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六回

第16回  救流浪狗尚且有爱  治黑七类却是无情

                           1

楼下是茂密的珠柏和杂生其间的兰草,这减小了一点冲击力,所以唐朝玉只是断了右小腿胫骨和左大腿骨。她就势一滚,晕过去。刚晕过去,楼上咕咚又掉下一个人,是爷爷!差点砸着她!

其实唐朝能是草木皆兵,误报信。他睡不着,天未亮就起来,开了小门想上街遛遛。刚一开门,就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拿电筒照他。一吓关门就往楼上跑。红袖章上印的字其实是街道联防队,不是红卫兵。

这一误报信就乱了套,“温柔一把刀”的手术刚完成三分之一就逼得往下跳。朝能返身往楼下跑要救妹妹,却又咕咚掉下个爷爷!急得他就地转了七八个圈子还不知道怎么办!

第九中学的红卫兵抄家抄红了眼,两天忙下来收获不小,昨晚余兴未尽又去政协查资料,得知这儿还有一家卖酱油的唐老板,一大早便集合队伍开来。刚进门,却碰到唐朝能迎面跑来,说:“我家两个人跳楼了,帮忙抢救吧!你们不要再抄了,昨天前天已经有四拨人来抄个底朝天了,没什么抄头了!”

九中红卫兵一听,觉得晦气,来迟了,肯定没剩下多少油水,而且还碰上跳楼的!很没劲的跟朝能围过来看,远远站着。带队的说:“这可跟我们没有关系!”朝能说:“那当然,跟前头几拨有关系。但有关系又怎么样?现在你们既然来了,就帮我喊救护车,报派出所吧!楼上还有一个割喉的呢!”带队的头想了想,就派两个人去派出所报案。

过半个钟头,就有一辆警车慢慢开进来,跳下几个警察。他们互相递香烟,点上抽着,向楼上去,先勘查那个割喉的。看是一具瘦削老妪的尸体,平静地躺在床上,床半边都是血,地上丢一把带血的菜刀。刑侦经验老到的所长立即断定这么个风吹就要像纸片那样飘起来的老妇人没有能力给自己割喉,况且刀口是那样干净利落,必定是他人所为。当即将唐朝能叫来问话:谁最先发现尸体的,怎么个情形。朝能如实说了。所长派两个下属看住尸体、拍照记录,其余的人跟他下楼,来到两个坠落者旁边,指着不省人事的唐朝玉说:“她是凶手。把她控制起来!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二十分钟仁慈医院的救护车就来了。所长对医生说:“这个女的一定要救活,问案需要!”医生指唐毅仁问:“这个老的呢?”所长顿了一下,说:“也一起拉去吧!”于是救护车将两个伤者都抬上车。唐朝能也跟上车。到了医院,警官向迎出来的医护人员说:“先治这个女的,她有案在身。”

朝玉往下跳的时候,承载的不光是自身的重量,还有悲愤憋闷哀伤等等暗能量。这种暗能量使她感觉自己像一颗小行星,直向地球撞去。果然,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火光冲天。她向地心沉下去。地心并不像科学家说的那样是炽热的溶岩,而是一个无比黑暗的海洋。她在里边像一条海豚那样游动着。就有一个发光的物体飘过来,竟然是她父亲!正要说话,飘过去了!又有一个发光的物体飘过来,一看,是大胡子马克思!忽然想起,社会上有一句流行语,把死亡叫做“去见马克思”。糟了,我现在见到马克思,不是死了么?那么,我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呢,妈妈怎么办呢,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怎么办呢?

一着急,就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帮穿白大褂的人,正围着她折腾。“牵引!钢针,沙袋!”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醒来了,好好!我们先问案,问完再忙你们的!你们医务人员先退出去!”

取代白大褂的是半截白半截蓝的警察!国徽下一张严峻的脸向她俯下来,问名字。朝玉没力气回答。问者就代言之,“叫唐朝玉是吗?”朝玉微点头微声:“是”。照此办理又问了年龄职业住址。旁边一个女警纸笔记录着。

“楼上那个死者是谁?是你的祖母是吗?”

微声微点头:“是”。

“她是怎么死的?”

病人还没力气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警官只好又引导:“是你杀的是吗?”

“是的。”微点头微声。

“怎样杀的?——用菜刀砍的是吗?”

这一回朝玉调动力气稍作更正:“划一下。”

至此审问完成,可以定案。女警拉过朝玉的食指来,沾了印盒泥,在笔录上每页按指印。警官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对门外说:“好了,医务人员,该你们了。将她救活,交给法院!”

可笑温柔一把刀,地心海洋走一遭。

竟逢先圣大胡子,惊返人间再煎熬!

医生往里走,警察往外走,在门口相遇。医生问:“走廊那个老的怎么办?”

“你们看着办吧!”回答道。

                          2

门厅里正在筹备一场批斗会。主持者是闯进医院闹革命的红卫兵。他们一个个病房查过去,问每一个病人的家庭出身。将出身“黑七类”的叫到门厅靠西墙站好;起不了床站立不住的,连床抬出来。出身好的,或者还凑合的,也到门厅,在东面弄了凳子排排坐。

唐朝能不准进病房看妹妹,只好在走廊陪爷爷。老家伙与孙女差不多的伤势,也是骨折。由于年老,更加撑不住,此刻躺在走廊尽头墙边一付破担架上,渗着血,痛得撕心裂肺。朝能找到急诊室一个胖医生,要求给以治疗。胖医生很忙的样子,只看了他一眼,不大理会。朝能缠着不放,胖医生忽然走向门厅,跟红卫兵说:“这儿还有一个,跳楼的资本家!”

红卫兵立即去走廊尽头将担架抬着来,放到黑七类病人的脚下。于是,大鼻子死没死成,来医院没治成,倒又经历了一次批斗!而且由于在西边的人群中算他出身最黑,又对抗运动跳楼自杀,最为反动,所以受批斗最烈。红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大喊口号,声浪将他震得又晕了过去。

开完批斗会,朝能找到胖医生说:“这一下该给治了吧?”就有红卫兵跟过来阻止道:“黑七类的不给治!病房里所有出身黑七类的人今天都得出院!”医生耸肩摊手,快意地现出无能为力的神情。朝能还想哀求,说:“医生,您老人家至少得给止止血,包扎一下吧?毛主席说,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朝能也学会了拿起毛泽东思想武器。红卫兵说:“你不要忘了,人道主义前边是有革命二字的。你家与革命搭上界了?”

胖医生多少还是有点仁慈之心,跟红卫兵说:“就给那老家伙处理一下吧。”红卫兵看样子也不是很恶,没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医生就叫朝能去把病人弄进急诊室来。

朝能找不着人跟他抬担架,急得团团转,向一个红卫兵抱拳哀求道:“大爷,帮我抬一抬好不好?”周围的红卫兵看到十六七岁的同学给人叫大爷,都乐了,七嘴八舌的说:“大爷,你就帮他抬一抬吧!”大笑。那个“大爷”瞪一眼,走开去。朝能又求其它红卫兵,却遭玩笑:“怎不喊大爷啦?叫太爷爷,我帮你抬!”

于是朝能喊太爷爷,又引起哄笑,却始终没人帮忙。

朝能没辙,只好自己抬起担架的一头,另一头地上拖着。还不好抬得高,小心翼翼地弯腰拖着,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弄进急诊室。

胖医生袖手倚桌,在与护士聊闲天。见朝能拖担架进来,就走向病人,一边回头还跟护士聊着。终于到担架旁,给病人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唐毅仁虽然晕着,却还知道痛。捏到骨折的地方时,一阵扭动,呲牙咧嘴。医生知道不但骨头折了,而且错位。于是叫唐朝能抱住病人腰部,医生用力摆动拉拽,使骨头复位。痛得大鼻子终于醒过来,又哭又叫的。

医生给他止了血,纱布包扎一下。护士过来,和唐朝能一头一尾,将老头子抬出去停在走廊墙脚。唐毅仁哼叫着,朝能手足无措。碰到胖医生走出来,朝能又求他:“大夫,请你行行好,帮我们办个住院治疗。像这样怎么行?”

“我的事完了。你去找骨科吧。”胖医生说,并没有停下脚步。

朝能就去寻骨科。里边只有一个护士,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却因医生护士都是一样的白大褂,所以他不知道怎样称呼。怕喊低了,又怕喊高了。他习惯把人尽量往高处称呼的,像刚才在门厅里喊大爷那样,但效果似乎不好。所以正要张口喊大夫,或主任,又缩回去了。这时就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进来,其中一个国字脸戴眼镜的看看朝能,问“什么事?”

“大夫”,这一回朝能喊低了,人家是骨科主任,“我爷爷我妹妹都跳楼没死,现在,”

没说完,主任就回答了:“我知道。你妹妹我们正在治疗。她有案在身,你不能见。至于你爷爷,没他的事了,回家去吧!”

“可,可是,老人伤得那么重,怎能回家去呢?回去我又不懂医,拿他没办法。大夫,主任,院长”,朝能手忙脚乱直往高处喊,“求您老人家行行好,收治我爷爷,我们全家直至世界末日都会对您感恩戴德的!”说着跪下磕头如捣蒜。

“起来!”旁边一个五十多岁长着一付阶级斗争面孔的白大褂女人尖厉地喝斥道。朝能只好起来。女人又说:“什么世界末日?这话听起来碜人!我们无产阶级、劳动人民没有世界末日,你们资产阶级才有世界末日!懂吗?”

“我说错话了!我该死,我该死!”朝能懊悔得要打自己耳光。

“我们也没办法。”主任说,“目前的革命形势你知道。红卫兵把所有出身不好的病人都勒令出院了。如果收治你爷爷,连我们都有不是,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到时候,我也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受得了吗?现在全世界都听红卫兵的。这样吧,”他回头叫一个年轻医生,“小李,你跟他去看一下,他爷爷是不是该止血包扎,处理一下,再打一针止痛,让他们回家去。”

朝能继续求情。明白这位国字脸戴眼镜的医生是个头,便叫:“主任,求您老人家行行好,给住个院!贵院不是叫仁慈医院吗?请给老人一点仁慈吧!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说,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那位长着一付阶级斗争面孔的女大夫说:“既然你对毛主席的话这么熟悉,大约你也知道毛主席的另一句话: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小李医生将朝能推着走:“走吧,咱们看你爷爷去。”

小李医生就和朝能去走廊,一看,已作过初步处理了,但还痛得哇哇叫。于是他回室内去了一下,出来手里擎着一管针筒,往老头子身上就扎,一边推针筒一边说:“回去买些石膏纱布,或者削两片竹板,把腿固定。”

朝能这可是完全抓瞎了。而且怎么回去呢?没钱。如果有钱,尽管街上没有资本主义的出租车,也没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黄包车,总还可以想办法,私下去街角找一个板车大爷,求他拉一拉。他的钱包都是因为自作聪明,挂到窗外去,让红卫兵提走了。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从早上跟救护车出来到现在过午,他一点东西都没吃。如果钱包在手里,就可以到街边吃一碗热干面不是?快饿昏了!又渴,连一分钱一杯的街边凉茶也喝不起。

渴中生智,便走进急诊室。胖大夫不在,只有那个面孔粉嫩却没有表情的护士在翻看“红宝书”。朝能也弄不清她究竟是医生还是护士,往上叫比较妥当,就指桌上的红塑料壳热水瓶请求道:“大夫,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

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自己带杯子了吗?”

“我哪里会带杯子哟!大夫,行行好吧,就借您的杯子用一用,我实在渴死了。我没有病的,身体完全健康,您放心!”朝能说着把手伸向桌上一个杯子,就要自己动手。

“不行!”那个女人迅速出手按住杯子。

朝能没辙,直起身沮丧地走开。到了门边,就看到那个专门用来洗拖把洗脏物的水泥池。池的边上放着一个垃圾竹筐,里边丢了好多带血的棉花球之类的医疗垃圾。一根拖把靠在池边。池上方一个铁制水龙头。朝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水龙头,嘴接上去咕嘟咕噜就喝。喝了一大阵,直起身来抹嘴。恰好胖医生走进来,惊讶道:“你怎么喝生水呢?要喝也到洗手池去喝呀!”医生指了指另一边的墙角,朝能转过身去,才看到那边有一个白瓷水斗,镀镍的弯弯的细龙头,和脚踏的开关。

朝能才知道自己连水龙头都没找对,却卖乖说:“这里喝一样。我是怕弄脏你们的洗手龙头。”趁机就又想请胖医生帮忙,说:“大夫,我刚才去骨科,他们不让住院治疗,要我们回家去。现在问题是,怎么回家呢?是你们的救护车把我爷爷拉来的,能否请你们出车把他送回家去?”

“救护车是公安派出所叫的,属于公务。你这回去,是私务了。私务要自己出钱,一公里两元。”医生向朝能伸出手掌,“我跟你去联系!”

“我没带钱。回到家再付给你们好不好?”朝能心里虚虚的,知道到了家里也拿不出。先哄哄吧,到家再说。

胖大夫面露难色,说:“我给你联系一下看。”很不情愿地拿起桌上的电话,要总务科。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胖医生说:“是李大姐吗?有一个骨折的不能动的病人要送回家。救护车在的话,给他送一下。”

李大姐乐起来:“哈,救护车是紧急救护病人入院的,没听说送病人出院的。这是头一回。行,叫家属来交起步费吧,车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没带现钱。到家再收费吧,行不行?”

李大姐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响了起来:骨折不能动为什么不留下来治疗而要送回家呢?想起今天红卫兵勒令所有出身不好的病人都滚出医院,那么现在这个急需用车的病人,其阶级出身就很可疑了。便问:“那病人什么出身?是不是黑七类?”

胖大夫回头看了唐朝能一下,犹豫说:“是。”

“那么我们不能派车!老徐呀,我们千不讲万不讲,阶级斗争这个事不能不讲。我们千放松万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我们什么病人都可以派车,就是不能给黑七类病人派车。这是原则问题!即使有现钱交费也不行!”

胖大夫放下电话,对唐朝能耸耸肩,摇头摊手,说:“我没办法帮你了,我已经尽力了!”

                         3

朝能垂头丧气走出急诊室。想了想,除了将爷爷背回家,没有别的办法。就到担架旁边,蹲下说:“爷爷,我背您回家吧!”

唐毅仁打了止痛针,不叫喊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孙子说要背他回家,估计已经山穷水尽,治伤既无望,车子也没得躺。这么远的路怎么背回去呢?就说:“不要背回家,背去太平间吧!”

“爷爷,这说的什么话呢!”

“这么远的路,怎么背得?不能叫一辆车吗?至少找一个板车大爷,给他几个钱,让他拉。”

“爷爷,我没有钱了,钱全都让红卫兵抄走了!我没有记住您的话,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都砸了!”

唐毅仁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这一下抓瞎了吧?一个钱都没有看你一家老少怎样过活!幸亏我那里还有三只篮子没被发现。好吧,背我回去,我们去把篮子扒出一只来!还有两只篮子也指出给你。”

于是朝能将爷爷扶起坐着,自己蹲下要背他。然而坐着不好上背,老人又动不了。朝能无可奈何地立起来,像一只笨猴那样转了两圈,挠着头。终于有了主意,让爷爷再躺下,他将担架拖到门厅台阶边缘,又扶坐起,自己则下台阶,蹲下去,勉强将老人背起。

可是这么一折腾,唐毅仁本来已经复位的骨头又错开了,加以止痛药的效力已慢慢减弱,所以痛得他又呲牙咧嘴。朝能则气喘吁吁,也够呛。祖孙二人出了医院,艰难前行。朝能一边迈步一边东张西望,看有没有板车大爷。如果有,许他到家付加倍的脚夫费,应当是可以的。他现在知道爷爷还有三只篮子,气壮了。然而板车大爷一个也没出现。

累得受不住了,朝能看到路边是一道高出马路两尺许的水泥抹面石砌坎墙。原来,铁路经过此处,这是路肩下的护坡墙。坎墙上去,到铁路之间,长着密密的青草。他就往坎墙一靠,把爷爷放坐在坎墙上,歇一歇。唐毅仁顺势往后倒在草地斜坡上。

这一歇,就发现十几步外有一个大妈在卖茶水和茶叶蛋。朝能走过去讨水喝:“大妈,我口渴死了。但我身上没带钱,一分钱也没有。您老人家能否施一杯水我喝呢?”

大妈奇异地看了看他,不很爽快地指着一杯茶水说:“喝吧!”

朝能千恩万谢端起要喝,却停在唇边。想起爷爷连自来水都没喝过,便指着说:“大妈,那边是我爷爷,这杯茶我端过去给他喝。”

大妈这才看到倒在草坡上的唐毅仁,白蓝长条纹睡衣裤,带血。惊讶道:“你爷爷怎么啦?”

“他跌伤了。”朝能答。走过去上了草坡,将爷爷扶起喝水。唐毅仁真是渴了,一杯茶水很快喝完,又倒下草坡上。

朝能把杯子送回给大妈。不好意思再要一杯,却也没走开,傻傻的朝锅里冒热汽的茶叶蛋看了几眼。这时就有三十多岁一对男女走过来买茶叶蛋。男的说:“然后狗爱吃茶叶蛋吗?”女的说:“然后试试看。大妈,然后这茶叶蛋多少钱一个?”大妈答:“八分。”女的说:“能不能便宜点?然后,我们救助流浪狗!”她指了指。

大家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才发现十几步外草坡上,像唐毅仁倒着一样,卧着一只萎靡的黄白卷毛狗。唐老板在东,狗在西,茶蛋摊在中间。狗的旁边停着一辆自行车。

“你们精神倒是挺好的,救助流浪狗!”朝能赞叹。

“狗是人类的朋友!”听到赞赏,年轻夫妇高兴起来,女的说,“然后这些朋友遭人遗弃,然后无家可归,然后好可怜!然后我们夫妻俩那么点工资,就那么个房间,然后自己省吃俭用,已经收养了然后四条流浪狗。为了帮助这些朋友,然后我们自己都还没打算养小孩!”

这个女的说话怎么老是然后然后啊!朝能纳闷。

卖茶叶蛋的大妈其实五十岁不到,属于开朗乐天爱说爱笑的那种性格,声音朗朗。她说:“要不是我们黄鹤市人喜欢吃狗肉,流浪狗还要多!那些被你们收养的朋友,真是有福了!”

碰到两位对于流浪动物表示同情的人,那位做丈夫的也来劲了,他说:“那些吃狗肉的真是残忍!但愿他们然后不要得了消化不良症!不只我们两个收养流浪动物,然后我们也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也参加救助行动。我们然后形成一个圈子,然后互相交流,互相帮助。然后我们把革命人道主义引入到动物界来,叫做革命狗道主义!”

大妈看到刚才求施一杯水的朝能不断地把目光投向她锅里的茶叶蛋,就说:“你们除了救助动物还救助人吗?这位老兄身无分文,刚才可怜巴巴的向我讨一杯水给他爷爷喝。”她指了指东头草坡上的唐毅仁,“看样子他们也需要救助。这样吧,我便宜点,七分钱一个蛋卖给你们。你们呢,多买两只,给这祖孙俩吃。行不行?”

夫妻俩嘀咕着:我们一人吃一只蛋,然后给狗吃两只,共四只;四八三毛二;然后她便宜我们一分钱,却要我们多买两只蛋,然后一共要六七四毛二,是不是?要我们多花一毛钱,然后!

一边嘀咕一边看蜷曲在草坡上的老头,问朝能:“他怎么啦?”

“跌,跌断骨头了!”朝能悲伤地说。

“这是要上医院去么?然后怎么不叫救护车呢?”

“我正背他回家去。”

这情况引起了年轻夫妻的警觉。再看那老头穿的,是蓝白条纹睡衣裤,不是劳动人民的穿著。男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我猜你家非红五类出身,对不对?然后还不是一般市民出身,可能是眼下正在挨革命的反动资产阶级,对不对?然后可能不是一般的跌伤,有可能是跳楼自残,逃避专政,对不对?然后到了医院,红卫兵叫医生不给治,然后轰了出来,对不对?”

唐朝能觉得在被对方一层一层地揭疮疤,发怒了:“好了好了!你不帮忙就不帮忙,说那么多做什么!”

女的说:“因为这个然后关系到我们基本的阶级立场,所以我们然后得考虑考虑。对不对?然后,”最末一个然后下面却没有词。

年轻夫妻买了四只茶叶蛋,先每人一只吃了,然后走过去喂狗。大妈鄙夷地撇了撇嘴,往正在对狗百般抚爱的他们斜眼,说:“就一个房间,还养四条狗!嘻嘻,怎么养啊?还没打算生小孩,哈哈!看,这就要收养第五条狗了不是?”

朝能也跟着笑。这让大妈觉得是同观点的,起了同情心,就问道:“你家真的是反动资产阶级?你爷爷真的是跳楼的?——这么说你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咯?哈哈!”

“大妈,我家真的是出身不大好。但一点儿也不反动,真的!我爷爷一直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朝能说,又往锅里瞥一眼。

“不反动为什么跳楼呢?”大妈笑起来,“真的是医院不给治?真的是给红卫兵轰出来的?”

朝能无奈地点头承认,说:“唉,够伤心的!家被抄了,钱包也拿去了,搞得身无分文,早晨起来什么都没吃就忙着送医院,这会儿还白喝了您老人家一杯水不是?真不好意思,谢谢您了,大妈!”说完鞠一躬,转身离开。

“等等!”大妈喊住他,“刚才那杯水,我看到,是全给你爷爷喝了。你自己不想喝一杯吗?”

朝能听到此话,飞速转回,取起一杯水就往喉咙灌。动作之快生怕大妈会收回主意似的。咕嘟咕噜一口气灌完,才抹嘴道谢:“真是太谢谢您了,大妈,老板!”

“叫我老板?”茶叶蛋大妈乐了,“我可不想当老板,不想像你爷爷一样去跳楼。当然,这是玩笑话。现在我问你,离家还有多少路?早晨起来还没吃过饭是吗,像这样又饿又累的,背回去行吗?这样吧,我给你两只茶叶蛋,你和你爷爷吃了,路上添些劲!”

朝能听到此话,火速从锅里拈起一只蛋,边剥壳边向“老板”躬身致谢,张口吃蛋。大妈急忙说:“慢着,别噎了!”再一看,蛋已经没了,手里只剩下蛋壳。

“离家还有五站路,真是够呛!”朝能说,手里还将蛋壳捏着,“不过老板,大妈,有您这只蛋,我就好多了,等于给两轮车抹些油。那么,我再拿一只蛋给我爷爷吃罗?”

朝能千恩万谢,又拿了一只蛋,到了爷爷旁边,蹲下说:“爷爷,今天我们碰到好心人,那边卖茶叶蛋的大妈。她给我们喝茶,还给两只茶叶蛋。刚才我吃了一只,这一只您吃吧。早晨到现在,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您老人家怎么受得了!”一边说一边剥蛋。

唐毅仁昏昏沉沉,扭动着,显然非常痛苦,只微摇头,表示不吃。朝能再劝,还是不吃。抬眼望去,见到一个推两轮板车的老太婆停在茶蛋摊旁边,车上堆着脏桶和杂七杂八的垃圾,茶叶蛋大妈正与说话。朝能手里擎着剥开的蛋,还是企图劝爷爷吃,爷爷还是反应冷淡。这时就见大妈在向他招手。他赶忙将鸡蛋往自己的嘴巴塞,整个儿吞下,抹抹嘴走过去。

大妈说:“我看你们怪可怜的。这位老妈愿意帮你把老人送回家,用她这辆板车。总比你背着好些。到家你们付给她一些脚力费,怎么样?听你说连钱包也给抄走了,没有现钱的话,找一件什么家私给她也行。”

朝能看那辆小板车,实在是要多脏有多脏。老太婆是靠捡垃圾为生的,每天推车来往于各垃圾点之间,并带着铁桶收些泔水残渣之类,上边都是老垢,哪能不脏?但此时即使这么一辆垃圾板车,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现代交通工具了。所以他现出喜色,说:“很好,这是帮我大忙了。阿婆,您帮我将老人送到家,我会尽力酬谢您的!”

