主席。

醒来时天边已经发白,火车还是停着。“怎停这么久啊?”他们纳闷道。两个男生决定下车走走。女生比较懒,尤其是洪国年,爬上爬下不轻松,就不下车了。吴瑞金谭山贵又找没有盖帆布的光板车皮,爬上去探头往里瞧,看装的什么东西。最好能找到装破棉絮之类物品的车皮。装木头的也行。最好还同时装些吃的,水果汽水饼干之类。那样他们就可以从装石料的车上搬过来。然而再三探索,看到的或还是石料,或是钢锭铝锭,或是废铜烂铁。那比石料还要硬。理想之国一个也没发现。只好顺手牵羊拿了两块草垫,几个破麻袋,还是回到原车。打开挎包,取出水壶和干粮,吃早餐。吃完天已大亮,还是没有开车的迹象。往前望去,发觉这列车连车头也没有了!这让人产生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如果有车头挂在那里喘气,尽管不开,也还是一列活着的火车。而现在,它就像被螳螂咬掉头部的一条死毛毛虫般了无生气!

正在坐立不安之际,就见两个车检工人提着锤子过来,在车下钻进钻出东敲敲西敲敲。谭山贵伸出脑袋问:“师傅,这车还开吗?”

“当然开啦,火车哪有不开的?”年纪轻的工人找乐子似的回答。

其他四个人也伸出脑袋来。瑞金见问答不得要领,就补充道:“什么时候开呢?”

“这种车说不准的!”年纪较大的工人回答吴瑞金的问题,目光却投在黄帅脸上,又到葛成花脸上洪国年脸上转了一圈,回到黄帅脸上停住,“有时候抽一支烟工夫就开了,有时候趴几天都动不了。这要看调度的。”

葛成花有一种脚下踩空的感觉,着急地问:“不是说这车装的是急调物资,一路开北京,不会停吗?”

“谁说的!”年轻工人笑起来,“不会停?这不停几个钟头了?”

年纪大的工人说:“那边刚才也有一伙七八个人问我们,也这么说。我告诉他们,没有的事!我老铁路了,从来没听说一路放行的货车。都是货车让客车。货车摸黑,客车赶早。全听调度老爷的!”

黄帅怅然若失地说:“我们是要上北京见毛主席的!这可怎么好,要是赶不及可怎么好!”

“去见毛主席他爷爷恐怕也不行!”年轻工人嘻皮笑脸地说。

年长的工人说:“刚才我跟那伙人——和你们一样,也是去北京见毛主席的学生仔——说了,倒不如下车走吧。走过去两个站就是珞珈山站,十二公里。那是一个大站,客车都停靠。你们到那里乘客车比较妥当。如果要指望这列货车,那可是说不准的事。趴几天都有可能。这个站开了,还有好多站要停。说什么一路放行直奔北京,那是哄你们玩的。你们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车检工人继续往前工作。这五个人就开始商量,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下车走。

走过道岔区时,就见一节单机(火车头)呼哧呼哧的在道岔间前进,后退,前进,后退。他们没在意,一心往前走。忽然吴瑞金回头,远远见到他们抛弃的那列死货车又活起来了,接上车头了,在吞吐白气呢!

“咦,那车要开了!”瑞金喊道。大家一愣,就往回跑。跌跌撞撞的终于跑回到道岔区,再百把米就可以逮住老伙计了。

忽听车头长啸一声,咣当一撞,车轮缓缓动起来。五个人上了那股轨道,迎着车头边跑边挥手:“喂,师傅!等一等,等一等!”

然而“师傅”不肯等,而是暴怒地连连吼叫,坚定地向他们压过来。毕竟怕死,在距离一节钢轨的地方,他们跳下到路肩上。车轮旁的排汽管将憋了一肚子的蒸汽向着路肩尽力喷射,烫得他们大呼小叫。

4

墨润秋在校道碰到林博源。博源对他总有一种热情的关注,问道:“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墨润秋说:“我要北上串联去。你去不去?”博源以为是邀请跟他去,眼里闪过神往的光雾,却说:“我身份与你不同,不能想走就走。”墨润秋笑说:“要那劳什子身份做啥?无份一身轻啊!”博源神情复杂地摆了一下头,说:“什么时候走呢?听说火车很挤。和谁一起走?和李向魁?”墨润秋说:“明天。一个人走。不和谁。”就过去了。

