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第一、三节)

沉  舟  绿  树——图腾醉作者自述

                               周敦林

目录

第1节      缘起                                                                     1

第2节     从来处来                                                          2

第3节  番客与旧家具               5

第4节  变异的家,哭泣的蚯蚓           7

第5节  日军国军共军               8

第6节  特点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          15

第7节  旧家具试图改变命运              17

第8节  阿婶借古讽今                20

第9节  气象卫星和黑旋风李逵             21

第10节   前一届的科举考试和这一届的八旗子弟      26

第11节    雨纷纷,欲断魂                31

第12节    蚊子的进攻                 38

第13节    看似无意的子弹,实则有心的憎恶       41

第14节    薰莸不同器                 42

第15节    毕业合照中缺一个人             43

第16节    抓一个女人结婚               44

第17节    弄得鸡飞狗跳的寻人电话           48

第18节    老番客的余殃                52

第19节    一摊无人认领的失物             55

第20节       老番客的极品财迷儿子           56

第21节     地狱门口的朋友              58

第22节    初祖公后裔会                61

第23节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63

第24节    落入陷阱                  64

第25节    远东第一大监狱               67

第26节    凌空一脚砸下来               70

第27节    君子之遇                  74

第28节    挑进黄牌                                 75

第29节    上半身阉割的四犯              77

第30节       有理有节的抗争者              80

第31节    争取改造表现是一种高危动作             82

第32节    徐绪反讹诈                 84

第33节    铁窗下的小黑社会              87

第34节    回到人间                  91

第35节    健康的生活方式               95

第36节    鬼谷子算命术                96

第37节    女人                    97

第38节     《图腾醉》的生成                98

第39节    敝帚自珍《图腾醉》             101

第40节    臭水塘中一绿树                              102

第41节    耸肩作别去                    104

 

第1节  缘起

 鄙人是长篇小说《图腾醉》的作者周华伟,字笃文,广东省普宁县溪南乡梅园村人也。笔名周敦林,或林顿。敦、顿均为笃文二字的拼音,母林氏,是以名。

文化大革命是是一座千古难逢的学术富矿。写文革的作品不少。但能够像《图腾醉》这样广角度大写意地对文革进行艺术提炼,既有历史价值也有文化价值的作品,未曾见也。史学求实,艺术求异。《图腾醉》实异兼求,史艺并有。开卷有益,读之哂笑。它让人既了解文革的大致过程,又身临其境地领略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虽然目前不能出版,但电子稿已经像红楼梦手抄稿那样多有流传。相信会传之后世。将来会有学者来研究它及其作者的。读者也会对作者“何许人也”感兴趣。既如此,不如先来写一篇自述吧。

当然,也有可能本人过于自吹自擂。一生事迹也不见得有多体面值得一述。但残年风烛,就不顾忌那么多了。写吧。死后人言能与闻乎?而且,如果能将自述写成言之有物读之有趣的作品,也不失为又一项成果。此外,写自述有利于确认《图腾醉》的著作人。

第2节  从来处来

本人出生于1940年8月12日,农历七月初九未时。父亲在溪南墟上与人合作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兼种几亩水稻田,亦农亦商。母亲是童养媳。彼时溺弃女婴是常见现象。水面上有时会见到一团黑乎乎的漂浮物,那是还没来得及见一眼这个世界就被父母丢弃入河的女婴的尸体。我母亲大约也差点是这个命运。不知是何处降临的一缕善念使她成为周家的童养媳。蓄童养媳也是常见现象,像我母亲这样被从溺毙的边缘抢救过来的女孩子,村子里陆续有七八个。她们的身份等同于半个奴隶。如果要描述一个人畏怯的精神状态,就说“跟个童养媳似的!”

那一年父亲24岁,不是很情愿;母亲17岁,没有选择的余地。总之很费了亲友一番唇舌和运作,被锁到了一个房间。于是就有了我。前一年我的二伯父刚刚被村里的豪强殴伤致死,祖母悲伤不已。我的出生填补了她心中丧子的空洞,年来消失的笑容重新在她的脸上绽放,特地从箱底找出早年陪嫁的银手镯,叫银匠打造成一只带铃铛的银脚圈,套在我的脚踝上,走起来叮当响。父亲有时会将我带到他的铺子去。铺子在榕江边。江水湍急而清澈,有金黄的沙滩和茂密的竹林。我时常在铺子后的竹木阳台上观看行船流水,蓝天白云。傍晚再由父亲带回家。祖母一听到巷子里响起银脚圈的叮当声就会眉开眼笑,说“我的小狗回来了!”我飞奔着投入祖母的怀抱,母亲揩着湿手笑盈盈等在旁边。我成了家里的小太阳,所有行星都绕着我转。这个时期的生活地位奠定了我性格中的某种基础。

第3节   番客与旧家具

 (一)

不过得提一下,小太阳系并不是很完美的。有一个人生痛苦的伯母,以她为一方,以我的母亲和祖母为另一方,经常吵架。矛盾冲突十分剧烈。这实际上把我置于某种危险之中。如果伯母是一个心肠歹毒又不信神的女人,完全有可能出于嫉恨而瞅空对小孩子下手。幸好,现在回想起来,伯母对我保持着有距离的慈爱。

伯母的人生痛苦始自于新婚不久的一天。19岁的丈夫在地里干活时与他的四叔吵了起来,一扁担将四叔敲破了头,惧责而离家出走。往回带话说要下南洋。我的曾祖和祖父母央一位阾居堂叔去追返。那位堂叔月下单骑急急赶到汕头,揪住了我的伯父,做他的思想工作,说明不追究那一扁担了。但伯父去意已决,说道:“这地方每人就那么几块土坷垃,有什么活头?”

的确,潮州地方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常年喝稀粥掺红薯,只在过年过节拜祖宗时吃一顿干饭。有些能量大的小伙子往往就有了移民的意向。

“你也一起走吧!”伯父劝他的堂叔。

“没劝回你,反倒让你拉着走?——这不合适吧?”堂叔望着贤侄的脸沉思良久,说。最终,搜尽身上的碎银两,又脱下一件上衣给他,将本来要追返的人送上船。

南洋指东南亚一带。下南洋又叫过番。过番的人叫番客。那时候下南洋的人还很少。非赤贫无以为生者,非革命造反闯下大祸者,谁愿意去到那瘴疠蛮荒之地?出国也不用办什么护照,买得起船票就行。上岸也不必签证,只让医生翻一下眼皮看有没有沙眼。塞一把银子过去,有沙眼也立即变成没有沙眼。

据说船过伶仃洋时候过番人没有不掉泪的,正是:

白浪滔天伶仃洋,下无探底上无边。

举头茫茫无落处,低头空空泪沾裳!