垃圾板车阿婆是个八十岁却还身体壮实的矮胖老人,面皮饱满多皱,呈棕红色。粗肥的两臂,袖子卷得高高的。由于旧和脏,衬衫已经看不出原色和花样,仿佛原来是一件花衬衫。下半截是肥大的旧军裤,原有的草绿色已经几乎成了黑色。脚踩黑污污的胶雨靴。很难分清这一身披挂哪一件是她自己的,哪一件是捡来的。灰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疙瘩。她木然看了朝能两眼,说:“行!我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很快就来。你在这儿等着。”

板车阿婆住的窝棚离这儿不远。她回去卸了垃圾,脱掉胶雨靴,换上解放鞋。拿一把大竹帚在车板上扫两三下,将烂菜梗鸡鸭毛什么的扫掉。想起昨天捡来一条破床单,便去拿来折成四折铺上。服务态度挺好。拉回到茶蛋摊旁边跟朝能说:“上吧!不过只好上一个人,两个蹲不下,我也推不动。”

“当然当然!”朝能说,“我怎么好上去让您老人家推呢?况且也太小,能让我爷爷蜷在上面就不错了。不过,阿婆,到家得给您多少钱呢?”

“你看着办吧!”阿婆有些不耐烦,“听说你家是老板不是?”

朝能不敢再啰嗦,赶忙去将爷爷背过来,安置到板车上。唐老板只是哼啊叫的,什么也说不出。阿婆推起就走。朝能返身向茶蛋大妈鞠躬致谢,然后急步追上板车,说:“阿婆,我来推吧!”

时间已是夏末黄昏,红太阳的光辉从山顶对着马路直射过来,让眼睛不大好受。马路很脏,在太阳的余威中尘土飞扬。路旁也没有行道树。他们骨碌碌前行,没有说话。转过一个路口,夕阳光才挡开了。于是朝能推着车,开始与走在旁边的阿婆说话,讲述了他家的情况和遭遇。

阿婆听着,没有说什么。的确,政治不是她这样拾垃圾的老太婆所关心的。她关心的是朝能将怎样付给她车钱,就问:“你的钱包是给提走了。那么你老婆也有钱包的吧?还有你妈的呢?”

“我妈很少上街,没有钱包。我老婆的钱包平常放在抽屉里,第一拨红卫兵来的时候就搜走了!——阿婆,您不要担心,我总要付给你钱的。也许在抽屉夹缝衣袋旮旯里还可以找到些钞票。今天到家你各处看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先拿走一两样。如果今天我找不出钞票的话,两三天内我会送车钱上门。您住什么街多少号呢?”

“我住人民路人民街人民角,没有门牌号。那里区政府大楼的围墙边有几个窝棚茅屋,你问捡垃圾的阿婆,人就知道。”

到家天已黑。朝能对老婆说:“今天多亏这位阿婆帮忙拉回家。我现在先将爷爷背上楼。你带阿婆各处看看,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先给她一些。以后我再设法给车钱。”

捡垃圾阿婆由杨兰带着上上下下地参观了这座被红卫兵抄得一塌糊涂的废墟。最后,她从地上捡走了一件灯心绒衣裳,一只大木盆,和许多空酒瓶。一些还是洋酒瓶,十分精美。

当晚,在唐毅仁的口授下,朝能就发掘出一只“篮子”,全家人终于绝处逢生。朝能大喜过望,又骑上自行车去市中心那家通宵点心店狠狠吃了一顿馄饨、生煎包子,带上两包回家。又根据电线杆子上贴的广告字条,找到一名专治梅毒的“老军医”,请到家去,给他爷爷处理骨折。朝能和“老军医”合作,一个抱腰一个拉腿,将老人错位了的骨头又复了位,打上夹板,痛得唐毅仁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朝能骑上自行车找到茶蛋摊老板,加两倍付了茶水鸡蛋钱。又找到板车阿婆,给了她十元钱。

为唐毅仁撰墓志铭:

曾当老板算能活,调味名牌天下嘬。

自谓忽悠行里懂,不知天下忽悠多。

跳楼未死没得治,滚蛋又无车子坐。

狼狈不堪世第一,悔不及早见阎罗!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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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五回

第15回  原生女惊睹仿制品  母羚羊终下离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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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红卫兵刚撤走,正宗红卫兵又来了!是最先光顾的那一拨,古博中学!

纪延冈和他的同志们虽然收获不小,但回去一砸味,觉得今天没找辆汽车去是一个遗憾。接着又听到传闻说,别处抄家有的从地板下挖出金条,有的从坛子里掏出银元,觉得自己今天的抄家简直不及格。商量了一阵,决定明天再去。当晚,纪延冈打电话给在省委办公厅的哥哥,叫他调拨一辆卡车过来。

第二天,由于汽车姗姗来迟,他们直到将近中午才抵达唐家院首。熟路小门进去,就见谭山贵探头探脑趋出来,面孔青白,神情狼藉。见了这回是延冈同志,才还魂,挺胸发火道:“又来做啥?——要来也得早些来,刚刚东方红中学那伙人才抄了去,拉走不少东西!”

“有人来过了?”延冈那颗心一跌落,“东方红中学没听说过,在啥地方呢?”转问旁边的洪国年:“你知道吗?”

洪国年今天把家里养的狗也带来了,是一只红背白肚尖嘴母畜生。它好像知道要干什么似的,兴奋不已。国年紧紧控着它,关照道:“红红,别动,听话!”听延冈问,楞了一下说:“没听说过。有可能是改名,正像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红卫中学在啥地方一样。”

山贵又说:“不但东方红。昨天下午市五中的也来抄过了!”

这使延冈那颗心跌下又一个陡坎。自己没把握好第一次的机会,让别人捞了便宜了!

到楼上一看,比之昨天离开的时候,唐家明显的又被剥了两层皮,狼藉遍地,几乎引不起再抄的兴趣。这让他顿生愠怒。其意中,似乎自己既然是第一个上门,唐家就是属于他的,别人不可以来动;似乎唐家也有守节的义务,不可以让别人来动。因此无名火起,粗暴地叫他的同志们将唐家人推搡进两个房间,关起来。二楼的关进杂物间,三楼的关进保姆房间。

唐朝玉牵挂着稳秘空间,她要呆在自己房间,不肯被关到别处。洪国年牵了狗过来。那畜生对朝玉狗视眈眈,扑地低吼。“出不出来?不出来它就咬你了!”国年说。吓得朝玉与狗转着圈儿,转到门口就逃出来了。被扭送去与她的爷爷奶奶关在一道。

这时房间里共有五个红卫兵,两男三女。女生中葛成花是高二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国年看到红红对着那张写字台转悠,东嗅嗅西闻闻,姿态踊跃。她是懂狗语的,心中一动,就与葛成花附耳低言商量了一番,对两个男同学说:“这是女人的房间,要由女生来搜查。你们男生且到外面避一避好吗?”

两个男生不乐意,说:“干吗呀?这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革命的道理!”洪国年说,“如果这里边有资产阶级的不健康的思想意识,对于我们女生来说,是有免疫力的。可是对于男生来说就有危害了。所以你们回避一下比较好。”

男生还是找理由抵抗,不走。葛成花就过来,一声不响地盯他们,就像红红盯唐朝玉那样。葛成花既是团支书,又长得身材高大面容严肃,所以她不用开口,只盯着看了两个男生几秒钟,就使他们咕噜着嘴退出去了。葛成花叫另一个女生黄帅去房门外守着。她关上门,就和洪国年,还有红红,开始琢磨。红红还是对写字台最感兴趣,嗅闻不已。二女生拉开抽屉,早已无物。就将写字台拖离墙壁,拉到房间中部。红红立即窜到背面,对着后板又嗅又抓。两个女生互相看了一眼,将正面大抽屉、侧面小抽屉的深度和写字台的宽度长度作了仔细比对,结论是:“有夹层!”国年开门出去,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和一根铁棍。男生们大都到二楼和底楼花园折腾去了,三楼人不多。国年回来关好门,和葛成花二人对着写字台后板又撬又砍的,终于揭开两层板材,看到了里边的东西。掏出来,有一串木珠,一个精美盒子;一个大皮夹;一个小布袋子,里边一根金条,一条金项链和一本日记;最让她们震惊的是另一个布袋子装着的东西:两具医学材料制作的十分逼真的成人替代用品!

“这是什么?”葛成花手一抖失惊丢下。两人定睛一看,面孔飞红。虽然没接触过原件,但复制品的天然密码还是被两位姑娘解读了的。两颗纯洁少女的心狂跳着。正愣怔,那匹母畜生红红竟先下手为强,窜过来叨起一具就跑,想要夺门而出。幸好门关着。国年追上去骂了一声,硬是从狗嘴夺下来。葛成花又从国年手中夺下来放回袋子,说:“那婆娘,那母狗,下作到这地步!可见资产阶级是多么腐朽堕落!现在,国年,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我们得商量一下。这些平常的金银财物,当然是要上交的。但这两具下作物品,我看不能公开。影响太坏,我们两个作为团干部,不得不考虑影响。一旦公布出去,无论对于男生还是对于女生,都不利于健康成长和思想教育。我的意见是将这两具东西秘密销毁,到此为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可是就地销毁显然是不可能的,你看怎么办?”

“很对,此事是不好公开。要不,你把它带回去毁掉吧,揣在裤袋里带出去!”国年说。

“我一个人捎不了两具。得分开,你一具我一具捎出去,到家里去销毁。”

“只好这么办。可是,就一具好像也不怎么好夹带。裤袋放不大进。”国年试着往裤袋装,那玩意儿还是往外探头探脑。两个人都摇摇头。国年继续说,“刚好我今天没穿那件宽大的旧军服,只这短袖衬衫,要不然倒可以遮挡一点。你也是,旧军装今天也没穿!”

成花想了一下,说:“你等着!”便拿了那袋子,到墙角落柜子背后去喘呼呼忙了一阵。出来转了两圈,说:“怎么样?看得出来吗?”

国年端详了一下,说:“仔细看是比平常鼓出来一些,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好!这就行了。从柜子里抓一条那婆娘的大裤衩,跟我来。自己的裤衩外面再套上一条裤衩!”

国年抓了一条大裤衩,跟着成花到墙角落去忙了一阵。两个人都呼吸急促,毕竟新奇事物,头一遭。终于收拾好,两个人出来,就碰到在门口守护的黄帅正推开一条缝往里瞧。黄帅是成花同班的,挺漂亮同时也挺老实的一个姑娘,正在靠拢组织,争取进步。所以团支书叫她守门,她就一直守着门没动。葛成花和洪国年手里拿着搜到的金银财物走出来,招呼黄帅说:“走吧!”

黄帅跟在后面,纳闷道:“这两个人走路的样子怎么有些怪呢?”

   2

这可让唐朝玉彻底晕了。红卫兵走后,她急匆匆回到自己房间,一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脚底下就像塌了地板,直坠下去!

第一拨第二拨的抄家,朝玉还没有到爷爷奶奶那种急于求死的境界。年轻人和老年人的耐受量不同。那时她身心尚有余地,而且存一丝幻想,希望抄过一天就算了,吃点亏,咬咬牙,这场革命就过去了。所以当爷爷奶奶要求她帮助将他们弄死时,她还觉得不好。不料天刚亮就来了第三拨,好不容易在睡眠中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而且比昨天的紧张更加恐怖。紧张也是一种心理苦难,朝玉像她的爷爷奶奶一样,也开始走向耐受量的极限。

现在,第四拨,不但将她的私房钱抄走,连她的隐私也揭露无遗!日记不知要怎样批判呢,最要命的是那两具仿生用品,羞死人了!她想象着红卫兵会怎样处理,可能办一个展览。那么,这世上还有供她唐朝玉呼吸的空间么?没有了!没有了!

                      3

摆在唐朝玉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死!

一旦作了决定,心反而平静了,觉得世界再与她无关。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帮助爷爷奶奶结束生命,然后她自己给自己划一刀。

由于心的解脱,精力反倒旺盛起来。虽然一整天未有进食,体内的应急程序在这特殊时刻便将储存的脂肪调度出来。她的头脑异常冷静,对世界的态度也变得宽谅和悲悯,甚至有一丝柔情。这柔情首先润及爷爷奶奶。她觉得帮两位老人赴死是好事。但她有责任对他们进行临终关怀,好好送一程。老人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此时赴死会更加痛苦。她得设法给他们喝水吃东西,让他们的身心有所舒缓。然后,对老人进行心理抚慰,跟他们说话,哄老人高兴些平静些。在那种情况下,再哧的一刀送他们上路!

时间是从容的,她计算。只要在天亮下一拨红卫兵到来之前完成就行了。她就到爷爷奶奶起坐间去,亲切地拥抱了两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安慰他们:“不要急,慢慢来,一切会过去的!”老人没有反应。她便出来,到厨房去检索能用的东西。砂锅连同里边的剩水被砸在破缸上,连缸底的米也完蛋。只有小铁锅还能用,她洗了洗,先烧一锅开水,盛了两碗端进起坐间,哄爷爷奶奶喝水。两位老人慢慢回过气来,同意喝水。朝玉将他们扶起坐好。她自己先喝两口,觉得还烫,对着水面吹了吹,端到奶奶嘴边喂她。爷爷抖抖索索端起另一碗,自己喝着。

朝玉自己也喝一碗。然后她觉得应当煮点粥或者面条。但是已经找不到米面。便下到二楼。二楼的境况更加叫人酸心。孩子哭,嫂子抽泣,妈妈蜷缩在地上毫无气息,哥哥敲着头痛不欲生。朝玉到厨房寻看,也找不到可以解决饥饿的东西。想了想,便下到底楼敲谭先楚家的门。开出来的是先楚的老婆。朝玉说:“谭婶您好!我想借点米面咸菜油盐这些东西。老人孩子一整天没吃了!”

谭婶心肠挺好的。况且得过朝玉不少帮忙,平时家中谁有毛病都喜欢找楼上的唐医生咨询讨药。此时唐家遭难,援助一下义不容辞。“哎呀真是作孽啊!不知现在是什么世道,想都想不出的事!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说。谭先楚也迎出来了,请进。夫妇俩随即整出一篮子米面油盐酱。找了找,还有一把青菜,两根大蒜,一袋萝卜干,一并放到篮子里。朝玉又借一只砂锅,接过谢了。正要走,大婶又叫住她,返身拿了一块姜一碟味精加上去。说:“作孽呀,怎么弄成这样呢!你上去好好侍候一家子吃东西,有什么缺的下来招呼一声!”

朝玉端东西上楼了。谭山贵却冒出来说:“妈,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划不清阶级界线!要让革命小将知道了,连我们家都有不是。现在社会就两队人,一队革命群众,一队阶级敌人。要从这一队站到那一队去是很容易的事。”

先楚夫妇听了,也闹不清儿子说的有没有道理,只默不做声的去睡觉。他们老一辈受古旧传统浸润,不知不觉带上了落后的东西。儿子受的是全新的阶级教育,脑子里全是先进的概念。

朝玉端东西到二楼,将嫂子杨兰叫出来,分给她一半。自己上三楼,淘米,点火熬粥。然后就到起坐间,给爷爷奶奶揉背捶腿,安慰他们。

“玉娃呀,赶快帮助我们死吧!”大鼻子爷爷喘着气说,一边享受着医生的专业按摩。

“是的,帮,帮助!”奶奶虚弱得声音极其细小,几乎听不出。

“好的,”朝玉说,“我已经决定了,要帮助爷爷奶奶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我自己也死,跟随爷爷奶奶去!”

“你不要死吧,你还年轻!”爷爷的脸顿显皱缩。在谈到自己死的时候他是坦然的,但谈到孙女的死,就伤心了。

奶奶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手,无力地摇,说:“你,不要,死!”

“爷爷,奶奶,我虽然年轻,也适应不了这个革命的世界。不但目前这个文革关口很难过得去,即使咬咬牙挺过去了,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没听外边整天喊的口号:要确保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确实是不会变色的。无产阶级江山一旦建立起来,就像喜马拉雅山拱在那里,永远不会风化。现在是红始皇,第一代,以后要一代代传下去,直至万代。而在这个屹立不动的红色世界里,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来一次。——等等,我去厨房看一下,回来再说话。在熬粥。我们得弄点东西吃,要死也得吃一顿上路,做一个饱鬼。”

粥在熬着,很稀很稀。朝玉回自己卧室捡起地上那把菜刀,回厨房洗磨干净。便用铁锅煮面,捞起来放到一个被踩瘪了的洗脸盆里。青菜洗净切成竖条,放到水里烫熟,放到捞面上头。铁锅水倒掉,放油盐酱烧一下,淋到面条上。拿了三个破搪瓷碗,将稀粥和捞面端进起坐间,说:“爷爷,奶奶,起来喝稀粥,吃捞面。你看萝卜干也有,就着咸萝卜干喝粥很不错,再吃些捞面解饥。一整天水米未进,谁受得了!”

两个老人刚才喝了水,身体已经稍为缓过劲来,此刻也确实感到饿了,遂不用孙女多劝说,都很配合地喝粥吃面。朝玉也狼吞虎咽,一边说:“爷爷,奶奶,咱们慢慢吃。天亮之前谁也不会来干扰咱们。如果困了,就睡。天亮前我叫你们。”

两位老人终于吃好了。朝玉又去烧了热水,侍候他们洗脸揩身。歇了一会儿,唐毅仁怜惜地望着孙女说:“玉娃呀,我自己死倒一点也不怕,可是你也要——”声音哽咽下去,脸上青筋突起,扁着嘴,就哭了:“舍不得呀!我的好孙女!”

“爷爷,不用为我惋惜!要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不这样,他们不知会怎样作践我呢!与其受辱而死,不如自己死吧。即使过关了,今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刚才我们谈到哪儿啦?对,谈到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来一次。你想,在我们这个社会,人们的命运是从一出生就定下来的。一个人尽管血液里流淌着邪恶的因子,贪婪残忍下作,可只要他出身在贫困家庭,就铁定属于好人,就有一张在社会上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而一个人尽管正派善良,只要他出身在一个剥削阶级家庭,他这一辈子就别想抬得起头。爷爷奶奶你们想,我出身在资产阶级家庭,这好比印度一个女孩子出生在第四种姓,永远身份低贱。低贱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不会让人安宁,七八年又折腾一次。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这都怪我!”唐毅仁沮丧地说,“这个不好的家庭成份是我带给你的。原想给后代创造比较好的生活条件,没承想倒祸及子孙!”说着哭起来。

“爷爷,这怎么能怪你呢?这说法太没道理!谁都不可能预见到后来的世道。要是都能未卜先知,人就不会操心劳作去当老板,富有者吃喝玩乐赶快把钱花掉,贫穷者坐等共产主义社会到来;而且,大家都去参加革命队伍,把通往延安的路挤塌。你想想,那将是一个多么荒谬的局面!所以爷爷,你不好那样想。那样想,用他们上海话说,叫倒轧账。”

朝玉的话明晰丰趣,使两位老人脸上渐渐平展。于是老奶奶也开始凑热闹,用中气不足的语音说:“据我,所知,确实有,将家产玩儿光,然后,往延安,跑的!”

“那不是因为他智多,相反是由于他被生活打败,成了社会的边缘人,才去投机革命的!”朝玉说。

“投机投对了呀,人家现在是革命干部,管着一个局!”大鼻子爷爷说,“那人是我住政修路时候的邻居。住一套大房子。祖上有钱,分家的时候他得了那套房,一间绸布店和一间当铺。却不好好经营,只管和一帮江湖朋友混。最爱吃,听说什么地方有什么名菜,必定寻着去,往返三四天都去。对父母安排给他的婚姻不满意,寻花问柳,在女人身上花了不知多少钱。朋友交往上也慷慨。渐渐的入不敷出。店里由于他不大管,伙计们贪的贪偷的偷,就像一只漏水的缸。老婆因为经常见不到他,居然与店里管账的先生勾搭上了,两人里应外合把店款分批次变成金银细软藏匿转移,在外头秘密租房。布店赚不了钱,还负债,终于倒闭。连那套安身立命的住房和当铺也卖掉。又赌博,弄得一贫如洗。老婆与他离婚。最后像个瘪三那样,饥寒交迫,到一个日本老板开的店去打工。老板丢了一只古董鼻烟壶,疑心他偷的。他一怒之下,把日本人打个半死,跑了。经朋友介绍,走上革命道路,去延安。革命熔炉也确实能够锻炼人,将他变成一身正气的局长了不是?正应了一句宣传语: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新社会也有把人变成鬼的,爷爷!”朝玉说,“把你变成牛鬼蛇神了不是?”

大鼻子爷爷苦笑,摇头。却说:“这话不好在外头说。哎,我路走错了呀,如今落得这个地步。我和那位高邻,走的路不同,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二叔好久没回来了,要是回来,我倒想听听他的见解。高邻和我,包含什么道理,我想听听他这个哲学家的见解。这小子倒聪明,跑了!——啊,对了,关于送爷爷奶奶上路,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得去准备了。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一把小刀。家里水果刀铅笔刀太精美,让红卫兵拿走了。现在只有一把菜刀,还是生锈的。我正在想办法,也许磨一磨。说起来伤心,我这个使惯手术刀救人的人,现在却不得不使用菜刀杀人,杀的还是我自己的爷爷奶奶!”

“不是杀爷,爷奶奶,而是,帮爷爷奶奶,脱离,苦海!”奶奶纠正说。

“现在,您俩老人家休息吧,睡一觉。我去磨刀。还要给我那在武汉的冤家写一封信。再写一份遗言,说明我们死的意愿,尽量与二楼哥嫂、妈妈撇开关系,不要连累他们。”

朝玉回自己卧室,找一张纸铺在乱糟糟的写字台上,准备写信。

“亲爱的公羊同志:”她写道。自从那次朝玉提到藏羚羊的探亲方式以后,华为给她写信就以“亲爱的母羊同志”相称,她因此在通信中也称对方为公羊同志,落款则是“你的母羊”。

然而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百感交集,愣了半天,干脆先去厨房磨刀。磨着磨着,心里被愁云惨雾笼罩,眼眶蓄满泪水,啪答答落下来,掉在磨着的菜刀上。就回卧室去,提笔将信写下去:“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万语千言欲诉君,笔锋久住句难寻,持刀先去打磨平。

惨烈情形无避处,惊心触目泪洇洇,刀锋泪水共消停!

又写不下去了,伏桌哭了一阵,又回到厨房去磨刀。终于将刀磨得崭新锃亮,她用手指轻刮了一下,感觉可以用。于是回到卧室。决定把给公羊的信暂搁,先写遗言吧。她找出另一张纸,写道:“立遗言人唐毅仁、陈冰思、唐朝玉。我们由于,有的在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罪孽深重,有的放松对自己的思想改造,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自责之余,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由孙女唐朝玉执刀,帮助老人辞世,然后唐朝玉自杀。此事均系本立遗言人三人商定,与旁人无关。希望二楼家人,及武汉华为小子,你们要与我们划清界线,听毛主席的话,加紧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前进步伐。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立遗言人签名:”

朝玉自己先签了名。又用另一张纸写便条,关照嫂子要还给底楼谭婶什么什么。然后到爷爷奶奶起坐间去,要叫两老人在遗言上签名。一看,老人居然睡着了。朝玉又退回自己卧室,想把给公羊的信写下去。一提笔又泪眼模糊了,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

最终,她给丈夫的信上只有一句话:“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4

朝玉又到起坐间去看,老人似乎还睡着。正要退出,爷爷却唤住她。原来醒了,或者根本就没睡着过。朝玉就进去,说:“困的话再睡。时间还早。”

“早点走吧!”大鼻子爷爷说,“天一亮,下一拨红卫兵可能就来了。我实在不愿意再见到他们!”