翌日,墨润秋和纪延玉上了64次快车。这是黄鹤站始发,两人好歹抢到座位。还有小半人没抢到座位的,立在过道和车厢连接处。每节车厢定员一百一十人,此时却过一百五十!始发站都如此,就可以想象中途站会多么紧张了。到了富溪,火车刚停下就被站台上密密麻麻的学生包围。车门经过剧烈的搏斗,上来大批人。还有一些人从开着的车窗爬进来。这时火车里边,两个人的座椅挤了三个人,三个人的座椅挤了五个人。连过道也踮起脚尖站不下了,一些人便钻到座椅底下去,躺着或蜷缩着。有些人甚至爬到行李架上。还有一个家伙耍出了绝技:躺到五公分宽的靠背顶棱上!

纪延玉和墨润秋被挤在短椅窗端很小的位置。这本来可以忍受,恋人嘛。但什么都动不了,这可是个大问题。水,他们带了两壶。食物也有,准备了八个大饼和两大袋饼干。然而纪延玉小便憋不住了,开始叫。墨润秋只好在前头开路,带她往厕所方向掘进。“借光借光,老大借光!”他客气着,一边往前面撞,软硬兼施。纪延玉紧跟在后面。这简直比蜀道还难。好不容易到了厕所跟前,一看,里边挤了四个人,三男一女!墨润秋对他们说:“诸位,诸位,请你们出来,女同志要上厕所!”最里边一个男的翻翻眼睛说:“搓那!我也想出去,谁愿意立在这臭不可闻的地方?但是外边那么挤,我们出得去吗?立到哪里去?”墨润秋急了,这时候为女朋友解决内急是压倒一切的任务,不得不摆出凶神恶煞的面孔来。眼睛圆睁,冷气逼人,威严地对靠他最近的人喝道:“出来!”那个男生瘦瘦削削的,自料惹不起,只好往外挤出来。女生跟着出来了。剩下两个光棍没动,墨润秋冷冷地逼视刚才回话的那人,问:“你出不出来?”那人眼里闪过一抹凶光,骂“搓那!”挥拳就打过来。墨润秋把他的拳头接住一扭,那人哎哟一声脸孔皱成一只核桃,就蹲下去。墨润秋将他拽了出来。第四个人也一溜烟出来了。纪延玉这才进去,关上门。润秋守在门口,直至延玉出来,他自己也进去解决了一通。

火车快到珞珈山站时,车上人接受前事教训,相约将车窗全都放下来关好,防止人们再爬窗。于是在珞珈山站,只在车门处楔进来几个人,大量的上不了车的人只好望窗兴叹。

                         5

古博中学洪国年五个人带着被火车撇下的沮丧,骂着,沿路肩向珞珈山站走。骂车检工人出馊主意,故意给他们当上。“那年纪大点的尖嘴猴腮,眼睛贼溜溜,看上去就不是好人!”骂司机不肯等一等,还拿蒸汽烫他们。骂天空“一片云彩都不给,像个坏分子!”骂路肩“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不长,像个穷光棍!”

浑身臭汗,走得一瘸一拐的,还没有到。于是再一次骂起人来。骂车检工吹牛皮,说是十二公里,岂止啊!

走着骂着,终于到达珞珈山站。歇了一会儿,刚好润秋延玉乘坐的黄鹤市始发的64次列车进站。经过一番剧烈的搏击,古博中学这五个人还是上不去。他们两个站走下来又饿又乏,搏不过人家。

然而吴瑞金不死心,也着急,就敲窗喊:“喂,开开好吧,开开好吧?”想爬窗进去。再三哀求,里边的人无动于衷。吴瑞金火了,左右看了一下。站台另一边的轨道刚才有工人作业,遗留几根拆换下来的旧螺栓和两块轨头夹板在站台边上。瑞金就抱起一块铁夹板,来到他哀求不开的车窗边,举夹板向玻璃窗砸去。