伯父是在泰国上的岸。最初给人扛包搬运,后来肩挑小卖摆摊。娶了个泰国女人,开个小店。听说曾参预运输、贩卖毒品。总之是发财了。再不用给别人扛包搬运,而是顾别人给自己扛包搬运了。

某天,伯父在给扛包搬运的人结算工钱的时候发现一个认得的人:他的父亲,我的祖父!

原来,祖父听说南洋打工容易,有干饭吃,也过番了。打零工混着。这天扛包时没想到这一家雇主竟是儿子。终于在儿子的店里住下来。

(二)

那位新婚不久的伯母从此过起了只有一半的生活。

广东福建一带像这样被番客丈夫长期搁置在家的女人数以十万计。对于这些女人来说,丈夫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越来越微弱的讯号,一张也许会在逢年过节翩然而至的粉红色纸片(叫侨批,一种地下汇款单)和几十块钱。她们是命运悲苦的一群,鲜活的生命就如一件旧家具放在干枯冰冷的墙角落年复一年地风化。

“历来守寡二字,难言之矣。晨风雨夕,冷壁孤灯,颇难禁受。”这是清代笔记小说《锴铎》中记载的一位过来人的体会。后来就有一位年轻守寡的夫人发明一个办法,弄一百个铜钱,每夜熄灯之后将铜钱撒向墙壁,再黑古隆咚一只只摸回来,缺一只不睡,直忙得精疲力竭。撒了六十多年,直至八十余岁时拿出来做反面教材,对后辈女子说这就是帮助我守节的东西啊!那一百个铜钱都已摸得光亮如镜。老夫人的结论是:寡不是好守的,太痛苦了。你们没了丈夫的请掂量一下自己,赶快走。正是:

铜钱一百撒冷墙,黑咕隆咚寻觅忙。

缺其一只不得歇,精疲力竭调阴阳!

此事记载在宋永岳的《志异续篇》中。有一个徽州商人读到这一节赶忙介绍给妻子,因为他做生意常累月不归。当然,老夫人的结论他删去了,只说了方法和精神。于是撒铜钱的办法在徽州的守妇们中间流行开来。闽粤的番客没一个读书的,所以他们的妻子没有一个知道这个妙法。然而徽商离家不过三五个月,半年一年。闽粤番客回归的周期却比哈雷彗星(76.1年)短不了多少。番妻的痛苦程度是连徽妻都难以想象的。

伯母不知守了多少年。我的出生更加引起她心中的不平衡。祖母为了安抚,给她抱养一个叫做划详的小男孩,比我大五岁。

不久,划详入学读书。却老是读不通。我的小姑母一句句教也不行。一天,小姑母突然发现年方三岁还没上学的我,竟然把划详怎么也读不通的课文全背诵出来了!

祖母令我喊划详哥哥。我怎么也不肯喊,说:“我才不喊他哥呢!”划详喊我阿弟,我说:“谁是你阿弟?”气得伯母打划详一顿屁股。

有一天早晨,祖母发现伯母的房门迟迟未开。撞进去,发现连箱子也都不见。只剩下划详绑在床上,嘴里塞一团破布,泪流满面。

伯母选择了自由,改嫁远方一个多子而死了老婆的男人。据说生活得极其贫穷和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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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 一 二回

第112回  经历者阔别重相会  众余孽起舞唱当年

1

“我一年挣几个亿,还能摆不平你?!”

你道说这话的是谁?就是读者早已如雷贯耳的纪延玉!那个扫四旧时差点让红小兵剪成猴子,幸有墨润秋解围并因此两人在“姨妈”家幽会过一段日月,后来又对墨润秋开枪,接下去被工总绑架入二司据点作为人质的纪延玉!

数十年过去,延玉脸上少女的红嫩被皱纹、眼袋和法国脂粉所代替,当年的黑黄革命服现在被国际名牌时装所代替,浑身上下硬绷绷的革命朝气变成了香喷喷的珠光宝气。她刚刚应付完一场诉讼,从法院走出来。她是被告。原告是一名教师,诉纪延玉担任总裁的长河生物信息技术公司生产的疫苗有假,导致他的女儿打了百日破疫苗仍然生百日咳留下残疾。官司旷日持久,一向是由律师代理的,延玉并不出面。今天她忽然感到这个原告很烦,临时决定到法庭来看看这位教书匠什么熊样。庭辩结束时延玉跟在教师后头走出法院,紧赶几步跟他说:“我一年挣几个亿,还能摆不平你?!”

这句话如一记猛槌砸在教书匠的驼背上。他的腰挺了一下,站立不住似的摇晃。纪延玉不管他,迳自向她的劳斯莱斯轿车走去。保镖和司机毕恭毕敬地扶门侍候。延玉上了车,“金牛!”她说。丝毫感觉不到机器的启动,车子已经像水面快艇一般向前滑行。“放打滚!”她吩付道。司机按了三下键,立即出来音乐加吆喝:“打打打,打倒反动派!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这是数十年前文革红卫兵的舞台表演。纪延玉在公司找了十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穿上红卫兵服(旧军装加红星加皮带),配上乐队,重新录制成经典作品。给加了个歌名:《打滚》

雄壮的不可一势的乐曲和喊声,伴随着劳斯莱斯奔跑的节奏,让纪延玉有了一种所向披靡的壮怀。她几乎要大喊:“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

多年前乘着改革开放的浩荡西风,纪延玉以她的医学专业知识和父兄的人脉关系,向银行贷款2500万元,以其中500万打点关系,2000万元买下公私合营长河生物科技制作所。虽然叫公私合营,但原老板十年定息拿过,没他的份了,已完全国有化。起初不过是生产些冬天夏草长寿丸猴脑精之类,和片剂中成药。延玉接手以后开始仿制、研制西药,接着研制疫苗。立了项目,向国家卫生部要了笔科研经费。疫苗这个事技术难度颇高,延玉并不是十分有把握。但想,注射疫苗和每家每户都摆一个灭火罐那样,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用不上的。既然用不上,就没有机会检验产品好还是坏,李逵李鬼都可以混混。例如狂犬疫苗吧,被狗咬到的机会比检到钞票还难,咬人的狗也不一定就带狂犬病毒。即使有个别人打了疫苗又给带病毒的狗咬死了,也不一定就能认定是我的责任啊。万一出事情,我一年挣几个亿,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有时候一些疫苗或药品快过期了,延玉会指示重新包装或重新加料,更改生产日期!此事将导致数年以后祸起萧墙,有职工因奖金摆不平而告发,且按下不表。