“好的。”朝玉说。便出去到自己卧室取了那把磨好的菜刀,拿了一块白布,回来将白布铺在茶几上,刀放上去。还有遗言书也放上去,请爷爷奶奶签字。两位老人见了这阵势,都瞪大眼睛看那刀,脸色煞白,颤抖着手签字。朝玉心里一阵酸楚涌上来,眼眶蓄满泪水,全身无力,不禁一屁股坐回破沙发上,也瞪大眼睛看那刀。

奶奶突然提出要换衣裳,说去见马克思不能穿得太邋遢。于是朝玉站起来,在奶奶的指点下进入里面房间,找衣裳。奶奶想穿的东西都找不到。最终找到一套蜡染衣裤,因其古旧朴素,红卫兵不屑动手,而侥幸存留下来。奶奶同意穿这一套。朝玉将乱糟糟的床整理了一下,铺好床单,出去将奶奶半抱半扶的弄进来,给她换了衣裳,让她躺在床上。然后就出去取刀,跟毅仁说:“爷爷,我这就动手咯!先送奶奶走,然后您老人家。”

语音轻柔,却像一把大铁锤砸在大鼻子爷爷的身上,震动极大。他屁股着火一般,腾的一声立起,颤抖着,跟孙女走进卧室。一把捏住夫人的手,哭说:“冰思呀,跟着我受累呀!”

夫人将他的手拉到脸颊贴着,也哭了:“老头子呀,不要这样说,跟着你我享福了,不是受累了。至于目前这一步,是时势所迫。况且,人迟早总是要死的!”老奶奶大约是回光返照,在这最后时刻将能量全都调动出来,精神显得特别好,说话也不气若游丝了。

老头子俯身贴老婆子的胸前,说:“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咱们还是在一起!不要伤心,不要怕!好的是咱们有个学医的孙女,温柔一把刀,懂得无痛无迟的杀法。”直起身跟朝玉说:“动手吧!”

朝玉取了刀上前。老头子仍然捏着夫人的手。老婆子却忽然说要小便。朝玉只好放下刀,将奶奶扶去卫生间。事毕出来,老婆子又说要喝水。朝玉便去厨房又烧了一锅开水,拿进起坐间,三个人喝水。老婆子靠近丈夫的脸,深情地望着他,说:“要不,你先走好不好?”

“为什么呢?”唐毅仁问。

“因为我要给你最后的温存,捏着你的手,送你上路。那样你的感觉会好些,胆子会壮些。”

“那是不行的!”大鼻子断然说,“我是男人,胆气应当比你壮。你更需要在这最后一刻得到呵护!女士优先,这是绅士原则!”

“体贴丈夫是妻子的责任。你就最后依我一次吧!”老奶奶坚持己意。

两人争论着。唐毅仁始终不肯让步,说:“你知道,我是最看不得妻子受苦的人。在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惨烈时刻,我怎么能不亲自护送你呢?”

“爷爷,奶奶,你们不要再争了!天边已经泛白,再拖延就天亮了。我们无论如何得在红卫兵到来之前完成作业。做完您俩老人家,我自己还得给自己杀一刀呢!”

“是的,不要再争了!”唐毅仁看看温情不行,开始使用家庭暴力,将老婆子半抱半推的弄进卧室,按到床上。老婆子只好从了,躺着等候孙女开刀。但她忽然又有话说:“孙女呀,你不要给自己杀一刀吧!你留下来!”

唐毅仁也说:“玉娃啊,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你还年轻啊!”说着鼻子发酸,涌出泪来。

“不能!”朝玉坚决地说,“别的不说,便是我动手杀死两条人命这事,也逃脱不了法律的严惩!”

老人无话说了。于是手术开始。唐毅仁还是捏着夫人的手,轻抚着,说着安慰话。朝玉取了刀,说:“这是我第一次不戴手套做手术,没有麻醉没有消毒!”又安慰说:“不要紧的,奶奶,不会痛的,很快的,半分钟就完事。”一边说着一边找穴位,在她所谓神经总闸的地方使劲压一下,同时捏住一根血管,连同皮肤提起来,用菜刀锋刃那么一斯拉,血顿时溅了出来。老婆子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了。眼睁着。

唐毅仁伸手给老妻撸上眼皮。然后说:“该我了!”走到床的另一边,在亡妻的身旁躺下,对孙女说:“来吧!”

朝玉提刀向床的那边转过去。这时天色已经透亮。

忽然又传来朝能的报警声:“红卫兵来了!”

朝玉一惊,赶紧给爷爷找穴位。朝能却径直寻向爷爷奶奶卧室,一看,床上半边是血,躺着两个老人。朝玉衣服上也是血,手里提着明晃晃滴血的菜刀。吓一大跳,跑过去夺了刀,把朝玉一推,喝斥道:“做什么你!”

朝玉往后跌倒,撞在落地大玻璃窗上,玻璃破了。窗外是一个小阳台。她翻身立起,抬脚对着未全破的玻璃就踹,跑进阳台,纵身往楼下跳。朝能急忙跑过去抓,却没抓着。他回头就往楼下跑,要救妹妹。

唐毅仁从床上爬起。世界是乱得晕头转向了,竟梦游般地去搬来一把方凳,垫到阳台护栏边,抖抖索索爬上凳子,翻过护栏,往楼下掉。

    泪水磨刀杀亲人,未及完事闻声惊。

    急中只往楼下跳,留下遗言表忠心!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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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四回

第14回  谈生论死祖孙无解  不笑反哭婴儿有知

1

唐朝能将瘫软了的奶奶背上三楼,立即回自己房间探头往窗外瞧。还好,布袋仍挂在那里!放下心,又下去搀扶爷爷。唐毅仁脸无血色,只“啊——啊——”喘着气。唐朝玉搀扶妈妈上了二楼,自己上了三楼。地上到处是玻璃、陶瓷碎片,和破镜框,撕了的相片以及中西画作。朝玉进了爷奶起坐间。一切摆设不是被拿走就是被砸了。沙发家具移了位,横不横竖不竖的乱成一团。老人像两只破布袋瘪在沙发上,青着脸闭着眼,没气了一般。朝玉往爷奶的卧室瞧了瞧,里边被褥衣物全被掀到地上,床垫也掀开搭拉在边上;抽屉开着,零碎物品掏出来东丢西丢。朝玉回自己房间,破坏程度更是触目惊心。粉红色毛巾被给丢地上。早晨刚换的白床单虽然还在床上,却被踩得乱七八糟,上边都是脚印。枕头上也有脚印。显然红卫兵从毛泽东著作中,参照1927年湖南农民的做法,“上小姐的牙床滚一滚”。梳妆台的镜子自然保不住的了,连台面也被砸塌,抽屉磕在地上,支楞着。化妆品滚得到处都是。矮柜上的旧式留声机和唱片已经不见。橱柜的衣物被掏出来,丢地上,或拿走了。书架上的摆设、古董:陶瓷的被打碎,银的铜的拿走。所有的医学书籍变成了地上的垃圾。宽大的写字台:台面玻璃破碎;抽屉拉开着。写字台右部的小柜门也开着,里边原是放着皮革小提包,以及钱包,现都空了。

不过,朝玉那颗心虽然凄惶,却还没最后崩溃。她最隐秘的私人空间没被发现,里边放着银行存折、现款、金玉首饰,沉香珠,日记,以及最不能叫人看见的,她自己用医学材料制作的,惟妙惟肖的成人仿制品。这个空间存在于写字台背部的夹层中。朝玉看到写字台立在原地,没被移开来琢磨过,知道宝贝还在,于是放了心。

2

才放了心,就听到楼底下又热闹起来了。探头朝下面看,又晕了:开进来另一拨红卫兵!

这一拨来自市第五中学。之所以找到唐家,纪延冈们是有赖房客谭山贵的指引,五中红卫兵则全靠自己调查。他们上区政协查资料。能够成为政治协商会议委员原是一种荣耀,每年还可以上政协礼堂嘬一顿,不料此时成了招惹麻烦的尾巴。五中的红卫兵知道政协是老名人、老富人挂靠的地方,要知道哪个人可以横扫,住何街何号,去政协翻资料好了。所以一抓一个准。今天上午他们先抄别处,下午才来到这里。

唐家歇都来不及歇,又经受了第二次批斗和洗劫!程序和第一次差不多,只是给了更加震撼的效果。那架钢琴被砸了。砸的时候那声音惨不忍听。以前它奏出过多少美妙动人的声音,此时就发出多少丑陋碜人的声音。那声音直撞唐朝玉的心窝,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翻出来。

临走的时候,五中红卫兵还把锅碗瓢盘也给砸了!

3

时近黄昏。唐家人早饭后粒米未进。成年人的饥肠被血和泪掩没,来不及叫,小孩子却受不了。杨兰只好到厨房去设法。刚踏进厨房就轰隆跌一跤,四脚朝天。原来,是踩在油上。红卫兵碰倒油瓶儿不扶,流得满地都是。

抛掷罐盐为好听,碰翻油水不扶瓶,看咱老子卫红兵!

劫后废墟孩子饿,无盐母氏怎为烹?踩油跌倒脸乌青!

杨兰撑到没油的地方,爬起来。又小心翼翼迈进去,如在地震废墟中搜救一般。终于找到一只瘪了却还没漏的铝锅,又找到两卷散了折了的卷面。小心将油瓶捡起来,里边多少还是剩一点。只是盐罐儿怎么也找不到,她上三楼去找盐,也没有!

保姆走了的三楼更加惨不忍睹,连灯都没开。两个老人奄奄一息地堆在起坐间沙发上,一个医生躺地板上。杨兰开了客厅和走廊的灯,探头往起坐间瞧了一眼,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下楼,到厨房去煮了一大锅没有放盐的面条。又找碗。只有两只搪瓷的勉强能用。地上捡了几双筷子,与碗一起拿到水斗处冲洗。

孩子太饿,起初也不管有盐没盐。吃了小半碗才叫起来,说太淡了,又没有菜,不好吃。可见人必须饿到一定的水平线之下才会知道满足,一旦有了半饱,要求就高了。朝能吃了两碗,虽然不满意,却不敢叫。杨兰将睡着的婆婆叫醒。婆说不吃,翻身又睡。杨兰自己吃了一碗。将碗筷洗了,连同剩下的面条端到楼上。

三楼还是一片死寂。杨兰开了起坐间的灯,叫爷爷奶奶小姑子起来吃面条。两位老人摆手,说不吃。唐朝玉慢慢的坐起,揉揉眼睛说:“嫂子,你下去照顾吧,这里我来。”杨兰下去了。朝玉劝老人吃点。奶奶几乎没有反应。爷爷无力地举手摆了一下,呻吟道:“玉娃啊,我快死了呀!这会儿怎么吃得下东西呢?”

朝玉自己就吃面条。叫起来:“这嫂子,下面条怎么忘记放盐呢?”就到厨房去找盐,却找不到。下二楼去问,杨兰说:“是没有盐,不是忘记放!找来找去就是不见盐罐子,奇怪了!”朝玉纳闷说:“难道会是红卫兵拿走了?”一个念头闪上来,于是下楼,转到厨房窗口下的地面上睁大眼睛搜寻,果然有破东西白花花散在那里。蹲下一摸,拿一粒放进嘴巴去咂,果然是盐!她也不管盐还是沙子,摸黑回收了一巴掌。正要上楼,碰到哥哥朝能推着自行车从大门外进来。

朝能的自行车停在谭山贵家的窗下。红卫兵闹不清是唐家的还是谭家的,没动它。

朝能吃完两碗面条以后,觉得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便从他那布袋里(五中红卫兵来时他还是挂到窗下外墙)取出钱包来,下楼骑上自行车出门。日用杂货店早已打烊。想起市中心有一家点心夜店,便骑到那里去,狠狠的吃了一盘生煎包子以后,又买了两斤锅贴,然后到厨房去找大师傅,陪笑说好话,终于让店里卖给他一包盐,一包味精,和两砣榨菜。

“哥,我从地上回收一些盐!”朝玉伸掌说,好像那是珍珠。

“不用了。丢掉它!”朝能说,“我买来了。还有锅贴、榨菜。两老人怎么样?要设法让他们吃些东西!”

兄妹俩一起上了三楼,劝爷奶吃锅贴。唐毅仁咬一口就搁下了,说口渴。朝玉叫哥哥留下一半锅贴和榨菜,其余的拿下去。她自己则到厨房去设法。居然找到一只生锈的小铁锅和一只砂锅!破缸底部还有白米!她将砂锅洗干净,先烧一锅开水,拿进起坐间给老人喝。然后熬了一锅稀粥,撕一碟榨菜。粥和咸咸的榨菜很对老人的口味,终于侍候他们吃了些。朝玉自己也吃了锅贴,喝了粥。

吃了东西,有些精神了。唐毅仁开始说话:“玉娃呀,这革命算过去了没有啊?上午抄过,怎么下午又来一拨抄呢?”

朝玉也不知道算过去没有,回答不出,只惶惶的瞪着天花板。

“哎呀,当初要是听你二叔的话,跑了就好了。你说跑了也逃不过现代天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娃呀,你不明白,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能逃过初一是初一,到十五再说!”

“爷爷,我那时也是为了宽你的心,用阿Q的方子疏解疏解。我由于年轻,社会进化论一飘进耳朵就相信了。年轻人总是脑子懒惰,谁用一个简单的公式将复杂的社会套一下最受年轻人欢迎了。后来长了几岁年纪,才怀疑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哎!”唐毅仁叹气,“玉娃呀,人活得太久实在不是好事!看来人不但要会活,还要会死,及时地死去。我应该算是会活了,却不会死,不懂得及时地死去,居然磨磨蹭蹭地来遭受这场劫难!”

“爷爷,你说的也有道理。人最好是在福享祸未至,甜尽苦未来的时候及时死去。可是,这生和死并不能由自己来掌控,不可能像电灯那样,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掉它。一切还是要听上天安排。”

这话不料扯动了唐毅仁的一条神经,说:“生,是不能像电灯那样,想开就开。可是死,应当是可以的呀!为什么不能像电灯那样,想关就关掉它呢?往楼下一跳,或者拿条绳子往脖子上一挂,就关掉了!玉娃呀,我这会儿就真想关掉自己这盏灯。那些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原该是在非常可爱的年龄,怎么现在我一想起他们就如想起非洲丛林里的黑曼巴蛇,或者鳄鱼、河马,让我怕得要命呢?玉娃呀,你帮爷爷找来一根绳子好不好?将它系紧在梁上,打一个活结圈,再放一把椅子,将爷爷扶上去,脖子我自己来套,椅子我自己来蹬!”

“要两根绳子~~~”一个微弱的声音颤颤悠悠的说,朝玉一看,是奶奶,正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头,无力地晃着,“我也要关掉~~~”

“爷爷奶奶,你们说的什么话呀?我怎么能那样做呢!这是决不可以的!”。

唐毅仁也知自己这个提案匪夷所思,沮丧了,摇头说:“哎,一个人老得连关灯也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是真正悲哀了!”

“玉娃呀,”奶奶却坚持,断断续续说道,“你就帮,爷爷奶奶,一个忙吧!好孩子,好孙女,你这做的是好事。你的,懂得的?”

“对呀,做好事!”唐毅仁说,“帮爷爷奶奶解除痛苦,消除恐惧,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孝道呀!”

“去找绳子吧,好孙女!”奶奶说。

“爷爷,奶奶,你们不知道,上吊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死亡方式。我听一个上吊救过来的人说,太难过了,以后再怎么着他也不愿意采取那种方式。这个事你们不要去想。”

“要不,你帮爷奶爬上窗台!”奶奶要求说。

 “爷,奶,你们两老人家不要那样做!跳楼也是一种恐怖的死亡方式,血淋淋!我不忍心看着我亲爱的爷爷奶奶那样做。如果你们真不想活了,我倒有一个基本上没有痛苦的办法。我是有名的‘温柔一把刀’啊。我知道怎样救人,也知道怎样杀人。人体有一个神经总闸,只要把那个点按住,再在血管的某处划一刀,不到三十秒就完,完全没有痛苦。世上不懂的人割脉自杀,其实他们割的不是地方,所以不能速死,很折磨!”

“咦!好啊!”两位老人都欢喜地叫起来,“那你就赶快来帮爷爷奶奶按一按,划一刀吧!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有一个学医的孙女来送我们!”

老人的欣喜却使朝玉退却了,后悔不该透露出自己的医学知识。“爷,奶,我劝你们还是活下去好。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可能目前只是一个非常时期,顶几天就过去了。”

“好活不如赖死!”一向中庸的唐毅仁此时竟说出极端的话,“在我看,最幸福的是哪一种人呢?是没有出生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他们无知无觉,无情无欲,无饥无饱,无忧无惧,与天地同在。出生其实是一种惩罚,你看每一个婴儿生下来都大哭不是?如果出生是一件好事,他们应当大笑才对呀!玉娃儿呀,你就不要推脱吧,来帮爷爷奶奶划一刀,也不枉我们疼你一场!”

婴儿坠地必嚎啕,只为人间多懊恼。

    若要关灯离世去,请问温柔一把刀!

朝玉说:“如果我帮你们划一刀,我就是亲手杀死自己的爷爷奶奶。无论从伦理上讲还是从法律上讲,我都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那样我就会进监狱,挨枪子。而且如果真有宗教说的那种死后的世界,我的灵魂也会下地狱。你们愿意孙女遭此惩罚吗?”

“啊,这样说就没办法了,我不忍心让孙女受累。”唐毅仁说。

讨论不出善法,在无助的沉默和夜的深沉中,朝玉关了灯,三个人相继进入混乱的梦乡。他们不知道,另一场更凶险的打击正在筹备之中。

4

原来,纪延冈们没带运输工具就来抄家。回去的时候不但大东西拿不动,手里捧着的小东西也沿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引起一些人的垂涎。有几个好哥们正在弄堂口倚壁抽烟闲聊,看到一串红卫兵拿着留声机、木雕盒子、银器等各样新奇物品走过,一个说:“这是抄的后街唐家,以前开过食品厂的老板。”

一个名叫金鑫的哥们就转起脑筋来了,说:“差那!他们可以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家东西肯定不少,靠这么手里拿,能拿掉多少?某某,你去找一些要好的哥们来。我去厂里开一辆车来,我们也抄去!还有某某,某某,你们也去找要好的同学!”

金鑫已经不是学生。他是建筑机械厂的学徒工,开汽车的。在他的布置下,十二位哥们又去找各自的哥们,同学又去找各自的同学,有的把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叫上了,当晚就组成一支六十多人的冒牌红卫兵队伍。连夜赶做袖章和旗子。单位写“东方红中学”。反正眼下改名成风,没人理会东方红中学存不存在。第二天大早,一半人爬上金鑫开来的卡车,一半人跑步跟着,驶到唐家门首。

唐朝玉祖孙仨太疲惫了,早晨不管三七二十一正狠睡,骤然听到朝能的报警声:“红卫兵又来了!”。

这时候即使有警报响起,有人喊“日本飞机来了!”有炸弹从天上掉下来,都不一定能使他们从不顾一切的狠睡中醒来。然而在此刻,“红卫兵”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印象太深刻了。朝能话音未落,三个人全都醒透,吓出三身冷汗,知道恐怖的一天又开始了。

朝能报完警就返身下楼,将那个布袋子仍然挂到窗下外墙。刚挂好,冒牌红卫兵就上来了。妈妈刘洁云像躲避地震一样,扑向窗口想跳出去,却被一个冒牌红卫兵追上去一把抓住。既抓住,在撕扯的当儿,那个冒牌红卫兵的眼角余光中就出现了挂着的布袋子。他把老太婆甩地上,探头出去,将袋子提进来。打开一看,眉开眼笑,左右望了一眼,迅速取出一条金练子揣进自己衣袋。他是魔术世家出身,动作快得别人谁也看不出。

朝能看到布袋子出事,沮丧得几乎也想从窗口跳下去。想起爷爷的一句话:“不要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己怎么就没记住爷爷的教诲呢?

唐毅仁毕竟是老姜,他把金珠宝贝钱款银行存折分散藏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现在顾不到这些了。财产对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人生只怕老来穷”,他不穷,但人生还有比老来穷更加可怕的东西。

金鑫的弟兄们将主人驱赶到一个房间关住,自己在其余地方搜索。至于正牌红卫兵通常的做法,批斗、罚跪等等,就免了。他们将朝玉祖孙仨弄到原保姆住的房间,就开始在各个角落寻找。唐毅仁的卧室是重点搜索处。墙壁和地面都是镶木的,他们仔细敲击,侦听。一个地方似有异常,又砍又撬的剥开来,却没啥。最后割开沙发,终于找到一包珍珠,一根金条,和一张千元定期存折,已到期可取。此外,找到一包现钱,十元面额的,五十张。加上二楼唐朝能的那个布袋子,收获不小了。金鑫欣喜又感未足,走进关押着唐家三人的小房间,说道:“你家旧社会剥削我们劳动人民,现在你们应当把往日吸走的劳动人民的血汗吐出来,才能够触及灵魂,改造自己,重新做人。现在就看你们的态度了,顽抗到底是没有好下场的。说,你们把财宝藏什么地方了?”

唐毅仁已经没有顽抗的意志。只要这些小共产党退出去,他什么都愿意交。便战战兢兢地说:“我带你们去找!”金鑫搀了他一把,一起到了卧室起坐间。大鼻子原是打算先将沙发夹缝里的东西献出去的,一看,沙发已经被割开,知道不用献了。就说:“你们已经拿走了呀!”

“别的地方没有了吗?”金鑫问。

“没有了!”大鼻子两手一摊,痛不欲生地说。金鑫审视他的表情,判断说的是真话,只好算了。

其实,老东西狡猾得很。他把“鸡蛋”放在好几个“篮子”里。在他们刚刚离开的保姆房间里就有一只“篮子”!

金鑫叫弟兄们谁看中什么家具说一下。有指着橱的,有指着柜的,有指着桌椅的,于是开始搬。牛眼看中唐朝玉的大写字台。然而开始动这张写字台的时候唐朝玉发疯般冲出来,又求又喊的不答应。争持不下之际,朝玉一头就向写字台撞去。撞在台角上,登时血流不止,弄得台面也都是血。牛眼见了血就晕,而且非常迷信,觉得此带血的物事搬回去会给他家带来厄运,所以表示不要了。其他人见这东西也太大,此时都乏累了,于是一窝蜂撤出。

谭山贵家虽然是房客,也被顺手牵羊拿走些东西。一家人被限制在小房间里,冒牌红卫兵撤走以后才探头探脑走出来。慢慢回过神来以后,一清点,才发觉少了这样少了那样。谭先楚床头一只小闹钟也拿走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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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三回

第13回  富有富报终遭横扫  贫有贫好且看热闹

这天,朝玉起得晚。昨天做手术十几个小时,今天不用上班。起床以后,进浴室淋了个凉水澡。出来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打扮自己,画了眉毛和眼影,穿上喜爱的玫瑰色无袖紧身衬衫,以及咖啡色八分紧身裤。八点半钟,到餐厅和爷爷奶奶一起喝咖啡牛奶,吃面包。时钟的长摆从容不迫地“滴——答——滴——答——”谁也没想到它摆的是倒计时。奶奶养的鹦鹉在窗台上说了一句吉利话:“胃口开,福气来!”喜得朝玉跑过去给它喂了一块面包,说:“又学新句子啦?真棒!”