这正好是墨润秋纪延玉座位的那扇窗。延玉吓得尖叫。其他旅客也惊叫缩避。墨润秋将女朋友往里拽,自己立到窗边。瑞金三下两下就将窗玻璃砸破清除,丢开夹板,抓住窗沿,要爬上去。他打算上去以后先将黄帅拉上去,其它三个人拉得上就拉,拉不上就算。

然而墨润秋出手了。他把搪瓷杯子里的水泼掉,用杯子往吴瑞金抓窗沿的手指上狠砸。“你砸我的窗,我砸你的手!”他恨恨说。瑞金痛,跌了个四脚朝天,怒极,爬起往窗上吐口水,大骂。又去捡起地上的螺栓往窗里掷。墨润秋接住螺栓,反掷他。瑞金闪过,想起站台中部有一个厕所,又看到轨道旁有一只斑驳的搪瓷杯。便捡了杯子,向厕所跑去。刚巧有工人在掏粪。吴瑞金向粪桶舀了一杯粪水。这时谭山贵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团报纸和一盒火柴。两个人一起急急向墨润秋那扇窗走,要往窗里泼粪、放火。然而来不及了,列车已经启动。眼看快奔到窗边的时候,车子越来越快。他们就使劲追。脚下不留神,吴瑞金朝前跌倒,粪水溅在自己脸上。杯子往前一滚,又砸在谭山贵的脚后跟上,裤腿也着了一摊粪。

吴瑞金爬起来,脸上青一道黄一道,一付惨状。加上怒不可遏,整张脸都扭成鬼脸了。谭山贵也黑着脸,喘了一阵气,将一瘸一拐的吴瑞金扶到轨道间的一根自来水管笼头旁。吴瑞金捧水洗脸,谭山贵冲裤腿。

葛成花洪国年对着列车远去的方向,骂车上蛮不讲理的那个人:什么玩意儿?火车只你好上我们不能上?我们砸窗也是没办法,其它人都不说话就你说话?比阶级敌人还坏!

只有黄帅,目睹吴瑞金手持粪水往前一跌,搪瓷杯子骨碌碌砸在谭山贵脚后跟的情景,感到非常好玩,在帮忙骂的同时眼睛里却冒着笑意。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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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七回

第27回  逆流而上不明来处  未来之眼借以论今

        1

王爱东老师和蒙曼坐在一辆破公共汽车上,沿着福建一条破公路颠颠簸簸,去往天远县调查墨润秋的底细。

县城也很破。下车已是傍晚,找一家小旅馆住下。王老师疲惫不堪,洗了一把脸就想睡觉。蒙曼却生龙活虎,放下行李就想出去逛荡,找东西吃。王老师说:“陌生地方,天又晚了,最好不要出去。”蒙曼说:“不怕。王老师你不饿吗?”王爱东说:“不饿,就想睡觉。”蒙曼说:“那么您休息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王老师不放心让一个女学生单独出去冒险,只好打起精神陪蒙曼上街。走了百把米,几乎就到了城外,月光下见到了农田和远山。于是拐弯。看到一家饭店,门的上方和两侧刷了三大块红油漆,上方的红块写着店名:天远县第一人民饮食店。两侧的红块写毛主席语录,一条是关于勤俭节约的,一条是关于连续作战的。蒙曼见到有东西吃就不肯往前走了,王老师只好跟进去。但扑面而来的混合着油烟味、香烟味和汗臭味的空气使她皱起眉头。店中墙壁脏黑,也油了许多红漆块,写毛主席语录。地面虽然是三合土打实,却凹凸不平。桌椅黑污污,桌面的缝隙中间嵌着经年老垢。满堂坐着唏哩呼噜大嚼的,多数是劳动人民。王老师想起毛主席的教导:虽然农民脚上有牛屎还是要比知识分子干净得多,便发觉自己的阶级感情有问题,怎么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坐地就不喜欢了呢?遂强迫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跟着蒙曼走到账台边。蒙曼看着墙上的菜牌子问:“王老师,您想吃什么?来一个冷切猪头肉好不好?”账台旁边就是熟切冷盘柜台,一个油晃晃的大师傅正在树墩砧板上切牛肉装盘,买了牌子的食客在旁边等着拿。王老师打了个冷颤,说:“我什么也不吃!你最好也别吃,脏死了!你看那砧板上的老垢,黑污污的。要吃,也吃从锅里现烧的,冷盘别吃了!”操刀大师傅耳朵尖,抬眼朝她们看看,知道是大城市来的人。不好意思,遂用刀刃将砧板面使劲刮了刮,就刮起了好大一堆黑垢,似乎露出了底下的木头本色。