眼下只说纪延玉乘着她百万元级的轿车开到金牛宾馆,她在那里长期包了808号房间。宾馆底楼有一个餐厅叫风生水起,以天价名菜著称。今天她组织了一个特色聚会,约下午三点钟在风生水起举行。此刻11点不到,她进入包房,叫了中餐,准备饭后睡一觉,梳洗以后出席聚会。

你猜什么聚会?我们常听说同学聚会。一起读过什么学校,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多少年,忽然想起,约拢来大家见见面,吃一顿饭。但今天纪延玉约的可不是同学,而是派友,或派敌。都是文革余孽,叫余孽聚会更合适。

2

起意于六天前。在鹤桂经济合作研讨会上,广西来的李书记发言时,延玉忽然觉得此人面熟。目光移向他面前的红纸牌子,写着李红遇三字。想起来了,1966、67年间,一同在三司司令部干过。李红遇是副司令,纪延玉是宣传部主任,《三司战报》总编。虽然先前瘪瘪的学生肚变成了现在鼓鼓的将军肚,但面部特征,特别是下巴那颗黑痣是认得出的。

李书记侃侃而谈。纪延玉就观察他的样貌装束。西装是名料名牌。戴的手表好像也很名贵,十万元以上。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熟女。不光漂亮而且有一定资质的那种。面前的牌子写着“首长随行”。纪延玉笑了,今天又见识一个新身份:首长随行!这个“随行”与首长什么关系呢?延玉笑着猜度。忽然明白:李红遇也是现在随处可见的贪官之一,养着二奶三奶甚至四奶,此外还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随行”!这个当年最革命的老红卫兵如今已经腐败到何种程度了啊!

文革时,国家因忙于“斗、批、改”,对大学生的毕业分配都推延一年。李红遇特别受工宣队赏识,于是在等待分配的这一年里入了党。当其时也,老一代革命同志渐老,干部年轻化的要求提上议事日程。李红遇年龄刚好赶上这一茬。文化程度上说,大学生好几年断档,之后重新招的“工农兵大学生”等于是小学生,没用。文革前入学的最后这几届大学毕业生成了宝贝疙瘩。他历史清白,出身贫农,一贯表现积极,文革中又思想观点正确,站对了队,当三司副司令,捍卫老干部的革命路线。现在入了党。这种种条件,不想飞黄腾达都难。

分配到了“广西省处理文化大革命遗留问题工作部”,简称处遗部。就是处理文革期间因为吃人风潮遗留下的种种问题。当年李红遇也差点被吃掉,变成“遗留问题”。幸好有下巴那颗痣,被谢东认出救了,现在才有机会来处理别人的“遗留问题”。他负责的是武宣县和献忠县。

领导这个部的都是有资格的老同志,红遇对他们非常尊敬。老同志革命经验有余而精力不足。李红遇年轻,有使不完的劲。跑东跑西,忙日忙夜。况且他是亲历者,情况熟悉。终于采集大量数据,把两县吃人的和被吃的名单,谁吃了谁、谁被谁所吃、吃的方式、日期、吃前“思想工作”是否做通同意被吃,以及家庭现状等等,汇集成册,为制订政策和妥善处理遗留问题提供了依据。每一个吃和被吃者家庭后边都有一个备注栏,红遇签上了处理意见。意见全都平允执中。老干部们对李红遇一致给予很高的评价。处遗工作结束以后,直接就把他提拔到工业交通厅当副书记。那是个有油水的地方。红遇是只好猫,数年间连连升官,而且带头先富起来。家中藏了要借助五六台点钞机才能数得过来的“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正屋插着的“红旗”是处遗部的老上司的女儿。外边还有几面“彩旗”,其中一个被“金屋藏娇”,算是二奶。延玉猜三奶四奶有点过份了,还没到那个层次。至于来开会的这位“随行”,目前只有“合作意向”,不好说。

3

休息的时候纪延玉就走过去,仪态万方地招呼说:“李副勤呀,还认得我不?”当年在司令部,司令叫“头勤”,头号勤务员,副司令称“副勤”。

李红遇听到有人叫他的旧职称,大奇。但一时想不起来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老贵妇是谁。便打哈哈地应酬着:“啊您是——?”

“《三司战报》总编纪延玉呀!记得不?当年您常给我们宣传部下指示:假话就是真理。”

“啊啊,那是诺贝尔说的。”

“不是诺贝尔,是戈培尔!”

“啊啊啊,是戈贝尔,看这记性!诺贝尔是专门给人发红包的,搞错了。我想起来,当年你是我们司令部的一颗明珠,大美女,三司的骄傲!”

两人就近找一个沙发拐角坐下。“如今在哪儿发财呢?”红遇问道。

“哈哈哈,一切都变了!”延玉开心地笑道,“当年我们通常是问在哪儿革命呢,如今变成在哪儿发财了!”一面递过名片去。

李红遇也哈哈笑,“革命变发财,想不到,想不到!”一边看名片,“长河生物信息技术公司,总裁!啊啊,纪总!失敬失敬!”也掏出名片,双手递上,又笑说“我依然在革命的职位上,现在你却是在发财的职位上!——我猜你这个信技公司已经是你个人的资产,对不对?或者有其它持股者,但你是主要的老板,对不对?”

“您猜得不错,当年我是贷款承包,接着买下公司的。后来上市,我是控股人。但现在革命和发财已经分不大清了。你们这些当书记的不见得比我们当老板的挣钱少!”

“看你说得!”红遇哈哈笑,掏出一只黄澄澄亮闪闪的烟斗来,还有一只景德蓝烟盒,就要装烟。忽然问:“你抽不抽烟哪?”

延玉掏出自己的烟盒来打开,里边是细一圈的白色小棍,连滤咀也是白色。一切都是那么精致。说:“我这个烟是娘们抽的。各人抽各人的吧。”

于是点上,两团烟雾从两颗头颅各自冒出来,飘到了一起。红遇长长的吁出一口烟雾,感慨说:“光阴似箭,想起当年在三司干的日子,恍如隔世!今天见到老战友,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往昔的岁月,不论经历了什么,总是叫人怀旧的。”延玉说,“例如那些所谓知识青年,吃亏大了,却也还是对上山下乡念念不忘,说什么青春无悔。我们文革期间在校的大学生,并没有吃亏,而且玩得很开心,更加要无悔了!我常常想起在三司战斗的日子,仿佛还闻得到那油墨味和火药味。所以刚才一认出你,立即上前问候!”