爷爷奶奶吃完早餐,移坐到沙发上休息。朝玉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弹奏贝多芬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田园》。

突然就听到楼下乱声。楼梯急响,哥哥朝能冲上来说:“红卫兵来抄家了!”说完掉头下楼。

琴声戛然而止。朝玉蹦起到窗口探看,只见大门洞开,黑灰灰戴红袖章的青少年人野猪群般拱进来,已站满院子,有的踏上花坛,随手用木棒击打石榴和菊花。底楼租住的谭先楚被扑倒在地。朝玉回头,看到奶奶帕金森患者一般两手乱抖。爷爷竭力要站起来,却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动不了。朝玉赶忙跑过去搀起爷爷,叫保姆帮助奶奶,把两个老人弄进他们房间外的小起坐间,说:“爷,奶,你们不要怕,我下去挡住他们!”顺手把那只鹦鹉也提了进去。

朝玉走出去下楼梯。嫂子杨兰一抱一拉的带两个孩子正从二楼上来,要到三楼爷爷奶奶那里避一避。似乎红卫兵是洪水,三楼淹不到。朝玉说:“好!上去跟曾爷爷奶奶!”让过他们,往二楼下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这一身穿扮不合适。然而要换来不及了,已经到达二楼梯口。正碰到红卫兵在二楼扫荡,要向三楼挺进。朝玉就在梯口伸手挡住他们,说:“上边是老人孩子,别吓着他们,请止步!”

“哟!一个奇妆异服的妖精!”洪国年大惊小怪地说,好像发现了一只珍稀动物。她那宽落落皱巴巴的旧军服与唐朝玉俏丽紧身的淑女服形成鲜明对照,散乱失梳的革命头发与唐朝玉吹熨的怀旧发型形成鲜明对照,齿黄唇黑的模样与唐朝玉的唇红齿白形成鲜明对照。这反差引起她复杂的感觉和莫名的愠怒。她两手叉腰,玩弄似的上下打量唐朝玉,转身对着她的战友们,掺进去一腔鼻音,伸手说:“请止步,不要吓着老人孩子!”同学们大笑。

国年回转身来,瞬时一变脸,上去抓起唐朝玉那条裸露到肩膀的浑圆雪白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抚摸了两下。抚摸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舌尖渗出甜甜的津液。

“你看这资产阶级小姐的手,与我们劳动人民的手就是不一样!”国年说。突然将那条玉臂拉向嘴边,“我要把你这手剁下来!”张开两排黄黄的前冲牙,就要咬下。惊得朝玉挣脱,返身往楼上跑。

朝玉回三楼,急急穿过走廊和客厅,进入起坐间,关上门。似乎这是最后的堡垒,可以守一守。里边两位老人、两个孩子,还有嫂子杨兰,都睁着惊惶无助的眼睛,像一窝前后洞口都被猎人堵住了的兔子。朝玉刚插好门闩,就听到脚步声和碎裂声辟哩啪啦乱响。她通过门玻璃往外观察。红卫兵们涌进走廊、餐厅和客厅,起初好像是在参观,好奇地东看西看。终于,几个带木枪的红卫兵举起武器来,戳击挂画和玻璃相框,以及艺术品。接着上来的是吴瑞金,手里拿着那把刚才砸开大门锁的铁锤。一进玄关,就对着那面大穿衣镜来那么一下。第二锤是击在那立地大花瓶上。然后是观世音立像。尽管隔着门,朝玉听那铁锤声就像是听到原子弹爆炸,在她心理上很有震撼的效果。两位老人也感觉到天崩地裂一般,相扶携瑟瑟缩缩站了起来,叫上孙媳带两个孩子一起,退进卧室。

红卫兵在客厅一角发现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神情落寞的坐在那里。问她是什么人,答道:“我是保姆,给这家做饭的。”

革命小将愤慨起来了:“到现在还在剥削劳动人民!”“连吃饭都要别人侍候?太可恶了!”

纪延冈走过来,对保姆说:“不准你再侍候这些资产阶级老爷小姐!今天你就回家去,不要再给阶级敌人剥削,不要像在旧社会那样当牛做马,知道吗?现在就走!你去收一下自己的东西,我们要看着你离开!”

纪延冈没有想,他自己家也是下人侍候的。似乎侍候老资本家就是当牛做马受剥削,侍候革命干部就是当家作主没受剥削。

红卫兵们围到起坐间外敲门。吴瑞金跑过来,说:“敲什么敲?”举起铁锤一砸,嵌着的磨花玻璃哗啦落下。屋里两个孩子吓得哭起来。瑞金举起铁锤又砸向玻璃后边的曲花铁棂,吓得朝玉只好拔开门闩,让他们进来。

既进来,朝玉首当其冲就被扭住。“这妖精!可要好好的整治她!”洪国年说着与几个男女红卫兵一起将朝玉扭到厅角,令站好。国年踢一脚,叫两个人看住她。自己则进入起坐间。起坐间和老夫妇的卧室已经站满了人。国年挤了进去。

卧室历来是唐毅仁最坚固最安宁的洞穴。不管外部世界怎样阴晴难测,怎样风雨如盘,只要回到家来就像一只水獭回到自己安全的山谷,而卧室则是最隐秘的一个洞穴。唐毅仁大半辈子就在这个卧室里像一只猫那样舒适地打盹。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居然会有这么多外人侵入他的卧室,贴身逼近他!

          帷幕低垂,小炉添炭,烹茶听雨声声慢。

墙头藤萝绿森森,家如洞穴鼾声畅。

四旧当街,风生云变,外人突入无商量。

瓦翻玉碎斗争凶,贴身叫嚷天地暗!

纪延冈逼近唐毅仁,问:“姓什么?”

“敝,敝姓唐。唐毅仁。”抖抖缩缩的回答。

“唐朝的唐?”纪延冈汲取教训,这一回要核实得仔细些。

“是的。糖去米的唐,荒唐!”暗哑低弱的老人声回答。

“反动资本家是吗?”纪延冈问。

“以,以前开过厂,但,但不反动。我拥护共产党!”唐毅仁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表白自己。

“你刚才说谁荒唐?你说你不反动,那么是我们荒唐咯?”吴瑞金找空子问道,手里提着那把铁锤。唐毅仁见到铁锤,嘴唇哆嗦着,两手伸出去抵挡,好像马上就要砸下来似的。

“客人请坐!客人请坐!”忽然有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红卫兵们四顾,寻找说话的人:原来是那只鹦鹉!新奇地围过去看,“哟,这只鸟会说话!”脸上现出喜欢的神情。

这使纪延冈和吴瑞金感到不快。延冈说:“你看,又是种花又是养鸟的!典型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

吴瑞金沉着脸走到鸟笼边,放下铁锤,抓出那只鹦鹉。鹦鹉扑腾着挣扎,大叫:“抗议!抗议!”

瑞金咬牙说:“看你还会喊反动口号!”两手分别抓住两条鸟腿,想要把它扯成两半。却扯不开。洪国年就上来帮忙。一人扯住一条鸟腿,用力一拉,就将惨叫着的鹦鹉活活撕开了,鲜血伴随着鸟毛落在地毯上。国年放手,吴瑞金走到窗口,将血淋淋的鹦鹉往楼下扔。唐老奶奶两手紧紧掩住脸,悲鸣着。

保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进来跟主人告别。说:“我得家去了。他们叫我走的。”说完往外走。唐毅仁忙叫住她,抽屉里拿出十八张钞票递给,说:“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给你。”保姆说:“不要这么多。”数出九张要返回。唐毅仁说:“这是老例。过去厂里工人辞走的时候是拿双份工资的。”

保姆走了。卧室里恢复了斗争的气氛。“拉到楼下去批斗!”延冈下令。

吴瑞金一只手提着那把铁锤,另一只手去抓唐毅仁胳臂,命令道:“走!”唐毅仁又一次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动不了。杨立威上去抓住他另一条胳臂,两人一起终于把他拉起来,架着往外走。

唐老奶奶更加动不了,整个儿地瘫掉了。如果说唐毅仁是被架着下楼的,则唐老奶奶是被抬着下楼的。

跟着要被架下楼的,是唐朝玉。朝玉说:“别动我!我自己走!”

第四个被令下楼的是杨兰。杨兰说:“我要留下来照顾孩子!求你们行行好,给孩子一点仁慈吧!”

最贴近的一个红卫兵宋琼回头看看她的同志们,延冈却说:“什么仁慈?别跟我们来这一套!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这么一提醒,宋琼立即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几个人上去抓杨兰。五岁大的朗朗和两岁的娇娇大哭,抱住妈妈不让走。他们以为这些人是要把妈妈抓去撕开吃了,像刚才撕那只鸟那样。洪国年就上去掰朗朗,不料这孩子张口就咬。国年痛得甩手,缩到嘴边去又吹又舔,随即给了朗朗一巴掌。朗朗半边脸当即肿起红手印。杨兰心疼,像一只护子的母老虎,身子往床上一倒,扬起腿就蹬国年,恰好蹬在小腹上。

“好家伙!居然敢暴力反革命!”纪延冈愤怒地喝斥道。两个女红卫兵扑上床压住杨兰。洪国年扑上去,抽她的耳光,往她的肚子上也擂了几家伙,接着把两个孩子抱起往墙角落扔。

红卫兵终于将杨兰架起,出门而去。杨兰拼命挣扎,一边回头看两个倒在墙角的孩子。

底下院子里,对着敞开的大门,唐家六个成年人五个跪着,一个站着。站着的是唐老奶奶。确切地说是吊着。她老而虚,有骨僵毛病,跪不下去。惊吓之下又立不住。于是上去两个红卫兵左右把她架住接受批斗。因为已经快晕过去了,架便几乎成了吊。唐毅仁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反动资本家唐毅仁”,名字上红墨水打了大叉叉。六个人已经都被剪了头发,像菜市场里一串未被拔完毛的鸡。

朗朗和娇娇从楼上下来,挤到前沿来看他们的妈妈。还好,妈妈没被撕开吃。这使他们有些感动,便走到妈妈身边,也跪下。

红卫兵们批斗了一番这家“旧社会的吸血鬼,人还在心不死的反动资本家”,呼了几通口号,大部分就散回楼里去搜索金银财宝和“变天账”去了。留下唐家人继续跪在那里。架老奶奶的两个红卫兵不耐烦,将她像一匹死羊般丢地上。

大门外来来往往围了许多市民观看。他们大体表现出了快意,脸上分别写着观感:“好,好!革命形势大好!”“贫有贫报富有富报,做人还是不要太富好!幸好爹娘将我生在贫苦大众一边!”“你看那个女人穿得有多花梢!我们劳动人民谁会穿那些颜色?——不过看倒是很好看,看得我这老畜生口水都流出来了!”“家里宝贝一定不少,最好我也能混进去拿点东西!”“毛主席创造了我们劳动人民的天下,我们永远感恩戴德!”

楼上,红卫兵们在各处搜索。杨威进入二楼厨房。搁架上一排瓷罐子,一排玻璃瓶。杨威揭开一个瓷罐,里边满满装着盐巴。忽然想起一次父母吵架,父亲甩家什撒气,将一罐盐往窗外扔。当时杨威就在窗边。盐罐从三楼落地时,那饱满的碎裂声特别好听。此刻他看到盐罐子,不由浮起谐谑的笑意,就盖好,拿起它往窗下扔。砰的一声,还不错,但似乎没有那次响。想起这是二楼,高度差些,便跑上三楼厨房,拿起盐罐子也扔下去。

唐朝玉起初不肯跪下,挣扎了一阵。洪国年掴了她一记耳光,对着她的腿弯磕了一家伙,几个人终于将她摁服贴了。

朝玉的哥哥唐朝能心中打鼓。他第一时间跑上三楼报讯以后,随即下楼到自己房间,将现钱手表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装进一个灰布袋藏到床底下。想想,又从床下拖出来,居然将布袋挂到窗下外墙!此刻红卫兵正在家里搜索,会不会探头往窗外看墙呢?外边的红卫兵会不会抬头发现那布袋呢?

唐向供的遗孀刘洁云哭哭啼啼。朗朗问:“奶奶,我们为什么要跪着呢?”刘洁云说:“你们起来,小孩子不用跪!杨兰,叫孩子起来!”

杨兰怜爱地搂两个孩子,叫他们起来:“奶奶说得对。你们立起来,就在我旁边玩,不要走远!”

唐毅仁那把老骨头跪得实在难过。起初还尽量熬着,终于熬不住了,歪了下去,改为坐。

幸好时已过午,红卫兵们饿了,决定抄家告一段落,来叫他们回屋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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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二回

第12回  论忽悠书虫子笑父  道进化女学生劝祖

1

唐朝能在第一时间就下来躲在暗处观察,知道大事不好,返身上楼去向家里人通报了。

唐家祖上书香门第,以读书应举为志。后来觉悟到此道虚渺,逐步调整到经商务实上来。家传的数十箱书籍善本散落殆尽,满脑子的子曰诗云和穷酸气也一代一代地消褪殆尽,人变得精明起来,家境渐渐殷实。到唐毅仁手里开始办实业,开了一家调味食品厂,生产大鼻子牌酱醋、醪酒、香肠、火腿、泡菜等物。一种独创的叫十三香豆瓣酱味道特别好,畅销大江南北。毅仁的鼻子特别大,嗅觉灵敏,搞调味正好。酌量品牌的时候请教过阴阳先生,先生说就叫大鼻子牌吧。果然,由于注重产品质量,大鼻子牌渐渐成为黄鹤市的知名商标。

在毛主席的阶级分析中,唐毅仁属于民族资产阶级,纳入统一战线,在团结、保护之列。毅仁想,这很好,便是革命胜利了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只要做生意、吃饭,谁上台都无所谓。况且,现政府苛捐杂税多。革命也好吧,革这伙妈妈的命!

几代人手不沾书本以后,到了唐毅仁的二儿子唐向新却出现了返祖现象:对读书感起兴趣来,常找些各式各样书籍来读,最后居然想进大学攻读政治专业!他生就一张秀才脸,黑框眼镜后面闪着一对水灵而专注的大眼睛。

“读什么政治!”唐毅仁极其反感地说,“政治是不安分人干的活,与我们生意人什么搭界?人生在世,老老实实干活挣钱才是正经。你要是读个商业贸易,我倒可以支持,读政治决不同意!”

“我读政治只是想研究它,不一定是要参与。”老二说,“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有一帮人想操弄你的命运。你不关心政治,命运就交给别人去操弄了。政治与我们每个人密切相关。你远离它,它不一定肯远离你。你不关心它,哪一天被它整个儿吃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作为公众来说,应该大家关心政治,力图使社会形成均衡的政治局面,避免出现想吃谁就吃谁的政治巨兽。对于个人来说,关心政治有利于趋吉避凶。”

“我还是不大喜欢你去读政治专业。读点别的不行吗?”

“行,既然爸不赞成,那么,我去读哲学吧!”

“什么是哲学?哲学是做什么的?”毅仁问。

“哲学是研究如何忽悠人和如何不被别人忽悠的。”

“这个,不用到大学里去学,只向我学就行了!”唐毅仁笑起来,“生意行里人人都会忽悠,也人人都不会被别人忽悠!”

拗不过,还是让儿子进辅仁大学读了个哲学专业。毕业后又去美国留学两年。几年的研读和思考使向新有了些政治头脑,临近解放的前三年,他劝父亲:“把厂子、房子卖了,赶紧往国外跑吧!快改朝换代了!”

“没关系吧?”毅仁从容回答,“革命党是保护民族工商业的,不会拿我们怎么样。他们讲统一战线。”

唐向新笑起来:“老爸,你不是说生意行里人人都不会被忽悠吗?但是看起来,这个所谓不会被忽悠只是在生意人之间的,生意人不会被生意人忽悠。生意人到了政治家面前就变成傻瓜了。看,你这就被忽悠了不是?你不知道革命导师对资本的痛恨,说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满鲜血。你不知道主义的最终目标是消灭阶级。当然,这个目标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下层阶级一旦取得政权就变成上层阶级,那时就不想消灭阶级了。但这个过程非常可怕。顾名思义,光从名字也可知道它的厉害。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政治策略,也不懂得世间万物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你以为统一战线百年不变是吗?你不知道政策是分阶段的,今天保护民族工商业,明天可能就不保护了。在农村,打国民党的时候团结大地主;打击大地主的时候团结小地主;打击小地主的时候团结富农。谁都被统战过。而且,最可怕之处在于,相关理论不是鼓励人们去创造财富,而是鼓动人们去抢夺财富,鼓吹仇恨和阶级斗争。而这个平均主义和斗争哲学正投合大多数人的心理需求。一旦将黑压压的民众召集起来,号令他们向某一个目标前进,是会踏平一切的!所以我劝你听我的主张,赶紧安排全家往国外跑!秦朝丞相李斯说:人对居住地的选择至关重要。就如有的老鼠是住在谷仓里,足食无忧,有的是住在厕所里,食不洁,受惊恐。现在,去留就如仓鼠和厕鼠的差别!”

“可是,你知道,我们这个厂子不是很大,在目前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卖不出多少钱,到了国外完全不顶事。我的意思,一动不如一静,还是继续在本地经营比较好吧,相信新政府会合情合理地办事的。我也见过几个革命者,他们都是好人。”

“我没说他们是坏人。但好人有时也很可怕。听我的话没错,往外跑,即使带出的钱不多,也宁愿到外边当一个贫民,过一种自由的有安全感的生活。况且,到了那里也还可以谋求发展。”

唐毅仁对老二的主张还是不以为然。大儿子唐向供更是坚决反对外迁。最后,向新只好说:“行!你们不走我走!”从老子手里挖了一笔钱,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去了,后来又去美国。

2

新主入城之后起初的确没拿唐毅仁怎么样,在一定时间内说话还是算数的。唐家照常经营,仍旧有钱可赚。生活也没大变化,仍旧上馆子吃饭,上戏园子看戏。大少爷仍然上舞厅,甚至,仍旧赌马。父子俩都觉得没听老二的话也好。“如果去了香港,三两年内是谈不到安逸的!”唐毅仁说。

然而很快就感到不那么安逸了。进入1952年,街路上锣鼓喧天红旗飘扬,群众队伍扛着“三反五反”的巨幅标语呼啸而过。这使唐老板肉跳心惊。平常到了人多的地方,感觉也没那么自在了。恰好二儿子回来探亲,毅仁就向老二诉说感受:“以前对着满大街的人从未感到害怕。现如今不知怎的,到人多的地方就心里发怵,连说话都打磕巴。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没承想过了知天命之年倒得了社交畏怯症不是?”

向新说:“老爸,你不晓得,这属于忽悠政治学和群众心理学范畴。在群众还处于一盘散沙状态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是对等的。那时谁也不怕谁。可是群众一旦被组织到一块,便形成一个说不清的庞然大物。以前你上街,面对的是一个一个的人。现在到了人多的地方,面对的已经是板结在一块的群众分子大山,所以连说话都打磕巴了。”

“单个的人与‘群众分子’有什么差别呢?”

“这就像孙悟空的分身法,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叫个我。另一半交给领导,叫众我。众我便是‘群众分子’。它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由领导去使唤。”

“那么我算不算‘群众分子’呢?”

“当然算。平民百姓都算。”

“既然算,为何见到别的‘群众分子’会感到害怕呢?”

“‘群众分子’这个身份只是名义上的,所有权已经在领导手里。你是以个我的身份去见其他的‘群众分子’的。那些‘分子’数量庞大,在你面前形成一座高低不测的大山,所以会害怕。”

“那么,领导手里有无数的‘群众分子’是吗?怪不得常说‘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群众给的。我们代表人民!’但我有点给你绕来绕去绕糊涂了。刚才你说群众形成一个说不清的庞然大物,这话再具体点说好不好?”

“群众在领导手里就像孙悟空那根金箍棒,拿出来叫大,会大得顶天立地。这时领导会非常谦虚,说要做群众的小学生,向群众学习,要倾听群众呼声,等等。这叫民主。叫它小,又可以缩得像一根绣花针。这时领导会强调‘加强我的一元化指挥’,这叫集中。放在一起说就是民主集中制。而群众又大都低水平低智商。作为个我,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从众,从来从去没有方向。这时只要有一个拿着鞭子的牧人出来吆喝一声,所有的人就会羊群似的跟着走。他们的要求也是低水平的,手里有一把草就能够调动他们。他们又普遍地带有劣根性和作恶的倾向,自私,怯懦,嫉妒,偏激,狭隘,趋炎附势,抱大腿,拍马屁,告密,媚上欺下,恃强凌弱,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碰倒油瓶儿不扶,幸灾乐祸,残忍嗜血,个个乌眼鸡般盯着别人。如此,他们就会互相践踏,随时清除掉任何一个‘与我们不一样’的个我,并在领导需要的时候围歼任何一个被指定的个我。每一个个我在群体众我面前都显得心虚气短,微不足道,无限小,趋于零。于是整个群众就成为无数个零相加,等于零了。所以说,群众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庞然大物。”

唐毅仁鸭子听雷一般,愣愣的。儿子不着边际的议论并没给他任何帮助,他仍然心里虚虚的乱乱的,经营的信心很受挫折。

3

还好,五反中唐家被划为基本守法户,日子还混得下去。不像别的一些老板被划为违法户、严重违法户,有的被逼得自杀,呜呼哀哉了。尽管在进料、用工、销售等诸多方面不顺当,也被罚过几次款,毅仁还是继续用他的大鼻子在厂里嗅来嗅去,苦心经营着。还是有一定的利润收入,不像别的两家调味品厂快混不下去了。

到了1954年宪法颁布,他像是吃了定心丸。特地给在香港的儿子打电话:“这一下我们有保障了!你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面说,国家保护资产阶级的生产资料和私有财产!”

“有没标明有效期呢?有没说明最后解释权归谁呢?”向新慢条斯理问。

“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当然是长期有效,不可能像阿司匹林哪一天过期了。至于最后解释权嘛,没这个说法!谁解释都一样,白纸黑字印在那里,总不能解释成黑纸白字吧?”

“但愿如此吧!”向新打着呵欠。

这时是1954年末。才过几个月,1955年中,毛泽东提出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给出的期限是“数年内”。不料才几个月,这个期限就由陈云副总理缩短了,他宣布要在1957年底前完成公私合营。黄鹤市市长又把陈云期限缩短,说本市1956年完成。

其实共产党低估了资本家们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革命热情。资产阶级一般都很可爱:驯顺、乖觉、谦和、识大体顾大局,还时常表现出天下为公的热情。所以他们中的一些头面人物为了表现自己,干脆窜到党的前面去了,写了申请书和决心书,敲锣打鼓到市政府要求提早实行公私合营,将市长给的期限又打了三折。

在头面人物的带动下,一般的大小老板也纷纷仿效,要求合营。

外边轰轰烈烈,唐毅仁内心却冷冷清清。长着一张油晃晃圆脸的大儿子说:“爸,我们也该写申请书了,不要太落在形势后面!”

毅仁却说:“那些要求合营的,多半是经营不好的主。例如那个黄金记五味厂,本来就做不好,五反中又被定为半违法户,更加提不起精神。据说最近经常出次品废品,东西卖不大出。他们当然想公私合营了。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并非经营得好就可以不合营。这是政策,大势所趋,与其让人家开着队伍上门来合,不如我们自己主动去合吧,表现出一点爱国热情来!”