“不要紧的,我这会儿非常想吃猪头肉!”蒙曼说。于是买了一大盘熟切猪头肉和两碗汤米粉条,找一个桌子角坐下。王老师畏缩着几乎坐不下去。她紧急搜索毛主席语录来对照,克服了怕脏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才终于在蒙曼和其他食客中间侧身入座。

蒙曼先去将猪头肉领来。桌上有几个调味品罐,她舀起一勺红辣椒酱就要往猪头肉上淋,却停在空中,问:“王老师您吃不吃辣?”王爱东呲牙说:“不吃辣,也不吃猪头肉。你吃吧。”蒙曼口水已经往外涌,说:“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吃咯?”两脚挪了挪,摆好架势,就开吃。嚼着说:“要是有白酒就好了!这辣椒也不够劲,一点也不辣!”

“你喜欢喝酒吗?能喝多少?”王老师好奇地问。她想,怪不得叫母夜叉!这女学生肌肉发达,性情豪爽,据说还懂几手拳脚。

“半斤二锅头没问题!”蒙曼嚼着说。

第二天她们向地僻公社墨家沟进发。却没有汽车坐,只有脚踏自行车。二人只知道旧社会有黄包车夫,三轮车夫,最受剥削的劳动人民,却不知道新社会也有骆驼祥子,而且谋生工具还要落后!旧社会骆驼祥子跑的是城市的平坦马路,现在拉着她们跑的是坑坑洼洼上坡下坡曲里拐弯的山路!尤其是在接近墨家沟的七八里地,简直就没有路,只有悬在险峻山腰上的羊肠小道。而新一代的骆驼祥子居然将她们送到了,吓得王爱东心提到嗓子眼上,下车时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

而这么艰险的三十里路跑下来,车费居然只相当于蒙曼昨晚吃的那一盘猪头肉!蒙曼想不起来《骆驼祥子》里是否写到过猪头肉,不然就可以对新旧社会劳动力的价钱作个比较。

2

“到了,这就是墨家沟大队。”车夫拿毛巾揩着脸上脖子上的汗,说。两个女人一看,发觉自己正立在一座圆形的泥土庞然大物的脚下。“土围子!”王老师在她的脑子词典中搜索着概念,却又不是非常贴切。两个车夫看到她们少见多怪的样子,笑说:“没见过吧?这是客家土楼!听说连美国纸老虎也给吓着的,以为是秘密武器!”当地人说话梆梆响。

庞然大物开着一扇门,上方镶嵌一块石刻楼牌,这时却被白石灰泥盖住,看不出楼的名号;白石灰泥块上,红油漆写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门的两侧写着对联,左联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联是“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挂一块白漆长条木板,红字写着“中国共产党墨家沟大队支部”。

两个车夫说:“请进吧!”将自行车也搬进去。原来他们恰好是楼里的住户,农闲做点运输,今天碰到回家顺路,很乐意。两个女人跟了进去,立即就被四面八方的黄土气势镇住。抬头望去,数不清的泥土房间层层环绕,泰山压顶似的令她们晕眩。空地中,大门的对面,从底楼伸出一所附属建筑。其实也可以说是中心建筑,从前是供奉祖宗灵位和族中长老议事的地方,现在则是行政机关:大队部。车夫在门廊停好自行车,带她们进入大队部。只有一个干部在里头,还是个女的。车夫说:“主任,这两位来咱们大队出差。黄鹤市的。这是副大队长,又是妇女主任。你们谈吧。”门口已经围了七八个小孩看。

王爱东把介绍信呈到妇女主任桌上。主任看了一下,知是大城市来的,又是高等学府来的,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就有了热情,立起来让座握手,说:“我姓黄,黄彩娥。你二位是专门来调查墨润秋的?那后生出事啦?”