“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见到你!”李红遇神彩飞扬,挥舞着烟斗,“当年在三司司令部干的人,还有没有在黄鹤的?有没有后来遇见并保持联系的人?”

“有啊!胡连杰在美国养老,领着中国的退休金同时领着美国的社会救济住着美国的养老房,日子好过得不得了。前年回来探亲时遇见他了。他儿子在美国。”

“啊啊,那老兄当年一提起美帝国主义咬牙切齿,现在跑美国去了!”

延玉大笑:“嗨,现在一个劲誇美国空气好天空蓝,这也好那也好。反而对中国这问题那现象咬牙切齿。不能提当年!提当年谁都说不通。例如我吧,当年提起资产阶还不是咬牙切齿?可现在我自己变成资产阶级了!”

红遇也大笑:“不要叫资产阶级嘛。叫,叫先富者吧。邓小平同志说,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是?先富带后富嘛!”

“哈哈哈,还是你书记有水平!什么东西都能自圆其说!”

“自圆其说很重要。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

“对呀!”纪延玉拍腿称是,“反正得给自己内心一个解释,不然就人格分裂了!”

“这就是毛主席说的道理: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合新的形势,就得学习。”

“你还是语录不离手?”纪延玉又笑。

“离手。要是现在还随手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不合时宜了。但毛主席的许多话,我们这一代人都烙在脑子里的。想忘也忘不了。当时天天念,就如雨檐下的石阶,滴水久都凹下去了。你能将那些凹痕抹掉吗?你有没有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毛主席的话?”

“有的。大约我们这一代人都有的。据说有一种病叫语言强迫症,不断地重复一些语词,嘴巴停不住。我们和语言强迫症的差别只是嘴巴这一关还没有失控。脑子里不断地重复一些语词,这一点是一样的。也许可以叫做思维强迫症,或叫时代后遗症。”

“时代后遗症!这说法很有趣,很有趣!当年我们有一个女同学叫林博源,她说过时代会给我们留下抹不掉的烙印。”

“林博源我知道,三司开会的时候见过,现在在我的QQ聊天群里边。林博源变成一个落后分子,愤世嫉俗,否定改革开放。说现在社会的腐败情况说明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大约这老太太没挣到钱。”

“啊,你们建立一个聊天群?什么群?老三司群?”

“也不光是老三司的。也有老二司的。想不到吧?叫文革经历者群。”

“好,好,好!那么我也加入群里边去吧,行不行?”

“行,当然行!你是黄鹤市文革一个重要人物,现在又是改革开放的得力干将。缺你就像缺一个后背插大旗手里拿大刀的花脸。相比之下我不过是跑龙套的。”

“你不是跑龙套的。你的角色比我还精彩:经历过危险,捉入二司去当人质,枪口下交换出来!”

“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怕。差一点就像白慕红那样砰的一声报销了!”纪延玉伸了伸舌头,“在二司乌龟壳关了二十八天,也担惊受怕,没被那个母夜叉做成人肉馒头。但我弟弟就没能活出来!”说到这里,纪延玉悲咽了,就如万里睛空掠过一阵乌云。

“文革真的像一场战争,许多人都经历过危险。”红遇想起自己差点被做成瓦烙人肉片,也伸舌头。不过这节故事他回到黄鹤之后对谁也没提起过,此刻也不想讲。于是讲起了张庆余:“我的老朋友张庆余就被墨润秋筷子扎死了不是?要是不扎死,张庆余一定是个比我大得多的书记,进政治局都有可能。”

“真的筷子能扎得死人吗?当时那样传说,我还真不信。”纪延玉说。

“电视报导过一个奇人,能飞筷子扎穿玻璃。而扎死老张的筷子还不是普通木筷子,而是铁筷子!你猜那铁筷子是谁的?我的!”李红遇提起来大叹息,觉得自己是无心的帮凶,“原是我妈的陪嫁,六双,老古董。那年回家,看很精致,就向妈要了一双。没想给墨润秋随手捡起当了武器!”

“哈哈哈!要不是铁筷子,他墨润秋可能还没有那样的功力凭一只木筷子杀人。你怎那么巧啊,偏就向你妈要了一双古董!”

“嗨!”红遇又大叹一声,“不谈了不谈了!谁晓得会是这样!”

“据说白慕红是被一个四人小组策划冷枪射杀的。小组中一个人后来被老婆杀了,老婆入狱刚好与母夜叉蒙曼关一起。从这儿蒙曼得知开枪射杀白慕红的是张庆余。因此蒙曼从监狱逃出来,找到墨润秋,让墨润秋去为白慕红报仇。”纪延玉说。

“过程好像是那么回事。长阳监狱百多年都没一个犯人成功脱逃过,不知蒙曼是怎么做到的。墨润秋杀人以后跑了,是和蒙曼一起跑的。”

“是吗?”纪延玉不免有些伤感,“和母夜叉一起跑?他们是轧姘头的关系吗?”

“是的。两个人常在校外一个老婆子屋里搞腐化,差点让我带人去捉住!”

听这,纪延玉差点笑出声来,说:“和墨润秋在老婆子屋里搞腐化的,不是蒙曼吧?”当年和墨润秋在姨妈家的幽会令纪延玉至今想起来回味不已。两人都在胃口好的年龄吃了一段时期的好菜。后来,无论跟谁都找不到那样的销魂感觉了。

听这,红遇如在一个旧案子中发现新线索,睁大眼睛看纪延玉,问:“不是蒙曼?那会是谁呢——你好像知道点什么?”

纪延玉笑说:“我只是感觉不大像蒙曼。瞎说的。你个笨蛋!要是捉住就精彩了!”

红遇如坠五里雾中。当年其实也是猜测,没有蒙曼的任何证据。回想此事,闷闷的说:“我得到情报,专门派三个人跟踪监视。吃定两个人进老婆子家,上楼。我的人还听到男的女的在上面说话,浪笑。一个我的人骑车回来报告,留两个前后看住门窗。可是等到我带队冲进去,却没有人了,你说怪不怪?”