“那倒也是的。”毅仁说,却又顾虑重重的样子,“听说公私合营的政策是资产作价入股。公家派人员入驻,算公股。经营管理由公方代表负责,私方人员退出管理,只作为员工拿固定工资。到了年底拿作价资产5%的定息,期限十年。这里有几点我想不明白。第一,如何作价?我们这个厂子,连厂房带设备带材料,至少也有五万在里头。大鼻子牌本身也是一笔无形资产,创出这个品牌容易吗?他们作价,我担心三钱不值一钱的。可不可以讨价还价呢?第二,顾名思义,入股应当带钞票来。可是公家派个人来就算入股了,并没带钱,这叫入股吗?第三,年底拿5%的利息,期限却只有十年。十年只拿回来50%呀,然后就没了。其余50%就给他白吃了不是?他们又说是赎买。这怎么是赎买呢?”

“国家发洋财了!”向供说,“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于是,写了申请书,叫几个雇员敲锣打鼓,父子俩拿着大红纸决心书走在前头,去市工商管理局要求公私合营。立即得到批准,工商局给唐毅仁戴了大红花,给工厂重新挂牌,写着:《公私合营大鼻子调味食品厂》。挂牌的时候场面十分热闹,所有的人热烈鼓掌,笑容灿烂,包括唐毅仁。还照了相。

4

挂完牌回到家里,唐毅仁无精打采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陡然醒来,一个完全陌生的认知闯入刚刚在睡眠中深度澄清的意识,忽然悲从心头起,哀向肚中生,竟大哭起来!

恰好孙女唐朝玉来叫吃饭,大惊道:“爷爷,为什么哭?!”

大鼻子爷爷抹泪道:“玉娃啊,爷爷是想起工厂已经不是咱家的啦!呜哀!”

朝玉摇头叹息,苦笑道:“这叫白天敲锣打鼓,晚上抱头痛哭!不过,大局如此,哭也没用,您老还是反方向想开些吧!总算给咱们留了一份,合营不是?还给定息!比苏联那会儿可能够客气了。”

“咱们那厂,至少有五万好值。现如今只估价一万,一年定息也就五百元。期限十年,总共拿回来五千。也就是说,他们只出五千就把咱们至少值五万的厂子拿去了!我后悔当初不听你二叔的话呀!当时变卖工厂,至少也能捞个半价,拿到国外还是能做点事的。”

朝玉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在黄鹤医科大学读三年级。长得小巧玲珑,清秀可爱,是唐毅仁的掌上明珠。朝玉最大的愿望就是爷爷奶奶能够健康长寿。此时看到爷爷不开心,就赶紧依偎到旁边,尽力劝慰:“爷爷,二叔那主意未必就妥当。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进化规律的:奴隶社会取代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取代奴隶社会,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最后走到共产主义社会。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社会进化规律,可以说是现代天命。现在的世界上,你看,社会主义阵营已经占了小半个地球,连美国的后院拉丁美洲也闹起来了。古巴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诞生进一步证明,全球范围内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是早晚的事。所以,即使听二叔的话迁到外边去,也未必长治久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晚经历不如早经历好吧,与其动荡迁徙,不如以逸待劳好吧。现如今,这一场革命我们咬咬牙就过去了。不管怎么说,住房没有动我们的。全家人住在这座小洋楼里不照样其乐融融?您和爸爸在厂里照样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拿,年底还有五百元的利息收入,这生活还是比大多数人好到不知哪里去。所以,你老人家就不要不开心吧,保住自己的身体健康是头等大事,安安定定的在自己挣来的这所房子里度晚年,也可以说人生无憾。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我给您讲过《阿Q正传》。我觉得阿Q的精神胜利法正是我们中华民族骄人的传国瑰宝!阿Q的一堆洋钱不见了,他是说:就算是给我孙子拿去了吧!那样想他心里就好过些。爷爷,您可以活学活用,想:就算是我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做贡献吧!”

“行!做贡献,做贡献吧!”大鼻子点头又低头地说。

好长时间内大鼻子都没有适应工厂已经不是他的这个事实,还时常在厂里到处转转,用他的鼻子东闻西嗅。忍不住就到厂长(公方代表)办公室去说这说那,指手画脚。厂长起初还客气,终于听得烦了,有一天忍不住就说:“老唐呀,你就少操些心吧,工厂即使亏本,也有国家顶着,工人阶级顶着!”

唐毅仁着急说:“可是你们这样下去会把牌子搞砸了的!这牌子可是以我的鼻子命名的呀!”说得厂长和办公室的人都笑起来。

唐毅仁终于只好听孙女的劝,在他挣来的这所洋房里聊以卒岁。每年还到区政协礼堂去开一次会,嘬一顿。

5

遗憾的是,大儿子唐向供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着了道儿,被划为右派分子,到夹皮沟去劳改了三年,回来后病了三年,就死了。现如今,这座三层洋房里就住着唐毅仁老夫妇俩、唐向供的遗霜刘洁云、朝玉、朝玉的哥哥唐朝能和嫂子杨兰以及他们五岁的儿子朗朗和两岁的女儿娇娇。

有一天唐毅仁把朝玉叫进房间,拿出几样东西给她,说:“玉娃呀,我历年来收藏了一些东西,现今眼看就到了安排后事的年龄。关于房屋和一般财物,我自会立下遗嘱。只这收藏的几样东西,我决定先在你兄妹之间分配一下。朝能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负担又重些,我给了他几件实惠的物件。至于这些属于文人雅士把玩的物品,我交给你。这些东西其实价值更高。”

爷爷拈起一串木珠,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朝玉接过珠串端详,一股异香从鼻端窜入脑际,如入白云深处,尘烦顿消。“哟,这么好闻!”她惊喜道。

“这是沉香木!其中三颗的内层各嵌着一粒沉香!”爷爷说。

“爷爷,沉香和沉香木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一回事。沉香木是一种树,入水即沉,故名沉香木。沉香是沉香树由于受到外物伤害入侵之后,它本身在自疗过程中产生的特殊物质。就好像蚌中生珠。蚌和珠是一回事吗?不是。蚌珠易寻,木香难得。沉香树生长条件苛刻,对地理环境、气候要求很高,而且生长缓慢。要找到沉香树已属不易,而不是每一颗沉香树都有沉香。由于数量稀少,而香味特佳,且有保健辟邪功效,自古就有一两沉香百两金的比价。”

“啊,爷爷,您给我这么好的东西!”朝玉满脸欢喜,攥着那串沉香珠。

“这串珠里边只有三颗嵌着香,你仔细闻就可以分辨出来。”唐毅仁说,又拿起一只景泰蓝盒子,打开,里边一只精美玻璃瓶。他取出瓶子,里边有棕色块状物,说,“这是奇楠香,沉香中的极品。沉香有十几个品类,奇楠最贵。所以,你可知道爷爷没亏待孙女了吧?还有一根金条,两件玉器,你都把它藏好!”

一两沉香百两金,自疗创痛树生珍。

人逢伤害怎么处?脑波深处自发昏!

6

朝玉拥抱了爷爷奶奶,表示感谢。回房间把宝物藏在大写字台背面的隐秘夹层中。这是一张特大号的红木写字台,可以在上边画大幅泼墨画的。那个夹层不仔细琢磨谁也看不出来。必须精细测量,才能发现尺寸不符。到背面去看,是非常普通的粗木板,一点没有破绽。主人得仰卧地上,按动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暗钮;拉开侧柜,按另一个暗钮;再到背面去,用一块强力磁铁,口中念念有词(印度土语“阿里哼訇哼”之类),在某一个部位滑三圈,才能揭出后板;里面有一个孔,特制钥匙插进去打开。

朝玉自1958年毕业后分配在市第三人民医院工作。恋人华为是同班,却分配到了武汉。他们结了婚,两地分居。每年,华为到黄鹤来度十二天探亲假,朝玉到武汉去度十二天探亲假,共相会二十四天。所以朝玉基本上还是住娘家。

唐朝玉在心脑血管疾病诊疗方面很有造诣,专门给血循环障碍的病人开刀。操手术刀的女医生少,物以稀为贵。她对待病人态度温和,有耐心,且又刀术精妙,所以人们送给唐朝玉一个美名,叫“温柔一把刀”。唐医生成了黄鹤第三人民医院一块响亮的标牌。

尽管每年只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夫妻生活,朝玉也习惯了。她用医学材料仿制了两具成人代用品,藏在写字台秘密夹层中,帮自己解决困难。倒是华为常发牢骚,想方设法要调到一起。朝玉却说:“其实,分居反而是正常生活。你知道藏羚羊吗?公的跟公的一群,母的跟母的一群,一年只探亲一次,也就个把月。”华为说:“我和你都成了藏羚羊了?要不要装上一条尾巴?”

朝玉觉得老公怪可怜的,便给他也制作了一具代用品。当把这件仿真器具交给他的时候,夫妻俩不禁相拥而哭。

朝玉和爷爷奶奶住三楼,祖孙仨雇一个保姆做饭、做清洁。母亲刘洁云和哥嫂侄子住二楼,他们自己管饭。底楼出租。

朝玉的生活像客厅与餐厅之间立着的那座时钟的齿轮般运转有序。那钟一人高,红木为体,光润如玉;金盘为摆,优雅从容。“滴——答——滴——答——”慢悠悠的钟摆声似乎在心满意足地表达对这个安宁小世界的欣赏。朝玉总是六点钟醒来,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听听楼外树枝间的鸟鸣声。洗漱。吃了保姆做的早餐。梳一下头,拎了棕色真皮小挂包,到起坐间给刚刚起床的爷爷奶奶一个吻,道别。然后迈着轻快的小步伐,精神抖擞地去上班。若时间宽裕,她会放慢脚步,欣赏一下客厅、餐厅和走廊墙上挂的画和家族相片。她比较喜欢西洋油画,认为它们厚实细腻,表现丰富,认为中国水墨画苍白贫乏,内容雷同。厅的红木几案上和玻璃橱柜里边摆了不少陶瓷、石膏、木头、玉石、玻璃艺术品,也是她常驻足观赏的地方。这些绘画和造型艺术品使她身心得到滋润,精神获得澄澈。这滋润和澄澈会与她到医院以后的工作有所连接,使手里那把手术刀也带上艺术性。她会在玄关处那面大穿衣镜前照一下自己,伸手摸一下穿衣镜旁一米高立在地上的彩瓷大花瓶,里边插着一支白瓷莲花。花瓶的对面是一尊白瓷观世音立像,淡淡微笑双手合手,似乎在为出门上班的唐朝玉祝愿平安。

五点半下班回来,小鸟归巢般又钻进这个资产阶级的安乐窝。进门第一件事是洗澡换衣服。一天要换几次衣服。上下班路上穿的是蓝灰色卡其革命服,到班换上白大褂,回家穿自己喜爱的“资产阶级服装”。然后化妆,涂脂抹粉。正常时代女人是出门化妆回家卸妆。她反过来了,出门顺应社会的朴素时尚,回家用小资产阶级情调欣赏自己。拾掇完毕,她搀扶奶奶,陪着爷爷,到底下小花园散步一圈。爷爷老而益壮,不用搀扶,有时上梯还要与朝玉比赛一番。散步回来,祖孙仨在一张紫檀木玻璃面的餐桌旁坐下来吃晚饭。饭毕,如果有兴致,她会在客厅里那架钢琴前坐下来,弹一阵肖邦的《小夜曲》。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安乐窝小天地有一天会突然坍塌!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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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一回

第11回  论阶级性姑娘谈美  护佛祖经和尚落牙

1

老三延冈是古博中学高中三年级学生,此时正在学校里与几个同学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一边谈论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和今天上街扫四旧的战果。

延冈的脑子生来不是十分适合读书。今年初夏,正在为高考畏难的时候,忽然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停课停高考。延冈预感到这个改变对于他的人生是一个好机会。按照过去的招生路线,学习成绩好的王光华们通常有优势。纪延冈和另外一些同学也有优势,那就是家庭出身好。这个优势虽然在升学中有很大帮助,但不是起决定性作用。现在来了文化大革命,大学停止招生,今后的一切就说不定了。延冈希望今后会绝对地以政治地位进行社会分配。他预料,现在正在掀起的文化大革命最后将会达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而且在延冈和许多同学看来,读书是一件枯燥无味而又吃力的事情,远没革命有趣。他们相信革命能够创造一切。只要跟着革命的队伍轰隆隆往前走,就会有光明的未来。

作为革命干部子女,延冈们当然是团结在学校党委周围的。北京大学聂元梓大字报广播以后,古博中学有李道遥等几个跟屁虫也贴出了批评校党委的大字报。延冈和一批革干子女进行反击,表示了誓死保卫党委的决心,叫嚷必须把李道遥揪出来。

工作组称赞延冈一派是真革命。李道遥等几个不稳定分子被整了材料,准备算账。

延冈在这个过程中不但得到了工作组和校党委的肯定,而且无形之中成了“保皇派”的头,趁机拉起一支保守派队伍。他们得知北京清华附中有人秘密成立一个组织叫做红卫兵,便把自己这支队伍也叫红卫兵,推举延冈当司令。延冈长得身高体壮,从老子那里继承了革命煞气,望去就像个当头领的料。虽然只有十七岁,俨然一个老革命了。他的手下有三百八十个成员,大部分是革命干部子女,小部分是出身工人、贫下中农,政治表现积极的同学。这所中学是革干子女比较集中的地方。

然而小爬虫们一沉寂下去,延冈和红卫兵们倒觉得失去对手,劲无处使。

2

幸好文化大革命花样百出。今天早上电台广播了林彪的讲话,报导了首都红卫兵的扫四旧行动。古博中学的红卫兵们不约而同地都来到操场上,跟延冈说:“冈哥,咱们动手吧!”延冈和几个弟兄商量了一下,摩拳擦掌就准备上街扫四旧。

刚要走出校门,有人想起古博这个校名也四旧。大家觉得所言极是,聚集着商议改什么校名好。最后决定改红卫中学。

校门是钢筋水泥结构,古博中学四个字是水泥浮雕。改校名得把古博二字凿去。便有人去扛来梯子和铁锤钢钎。

一马当先爬上去凿字的是高三年级的团支部副书记,延冈的同班,叫洪国年。听这个名字你会以为是个带把的。实际上不是,是个姑娘!其所以名,出生于1949年,与共和国同年也。

洪国年凿完字,拎着红油漆罐子爬上去写红卫两字的是一个叫做吴瑞金的男生。

完成校门的改名以后,红卫兵们才开上大街去扫几个地方的四旧。此刻终于回到学校坐下来吃晚饭。

洪国年坐在延冈的对面,卷起一只袖子,两手油油的正在吧叽吧叽啃一只鸡头。鼻子和半边脸也涂得油晃晃的,粘着饭粒。穿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军服。齐耳短头发左半边用一条橡皮筋胡乱扎了一束,右半边放任自流。脸形像一只柚子,配上这一头革命短发和一嘴推土机似的前冲牙,看去像是猪八戒的妹妹。

在家的时候,妈妈对她的形象有些不以为然,盯着要她梳梳头,打扮打扮,“姑娘家,要扮出点美来!”却给国年顶了回去:“妈!你那是老思想了。什么叫美?美也是有阶级性的。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审美观,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只有资产阶级小姐才会成天照镜子梳头,我们无产阶级不兴那一套!”新中国培养出来的年轻一代说话,理论都是一套一套的。

“你就不怕以后找不着对象?”妈说。

国年被烦得啼笑皆非:“妈,你那老思想真得好好纠正一下了!我要找的对象一定是个无产阶级。假若那人是以资产阶级审美观来看我,我才不会理他呢!”

理论天才给我们这个复杂的世界划了两条粗线,一条叫阶级,一条叫革命,告诉人们说你只要按照这条或那条线去认识世界,一切就都清楚了。洪国年和她的同龄人就是这样被培育起来的,所以开口阶级闭口也是阶级,左一个革命右一个主义。他们出娘胎就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懂事时起接受的就是纯粹的革命教育。课堂上讲的,小说上写的,电台广播的,银幕上放的,舞台上演出的,都是清一色的革命道理和革命故事,概括起来可以是一句话:同志们冲啊!年轻一代的眼界只局限在本境、当代和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书店和图书馆都是经过净化的。强力控制的舆论导向有效地塑造了整整一代人。他们的思维方式简单,绝对,一元论,非黑即白。至若说到对世界的了解,则比井底之蛙好不了多少。只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救。这个年龄的人最好塑造,况且是在封闭环境下的塑造。你说鹿便是鹿,说马便是马,对听到的话全信,而且无比认真。这是单靠红色食品喂大的一代人。现在,这一代人正浩浩荡荡走上历史舞台,成为叱咤风云的红卫兵。

拎红油漆罐上去写校名的吴瑞金此刻在纪延冈的右手座,已经吃完,坐在那里休息。在同学们中间,吴瑞金是一个看上去最为成熟的男子汉了。他不动声色,镇定沉着。只是那对眼珠子不太清亮,看上去像是黑色大理石磨出来的两粒小球,坚硬无光。

吴瑞金的癖好是看人家杀狗。黄鹤市以吃狗肉闻名,有许多狗肉名菜。瑞金每见人家捉狗杀狗,就兴致勃勃跟着看。有时上课时间到了也不管,许多次迟到都是因为这个事。每看到捉牢狗了,他就会拍腿叫好,犹如足球迷看到进球那样。当屠夫举棒杀狗的一刻,他更是兴奋得屏住呼吸,非常羡慕那个动作。便准备了一元钱,有一次上去将钱塞到狗屠手里,商量说:“这一棒留给我来打好不好?”

纪延冈的左手座上,是四白眼杨立威。所谓四白眼就是眼珠子的上下左右都见到眼白。相书上说,女人“眼有四白五夫守宅”,主淫荡;男人“眼有四白亡命贪财”,主凶残。

杨立威的左手座,则是摆不平的谭山贵。这个人两脚的长短似乎不一样,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所以不大相能的姚四木他们提到谭山贵时总说“那个摆不平的”。同桌子吃饭的都是红卫兵骨干,都有各自的长相和个性,然而思想都是同样的。

今天上午完成对校门的扫四旧以后,这所中学的红卫兵就沿着街路扫过去。在他们看来,该扫的东西太多了。凡是过去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凡是与马克思毛泽东沾不上边的东西,统统都得滚蛋!整个人类历史都是应当予以否定的,一切与旧世界有联系的东西都是应予否定的。甚至包括人类未来的文明成果都是应当给以否定的!“我们要砸烂旧世界,解放全人类!”然而国境外的东西暂时砸不到,那就先砸国内的吧。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抱着同样的理想浩浩荡荡行进在中国大地上,势不可挡!

街上扫四旧和打击“牛鬼蛇神”的行动已全面开花。古博中学由于改校名耽搁,已经来迟了一步。路上,只见店名、招牌、路牌秋风落叶般散落地上。在一处地方,一些市民在看地上一处血迹,议论说:刚才一伙红卫兵用铜头皮带打牛鬼蛇神,一下子就将一只眼珠子打出来了。“那只眼球落在地上,看上去好像还是活的,在动!”

纪延冈带领的红卫兵一路走过去,似乎没发现什么剩下未扫的。正有些失落,忽然谭山贵想起来,说:“到卧佛寺去看看!”于是他们开到了火狐山上的卧佛寺。

卧佛寺以一尊三米长的由整段古菩提树树干雕刻而成的卧佛而闻名。黄鹤六中的红卫兵早到一步,已经在里边搜捕和尚及佛经。古博中学的红卫兵立即参加进去,把寺内所能搜到的纸质物品,除了《毛泽东选集》和语录之外,包括佛经、古籍、功德簿等等,都搬到院子里,准备付之一炬。又将和尚们捉来,在纸堆旁站成一列。去写来了一条横幅标语“什么佛经?全是放狗屁!”叫和尚们拿着。

红卫兵们喊了一通口号,准备点火。这时,那个“摆不平的”谭山贵忽然想起一个馊主意,说:“且慢!不如将这些纸搬去堆在木头卧佛上,一起烧了吧!”

大家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众人协力,蚂蚁抬青蜓般去大殿将卧佛搬来,将佛经、纸头堆上去,再加上两捆柴草,淹没了卧佛。

这一下真的要点火了。住持悟了大师眼看镇寺之宝受此劫难,心中痛切难忍,合掌念经:“阿弥陀佛!”

延冈可不管,划着火柴就要去点。说时迟那时快,悟了大叫一声奔过来夺去火柴,哀求道:“小施主啊,你们不能这样做啊!”

刚好那个沉稳老成的大少年吴瑞金就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支平时军事训练用的木枪。他挥起木枪对着老和尚就来那么一下,不偏不倚打在脸上。然而听去不像是打在肉上,而是打在一只陶罐上。老和尚转过身来,人们已经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大血洞,七零八落的牙齿从那血洞里往外掉。

由于出现了这个血腥场面,红卫兵们有点被吓着了。一时又再找不着火柴,只好算了,陆续退出来。老和尚以他的一嘴牙齿,竟暂时保住了卧佛和一批佛经典籍!

此刻吴瑞金放下饭盒坐在那里,还是镇定自若的模样,说:“我们后来怎么竟没有点火就退出来呢?——明天再去,烧它个狗娘养的!”

“明天抄家吧!抄反动资本家,牛鬼蛇神的老窝!”延冈说,“你们谁知道这附近街道住着什么老财吗?”

“老财?有的!”谭山贵兴奋地说,“我们街道上一户人家,七八个人住着一幢三层小洋楼,底下还有花园。就是过去的资本家。明天我们去抄!”

谭山贵说的这一家其实是他家的房东,姓唐。唐家自己住上边两层,将底楼出租给两家市民,收些房租。山贵家正是租住人之一。

“什么街?几号?姓甚名谁?”纪延冈问道。

“和平街居安巷21号。姓唐,唐朝的唐。名字我不是很清楚。”

3

然而第二天谭山贵却没有来学校。他姨妈家与邻居打架,表弟来叫,山贵就帮忙打去了。邻居也去叫人,结果把山贵也打得皮破血流,去卫生院包扎,验伤。于是耽误了学校的正事。

见山贵没来,延冈和几个同志商量了一下,按照山贵提供的地址姓氏去抄家。集合了队伍,走过一个街区,就到了和平街居安巷,找到21号。临街围墙上是一扇八尺宽的黑色木门,与围墙一般高,外表没什么特别。纪延冈伸手胡乱在板上拍了几下。只听到里边有狗汪汪叫起来。杨立威用力推,纹丝不动,一时火起,挽了挽袖子,退后五步,使劲朝门撞过去。却不知大门中间是嵌着一扇小门的。平常大门关锁着,只从嵌入的小门进出。小门与大门浑然一体,连木纹都是接合的,只在门把手的位置似不经意地掏进去一个凹洞,看上去像是一个树疙瘩。因此关上以后,从外表粗看是发现不了小门的。此时小门虚掩着。杨立威这么一撞,刚好就撞在小门上,跌进去,成了个狗啃地。一只大黑狗窜过来要咬他,却给一串儿钻进去的红卫兵吓退了。面前是一个小院子花园,围着一座三层小洋楼。

从楼里冒出来的是谭山贵的父亲谭先楚,年过五旬,身材硕大,头白脸红须黑。刚才他在与女儿吵架,听到狗叫,出来看看。狗是他家的,山贵的宠物。

谭先楚是铁路上一个副科长。铁路分配给他两套房子,都让给大儿子和二儿子各一套结婚去了。儿子虽然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单位,但一般单位不大有资金造房子分给职工,想排队分房子不知要等到驴年马月。只铁路有能力解决职工住房问题。不但分给本单位职工,连干部和老职工的子女、亲戚也从铁路转折揩油。谭先楚已经分了两套,男大当婚,只好陆续让给两个儿子了。自己暂时租住在唐家这儿。他早先没进铁路之前曾在大鼻子调味食品厂当学徒,与厂老板唐毅仁的大儿子唐向供认得。1963年有一次在医院看病碰到唐向供,聊起住房方面的烦恼。唐家就把底楼两间房子租给他。谭先楚正在设法让铁路局分给他第三套房子。然而底下还有女儿谭山花,女大当嫁,也在指望老爸为她争取一套房子。后边还有小儿子谭山贵呢?真是烦心!先楚的意思,女儿是别家的人,养女儿不过是给人家养媳妇,就不要来指望铁路房子了吧。山花心里非常不满,隔三差五地唠叨。今天早晨又吵起来。争吵中山花说了一句让老子非常生气的话:“我是党和人民培育长大的。我只感谢党和人民的养育之恩!”谭先楚那张本来就红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我和你妈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大了你,你却只认党和人民的账?正要一个巴掌打过去,就听到院子的异响,急忙跑出来看。底楼租住的另一家房客最近回乡去了,没人。

“叉那!你们跑进来做什么?要干啥要干啥?”肝火正旺的谭先楚看到中学生从小门一个个钻进来,急忙呵斥。他是楚北人,说话声音原就梆梆响,此时带着被女儿挑起的焦躁,声口气势更加不得了。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道理!