“出事还没出事。”王爱东说,“只是这人我们比较感兴趣。他的档案中家庭出身一栏有一个括号,说是抱养的。我们是想知道,何时从何处抱养的,生下他的那家人是什么成份什么德性。”

“说起墨润秋,话可就长了!”黄彩娥眼睛放光,语调也兴冲冲。却开始收拢桌上的纸张杂物,抬腕看表,说,“已经十一点半。吃完中饭再谈好不好?下午我带你们去看抱养墨润秋的地方。二位今晚住下吧,我们有客房。至于吃饭,二里路外有一个小镇,镇上有小饭馆。如果不嫌,就到我家搭伙也可以,随便吃点。”

王爱东说:“那太好了,就在您家吃!只是太麻烦主任了,不好意思!”

“不妨,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妇女主任将她们带到二楼一个房间,开了门说:“这是客房,你们先安顿吧。等会儿我来叫你们吃饭。”主任又叫了一个穿大红花衣裳的姑娘来当临时服务员,帮助客人安顿。

房间不大,两张单人木板床一摆就几乎没有空隙了。从小窗户上可以见到墙的厚度至少有半米。时值盛夏,里边感觉却颇凉爽。宏大,厚实,狭小,实用,这是土楼给客人的印象。床上铺的是草席,和竹板枕头。那临时服务员去打来水揩抹床铺,扫地,又提来一只热水瓶。

王爱东和蒙曼坐下来休息,喝水。门口来来往往围了一些小孩看。蒙曼也看他们,觉得这些小孩既穿得破旧,又显得瘦弱,面无红润色。有两个小孩还是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观看客人的。蒙曼看他们的碗里,是稀得看不到实物的红薯粥,放着一块咸菜,就说:“王老师,这儿的农村看样子比我们那里还要贫困。不知旧社会是怎么样的?”

这时两个车夫中的一个端着碗喝着粥来串门了。

王老师说:“旧社会肯定没现在好,这是一个基本原理!至少新社会没有乞丐。”

那车夫汉子听老师这样说,偷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插话说:“是没有乞丐。不过,饿死过……”似乎知道这个话题敏感,便转说:“这儿不热吧?我们这土楼是冬暖夏凉!”接着就介绍起土楼的历史,格局,防火防匪等建筑功能。二位女客听得饶有兴趣。

3

她们在黄彩娥家吃了饭。是红薯丝捞米饭,大蒜苗炒老豆腐,炒甘蓝菜,咸萝卜干。彩娥和丈夫孩子,和客人,一桌子吃得热腾腾。吃完,王爱东说:“主任,等我们要走的时候一总付粮票钞票好不好?”彩娥说:“不要紧的。远道来的贵客,请都请不到!走吧,我们去大队部坐坐,过一会儿再出去走走。”

于是下楼进入大队部。里边三个男人在喝工夫茶,吸烟。彩娥介绍说:“这二位是黄鹤鸿蒙大学来出差的客人,想要了解我们乡在那里读书的墨润秋的底里。”把客人的介绍信递到一位黑红色面孔五旬年纪的汉子面前,回头对客人说:“这是大队墨书记!”指一位四十岁左右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这是墨大队长”。另一个黑瘦似铁高鼻锐目的老者没有介绍,大约是闲人。

“墨润秋出问题啦?来吧,请坐,喝茶!”支部书记热情地表示欢迎,夹着香烟的手向茶盘示意。刚刚沏出的乌龙茶浓褐色地在八只白色小杯子里袅袅冒着热汽。那些杯子与半个乒乓球一般大小。

“我也以为出问题呢。没有出。”黄彩娥说,“只是墨润秋的家庭出身注明是抱养的,学校想进一步了解。”

书记再一次请喝茶。王爱东说:“书记同志别客气!是这样的,您知道现在全国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级派工作组进驻高等学校,对学生中的思想倾向比较注意,所以决定对档案中若干不够明白的地方进一步弄清楚。墨润秋的家庭成分是中农是吗?但加了个括号,注明是抱养的。工作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抱养的?生身父母是什么家庭成份?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所以派我们来外调。除了抱养,其他一切关于墨润秋在家乡的情况我们都感兴趣。”

书记端起一杯茶饮了,正要说话,却被大队长抢了先:“啊哈,这是给我们出难题了,连我们都不知道墨润秋的源头!这事说来还真玄,老辈人说——”转头向那位没有介绍的老头,“源叔,你来给她们说说吧!”