“啊,这么说起来,难道是神秘事件?——说起来也怪,那次我近距离向墨润秋开枪,居然没打中他!据说此人有超自然的本事。”

李红遇感慨万端地吸着烟,说:“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很有意思。虽然停课耽误了我们的学业,但文化大革命实际上使我们的人生变得更加精彩。”忽然他有一个绝妙的主意,说:“把文革经历者群约来见见面如何?大家怀怀旧。吃一顿饭,我请客。”

“这主意好!”纪延玉朗声说,“我早有此意,只是未实行。今天你来黄鹤开会,正是聚会的时机。回去我就在群里发通知。AA制,每人出30元。”

“30元不够吧?”

“当然不够。剩下的我来出。之所以说AA制,是为了大家认为是吃自己的。也免认为我炫富。”

3

纪延玉在QQ群发起聚会倡议,得到大家响应,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吃喝的同时搞点文艺节目,跳跳广场舞什么的。经过商议,决定由原二司宣传部勤务员李乐和纪延玉共同策划文艺节目。吃喝AA制,每人30元,采取自助餐形式以方便自由交谈。

金牛宾馆底楼的风生水起餐厅大而精致,连着花园回廊假山水池之属。下午两点,就有余孽们陆续到来。都老了,与“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同学少年红卫兵那会儿全然两样。当年最神彩飞扬的中学红卫兵,青春在乡下耗掉了。闹回城,好歹找了个工作,没多久却遭“下岗”,钱和住房都“大不易”。此时全都神情敛缩。

大厅的后端设一个尺把高的地台,可能是有时主持婚礼之用的,此时布置成了聚会的小舞台。上挂横幅:“文革经历者群怀旧聚会”。音响铜鼓俱全。放着“我们来到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歌曲,这是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的调。又放纪延玉制作的《打滚》。陆续到来已过百人。主持人是纪延玉从公司叫来的一个年轻姑娘,穿得若隐若现珠光闪闪。她手里拿着话筒笑容可掬地走上台来,宣布说:“黄鹤市文革经历者QQ群聚会现在开始!”老头老太们被年轻靓丽主持人的活力带动,情绪开始涨上来,噼噼啪啪鼓掌。“尊敬的文革老前辈们,我叫朱珠。我们纪总,文革经历者群群主,让我来主持这次老前辈聚会,非常荣幸!非常荣幸!本人没来得及赶上文革,遗憾之至!”

“姑娘,要是赶上文革,你就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初次教育去了,像我们一样!”靠近小舞台的一个六旬大妈说。

“不是再教育吗,怎么是初次教育呢?”朱珠问。底下哄堂大笑。

“好,好,好!能够逗得尊敬的革命前辈开心,就是我作为主持人的成功!现在,请群主纪总裁讲话,大家鼓掌!”

掌声零零落落。毕竟,大半的人原先是对立派,现在坐到一起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纪延玉春风满面地挥手走上台来,鞠一躬,讲说:“大家好!我们这个群肯定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经历了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文化大革命,由原先的你死我活到现在的大家一起活,成为群友,不容易。群员大多在本市,也有外地参加进来的,甚至海外也有要求参加的。很了不起。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一起来了。四十多年前我们这些人由于观点不同,斗得头破血流,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对不对?今日我们走一起来,共同的革命目标不谈吧。现在改革开放,目标恐怕是各各不同的。我也弄不清楚。今日我们走一起来,就是为了吃喝,为了怀旧,为了找乐子凑热闹。现在,那几张长桌子摆的是酒、饮料和零食点心。我们采取自助餐形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家先喝起来。边喝边谈。六点钟再送出来主食,那时再开始晚餐。”

群主退下,乐队奏《欢乐进行曲》,纪延玉公司的文艺小队上台跳舞。群员们一拥而上到桌子边取酒取饮料冷食。

4

杨任重和郭方雨也来了。他们当初是分配了工作以后,在单位被捕的。出狱以后仍然回到单位,捧一个吃不好饿不着的铁饭碗。坐过牢的人一般会有一付“官司面孔”,是高压高闷环境在人的神情上造成的无形有状的印迹,几分暗晦,几分无奈。杨任重1970年出狱以后,想做点小买卖,又被以投机倒把罪关进去两年。此刻和郭方雨坐在拐角沙发,像是乡村里两个做过官却被贬斥抄家的员外郎,落寞而踞傲。当年参加二司的人看见这两位老头领,纷纷过来打招呼,问近况,眉宇间充满同情。有几个代他们取来了红酒和冷食。两人接过谢了。

林博源也来了。她的人生境况混得不怎么样。虽然当年是保守派的得力干将,而且保守派先败而后胜,与先胜而后败的“三种人”杨任重郭方雨流完全处在不同的势位上。但林博源一没有纪延玉般的家庭背景和人脉关系,二缺乏在现实生活中闪转腾挪将利益最大化的本事,因而成绩平平。丈夫与她一样是个假革命,但假的成分不如她,是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角色。两个人都在普通工程师的职位上,工资虽然比改革开放前有较大提高,但物价也贵了。丈夫已经退休,但退休待遇双轨制,拿到的退休金还没有邻居一个在行政编制单位看过门的退休老头高。大儿子虽然考了个公务员,却年过35仍然打光棍。小儿子连饭碗都没着落,在家啃老。这一家子比起社会上出现的许多“先富起来”的人,已经是穷人了。于是林博源不知不觉地将思想观点转到了落后一边,认为打击“三种人”是错误的;认为文革整走资派没有错,是该整;认为毛主席最担心的资本主义复辟终于发生了。因此当她发现杨任重郭方雨这两个老造反头子也来了时,竟热情地走过去,把高脚玻璃杯换给左手,右手伸出去。

“你是胜利者,我们不同你握手!”郭方雨说。

“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失败者。走资派才是胜利者。现在不但有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社会上也到处是走资派!”

这位老保守派突然亮出的造反观点十分出人意外,二人终于和她握手,笑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你们被吓坏了?在监狱里被改造好了?认怂了?走资派还在走你们不斗争了?现在出现了许多让人气愤的事情,连毛主席都有人敢否定!”

“是吗?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杨郭二人说起文革中这句流行语,却嘻皮笑脸地。

郭方雨说:“博源,看样子你没‘先富起来’。要是先富起来就不会这样说话了。我们属于错误的‘三种人’,没前途。你却是正确的三种人,理应受重用的咯,怎么也混得看起来不怎么样呢?”