然而很快有点慌了,因为看到中学生们多数戴着红袖章,印着红卫兵三个字。这才想起时下是文化大革命。接着从小门钻进来的是一面红旗和一幅标语。旗中间印着金黄色三个大字:红卫兵。旗的下沿是较小的字:黄鹤市红卫中学。红卫两字是黑色墨水盖上去的。标语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先楚脑筋急转弯,竟以为这支革命队伍是冲他来的。单位里有人贴他大字报,说他这说他那。恍惚间自己好像是牛鬼蛇神了。顿时气焰就矮了下去。他又不知道红卫中学是哪里的,什么路数,也许与铁路内的革命派有联系呢?

“你家姓什么?”纪延冈立到前面,严肃地问,想核实一下。

“谭,我家姓谭。”先楚说,语气与刚才大不同,谦卑下来了。

“姓唐,没错!”延冈把谭听成唐,回头向他的人一挥手:“上!”这时大门的铁锁已经被吴瑞金找来一把铁锤砸开,大批人马涌了进来,开始扫荡。谭家晾在院子里的湿衣服和一串腊肉被团成一团要扔进垃圾桶。

先楚却不让了,跑过去与红卫兵拉拽起那串腊肉来。这下惹怒了杨立威。他刚才撞门跌一跤已经吃亏,谭先楚刚出现时那态度那语言也嚣张,此时见这老头子居然跑过来阻挡革命!杨立威上去对着先楚就是一巴掌。接着十几个人一起上,有的扭胳臂有的抱腰,将他扑倒。先楚身高马大,原可以对这些小孩子抵挡一阵的,却是慑于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形势,自身意识里边已经有些把自己放在牛鬼蛇神的位置,所以放不开手脚,被扑倒以后不敢动。红卫兵们见他老实了,便拎起来,令跪着。先楚只好跪着。有一个红卫兵去找来一把剪刀,将他头顶上全白却还厚密的头发铰了几下子。

这一回是大黑狗不让了,见老主人被如此对待,退而又进的汪汪抗议。红卫兵就围歼这只狗,石块砸,木棒打。人多势众,黑狗东奔西逃,红卫兵们又叫又笑。终于将狗逼到院角落。狗急跳墙,返身往墙上窜,却没跳得过去,掉下来。既掉下来,就晕了,四脚朝天未及逃命,就被吴瑞金一棒当先击在狗头上,畜生蹬腿挣扎。

就在这时,谭山贵回家来了。头上包着纱布,左手臂也被纱布吊在脖子上,像从越南战场退下来的伤兵。见他的同学们聚集在此处,这才想起头天晚上推荐抄家的事。进门却见到父亲眼皮青肿头发错乱跪在地上,家里的东西被往外搬,姐姐和妈妈哭哭啼啼,他的宝贝大黑生命垂危。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找到纪延冈吼道:“怎么抄我的家斗我父亲打我的狗呢?你们昏头了?”

纪延冈大惊,说:“这这怎么回事?你家住这儿?你的头和手弄这么多纱布做什么?今天早上怎么没来学校呢?我核对过姓氏的,你父亲说姓唐。哎哟要死了,可能误会了,你父亲把谭说成唐,前鼻音后鼻音分不清楚!”

“姓唐的住二楼三楼,该抄的是他们的家!”山贵指天空,大吼道。

“我们正要上楼呢!”纪延冈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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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回

第10回  索日记爱东讲宪法  论主义老革答质疑

1

墨润秋回到学校已是傍晚时分。宿舍楼里气氛冷清。正纳闷人到哪儿去了,忽见李向魁沿走廊往外走。见了他,挥手说:“走,抄家去!”墨润秋问:“抄谁的家?为什么抄家?”李向魁说:“抄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呀!扫四旧呀!走走走!”

不由分说将墨润秋拉着走。到了教工宿舍区,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在搬东西了。动手抄的和被抄的都是地球物理系的人。各系抄各系的。年级班、团干部,系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也在场。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硬件被蚂蚁搬家似的搬到系里一个空房间,登记造册。软件则堆到操场,准备付之一炬。

什么软件?——就是书啊,画啊,牌啊,唱片啊,甚至还有假发,旗袍,西装领带奇装异服等等。各系都有大量战利品,这里那里地堆在操场各处,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只是不会叫。那边一簇人还举行了点火仪式,夜色中只听到尖利的声音演讲说:“我们要扫荡旧世界,推毁旧文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这里那里地,火点了起来。白烟袅袅上升,在操场上空扩散弥漫,被下面的革命火光照着,形成一个奇特的云象图。从那烟雾幻境里边你仿佛可以辨认出殷商的甲骨文,周代的竹简书,司马迁们写的历史,历代中外哲学家对于人类问题的思辨,唐诗宋词的韵律美,西方油画家对人体美的描绘;所有这些“封资修大杂烩”,现在都被烧成一块黑云,模样有点像马克思的大胡子;还仿佛听到中国古曲的唱片《高山流水》、《长门怨》,贝多芬的《命运》等等唱片,在被焚烧时发出的伊哑嘶裂的声音。

墨润秋对李向魁说:“你来站在我的后边,我们也参加烧书。我来投入火堆,但是我要挑拣,看中的书从后边悄悄递给你,你把它转移到旁边隐蔽的地方。”李向魁笑说:“那可以。我去找几张纸来。”

李向魁从大字报栏撕下几张大字报,捡了三块砖头,来坐在墨润秋的背后。墨润秋向背后递出一本,李向魁就接一本,将它藏盖在大字报纸底下。到一定数量,就搬去藏在场外灌木丛中。这个诡计别的同学看到,笑了笑,居然学习先进经验,也照此办理。于是,实际上那天晚上烧掉的书画只占总量的四分之三!

然而这个事有人反映给领导。文革会和工作组认为这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布置调查被窃走的书籍、物品的数量,要进行第二次扫四旧;布置调查谁带的头。

2

很快认定是墨润秋带的头。王爱东老师神色严重地走进工作组基点办公室,说:“这个墨润秋我看不是只偷几本书而已。这人平时的表现就不像个革命青年。他写日记,却鬼画符一般,没人看得懂。来历又可疑,家庭成份虽然算中农,却是抱养的!而且与那个郭方雨是铁哥们!”

“噢?”基点长老吴判断这是个值得严重注意的人物,“有这样的事?将他的日记拿来我看看!”

王爱东就找到墨润秋寝室,刚好他在里边。“墨润秋,请把日记交出来,我们要看看!”她说。

润秋像屁股着火,蹦了起来,说:“王老师,谁的日记?”

“当然是你的日记!”

“可听您这话,倒好像是您的日记似的。我的日记为什么要交出来给您呢?您能说说依据吗?宪法,还是伙法?”

王爱东老师也惊奇得像屁股着火,将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睁成一对圆大眼,说:“墨润秋,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伙法?什么意思?”

墨润秋说:“根据宪法精神,个人的日记是私有物品,不受侵犯的。您没有权利要求我把日记交给您。”

“不是交给我。我这是代表组织跟你说话。不错,宪法是规定给公民某些自由权利。但自由是有前提的,必须在加强而不是削弱人民民主专政的情况下才能享有这些自由。况且,关于宪法和法律,毛主席有一些讲话,你读过没有?”

“我能读到的不过是选集,好像还没发现毛主席对宪法和法律有特别的论述,他老人家可能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王老师,您能读到的范围比我们广得多,毛主席对宪法和法律讲过什么话,我期望从您这里得到教育。”

王爱东于是耐心开导起来:“毛主席说:‘没有宪法的社会是最好的社会。我从来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宪法。我们党没有宪法,无法无天,结果不是胜利了吗?’”

“噢,他这么说?那么为何还制定宪法呢?”

“主席说:‘我们伟大的党是不主张制定宪法的,但考虑到洋人国家大都制定了宪法,以及知识分子还没完全成为党的驯服工具的情况,人民群众还受国民党法治思想毒害的悲惨国情,为了争取时间改造和教育群众,巩固党的领导,还是要制定宪法的嘛!’”

“原来如此!”润秋恍然大悟。

“毛主席说:‘制定宪法,本质上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在政治上是极其有害的。宪法制定是制定了,执行不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还要以党的指示为准。只有傻瓜和反党分子才会脱离党的领导,执行宪法’。听清楚了吧?你是想做傻瓜呢,还是想做反党分子?”

润秋失笑,说:“不想做傻瓜还是得做傻瓜啊!”

王老师也笑了,说:“傻有傻福!傻子通常活得更好,更长寿,在社会上也往往更令人喜欢。所以我劝你还是傻一点好,而且傻中带红,又傻又红。你说得不错,毛主席对于宪法和法律不是很感兴趣。之所以制订那些东西,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做做样子而已,逗你玩。你不要动不动拿宪法来说事,懂吗?”

王老师谆谆善诱的讲解让墨润秋有些感动,他决定不再作难,便将日记交给她。反正没人看得懂,他想。

王爱东老师拿到日记,一路小跑送给工作组。老吴取过日记本上下前后端详了一阵,才翻开。却只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显然,那是日期。其余写的什么,就一点儿也不懂了。乍看像是极其潦草的汉字,再一瞧又如藏文,或维吾尔族的字符。都是奇形怪状的线划、点、圈、弧。他摘下眼镜,将日记拿到鼻子尖下研究。又举到手臂尖,眯缝起眼睛瞄着。始终找不到切入点。瞄了一会儿,倒觉得那些符号活了起来,满纸黑蛾飞舞。

“这倒像是道士的符咒,哪是文字?你看得懂吗?”基点长问王爱东老师。王老师沉重地摇头,满眼是“怎么办?”的请示。

“这人既然写这样的日记,必有不可告人的心思!”老吴说,“可能里边包含极其反动的思想。我们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来看待这件事,一定要将日记的内容破译出来!王老师,大学里边多的是学究,我们来组织一个专家小组对付这本鬼画符般的日记,如何?你来推举专家小组的名单吧。”

王爱东说:“这方面,大约需要调动语言文学系的人才。他们那里从各种外国语到本国少数民族土语都有精通的人,还有专门研究密电码的,有懂甲骨文的,甚至还有研究鸟语的,他们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拿牛刀杀一只小鸡,没问题!”

“好!”老吴撸袖子,“这事交给我!但这只是一把刀。王老师,我们要双刃齐下,来把这个可疑学生搞清楚。另一把刀,我是想叫你到原籍去调查他的来历,什么情况下抱养的,生身父母是谁,生下他的人家属于什么阶级成份,以及此人在当地表现如何,有过什么言论,与谁比较亲近,等等情况。总而言之,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严重注意的人物,非认真对付不可。等我向工作组总部汇报敲定以后,你就出发。带一个左派学生跟你一起去,协助你。”

评弹墨润秋:

  奇谈怪论与人殊,日记又如鬼画符。

    来历不明惹注意,聊斋院里成精狐?

                         3

纪家是一座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延玉开了院门,走过草地中的青砖甬道,上台阶,立住敲门。开门的是妈妈,向屋里说:“老爷子哟,丫头回来了!”延玉搭住母亲的肩膀往客厅走。老爷子坐沙发上抽水烟,见了女儿,现出欢喜的神情。

延玉回自己房间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簇新的烟斗,说:“爸,我给你买了烟斗!你这水烟筒土得掉渣,还用?”

纪红雷正卟噜卟噜吸着,停下来说:“这可是咱在冀东打游击时老百姓送给咱的纪念品。那地方叔伯老哥们人手一只水烟筒子。我也使惯了,同时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行,你给买了烟斗,以后出门咱带着。水烟只在家用。——怎么,辫子剪了?”

纪母说:“我正要问呢!”

“妈,爸,你们不知道,街上扫四旧,说什么辫子也是四旧。我被一伙小孩子揪住,差点让他们剪成一只猴子。拼命争,才允许我进理发店去理了一下。怎么样,不难看吧?”

纪红雷沉吟着点头。老婆子端详着,说:“还行,不难看。只可惜油光水滑一条大辫子。剪了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我要收藏,将来白发苍苍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作为参考资料!”延玉说着笑了起来。其实她的心里是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白发苍苍的时候的。

妈妈的意见则大不同,提到白发苍苍陡然增加了操心,说:“所以要赶紧考虑找对象的事呀!若是不抓紧,真的是会有一天突然就发现自己有了白头发!老头子啊,你给我留着点神儿,你们这些老同志中间有没年貌相当的小伙子的,那倒是门当户对!”

延玉赶紧转移话题,问道:“老三还没回来呢吗?哥哥呢?”

“都忙!”纪妈说,“你哥十几天没回来过了。打电话回来说,在抓南下一小撮。听都听不懂!老三更是急得像只蜜蜂,回来拿点衣服拿点粮票钞票就走,连星期日都在学校守着!”

纪红雷取过女儿买的烟斗端详着,一边问:“你们学校文化大革命有什么新进展吗?”

“进展大着呢!”延玉兴致勃勃地回答,“一些思想反动的分子陆续被揭发出来。医疗器械系有一个学生非常反动,据平常与他亲近的同学揭发,此人说了好多反马克思主义的话。”

“噢,说些什么啦?”纪红雷正装烟丝,停下来严重关注地问。

“说科学探索一般都是先大胆假设,然后经过实验,小心求证,才成为科学结论的。成为科学结论以后,还得继续经受检验。而马克思主义只是一种大胆假设,并没经过检验,所以还不能称为科学。”

“放他娘的狗屁!”纪红雷猛烈地骂起来,唾沫星子飞到女儿脸上。他革命一生,以马克思的理论和党的事业作为生命的根。平常说话提到马克思时经常是“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如果说到死,则是“去见马克思”。所以,今天听到居然有人对马克思主义说三道四,就像听到有人要挖他家的祖坟一样,愤恨至极,真想立即赶到医科大学去抓起那小子的衣领,像摔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摔死。

“有没把那小子抓起来?”他问女儿。

“目前是揭发批判。”延玉说,“批倒批臭以后再作处理。这个斗争我们不会含糊的,总要跟他算账。刘主席六月份早有指示:当牛鬼蛇神出笼的时候,不要急于反击,要顶住,掌握火候,到了大部分暴露了再收拾他们。”

“是呀,我看过这个文件的。少奇同志说:对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我们正在工作组的领导下稳步推进。工作组说这个反马克思主义的言论,如果揭发者是私下汇报,我们倒是会控制范围,缩小影响。现在由于是以大字报的形式贴出来的,已经造成影响了,所以先要充分批判,把那小子的话批倒批臭,再抓。所以我们左派最近多在学习马克思的原著,为批判斗争准备弹药。”

“噢?看样那小子说的话还不只一句。还说了些什么啦?”

“说的话多呢!据说马克思断言,随着机器的进步,失业的人会越来越多,工人的工资越来越低,最终逼得工人起来造反,因此资本主义是存在不下去的。那小子说,马克思的这个推断已经被后来的发展证明是错的。”

“马克思说过这个话吗?”老头子怀疑道。虽然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摆了不少精装本马列著作,其实他几乎一本也没翻开过。

纪延玉继续介绍反动言论:“据说马克思又有言: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只是机器的附属品,天天在机器旁边做着重复的动作,这就埋没了才能。而社会主义社会一旦建立起来,每个人就可以自由地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和主观能动性,随时调换他想要的工作,人尽其才。那家伙说,现在的情况刚好相反,在我们的社会里,人如果想调换一下工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爸爸,要批判那个家伙还真是不容易呢,因为事实正如他说的那样,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想换一个工作不容易,反而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人不喜欢干了随时可以走人,换一家老板。你说怎样批驳他?”

老头子给新烟斗点上火,抽了两口。毕竟斗争经验丰富,很快给出答案:“不要咬文嚼字,不要跟他纠缠细节。要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上,大义凛然去批判他。不许他断章取义地来攻击马克思列宁主义!”

延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老头子感慨道,“看到了夺取全国政权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思想战线和文化战线上的斗争还会长期继续下去。你看,你们学校的这个小子竟敢对马克思主义说三道四不是?社会上也会不断滋生新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所以毛主席及时地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目的就是把这些思想反动的分子揪出来,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实行专政!”

提到这场正在开展的文化大革命,延玉的妈却有些忐忑不安。本来,周围的一切都好好的,生活在各种轨道上安稳地运行。延玉明年就毕业分配工作了。延冈高中毕业,就要考大学。可由于来了文化大革命,许多事情就停了下来,生活出现了不确定性。延玉倒是不必担心,毕业分配是迟早的事。令她操心的是尾儿延冈,大学停止招生,今后不知向何处去。想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坐她身旁的延玉注意到了。“妈,为啥叹气?”她问道。

“我是想起老尾,本来就考大学了。却忽然停止,今后不知怎么样。”说着又叹息一声。

“这个你就别杞人忧天了!”纪红雷笑说,“据我所知,北京一伙中学生给毛主席写信,说高考招生制度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属于反动教育路线,建议取消高考。”

老婆子好像哪一根筋给憋住了,对着天花板翻眼睛,理解不过来。“那伙中学生不想升大学了?”她说道。

“哪里会不想升大学呢!正是因为想升大学,所以才建议取消高考呗。这个你不懂。他们都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与咱们延冈一样。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呢?因为读书读不过人家呗。咱们干革命的,都生就耍大刀的气质,生的小孩自然虎气多些猴气少些,干实事行,读书却笨。咱们延冈学习就不怎么样,去年留级不是?”

“是呀,我是担心他考不上大学,原本正督促他用功呢!”

“用功也不一定能行。现在文化大革命,我看老尾上大学的可能性反而大了起来。北京那伙中学生读书不聪明,鬼点子却多。他们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所以想取消高考,今后凭家庭成份和政治表现评比上大学。”

老婆子眼睛闪着热切而不确定的亮光,“毛主席会采纳他们的建议吗?”

“我看很可能采纳!他老人家一向来对分数这玩意儿不买账。当学生时据说数学老不及格,图画也不行。如果凭分数上升,只能留在社会底层。结果怎么样?其大智大慧岂是常人可比的!现在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很多东西都会大破大立。即使没那伙中学生建议,我看大学招生方式也会变的。老姐儿啊,你就等好消息吧!”纪红雷说着往老婆那双搁在膝盖上的胖手使劲按了按。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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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回

第9回  偏食少年无知无畏  街头新友旁观旁论

1

这天一大早高音喇叭就一直在广播清华附中一张大字报《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以及林彪八月十八日在庆祝文化大革命大会上的讲话。讲话中引用了清华附中那篇大字报,号召“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扫四旧运动的火在全国点起来了。

墨润秋决定进城去逛逛,买点东西,同时把给白慕红的那封信投出去。决定步行一段路,到小东门去乘车。经过水电学院的时候,看到一串儿约三十几人的“牛鬼蛇神”被牵出来,令蹲在院门前马路旁,像珍禽异兽那样供路人参观。每人胸前挂一块木牌,上写姓名、科属、性状等名目,历史反革命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某,坏分子某,等等。墨润秋逐个观察他们的表情,大都心如止水。似乎懂得:人生在世有时是免不了被挂牌展览的;只要有一个旱涝保吃的饭碗,其它的都不要紧;被牵出来的又不只我一个。

经过一所中学的时候,看到一群学生居然把一个老师赶下池塘去!老师脖子上挂着一块板砖,立在齐腰深的水中瑟缩发抖。墨润秋私下问一个学生:“为什么赶下池塘呢?”回答是:“因为他是牛鬼嘛!牛是要下池塘的!”

学生们围在池塘边呼口号,向他们的老师掷瓦片。

到了城市中心,人民路,一伙看上去是小学高年级学生的孩子围着墨润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墨润秋一惊,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剪刀,忽然明白这些大孩子是上街扫四旧的。“糟了,我的裤腿是不是太窄了?”急忙跑。

跑到马路对面,又碰到另一伙扫四旧童子军,他们揪住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要剪她的辫子。那姑娘有一头黑亮浓密的好头发,一总梳成马尾大辫垂在脑后,十分好看。她显然非常珍惜自己这一条辫子,急了,在那里又说又挣的与革命小斗士们纠在一起。

通常墨润秋应当赶紧走开的,以免自己被找上麻烦。路人大多是这种心态,绕开。然而看那姑娘姿色清丽,特别是两角上翘的喇叭状小嘴,嘴边一个小酒窝,很好看,便再也挪不开脚步,傻乎乎不顾生命危险竟凑上前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那姑娘忽然挣脱,竟窜到墨润秋的背后,将他隔在与童子军们的中间,好像他是一堵墙,或一棵树。童子军有六个,两男四女。他们便来绕着墨润秋转,要捉回俘虏。墨润秋伸开两臂挡他们。姑娘躲在他的背后跟着转。像是一组捉猴游戏。忽然一个比较大的男孩闯过墨润秋的腋下,将逃犯的辫子抓住。“拿剪刀来!拿剪刀来!”大喊道。

一个女孩将剪子递过来,却被墨润秋一把夺过。他现出笑容,举起剪子说:“我来剪,我来剪!我也是拥护扫四旧的,我也认为长辫子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转身对姑娘说:“你这条辫子在今天大好的革命形势下怕是保不住了。没错,这是一条美丽的辫子,剪掉非常可惜!但正如毛主席说的,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逃过了这一站,逃不过下一站。对于你来说,辫子也未必是唯一的好发型。换一个发型也可能很好看。我来给你剪吧,你看怎么样?我是个理发师,祖传的手艺,你放心!”

满人入主强梳辫,辛亥挥刀复汉冠。

文革又是大剪子,辫子历来惹事端!

姑娘眼睛亮亮的看墨润秋,没有拒绝。那个男孩子依然揪着辫子,墨润秋说:“你放手,我来给她剪!”男孩只好放了。

墨润秋举眼望了一下,说:“那里有个街边花园,我们到那儿去吧。”六个革命童子军见到这位大哥哥气派不凡,说得也有道理,就服了。于是到了街边花园,找条石凳坐下。

正要开剪,忽然童子军们的另一个革命站点发生状况,六个孩子忽隆一声就往那边跑。剩下俘虏和墨润秋倒没人管了。墨润秋将剪子放石凳上,说:“你走吧,咱们别理它!”

不料姑娘竟不走,反而要墨润秋给她剪头发。“我早就想改发型了。今天碰到一个祖传理发师,就剪吧!况且,这会儿不剪路上可能又会碰到麻烦。”

墨润秋笑说:“我是故意说的,哪有什么祖传!不过,理发我会是会一点,你愿意剪的话也可以。”

于是开剪。一边就聊了起来。原来她是医科大学四年级学生,叫纪延玉。医大与鸿大门对着门。“原来我们是邻里啊!同路,回去都坐89路车!”墨润秋高兴地说。

头发剪好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刚好革命童子军回来,墨润秋把剪刀还给他们,顺便聊了几句:

“为什么要剪辫子呢?”