那老者大约因为从一开始就被冷落在对话圈外,没有立即反应。蒙曼乖觉,从盘里端起一杯茶起身送过去说:“老伯,敬您一杯茶!润润喉,然后给我们讲!”老头接过茶,现出笑容。他饮了茶,接过大队主任递过来的一支香烟拿在手里,说:“我们老辈人说话你们念书人不大会相信。可有些事,不迷信也得听听。我们这后山翻过去有一条河叫通天河——彩娥,等会儿你可以带她们去看看,”

“是的,我正要带她们去看呢!”彩娥说,端一杯茶送到王爱东手上,“来,王老师,我们喝茶!”又端一杯给蒙曼。她自己也取茶而饮。王老师尖着嘴啜了一小口,又烫又苦,皱眉哧气。

“通天河?”蒙曼惊奇地对王老师说,“记得唐僧猪八戒他们取经路过的,但似不应流经福建。不会是同一条河吧?”说完饮了茶,放下杯子。觉得这么小的杯子实在不顶用,又取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看到茶盘里还剩一杯,干脆也喝了。

“也可能是同一条!”大队长说,一边给茶炉添一块炭,“我当小后生那会儿和几个伙伴曾经向上游一直走去,想寻到这条河的起头。想法非常天真,以为既然叫通天河,那么一直沿河走去就可以到天上了。走了三天三夜还是没到河的起头,最后还迷了路,差点回不来!”

“是不是唐僧过的那一条通天河,且不要去管它,但这条河真的有些怪事!”源叔说,“譬如,有时它会从下游漂上来一些东西。通常东西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对不对?日头是从东方升起来的对不对?可我就亲眼见过一条破船是从下游漂上来的。上边没有人,只有一只饿得咪咪叫的猫仔!”

“有这等事?”蒙曼满眼惊奇地说,“太阳从西边升起?”

“不可能!”王爱东断然说,“如果确有此事,也在自然之理。一切都在科学规律之中。例如说,有的河流中石头会往上游爬,那是因为水流把石头底部的沙子冲走,形成凹陷,它自然就往上游移动了。如果真有船从下游漂上来,也许由于风力,也许因为漩流。”

源叔的说话受挫,神情淡下来,似乎在说“那么我听你们的吧!”不吭声了,只在手指甲上顿那支还没点的香烟。蒙曼赶忙拿起茶几上一盒火柴,过去哧的一划,给老头子点烟。说:“我们不插嘴,听老伯讲!”

老者受到这个充满活力的大学生姑娘的尊重,又高兴起来,便说下去:“蹊跷的事还有呢。船刻有名号;先富号。还刻了年份:1992年造。那时是民国十年,我们还不怎么知道公元年号。问教书先生,说现在是公元1921年。就是说,它是七十一年后制造的!你说怪不怪?”

蒙曼又差点脱口而出:是吗?有这等事?却怕堵住老头的话,只把震惊留在眼睛里和张得大大的嘴巴里。王爱东老师则表现出失望,因为这离她的调查太远。她不想听这离题千里的胡扯。

“那条破船我也是见过的,那时我们还是孩子。”支部书记指划了大队长和自己,说,“船上有一些物品,如篮子,碗盆,都是没见过的,既不是竹木做成,也不是陶瓷或者铜铁!现在想来,可能是化学,城里人叫塑料。”

“我没有吹牛吧?”源叔高兴地说,“塑料是后来才有的,谁也没见过。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轮到我当毛头小伙的时候。趁着发大水,我和几个伙伴把船推上岸,搁在山脚边一片小树林里。后来还在船上方搭了棚子,作为纳凉休息的地方。”

“据说有人提议把它烧了。”妇女主任说。

老头继续讲:“有那个时候的老辈人说,船逆流而上,是不顺不祥之物。村人便到江边烧香烧纸跪拜,给饿猫丢食,祈求怪船离开此地,顺流回去或继续往上游漂。哪知这条船漂到此地便不动了,浮在一个土湾里打转!两个后生下水把它撑到河的中央,起初它是顺流走了,但第二日起来一看,它又出现在土湾里!发大水时推上岸以后,那只猫跑了。接着这一带地面陆续死了一些鸡,迷信的人说,这肯定跟那只猫那条船有关,提议把船烧了。提议归提议,也一直没有人去烧。谁也弄不清究竟烧了好还是不烧好,烧错了怕也不吉祥。船在小树林里搁了许多年,怪异的是,它不是越来越破旧,倒好像越来越新。后来有一天,船就不见了!”