“重用个差火!当年要是你们造反派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继续掌权,我倒有可能重用些。后来都是走资派,重用要塞钱。我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现在一个处级要多少钱你们知道行情吗?——不谈了不谈了!看样子你们早已蜕化变质,提起毛主席也嘻皮笑脸的。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博源悻悻离去。郭方雨说:“她还是极左世界观,坚定的毛泽东主义者。刚才应该和她谈谈民主选举、三权分立、允许私人办报不许政府办报之类的。”

5

纪延玉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皮夹克红领带的领导干部走上台来,说:“先生们女士们,我向大家介绍一位老朋友,新群友,广西来的李红遇书记。可能有不少的人认得。他是当年我们三司的副总勤务员,李副勤,曾经领导我们向党内走资本道路的当权派斗争。现在成为党内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这次来黄鹤参加经济合作研讨会,听说我们有这个群,非常热情地要求参加进来。我现在宣布:欢迎李书记李副勤参加文革经历者群!大家鼓掌!”

掌声零零落落。毕竟,这些群友原来都不是一家人。现在满腹牢骚的人不少。也已经不是轻易就能鼓掌的年龄。

“啊——啊,我想起来了!”一个看起来还比较利索不太显老的人兴高彩烈地喊说,“你就是在南下学生辩论会上发言,拍胸脯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红遇是也,世代贫农解放时家里穷得只剩一条绳子差点便用它来上吊的那位!”

李红遇料不到有人记性这么好。尴尬地笑说:“别提,别提过去!别提万恶的旧社会,也别提我们年轻时那穷光荣的时代。现在改革开放,大家都富起来了。”

“你富起来,我们可没有富起来!”一个人说,“我们这些老知青穷得家里也差不多只剩下一条绳子了!”

许多人大笑。纪延玉也笑,说:“别那么誇张嘛!最多只能说暂时还没有富起来。现在,李书记和他的党内走社会主义道路当权派同志们,正在带领大家实现中国梦,走向共同富裕的明天!”

“对呀,对呀!”李红遇说,“每想到还有一部分人没富起来,我就忧心得睡不着觉。我这次来黄鹤开两地经济合作研讨会,这个会正是为了开拓创新型经济,更快地提升全民富裕的速度。相信不理想的状况很快会得到改善。我们群主纪大姐也参加会议了,久别重逢,说起黄鹤市有文革经历者QQ群,我感到非常宝贵,要求也加入到群里边。我们都是同时代人,经历了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文化大革命,人生因这场革命而变得更加精彩。我们当年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现在是老当益壮的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我愿与大家一道来重温激情澎湃无限荣光的岁月!”

“别来无恙啊李书记!”一个敦实的老头拱手喊着走上台来,红遇定睛一看:是杨任重!吓一跳,是不是要来一场拳击比赛啊?

台下数百双眼睛探照灯似的聚焦在杨、李脸上,都知道当年全市最大的两个学生组织,一个二司,一个三司,斗得头破血流。此刻,前二司司令和前三司副司令台上见,会演哪一出呢?

李红遇惊着双眼,却也下意识地拱手,以礼相见。“你好啊杨司令!一别四十年,你受苦了!看起来身体还好,见到你很高兴!”

“李书记啊,”杨任重说,口气平缓,“尽管当年我们是对立的两派,后来的结局也不同;现在你在天上我在地下;但我心态平和得很,对人生世事看得开。想想我们生而为同时代人,鸿蒙大学同学,也是缘份不浅。所以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情不自禁上来与你叙叙旧。想来你这个大书记,不介意与我这个刑余之人聊聊天吧?”

纪延玉招呼朱珠拿酒来。“啤酒?红酒?”“不,白酒!”

“老杨啊,我虽然现在当了个书记,其实咱们是平等的,你说对不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也就是说,人民是主人,而我们当干部的,是仆人,公仆。”

“这么说起来,我,以及台下这些先生们女士们,是主人,而你是仆人咯?”杨任重笑说。底下的人也笑。

朱珠一托盘三杯酒拿来了。纪延玉取一杯在手,对李、杨说:“两位文革干将今日相谈甚欢,相逢一笑泯恩仇,好!见到这个场面我特别高兴。来,让我敬两位一杯!”

两人各从朱珠托盘里取酒。

“今日相逢请畅饮,共忆文革话当年!”纪延玉举杯说。

台下鼓掌,喊:“好!”

“小将如今变老将,你我共做中国梦!”李红遇说。

台下鼓掌,喊:“好!老杨也来一句!”

“往事如烟不堪忆,且向梦里觅故乡!”杨任重说。

台下热烈鼓掌喊“好!”热烈的气氛充满整个大厅。

纪延玉举杯向两位,又向台下众人致意,“来,大家一起喝!”于是台上台下一片叮叮当当碰杯声。

杨任重喝一口,吁气,看着杯子说:“这酒够劲!刚才说到哪儿啦?对了,是说李书记你是我们的仆人?”

“可以这么说吧。”李红遇吱唔着,“老杨,我们虽然在不同的位置上,却都是为人民服务。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对立着干,现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很好的嘛。其实也算不上恩仇,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嘛!”

“李书记啊,我想问问,现在你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怎么看?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我们久别重逢,聊聊。”

“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了结论: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错误发动的,被四人帮利用了的十年浩劫。我当然也是这个看法,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嘛。不过,老杨,现在好像文化大革命变成敏感词了,不大喜欢人家提起。最好将它忘记掉。以后的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啥玩意儿才好!”

“嗨,以后的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啥玩意儿,那就可惜了!文化大革命可是十亿人花了十年时间打造出来的世界品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是不是?耗费那么巨大的一场全民运动,我们的愚蠢,我们的疯狂,那么多人吊脖子,那么多人被杀甚至被吃,这一切怎么能够被遗忘呢?”

李红遇举杯说:“来,喝!这酒够劲。老杨啊,你还是没改当年的脾气,说话带造反泡儿。世事往好听的方面说嘛。历史选择性地取舍嘛。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你混得没我好。这是生活的真经。纪大姐,那添酒的姑娘呢?你看老杨杯子空了!”说着仰脖,将剩酒倒进喉咙,将杯底向杨任重亮了一下,“这酒好。咱哥俩今天要喝个一、一醉方休!”

朱珠提酒瓶大步走上来,给两男人添酒。两人又喝。李红遇一高兴,揽住杨任重的肩膀说:“兄弟啊,将生活过好才是硬道理。要紧的是顺应潮流。人最好变成一只小鸟,随时依偎在社会的肩膀上。纪大姐,找个地方坐坐,我和杨司令私下聊聊!”