“这是革命行动!”

“什么是革命呢?”

“革命就是听毛主席的话!”

2

墨润秋和纪延玉离开小花园,沿街走路。两个人都有点局促,没说话。却也没分开,朋友似的走在一起。墨润秋使劲想词,寻思着该说点什么。幸好纪延玉先开口:“谢谢你给我解了围,又谢谢你给我剪了头发啰!我今天差点让那些小孩剪成一只猴子!”

墨润秋使用了雷锋叔叔的句式:“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纪延玉笑笑,想和他聊下去,便说:“你理发的手艺很不错,嚓嚓嚓很快。祖上真是挑剃头担子的?”

“故意说的,和那些小孩子捣浆糊。要真是剃头担子家庭出身倒好了,无产阶级!”

延玉笑,问:“你家什么成份?”

“非无产阶级,实际上是。”

“此话怎讲?”

“随着社会的变迁,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名实不符的情况。现在那些被叫做无产者的人和那些自称代表无产阶级的人,实际上已经有产了。而别的阶级的所有的人,都已经变成无产。”

纪延玉感到这个人有点意思。她笑了一下,说:“你猜我家什么成份,有产还是无产?”

墨润秋上下打量她。穿的衣服质地挺好,裤子折痕笔直;真皮的凉鞋,白色。家庭经济决不是等米下锅的那种。要不是拿定息的资产阶级家庭,就是高工资的学术权威家庭,或者,第三种可能性是,革命干部家庭。然而前两种人此时不但不会穿得好,而且恨不得往自己脸上衣服上抹些泥巴;走路姿势弯腰驼背,衣服前摆长后摆短;举眼顾盼之间显出心虚气短的神情,谦恭有余而自信不足;一切方面都显出收缩的气象。纪延玉完全不是那样。她挺胸昂首,举眼驰神;一切方面都显出膨胀的气象。那么,属于什么阶级就可以断定了。便说:“你们家是有钱的无产阶级,掌印把子的,马列主义贵族!”

“哟,你还真会猜啊!”纪延玉说,“不错,我爸是八级干部。不过,你说话似乎难听了点,什么马列主义贵族咯!——可不好那样说!”

“我猜你有一个兄弟或姐妹,名字就叫纪延安。”

纪延玉惊异地看他,说:“你真行啊!猜得很准,有一个哥哥,名字是叫延安!你是怎么猜到的?”

“从延安打出来的家庭呗!可能是在延安生的你们兄妹俩。”

“完全没错!可是我们不止兄妹俩。还有一个弟弟,你猜猜他的名字看!”

润秋想了一下,笑说:“可能是叫纪延斗吧,你们喜欢斗争嘛!”

延玉笑着捶了他一下:“不对!谁会叫那么古怪的名字?再猜!”

润秋被她那么一捶,仿佛两个人已经成双成对似的,非常高兴。灵光一闪,就说:“要不,是叫纪延冈吧。反正与革命有关的,井冈山圣地。”

延玉吃惊说:“你还真行啊!这一回猜对了,我弟是叫纪延冈!我服了你啦,你可以去摆摊算命!”

墨润秋说:“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延玉说:“行!我们去吃饺子。我知道一个地方。我请客,权当对理发师表示谢意!”墨润秋说:“也可以。下一次我回请。”

从大街转入小巷,曲里拐弯的就到了河边一带。那里还在城市化的初级阶段,陋屋低矮,老树零存,尚有空旷。濒河古榕树下,搭起一座精巧小竹楼,一对回族老夫妻在那里卖牛肉水饺。竹楼就是他们的家。二楼之上,卧室私密,外置小厨房,一侧伸出平台。平台上摆两张桌子,就是他们的营业部。一切都收拾得干净别致,榕树的枝叶伸在栏沿,更添生趣。店主年在五旬,神情温和愉快,举止不慌不忙。纪延玉和墨润秋上了小楼,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

“哟,这边风景独好嘛!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喜欢一个人到处乱转,无意间就发现了。”

“你喜欢独来独往?一般女同胞都喜欢扎堆儿的。”

“我不喜欢扎堆儿。叽叽喳喳的,都是些没脑子的人!”

这时回族大妈将水饺端上来了。墨润秋一吃就赞不绝口,说味道真好;只是地方偏僻了些,如果到大街上经营,吃的人一定不少。

延玉说:“你不知道,他这个店的经营规模是受限制的,刚好在解决老夫妻俩生活来源的水平上。”

“这就是计划经济啊!”墨润秋感慨说,“你认为合理吗?”

“我从不想这一类的问题。政府做事总有它的道理的吧,我想。”

润秋谈起今早路上看到的情形,牛鬼蛇神路边展览,中学生把他们的老师脖子上挂一块砖头赶下池塘。纪延玉听着,没表示什么。润秋接着说到那些童子军要给她剪辫子。这一下延玉动容了,因为这是切身经历。

“那些小赤佬!我真想每个人给一记耳光!可惜我不会武术,不然我要一阵扫膛腿将他们统统打倒!革命居然革到老娘头上来了!”延玉愤然说。

墨润秋大笑,“这一下你领教了青少年们的革命热情了吧?”

“什么革命热情?纯粹是瞎胡闹!”

“他们可不认为是瞎胡闹!”墨润秋严肃地说,“他们,以及这一代中国大陆年轻人,都认定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掌握真理的一代。天不生马克思毛泽东,万古暗如夜。而别国的马列主义都不正宗,只有我们的毛主席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在他们的意中,世界从前整个儿地昏天黑地,从未有太阳升起过。只有到了1949年才在中国升起一轮红日。现在除了中国大陆,世界上其他地方仍然是一片黑暗,太阳照不到,那里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中国年轻人幸运地从一出生就沐浴在真理的阳光下,现在肩负着防修反修和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简直是神经病!都是长时期宣传教育的结果。”

延玉骤然睁大眼睛看他,好像他是初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外来物种。墨润秋见她那惊怪的神情,突然明白他们之间无论阶级地位还是思想都有不小的差距。于是闭口不言了。

“怎么不说话了?”延玉见他索然沉默,倒感到若有所失。

“小的说话怕您不中听。弄不好给您当成反革命!”

延玉笑起来,“只有那些童子军才会把你当成反革命,我不会。尽管你的话听起来可能大有问题,我不一定同意你的见解。但你是一个有脑子的人,能说出从一般人那里听不到的话,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墨润秋重新来了兴致,便无所顾忌地将他的谬论继续抖出来。他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有害的莫过于进行单一宣传和舆论垄断了。特别是对青少年,你把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和脑袋全都管制起来,只压倒一切地灌输给他们一种理念,这就像在一个人的成长期只给他吃一种食物那样,必然导致营养不良和发育畸形。我们国家的年轻人正是这种情况,脑子出问题了。他们过于纯正的思想和绝对化思维很可能会给国家民族带来灾难。”

“你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延玉说。

“单一宣传和绝对化教育就像不断地往水库注水,而舆论垄断就像不断地加高加固水库的堤坝,滴水不漏。堤坝越筑越高,水越积越深,总有一天会川雍而溃,伤人必多。最后恐怕连同那些筑堤工程师也不能幸免。也就是说,那些专门从事舆论工作和教育工作的人,最后也会受到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生物的攻击。”

延玉听着,抬眼看了他好几回。似乎在思索该怎样批驳他。最后却说:“我听你说话,老是他们年轻人,他们年轻人。好像你不是年轻人,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

墨润秋这才发现自己的语病,不禁自嘲地说笑道:“听说有的老年人脾气和智商会变得跟小孩一样,所谓老小孩。同样道理,年轻人中间也可能有老得快者。那么,我就算是提早老化的小伙子吧!”

吃完饺子出来,墨润秋说咱们回学校同路。纪延玉说,今天是周末,我不回学校了,我要家去。润秋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延玉说,不用送了,我家住军区大院,乘车过去还老远。

评弹红色童子军:

    自幼偏食红薯茎,四肢瘦小脑袋轻。

    五味六音皆不识,只知挥剪断古经!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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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回

第8回  自比九头鸟不好惹  谋划秋后账定输赢

   1

郭方雨从墨润秋那里借到《燕山夜话》,回自己寝室就埋头读起来。还取出笔记本摘抄一些东西。这一切尽收入室友范建平眼底。范建平就去310室向张庆余报告此事,说郭方雨是邓拓的信徒。

第二天张庆余走入工作组地物系基点办公室,将郭方雨精读《燕山夜话》的事报告。基点长吴玉山一边往本子上记,一边说:“好!好!好!这是一个重要情况。全国人民都在批判三家村,居然有人还在崇拜邓拓,读他的《燕山夜话》,还做笔记!庆余同志,我正要跟你说。你坐下。昨天我去参加省委扩大会议。汪道远书记在会上提出一个计划叫做秋后算账。只有现在多付出汗水,多用心,秋后才会有满意的收成。”

庆余点头闪眼,热辣辣迎着老吴的讲解。两只拳头压在桌面上,青筋暴起,像绷紧的弓箭。

“昨晚我们校工作组研究了一下,”基点长说, “觉得我们现在收集整理材料的工作还做得不够细,决定设立一个专门系统来做这项工作。这项任务叫做秋色红计划。各系成立不公开的秋色红小分队,专门收集和整理各种人的思想动态,行为表现,言论笔墨。我想,地球物理系这方面的工作由你来做。也就是说,你来当秋色红小分队的头。”

“谢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张庆余兴奋地说。

“你听我说,庆余同志。章省长昨天也在会上讲话了。省长说,要枪打出头鸟!——懂省长的意思没有?”

庆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表示领会了。

老吴没传达得更详细,所以庆余不知道,省长昨天在会上还说了一句脍炙人口的话:“天上九头鸟,地下黄鹤佬。我就是黄鹤佬,我是不好惹的!”

2

确实是不好惹的。在“硬着头皮顶住”一段时间以后,工作组觉得“火候”到了,决定“及时组织反击”,将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揪出来。

这天学校传达毛主席一条批示: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好人是报复。广播叫所有党团员都去听。郭方雨是团员,他就向礼堂走去。不料在门口迎接他的是几束如临大敌的目光。政治辅导员王爱东严肃地迎上来,说“你不能听!”接着就有政治部一个干事,还有张庆余,上来往外推他。郭方雨说:“怎么不能听呢?我不是团员吗?”

政治部干事说:“你是假团员!”

方雨觉得这话的侮辱性比骂他娘婊子还严重,便像汽油桶给点着一般,一拳打上去。却是砸在眼镜上,眼镜飞了,干事往后倒去。幸亏张庆余在后面扶住。庆余怒,上来推搡他,喝斥道:“你怎么打人呢?”方雨顺手又给张庆余一拳。

门口起了混乱,准备开会的布尔什维克们纷纷扑上来,将“郭瓦拉”制服,也给了他许多拳脚。保卫科的人来了,带着枪和绳子,把郭方雨捆绑得像一只棕子,带去扔在一个黑房间。就是李红英不久前关过的那个房间。

3

幸好,工作组没等过夜就让保卫科放了他。郭方雨出来,路上就听到喇叭在广播上午发生在礼堂门口的打人事件:“今天上午在我校礼堂门口就发生了先是报复,然后应该的事件。”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属于坏人了。

尽管放了他,实际是由硬禁变为软禁。班上调整了寝室,315室只留下郭方雨和范建平,叫其他四个人搬出去;调进来金普坚、张庆余、李红遇、魏世忠充当看守,看住“郭瓦拉”。

然而被令搬出的四个人中有孙召达,他不干了。“干什么?干什么!”当班长魏世忠来宣布调整名单时,孙召达叫了起来,拒绝搬出。班长报告给政治辅导员。

“又出来一个刺头!”王爱东老师惊骇道。然而若要采取强制措施,又怕发生“误会”、“报复”、“应该”这一类事件,忙不过来。嘀咕了一阵,只好跟魏世忠说:“那么叫范建平搬出来吧。”

夜里,看守一方是要开着灯。然而孙召达不干,将灯拉灭。拉线开关就在他床头。一拉灭,庆余就爬起来开灯。他的床位是在南角落,而且是上铺。等到庆余爬上去躺下,召达伸手又一拉灭了灯。如是者三,庆余吃不消了,发火说:“上级有指示,要开着灯!”

“开灯我睡不着。上级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召达说,没等庆余爬回上铺,又一拉。

庆余返身又来开灯,说:“叫你搬到310,你又不肯!这不是故意捣蛋吗?”

“我是315室的户口,干嘛搬310?”召达说。等到庆余爬回去躺下,又灭灯。

“我来!”李红遇阻住又要下床的张庆余,爬起来开灯。

李红遇拉亮了灯。回去刚躺下,孙召达又灭灯。红遇又爬起来开,召达又灭。如是者三。等到红遇黑暗中再爬起来去摸那根线时,召达伸手去阻挡,有意无意间就打在红遇脸上。

“你怎么打人呢?”红遇叫喊起来。这一喊,另三个左派立即从床上跳下来。召达蹦起应对,两只眼与八只眼互相怒视着。郭方雨见状,起坐审看形势。

孙召达往后伸手从枕头边拿起一件物事,是从老家带来的一支短鞭,赶驴子用的。世代相传,鞭柄已经磨得乌黑发亮。鞭梢也是真皮精制,透着灵劲。召达上大学居然带着它,是母亲的主意,说沾着祖宗手气,可以帮助他服异乡水土,逢凶化吉,云云。

庆余见状说:“你拿起武器了?你我都是红五类出身,不要误会。如果真打起来,到底是报复呢,还是应该呢,就说不清了!”

“不管误会报复还是应该,反正是要熄灯的!你看作息时间表,九点半熄灯是学校的作息制度!”召达说。

李红遇说:“我告诉你,孙召达,你这是故意捣蛋,破坏文化大革命!”

“哟,帽子比磨盘还大嘛!告诉你李红遇,别跟爷爷来这一套!”

“你是谁的爷爷?告诉你,孙召达,这里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地方,不是资产阶级的天下。刚才居然打我一巴掌,那是阶级报复,现在我一定要打回来!”李红遇说着就贴脸举起双拳,脚跳着,像一个拳击选手那样准备开打。

在这个政治第一,阶级为重的社会里,对于那些“红五类”人来说,你骂他娘婊子不要紧,可要是对他的政治身份阶级出身有含糊之词,那就像在英国骂一个贵族瘪三那样,足以气得他跟你决斗。下午“假团员”一词让郭方雨忍不住挥拳,现在李红遇将孙召达似乎说成资产阶级,也使召达不能容忍。他手里的鞭子抖了一下,鞭梢就打在红遇脸上。这支鞭子召达从三岁玩起,在他手里宛若有神。近至贴身,远至七尺之内,想打哪个点就打哪个点。他可以将一个人嘴上的香烟的火打灭,而烟体不会掉下来,精确度达到微米。

红遇脸上热辣辣,羞怒并举,扑上去夺鞭子。其他三位左派也一拥而上,劈里啪啪开打。郭方雨见状,一跃而起,抓住魏世忠往后一摔,抓住金普坚也往后一摔。这时孙召达已经被李红遇张庆余压住,郭方雨上去拉开两个人。孙召达爬起来,挥鞭就打,红遇庆余身上结结实实很着了几下子。金普坚魏世忠冲上来打郭方雨。召达火起,一抬鞭就将电灯打灭了。

寝室陷入一片黑暗,一时调整不过来的眼睛也无法认准谁和谁,只好各自摆好马步不动。庆余喘气了一阵,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算账!我方先到走廊休整一下。”

四个左派出到走廊。庆余布置说:“现在夜深了,也不想去扰醒领导,维持现状吧。我们四个人分两班睡觉,每班一个半小时。世忠普坚你们先睡,到时间我会喊醒你们。醒着的一班,一个在床上听动静,一个在走廊巡视。一定要保证郭方雨每一分钟都处于监控之下!”

于是各自摸回床位睡觉,只留张庆余在走廊巡视。由于没有了电灯,争执的焦点没有了,太平了。躺了个把钟头,郭方雨还是睡不着。白天的事刺激性太大,满脑子在盘算着怎样找那个说他假团员的政治干事决斗。李红遇也没睡着,他是躺着值班,专门听动静。这差事其实比在走廊巡视吃力,因为在黑暗和静躺中硬将眼皮撑开不是容易的事。然而他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听到郭方雨辗转反侧,呼吸粗重,他就考虑怎样将这写入明天的情况汇报中。郭方雨睡不着就起来小便。李红遇一跃而起跟着上厕所。张庆余在走廊走来走去,见状也跟着。郭方雨站上槽边撒尿。庆余红遇也立到槽边,一左一右将方雨夹在中间,三个人一起撒尿。

4

第二天张庆余把夜里的情况向工作组汇报。基点长老吴掌握斗争大方向,撇开夜里电灯冲突的枝节不问,决定直接开郭方雨的批判大会。全系师生集中到小礼堂,孔青东讲开场套话。工作组吴玉山重点讲了刘少奇同志的指示:一定要把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揪出来。第三个讲话的是地物系三年级政治辅导员王爱东,她提了郭方雨几条罪状,叫同学们发言批判。四个学生同时立起来争着发言。王爱东老师指定四年级的女生蒙曼先说。

蒙曼把想得起来的时尚帽子都给郭方雨扣上: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等等。她说他不但是个假团员,而且是个假革命,高中毕业时东施效颦学董加耕就是捞政治资本去的,想吃小亏占大便宜。“既然下乡了,怎么又回来呢?学董加耕又为什么不学到底呢?说是贫下中农推荐的,我很怀疑这中间是否行贿走了后门。”说他不但团员是假的,连家庭出身是否真属于无产阶级也值得怀疑。也许他的爷爷不是拉车而是坐在车上由别人拉着跑。又说他是个资产阶级恐怖分子,居然挥拳打布尔什维克,赤裸裸的阶级报复。直把郭方雨说得怒火中烧。再看看她那不爱红妆爱武装的短散发型,棺材一样邦邦硬的面孔,凶巴巴的讨伐声音,真是可恨透了。“什么时候逮住机会我得把这小婊子收拾一顿!”他想道。

批判会开了两个钟头。郭方雨回寝室拿了碗向食堂走去。冤家路窄,就碰到蒙曼打了饭从食堂出来。郭方雨仇恨的目光向“小婊子”扫射过去。不料蒙曼的面孔并没批判会上看去那么令人憎恶,反而显得温和柔美。洁白整齐的牙齿配上厚厚的红唇,在略带黝黑的大脸盘中十分显眼。更想不到的是,居然撩眼投给郭方雨一抹顽皮的笑,好像在琵琶的高音区划了一拨!

“怎么回事,这女的是在演戏?”郭方雨诧异道。

5

是的,蒙曼是在演戏。社会环境和生活经历迫使她不得不演戏。不只她在演戏,所有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扮演舞台角色。特定的社会形态下人们都将演戏当作一种生存策略。

蒙曼的档案中,家庭成份虽然是贫农,却加了个括号(父亲美军遣返俘虏,叔叔投敌叛国在台湾)。

朝鲜战争时,八岁小姑娘蒙曼参加儿童秧歌队,扭呀唱呀欢送志愿军上前线,其中就有她的父亲和叔叔。家屋摇摇欲坠的木门上贴了“参军光荣”四个大红字,蒙曼心中充满自豪。然而抵达朝鲜没多久,兄弟俩就给美军捉过去了。战俘管理所给了他们两个选择:遣返大陆,或是去台湾。蒙曼的爸爸决定回来,叔叔则选择去台湾。此时木门上只参军两个字依稀可辨,光荣两字早已剥落。

就为了这个括号,蒙曼陷入了极为不利的境地。起初以为被俘不过是战场不利身不由己,回来光荣还是存留一些的。经过成长道路上的一再挫折,才知道括号的严重性不亚于地主家庭出身。于是有了悟性,采取了李红英式的生存策略。有一回居然在屋前举办家庭批判会,批判投降美帝国主义的父亲,声讨“叛国投敌”的叔叔。村邻都来看,像看文艺演出一般。

看完以后,一个老头问蒙曼:“闺女啊,我老汉不闻时事,落后了。你叔叔去了台湾怎么是叛国呢?台湾已经不是中国了吗?”蒙曼语塞,说:“大伯,您说得对,下次我把台词改一改。”

演戏的效果是非常好的。从此演戏成了蒙曼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其演技的要领是:左要极,话要狠,声要尖,帽要大。郭方雨不了解她的套路,所以恨得咬牙切齿。然而蒙曼属于那种台上逼真地演戏,台下真实地生活的人,不像那种分不清台上台下,一生都在胡里胡涂地演戏胡里胡涂地生活的人。她内心的深处其实是反体制反主义的,任何逆流人物都会得到她暗暗同情。加以郭方雨的模样看上去像个硬汉子,所以在食堂前相遇不由自主就投给他一抹顽皮的笑,似乎对上午刻薄的发言表示一下歉意。正是:

    人生如戏莫当真,太过当真会打人。

    台上当真台下笑,莫如蒙曼懂人生!

批郭方雨的大字报贴满了地物大楼的走廊。大小批判会开了五次。他的材料被整成四条罪状一大纸袋,与其他七个反动学生的材料一道,报送到省委去了。等待省委批下来就要具体处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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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回

第7回  戚正召家中发谬论  大女儿会上掴老爸

1

教务长戚正召的家。饭厅,两儿两女一夫人吃饭,老戚喝酒。大儿子戚信马提起话头道:“爸,校园里有人贴你大字报,说你实行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钱,迫害工农学生。不要紧吧?”

老戚说:“学校划了几条成绩底线。凡是跌过底线的学生,勒令退学。这是为了保障毕业生质量。现在文化大革命来了,自然会被拿出来说事。但这只是教育管理上的问题,大不到哪里去。不必担心。”

“迫害工农学生可不是教育管理的问题,而是阶级路线问题,政治问题!”大女儿戚敲马说。她脸上有着正气青年的表情特征:板正、沉重、坚硬。这种特征在清政府公派留洋的那一批小孩子的合影相片上可以看到,在昭山三兄弟的合影相片上可以看到,在非洲猎豹的脸上也可以看到。

“你也给我上纲上线啦?”戚正召不乐地说。别人上纲上线他只能听着,女儿却将他的气引上来了,“那些退学的既不是工人农民,也不全是出身于工人农民家庭。说我迫害工农学生,完全是胡说八道!”

敲马说:“爸,现在文化大革命来了,你要虚心接受群众批判。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老戚给自己再倒一杯酒,压下心头的不快,嘴角掠过一丝嘲讽,问道:“幼稚可笑包不包括他毛泽东自己呢?”

二儿子学宁说:“咬文嚼字的话,应该是包括他自己的,‘而我们’嘛!可实际上,打个比方,譬如爸说:妈妈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大家都是幼稚可笑的。但事实上,妈全听爸的!”

学宁的幽默活跃了气氛,除了敲马没笑,大家都笑了。戚夫人用手里的葵扇拍了二儿子一记,笑说:“真会说话!”

“幼稚可笑当然不包括毛主席本人!”敲马一本正经地说,“要真是幼稚可笑,还能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建立起人民当家作主的人民民主专政制度吗?”

“哪三座大山?”老戚问。

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小女儿戚问宁抢着答:“就是太行、王屋,还有一座什么,反正是愚公搬走的山!”