“说说墨润秋吧!”王爱东央求道。

“墨润秋正有些像那只猫!”大队长笑说。

“那孩子也是河里来的!”源叔说道,“有人说是也从下游漂上来,但并没有人看见。第一个看见大桶的是乌海,他早晨去河边收鱼钩,就看见一只很大的桶在土湾里漂浮。接着有另外几个人也看见了。拿长竹竿勾拢来一看,里面睡着一个孩子呢!”

“那就是墨润秋!”蒙曼惊喜地对王老师说。她们终于找到此人的来历。此外,蒙曼是个爱幻想的姑娘,她为同学中有一个来历非凡的人而感到高兴。

“那个乌海就收养木桶里的孩子了?成为墨润秋的养父?”王爱东问。

“是!”源叔说,“事实上那桶并不是木头做的。看起来像木头,其实不是。它非常结实,份量又轻。乌海将整个桶扛起就往家跑。他老婆只会生走仔(女儿),打死也生不出打捕仔(男娃)。这一下好,让他捡了个打捕仔,哪肯放手?老辈人说,大桶一定也是从下游漂上来的,和那条破船一样,不吉祥。劝乌海别收养那个孩子。那时也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时期,农会主席也不赞成收养那个孩子,因为来历不明,担心是被清算斗争的土豪危急时候采取的留根计策,让革命斩草不能除根,将来好反攻倒算。”

王爱东全神贯注,听到反攻倒算这一说深有感悟,沉吟着点头。

“可是乌海哪肯听劝哟!”源叔继续讲述,“夫妻二人对这个打捕仔疼爱得了不得。甚至有好东西先给外来种吃,不给自己走仔吃。据说墨润秋也懂事,姐姐们没吃他也不吃。他家原是住在这座土楼里,和族人一块的。捡了这个孩子以后,楼里连连减丁,老的且不要去说,新丁一口也没有增加。大家认为跟乌海捡来的这个孩子有关,说是个灾星。况且我们客家的土楼造得像堡垒,一向都讲究自己人的,忽然引进来这么个外种,许多人心里不踏实。乌海听不下去了,决定搬出土楼,独自一家到西山去造屋别居!他家兄弟在菲律宾做生意,常有汇款给他,所以他有造屋的本钱。”

“这一带远近受清算斗争的地主恶霸有没失踪了孩子的?”王爱东问,同时掏出笔记本,将墨润秋有叔叔在菲律宾的情况记下来。

妇女主任回答了王爱东的问题:“听说农会主席向土改工作队汇报了以后,县工作总队布置在全县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相关情况。又向通天河上游几个县发过协查文件,都没回音。”

“没有向下游诸县发文件吗?”王爱东问。

“你大学老师也相信木桶会逆流上来咯?不然怎么要向下游发协查文件呢?”支部书记笑说,“事实上,那么大个木桶居然没用铁线圈匝,明显不是那个年代的制作水平。可能就像那条怪船那样,是多少年后制造的。虽然没有刻写制造时间。”

“有可能!”蒙曼望望王老师,说,“根据爱恩斯坦的相对论,未来世界——”

“那是资产阶级的伪科学,不要去相信它!”王老师断然说。

源叔却感兴趣,问:“什么相斗论?你们读书人懂得多,给我们讲讲!”

“老伯,不是相斗论,是相对论!”蒙曼纠正道,“就是说,时间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绝对,不是说一天就绝对是一天。大跃进的时候说一天等于二十年不是?时间是相对的。它像水一样,在有的地方流得快,在有的地方流得慢。流过的水又会流回来,正像你们的通天河!”