这时又有一个老头走上台来,边走边说“李书记,咱们可是同班啊!你发达了,不会认不出吧?”高个,络腮胡,背有点驼。李红遇定睛一看,是郭方雨!接着又一怔:方雨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却是林博源!博源直指李红遇的鼻子说;“李红遇,你肯定是个贪官。是不是?”

纪延玉上去将林博源一把抱住,说:“博源你怎么才来啊?好,好,好,今日都是老同学见面,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将博源温和地推转身,跟大家招呼道:“你们都跟我来!小珠,找个包间!”

朱珠前导,将四人安排到一个包间。纪延玉转身回到台上,说:“让他们休息一会儿。现在我们大家继续吃喝,或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小珠,你来照顾,让革命老前辈们开心起来。放音乐。文艺小分队把舞跳起来。我去关照几位文革老头领,不要让他们喝醉互掐。”

6

当纪延玉回到包间时,四个文革老将各自端着一杯酒在站着说话。还好,并没有互掐。李红遇正在说:“博源,你问我是不是贪官。我承认我是。你们不知道,现在官场上混,不贪还真不行。如果世人皆浊我独清,就没有朋友,人家就不信任你。不要说升官,混都混不下去。我们文革初期大批判,批《海瑞罢官》,说清官比贪官还坏。记得不?”

“哈哈哈!大批判的成果没想现在显现出来!”郭方雨说。林博源则现出苦笑,脸上一片迷惘。

“坐,坐!坐下说。”纪延玉招呼着。于是大家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早被朱珠摆满了酒和果品。纪延玉想起什么事,又出去了。

“你说的情况,我在网上读到过。”杨任重口气沉沉地说,“世道的确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不但官场上贪风习习,便是网间也有许多赞贪言论。说‘要发展经济,就得容忍贪污腐败。道德洁癖人士是病态的,不健康的’说‘清官尸位素餐,没有进取心,并不是老百姓真正需要的’说‘不贪则说明上进心不足,甘居人下’。诸如此类的发言很多。”

“说这些话的,大约都是些嘴巴上沾着油渣的货色。”郭方雨道,“就是说,多少沾到了贪的利益,得到了实惠。倘毫无利益,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如果不是身在贪族之中,也必定是拿钱发帖。社会已经堕落到这地步:公开頌非而谤是!”

林博源义愤填膺:“李红遇,虽然社会环境在滑落,但你作为当年正宗革命派组织的副司令,作为斗私批修时代由工宣队提拔入党的共产党员,应该洁身自好坚守正气立在正能量一边,与腐败现象作斗争呀!怎么能够同流合污呢?”

“博源,我承认我做得不好,必须斗私批修触及灵魂。但灵魂是复杂的,世界是复杂的。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人一旦走到这地步,已经跋前疐后,斗私不能批修不得了。你们不知道,我一边享受着一边也是提心吊胆啊,说不定哪天就被双规了!还好的是跟对了人,目前看来没问题。不是有一句话吗:女怕嫁错人男怕认错行。我给加了一句:官怕跟错人!”

“哈哈哈!”博源破怒为笑,“说得我倒有些同情你了!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倒不如我们平头百姓,不怕双规不怕破产。无官一身轻。仿佛什么书上有一句话,是不是唐吉诃德说的:良心是最好的枕头。”

“阿Q精神吧?”郭方雨笑道,“贪不到便说良心是最好的枕头。博源,我不知道如果你在可以贪污的位置上,会不会也伸出手去?”

“那不会!”杨任重断然说,“说别人恨贪是由于自己贪不到,这正是网上一种人的无耻烂言。把普天下人性都说得毫无希望了!”

“重要的是,要有好的制度来管理人性。”林博源说。

李红遇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走进门就说:“我不知道你们三位日子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各人给我一个账号,回去我给每人打十万块钱过来。长安居大不易,你们平常一定是过得紧绑绑的。老杨老郭几年牢坐出来,更加窘迫,这是可以想象的。博源家中也免不了有难念的经。兄弟我命好些。今日有幸相见,希望你们接受我作为一个老同校、老同班,博源还加上老同派,的一点孝敬!你们不知道,多年来我在官场上混,简直迷失自我,缺乏真话真情。今日见到几位,仿佛又回到纯洁的学生时代,我是把三位当成兄弟姐妹看的。倘三位能接受我一点礼物,我将非常荣幸,也是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一番话把博源说得眼泪水哗的一声就冒在眼眶上了。杨任重郭方雨显然也被感动,脸上冻住了一般。杨任重说:“老李,我真的很感动,看到人间诚挚的真情。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馈赠。不排除今后的什么时间,人生社会说不定的,如果我或我的家庭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那时不排除向你求援的可能性。目前我的日子倒还过得去。所以你的心意我领了,非常感谢你有这份同学之情。不过,老李,我倒想起我们国家还有千千万万比我还穷还艰难的同胞。他们老无所养,据说乡下自杀的老人多有。他们病无所医。我看到过一张相片,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街头给两岁的儿子下跪,因为她付不起孩子的医疗费。还有因没钱给孩子治病而带着孩子投河的。每看到这类信息,我几欲掉泪。乡下人壮无所业,不远千里进城打工,挣微泊的几个钱,乡下到处是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那些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都成问题。从你对我们的馈赠盛意可以看出你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我希望你把慈悲心扩展到广大同胞身上。你现在当着父母官,公门好修行,拜托你在党内多为百姓着想、说话。不但搞好经济,同时也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使国家民族走向富裕兴旺。这是我的意见,代表我自己。方雨博源你们什么态度自己说吧。”

“老杨说出了我要说的话。他的意见代表我的意见。”郭方雨说。

博源说:“红遇,你的心意令我感动得泪水都差点冒出来。毕竟老同班,又老同派。大家都存着久远的感情。那次张庆余对我发怒开枪,幸亏你死命拽住他,也是救了我一命。如今又慷慨地想馈赠我金钱。十万在我是不小的数字。我是有难念的经,但再困难也不能要你这个贪来的不义之财。刚才杨任重部分地说出了我的意见,希望你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多为人民着想。少贪点,多为人民说话点。我虽然也在党内,但人微言轻。你在重要的岗位,说得上话。中国往何处去,你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研究。”

纪延玉在门口探进头来说:“你们要是聊到一段落,出来与大家一起乐吧。外边热闹着呢。”说完又消失了。

郭方雨立起来,握住李红遇的手,说:“今天真是幸会。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红遇,但愿你平安,在官场不要出什么事。请接受我作为老同学老对头的良好祝愿!”