“瞎扯!”敲马训斥说,“三座大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

“那么,啥叫做封建主义呢?”老戚又问。

敲马翻着眼睛,想不出答案,敷衍说:“封建主义就是旧社会的那种主义呗:收租、穿长袍马袿、坐轿子、打老婆。”

大家听得笑起来,只敲马自己没笑。戚正召敛容道:“胡说!封建是两千年前的事,分封诸侯。后来,实行郡县制,再不是封建了。旧社会是土地自种或收租,土地可以买卖,叫土地主义才差不多。历史家政治家乱设概念。而普通人都是没脑子的,你只要给他几句话,他就当作一辈子的教条,牢牢叼住!敲马就是这样,没有脑子!什么人民当家作主,我问你:人民怎样当家作主法?”

老爸的话引得大儿子信马也开动脑筋,说:“我们平时说顺溜了的话其实经不起问。人民当家作主,人民是谁?怎样当家作主?推究下去真的不通!”

“我们有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呀!”敲马说。

老爸又问:“人民代表是怎样产生的呢?平民有几个认得他们,他们又认得几个平民?还不都是干部指定他们来当代表的!由于是干部指定,他们自然就代表干部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代表平民。这些所谓代表只会举手只会打瞌睡。大多数当了十几年代表,没一次不举手,从没表示过不同意见!”

小女儿问宁已经吃完,坐在长沙发上玩,这时就说:“爸,我们老师说了,资产阶级企图与我们党争夺下一代。现在看去,你特别像那个资产阶级!”

听这话,老戚动容了,仰脖将半杯酒喝掉,说:“是要争夺,必须争夺!他们企图把我的孩子教育成愚蠢的人,我能让吗?今天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有些迟了。你看,敲马被宣传教育得只剩下背诵毛泽东语录的本事了,还一套一套的不是?”

“背诵毛主席语录有什么不对吗?”敲马脸憋得通红,短兵相接地反驳道,“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戚夫人看到父女俩冰炭不相容,便出来和稀泥,说:“女儿思想进步,紧跟时代思想潮流,这没什么不好。你老头子就不要与党争夺了吧。说得再多也白搭。你说一万句也顶不上她们政治指导员一句!好比拔河,孩子们是绳子,绳子的那一头是社会,这一头是你老头子自己。你能拉得过整个社会吗?”

“我站在爸爸一头,跟爸一起拉!”大儿子信马说,“大妹你是要注意,别让外边的宣传机器把你弄成傻瓜!”

“我傻,你聪明?”敲马对于大哥一向不卖账,此时听他如此说话,更加反感,“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判别力都没有,还自认聪明!信马,名字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意思啊,真辜负了这好名字!——爸,我问你,为什么给我取名敲马呢?”

“在生下你的时候,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已经动摇,开始敲问一些道理。给你们兄妹的取名,正反映了我的思想变化。”老戚说。

“为什么动摇呢?”二儿子学宁问。

“首先,我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有了疑问,觉得他的计算方法过于简单片面。人类个体是互相依存,共同演进的。每个劳动者,包括脑力劳动者都在创造价值,同时也都在利用别人的剩余价值。没有别人的剩余价值,他自己也创造不出那么多价值。因此,剩余价值的计算应该是一个非常繁复的方程式。可马克思却企图只用A-B=C这个简单公式搞定。其次,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是拉平差别。可是我想,人类社会有差别才有活力啊!一条河流,如果没有水位落差,就不能够发电。差别是好事,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

敲马斩钉截铁地说:“不对!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几千年的文明史。共产主义的目标就是消灭三大差别。你却说,阶级差别才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这是公然反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

“没有公然!”信马说,“这是家里。爸在公开场合是不会这样说的。”

戚夫人感觉到某种不安全气氛在上升,关照道:“你们可不要把老爸在家里的话说出去!老头子啊,跟子女最好别谈政治。不是有一句话吗:阶级斗争无处不在。那也就是说,在家里,在父母子女之间,也有阶级斗争。而阶级斗争又是你死我活的不可调和的。当心哪一天家里也发生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事件!”

夫人的话让老戚别有一番感慨,垂头,一手按住酒杯,显出颓丧的模样,说:“在外边我是无处不谨慎,恨不得拿一块透明胶纸将自己的嘴巴粘住。在家里我也曾告诫自己不要谈思想,以免影响孩子们进步。有时却又忍不住 ,酒后放言。作为一个人,如果回到家里也不能说话,酒中也不能抒发一下,那不把我憋死了么?——言论自由可是毛泽东早就承诺的,怎的现在变得连在家里都不能说话了呢?”

“毛主席承诺过言论自由吗?”二儿子学宁新鲜地问。

“怎么没承诺过?《论联合政府》的初始版本,以及四十年代的《新华日报》,你们去看看!不但言论,还有集会结社出版,都承诺给自由。就是他还没有政权到手的时候说的话!”

敲马说:“即使毛主席承诺过言论出版等等自由,那也与现在的政策毫不矛盾的!宪法里边也说给这个自由那个自由呢。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相对的自由。自由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有利于加强而不是削弱人民民主专政。”

信马听此冷笑一声,竖拇指说:“大妹你真厉害!唯物辩证法掌握得炉火纯青!你们这个学派的伎俩我知道。当想要胡搅蛮缠时,就说要辩证地看问题。当要颠倒黑白时,就说看事物要一分为二。当要偷换概念时,就说事情不要只看表面!当要抵赖时,就说事有前提,相对而言!”

老二学宁说:“是的,那种躲闪腾挪的屁话我最烦了!打个比方,譬如爸当年在追求妈的时候,承诺实行家庭民主,不使用暴力。可追到手以后,假如却经常打。妈问,当年你怎么说的?爸说,要辩证地看问题,承诺是相对的,情况是变化的。如果这样,我们会怎么说爸?”

“那我就是个辩证法流氓!”老戚大笑。

除了敲马,大家都笑了。问宁笑得尤其开心,说:“二哥会打比方,把一些道理说得浅显易懂!”

敲马感觉到自己的正确立场在家中陷于孤立,已经心中不爽。现在见小屁孩妹妹也似乎给对立阵营帮腔,不禁怒从心头起,说:“辩证法流氓?说谁呢?指桑骂槐,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不是?我们这个家,我看政治气氛很不正常!错误思想、资产阶级立场占上风!当前正在兴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是要解决大是大非——”

“敲马!”做母亲的打断说,“在家外怎样看问题是你的事,在家里却不要挥舞政治大棒。你爸爸在学校压力已经够大的了,家里再惹他不开心的话,你们不想吃饭了是不是?”

这话触动了老戚脑子中一个开关,竟大放厥词起来:“吃饭?我这里才多少饭好吃?不过四百来块钱的工资。而那一头却是国家、人民、党,掌握着天下一切资源。所以,老婆子啊,企图在吃饭这件事上拉住子女是枉费心机。当老爸与党发生矛盾时,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站在党的一边!嫌贫爱富,趋炎附势是人性的一部分,即使是在家人中间!”

“喝醉了说胡话吧?酒不要多喝了!”

“没醉。学宁,再开一瓶,给爸倒酒。老婆子啊,你听我道来。人就靠两个器官活着:肚子和心。肚子需要吃饭,心需要安顿。一个代表物质,一个代表精神。古人归结为利和义。这两个器官是革命的发源地。许多人是因为肚子不能吃饱吃好而参加革命的,另有一些人却是因为那颗心得不到安顿而参加革命的;或两者兼而有之。心的安顿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难事。他们多降生于风静天清的日子,赋五行平和之气,容易将自己的心安顿在地上。然而有一种人是出生于阴霾重湿或疾风雷雨之时,正邪兼赋,极不稳定,心是安顿不到地上的。其悟性空灵者,是把心安顿到天上,皈依宗教。其浮躁虚妄者,地上天上都找不到他可以安顿心的地方,便到半空去发飚,成为各种主义的鼓吹者和跟随者。广东陆丰的彭湃,大地主儿子,领导农民运动,将自己家的地契当众烧了,还制订了一个恐怖主义的《二十杀令》。傅作义的女儿傅冬菊,投奔革命,出卖老爸。奔赴延安的革命志士中,出身资本家地主家庭的不在少数。这些人物质生活腻烦了,就寻求精神上的富足。这些都是心得不到安顿,到半空去发飚的例子。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年轻人,由于所受的教育一是无神论,二是无地论,他们的心是既不可能安顿到天上,也安顿不到地上的。”

“什么无地论?”戚夫人问道。

“就是批判一切,否定一切啊!传统的,世俗的,外国的,都没有好东西。生活情致,美,温情,人道,孝道……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这个论那个论,批判掉。连家庭,也说将来是要消灭的。这样一来,你说地上还剩什么东西嘛?所以我说是无地论。无地又无天,你叫年轻人把心安顿到哪里去?所以老婆子啊,我们面临的是大量年轻人将心放到半空去发飚的形势!”

此次谈话之后,戚正召一发而不可收拾,在家里又发表许多反动言论。

2

某天,工作组和文革会终于向“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发起总攻,在操场举行斗争教务长戚正召大会。场面不用详述。值得一提的是,突然有一个漂亮姑娘冲上台去,对着戚教务长啪啪就是两记耳光!

你猜那姑娘是谁?——大女儿戚敲马!

敲马甩过老爸耳光,走到麦克风前发言:“我叫戚敲马,鸿大附中学生,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戚正召的女儿。革命的同志们,你们知道戚正召为什么给我取名敲马吗?我问过他了,是推敲马克思主义的意思!就是说,他推敲、怀疑马克思主义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戚正召这个自以为是的老混蛋却要推敲、怀疑!”

说到这里,敲马举手呼口号:“打倒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戚正召!”

会下众生举手跟着喊。由于口号太长,呼得有些嘟嘟囔囔。

“他是怎样推敲马克思主义的呢,这个我也问过他了。说什么马克思主义不符合社会科学的基本原理!”

这句话惊得台下众生目瞪口呆。

“他说,阶级差别是合理的存在。说马克思主义想要拉平差别是错误的,是阻碍社会进步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几千年的文明史;阶级斗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可是按照戚正召的说法,似乎阶级调和,承认差别才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才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可见这个人的思想已经发展到何等反动的地步!甚至,老混蛋把人民革命说成是抢劫的规模化!”

听得台下众生一愣一愣的。张庆余和李红遇坐不住,冲上台去对着教务长踹两脚,喝叫“低头!”一人一条胳臂扭过来,恶狠狠压成“喷气式”。

喷气式就是:腰弯成九十度,头冲前,两条胳臂扭过来朝后,使看起来有些像喷气式飞机。

本来工作组倒还掌握一个度,既没给戚正召戴高纸帽,也没弯喷气式。只是让他低头站在那里。现在由于女儿揭发反动言论,批斗温度直闯上去。群众怒不可遏,工作组也禁不住了。继喷气式之后,又有人弄来一顶尖纸帽,给老戚戴上。

女儿继续发言:“老混蛋还攻击毛主席的群众观点。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戚正召却说,群众低智商,容易成为愚民。还说,毛主席把群众变成他手里的金箍棒,想要打谁就打谁!”

“戚正召,你有没有说过那些话?”庆余扭着胳臂,怒不可抑地问道。戚正召只痛苦地扭曲着脸,大汗淋漓。

又跳上去三个愤怒的革命左派学生,围住教务长喝问:“有没说过你女儿揭发的那些反动言论?老实交待!”

老戚知道兹事体大,竟抵赖:“我没说过。”

敲马愤慨起来:“老家伙抵赖!他在家里说过的那些反动言论,我们兄妹几个都听到的。不信大家可以去问我的两个哥哥,还有我的妹妹!”

信马学宁都不在场。敲马忽然发现在会场后面探头探脑的妹妹,便叫:“喂,问宁,你上来说说!”

问宁想逃跑,却被她的两个小同学捉住。她在爸爸和姐姐之间扭扭捏捏地站定。敲马问她:“戚正召在家里有没说过那些反动的话?你是听到的!”

问宁哭丧着脸说:“我记不得了!你们说话我听不大懂!”

“没用的人!废物!”敲马骂道,“这可是个立场问题,你再想想!同志们,下面我继续揭发。戚正召这个老混蛋还说,我们国家虽然取得了一些建设成绩,但由于违反了社会科学的基本原理,估计会碰到越来越多的问题,最终会被世界抛得老远。同志们想想,这是什么话?他还不赞同毛主席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制度的说法。他说,人民只有通过选票才能当家作主!”

如果只是群众批判,戚正召的问题还不大。女儿敲马这一出手可就厉害了,揭发出来的是思想问题,立场问题,性质向敌我矛盾转化。群众只是拿鸡毛掸子从正面扑一扑,敲马则是从后院拿机关枪哒哒哒向老爸扫射!

又有好几个左派学生冲上台去,对戚正召拳打脚踢。工作组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秩序,只留李红遇张庆余继续弄喷气式,其他人回台下去。敲马宣布自己不接受老混蛋给她取的名字,自今日起改名崇马。于是结束伟大的揭发批判,将写好的材料鞠躬呈献给工作组,走下台去。

3

会议的程序原是设计好了的。横里杀出的程咬金没在程序之中。现在,被打断的程序继续进行,布置好的第五个发言者拿着稿子上来发言。之后第六个,第七个。最后由工作组长李格斯讲话。他说:“今天的批斗会有意外的收获。我们原来以为戚正召只是教育路线的问题,工作方法的问题,人民内部矛盾。其实远不是这样。大家刚才听明白了,根据他女儿的揭发,此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党反马克思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问题极其严重!我们平常只能根据印象去判断一个人,却不知他脑子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货色。只有他家的人,才能够看到他不穿外衣时是什么模样,脑子里在想什么。所以,我认为家里人的揭发批判是最真实的。我们一定会将材料汇报给上级党委,严肃处理这个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台下一个人呼口号:“愤怒声讨反革命分子戚正召!”

大家知道,反革命分子的级别是远在反动学术权威之上的。戚正召这一下严重了。

等口号平息,李格斯继续讲:“戚敲马——啊对了,现在叫崇马——小将的革命行动值得充分肯定!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世界上一切爱恨情仇都是阶级的爱恨情仇。可资产阶级人性论却拿孝道骗人,说什么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话应当反过来:万恶孝为首,百善——”

要说“百善淫为先”的时候,觉得不妥,猛然收住,改口道:“百善,百善——红为先,革命为先。万恶孝为首,百善红为先,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台下回应道。其实他们还没听说过万恶淫为首这句话。

李格斯继续讲:“我希望所有教职员工的子女都向戚敲马——啊,对了,现在叫戚崇马——学习,把资产阶级人性论丢到臭屎坑里去,把孝道丢到臭屎坑里去。回忆一下,你们的爸爸妈妈平时跟你们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反动言论,有什么问题,勇敢揭发出来!”

李格斯刚讲完,戚敲马又上台说话:“革命的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与反党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分子戚正召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吃他的饭,我决定报名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去干一辈子革命!”

李格斯重新走到台前,说:“戚敲马——啊不,现在应该叫崇马——戚崇,崇马同学的立场是非常正确的!我们大家要学习她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和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级党委正准备动员中学生到乡村去安家落户干革命,戚敲马同学的这个报名正当其时,非常好!”

4

这原是一间普通的教室,现在加装了铁窗棂,门上贴“牛棚”两个白纸黑字。关牛鬼蛇神之地也,不是关牛之棚。

在三分之二处装了一道木栏,将教室分为两部分。里边大,关人;外边小,是值班看守人员呆的地方。关人的部分搭了六张小床,现在却只住着戚正召和历史系教授司马田。

看守人都是党员、团员或靠拢组织的积极分子。这些积极分子被选来当看守,说明组织上信任他,便受宠若惊,拿根鸡毛当令箭,格外认真。“牛鬼蛇神”之间说说话也不可以。倒是已经修成正果的党团员看守的时候会宽松些,不是那么丁卯分明。

这天,两个“牛鬼蛇神”轧轧苗头便聊起天来。

“你是因为什么事关进来的?”戚正召问。

“还说呢!我是因为支持你呀!”司马田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两口气,手巾揩着,“他们说你迫害工农学生。我说,多研究些分数,少谈些政治吧。他们说我是胡适的孝子贤孙,你的狗腿子!”

正说着,又关进来一个人。安顿好以后,司马田问:“看样你是个学生。什么事关进来的?”

“是。哲学系三年级的。我叫张敬东。是因为反对戚正召,顺便把笔梢扫到刘少奇头上去,说刘少奇是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总后台,而被关进来的。说我是反动学生,真TMD不讲理!”

戚正召还没听完就大笑起来,说:“这倒使我想起苏联人的一个笑话:同囚室关了三个人,互相问你们什么事关进来的。一个说,因为我支持卡冈诺维奇。一个说,因为我反对卡冈诺维奇。第三个说,我就是卡冈诺维奇!”

听得连外室的看守人员也笑起来。

反动学生张敬东说:“老戚,你原本只是教育管理上的问题,人民内部矛盾,没事。经过你女儿那么一揭发,就变成思想立场上的问题咯!没把你关监狱算是好的。”

张敬东与戚正召差着好几个级别呢,一个学生一个教务长,居然叫“老戚”,长幼尊卑观念一点没有!请不要感到惊奇,这便是文化大革命!一切旧观念旧规矩都瓦解了。文革期间学生不喊老师而喊“老某”,或直呼其名拍肩搭背很正常。

“好啦,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张!”司马田说,“不过,戚先生,你的女儿确实违情悖理,怎么可以那样呢?这世道真叫人看不懂!”

老戚叹气,摇头,垂头。司马田心里十分同情,想宽解宽解,就说:“其实呢,历来都有打父母耳光的例子,不只是如今的世道这样。我给你们讲讲故事吧。后唐刘夫人,幼年因为兵乱,与父亲失联。及至当了后唐皇帝李存勖的夫人,富贵了。她的父亲刘山叟戴一顶斗笠背一只药筐寻到皇宫认亲。他是个卖药兼算命的郞中。后宫妃嫔之间是很讲究出身门第的,刘夫人如果认了这个父亲,显见出身寒微。便说,妾离开家的时候父亲早已死了,哪里冒出个老无赖居然跑皇宫来胡说!命人用竹棒打出去!”

“哦?”张敬东年轻人听故事很来劲,说,“这倒和老戚被女儿打耳光可有一比!但这个刘夫人,幼年失联怎么后来就当上皇帝的老婆了呢?”

“那是她五岁时候,父亲带着她逃难。遇到晋王李克用的部队,军官张三把小女孩抢了,送给李克用的老婆曹夫人。曹夫人对这个小女孩十分喜爱,当亲女儿培养,长大后配给自己的儿子李存勖。李存勖继父位当了晋王,又灭了后梁,自己称帝,国号唐,是为唐庄宗。立一皇后两夫人,刘氏即其一。由于生了儿子,骄傲起来。一向来又甚得李存勖欢喜。于是想打倒皇后,自己取而代之。正在这时,卖药兼算命的父亲寻上门来,显然于她不利。所以不认。”司南田讲述道。

“这个故事我仿佛也读到过。不过版本有些不同。”戚正召说,“据说刘山叟是先寻李存勖,说自己是皇帝的老丈人。皇帝怕是冒认,特地叫当年抢小女孩的军官张三来辨认。张三说,没错,就是他。李存勖很高兴地告诉刘氏。不料刘氏反不认,叫人打出去。李存勖是个戏迷,有时还自己登台演出。有一回居然穿上破衣服,背药筐,扮演刘山叟,来一出《寻女记》!”

司马田笑道:“还有一个版本:事后刘氏派人暗地里给父亲送去黄金千两和许多珠宝,请求理解女儿的苦衷。这有可能是温情主义者添加进去的情节。历史事实只有一个,故事版本多有不同。究竟相信哪一个,只好根据各人的目光去判断了。刘氏后来真的是如愿以偿当了皇后,却没有母仪天下的德行。只晓得搜刮钱财。有一天军队将领来要军晌,刘皇后将三个皇子带出去,说没钱了,要不你们将这三个小孩子拿去卖掉充军晌吧!皇帝在旁也不吱声。你想想,夫妻俩就这么理政,能长久吗?说起李存勖的事话可就长了,不说他。我们今天主要是说,亲缘关系并不是那么天经地义的,在这个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的年代更加要将子女当成危险动物来防范。”

张敬东听故事很带劲。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文史知识极其贫乏。远至鸿门宴,中至崖山,近至南京大屠杀,都没听说过。中学历史课上了不少,却只讲农民起义。语文课也都是些革命散文,连苏轼李清照都没听说过。今天听司马田讲古,张敬东就像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新奇得着了迷,便要求:“老司马,再讲一个!再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对呀,他是历史教授,一肚子的故事。司马先生,讲吧,在这里边闲着也是闲着。”戚正召说。

司南田想了想,说:“好吧,再讲一个故事。也是关于亲缘关系和人性的。且说,明朝时候,福建有一个娼妓,渐渐人老珠黄,也嫁不出去。算命的说,不要紧的,到六十岁的时候自然有富贵人养你。老娼不相信。”

说到这里停下来喝茶。张敬东催促道:“讲下去呀!算命时老娼多少岁?”

“算命时四十岁吧。”司马田说,“花开两头各表一枝。且说福建有一个人家穷得妻离子散。儿子辗转去京师当了太监,而且后来爬到了太监总管的高位,甚得皇帝宠信,富极人臣。想,也许母亲还活着,就派人到福建四处寻访。手下人根据线索特征终于找到他的母亲,接入京师,安排住在一处宅院里。第二日儿子赶来拜见。见老妇人容貌丑陋堆着眼屎流着鼻涕话都说不囫囵,心里感到太丢人,竟不拜而去。跟手下人说,这不是我母亲,你们重新去找找。手下人揣摩他的意思,便重新去福建。这一回专门找美仪观者。恰好见到老娼,就是算命先生说年至六十当有富贵之养的那个。便接去。太监总管一见,大哭拜母。老娼终于过了十几年富贵安闲的生活,直至七十多岁去世。”

“这大约是野小说,无朝代无人名无考据!”戚正召笑道。

“出自冯梦龙的《古今谭概》。也不知老冯何出处。姑且闻之吧。但即使虚构小说也是在现实土壤中长出的花草,有其人情逻辑性。”

“假如按照我们现在的眼光,应该怎样给那个刘夫人和那个太监总管上纲上线呢?”张敬东问。

“旧时代的黑暗,封建剥削阶级的丑恶灵魂!”戚正召说。

“可是,老戚,在不孝和背叛血缘这一点上,你的女儿和刘皇后可有一比。又怎样评定你的女儿呢?”张敬东问。

“戚先生的女儿是大义灭亲,革命立场坚定!”司马田说。

大儿子信马提着竹篮子送饭来了。一会儿,看守从学生食堂给张敬东打来了饭菜。司马田家也送来了饭菜。三家子各自吃饭。

信马说:“爸,大妹后天就要上火车,去安徽插队落户了。妈叫我告诉您。”

戚正召听此,眼窝里像开了酱醋店,五味杂陈。筷子停在空中,严重地盯着大儿子看了几秒钟,又埋头吃饭,说:“后天我可不可以去车站送送她。你明天去找工作组说说看。”

5

戚崇马(前敲马)虽然宣布“再不吃他的饭”,在等待上山下乡期间,还是不得不住家里,吃饭。期间与两哥哥的关系变得别别扭扭,只妹妹没心没肺地还和她好,母亲则整天目勾勾地望着她。幸好戚正召关“牛棚”不在家,要不然父女如何相对?

终于,戚敲马和一批“知识青年”被安排往安徽插队落户。上火车那天,只母亲和妹妹送行,两哥没出场。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突然发现密密麻麻送车的人群中,靠近候车室的墙边立着三个人。信马学宁左右两边搀住一个头发花白的戴眼镜的早期老人,那正是爸爸戚正召!

“老家伙不是关牛棚吗,怎么出来了呢?”崇马纳闷道。然而心头一酸,眼泪禁不住奔涌而出。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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