“别信口开河好不好?”王老师大笑说。

“这个我们听不懂。”源叔也笑,又说,“但我想,墨润秋有可能是经历过他那个年龄的孩子未曾经历过的事情的。他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爹造屋的时候准备装铁门铁窗,还有天井铁栅罩。那孩子才七八岁吧,就说,不要装铁的,会给拆的。先装木头的好。他爹以为小孩子乱说。到了大跃进,就给公社把铁门窗铁栅罩拆去大炼钢铁了不是?”

“啊?有这回事吗?”王爱东做着笔记,一边问。

大队长一边沏工夫茶一边说:“拆去大炼钢铁是有的,大家都这样。至于那孩子是不是说过神仙话,也没人可以证明。乌海是个大炮,十句话倒有五句靠不住!”

“但1957年真有两个人听到那孩子说神仙话的!”源叔继续讲他知道的事,“那一年鼓励人给党提意见不是?润秋正在读初中,他就分别跟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说,不好提意见的,不论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不要提!后来这两个老师一直对墨润秋心存感激,认为他是个奇人,能从未来的地方看现在。”

黄彩娥说:“那个女老师,以及那个男老师的婆娘,倒是跟我提起过这个事的,看来不是吹牛。今天你们来调查,我们是知道什么说什么,合不合理你们有知识的人去研究。奇特的地方还有呢。乌海扛起往家跑的那个桶里边,除了孩子还有一个包裹,里边是几件小衣服和两本书。乌海婶给我看过那些东西。衣服的布料很特别,没见过。那两本书我也一个字都不认得。”

“是吗?!”王爱东几乎跳起来,“那两本书能不能拿来瞧瞧?”

“我可以去问乌海婶看。”彩娥说,“书不一定还在。前一段时间扫四旧,学生仔挨家挨户去搜书,一把火烧了。十有八九的可能性,那两本书也在其中。现在我们出去走走吧,到后山去看通天河!”

于是三个女人离开大队部,走出土楼。她们沿着一条小路走去,仿佛就听到由劲风、秀林和潮水共同生成的磅礴的涛声,渺渺兮似远若近,浩浩乎盈于天际。翻过山脊,一条气势非凡的大河就出现在山下,像一条白色巨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奔去。蒙曼像小学生春游,快活地叫一声就往山下奔,直达河边。两个成年女人跟了上来。有一个微型码头,十几节石阶直达水面。蒙曼拾阶而下。王老师在后头喊“当心!”

水流清澈而湍急,打着漩涡。令蒙曼惊奇的是,从水下的石头缝隙中长出了厚密而绵长的青苔,顺水舞动。她捞起一绺青苔双掌捧着,其厚密黛绿有如一块液状玉石,喜欢得两眼放光,立起捧给王爱东看,朗朗笑道:“王老师,像不像我的头发?”

放眼望去,清澈水流的这边或那边露出了大片金黄的沙滩,沙滩又连接着茂盛的英石。白云蓝天,青山绿水,风景极好,喜得蒙曼笑声不断。她向下游走了二三十米,往沙滩一跳。发现这沙子纯净柔软非常可爱,便干脆脱下鞋袜,赤脚在沙滩上走起来,接着挽起裤腿走入水中,弯腰捧水往脸上抹了一把,大笑,喊道:“王老师,快下来!这水真爽!”

“这姑娘疯了!”王老师与黄彩娥主任说,“她是西北黄土高原来的旱鸭子,据说在她老家连洗一把脸都得想想。现在见到这青山绿水,岂不把她美死了!”

听得妇女主任心疼,同情地笑说:“哎,连洗个脸都得想想,真可怜!现在来到这里,就让她疯吧!我们也下到沙滩走走,一边等她疯够。”

于是她们也下沙滩走着。黄彩娥指着下游一个大转弯,说:“那就是他们讲到的土湾,墨润秋在那里被发现的。”

“他们家搬出土楼以后,造的屋子在啥地方呢?”

黄彩娥远远的指上游一处崖壁,说:“就那里!”

王爱东抬头远眺,只见崖岸矗立,林木蔚然。崖岸之上,密林之间,隐约现出白墙黑瓦,不像民居,倒像深山古刹。她忽然心有所动,自语说:“啊,原来是这样的地方!怪不得出那样的人!”

    天道高深难问神,凡夫俗子能说清?

    或生高世大才子,过去未来能卜明!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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