杨任重和林博源也立起来,说“走吧,出去看看。晚会结束的时候再互留联系方式。”

7

他们出来到大厅。大厅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评选最悲惨的人”活动。有一个人忽发奇想,说他屋里保存有相当可观的文革物品,光大小像章就一箩筐,还有塑像,以及传单、小报之类。将来可能价值不菲。他无家无后,想把这些东西赠人。今天适逢聚会,干脆拿来当奖品吧。建议在与会者中间评选出一个最悲惨的人,他将这些文物奖给他(她)。大家对这个提议热烈赞成。于是互相推荐,代讲或自述悲惨故事。故事很多,谁最悲惨相持不下。最后,举手点数,评选出一个最悲惨的女知青。此刻,她正在为得到这个殊荣而泣不成声。

从包间出来的几个文革老头领了解到这个情况,跌足说:“哎,我们错过了,早出来听听多好!”

纪延玉觉得气氛太沉重,讲话说:“好啦,既然评选结束,现在大家乐起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向前看,不争论。来,文艺小队,把乐奏起来,舞跳起来!”

于是群友们开始轻歌曼舞。基本上是大妈们习惯跳的广场舞。朱珠一托盘装了一摞无钱话筒,说:“革命老前辈们,我现在分给大家话筒,想唱的可以唱起来。大厅左右前后中间都发两个话筒,想唱什么唱什么。话筒可以传递,各人唱各人的。我们不要求一律。听说文革时也是各说各话,是不是?”

这一下“文革老前辈”们来劲了。一个先拿到话筒的大妈唱道:

解放时我们穿开裆裤,出生在旧社会末端。

另一个稍为年轻点的,接过话筒唱道:

我们出生在新社会,穿开裆裤是在反右那年。

几个拿到话筒的人齐声呼应,唱道:

成长在毛主席的光辉下,听到的是既纯又正的宣传。

因而无比自信,来到了幸福的人间!

一个话筒唱道:

    直到大跃进,肚子饿得慌。坚信是暂时因难,没动摇信仰。

杂七杂八,群魔乱唱。这个唱完那个唱,东边唱完西边唱。边唱边舞,各唱各的,居然听起来可以从中选取一些句子联袂成篇:

    最幸运是碰到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举世无双。

    革命大串联,火车挤得,站厕所间。

 我是乘闷罐车进京,手拉手摇晃。

    我们来到天安门,热泪盈眶!

    见到了毛主席,欢喜禁不住,往空中抛鞋帽衣裳!

    啊啊啊,一辈子,梦里一般!

杨任重郭方雨林博源李红遇,还有纪延玉,受气氛感染也下到场子里,跟大家一起唱和跳。

    啊啊啊,一辈子,梦里一般。

    上一代人的智商决定了民族的方向,

    民族的方向决定了下一代人的命运。

    我们都是命运播弄下的幸运儿,几度痴狂。

    为了一个图腾,喝醉一般!

    为了一个图腾,喝醉一般!

(全书完。2019年2月4日星期一,农历腊月三十日,除夕,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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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 一 一回

第111回  文化大革命怎回事  风雨北湖边三人谈

1

向逵回去就在QQ给竹溪英石发消息:“老愚,在吗?你猜我今天到哪儿去了?——参观知青安养中心了!”

“是吗?那地方对游客开放?”

“我不是普通的游客。我结识了里边一个女医生。想起你的醉图腾,觉得你要是到里边看看会获得更多素材,把小说写得更加丰满些。那个女医生本身也有故事,对爷爷奶奶动刀,帮助他们自杀,因此坐了十几年牢。”

“啊?”竹溪英石看此几乎跳起来,“我阅过那么多自杀案例,还没有由亲人帮助动刀的。这个很特殊!”

“和女医生见一面,如何?”

“那太好了!正是我所盼望的!”

“下个星期天我请吃饭。你和女医生亲自聊聊。她姓唐,叫唐朝玉。然后再约个时间去参观知青安养中心。”

“好的,好的!太好了!不过我想现在就把电子稿先发给唐医生看看,等她看完以后再见面。那样有较多的谈资。”

“电子稿我这里有,已经发给她了。”

2

杏花村酒家位于城郊,依山面湖,类似于农家乐。向逵订了个小包间。开轩面湖水,浪逐远山虚。雾气笼罩,似要下雨。向逵和英石先到。向逵掏出香烟来,英石说:“不要抽烟吧,唐医生怕不怕烟味?”

这时唐朝玉就到了,刚好听到英石的话,说:“不要紧的,你们抽吧!”

英石转头,见到一个风韵可人的中年三期女士,知道这就是唐医生,不由得眼睛放光,忙站起来。向逵作了介绍。

“您好,唐医生!”

“您好,竹溪先生!”

竹溪英石走过去帮唐朝玉拉开椅子,将她安排在自己和向逵座位对面窗边的位置。长方桌,两边各两座。唐朝玉道谢坐下。两男士也落了座。竹溪英石给朝玉倒茶,说:“见到您真高兴!一个名医,文化大革命中有不凡的经历!”

“我读了醉图腾,很震撼!”唐朝玉说,“今天见到作者,更加百感交集!我自己虽然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但看到的和体验到的只是一个小范围。你的小说却是全景式地展现文革的过程,有大范围的扫描也有近距离的特写,细节很丰富。因而与我自身对文革的印象和感受比起来是更加清晰和深刻的。就如原来只生活在几棵树上的猴子忽然乘直升飞机俯瞰了整个森林。我感觉这将是一部传世之作,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想把我的经历讲给你,也许可以化进你的书中。”

服务员送进来一个冷盘。接着送进来火锅,点火。向逵说:“好的,我们慢慢聊。”把餐具开封,铺排,“反正多的是时间。现在先喝起来。”倒啤酒,举杯说:“来,为今日我们能坐到一块,干杯!”

“为醉图腾,干杯!”唐朝玉举杯说。

“为互联网,干杯!”竹溪英石说。

喝了酒,唐朝玉感慨地说:“是呀,应该为互联网干一杯。没有互联网,我和向逵就不会相识,也没机会见到竹溪先生。”

“没有互联网我也不会获得那么多资料来写醉图腾。”

听此,唐朝玉热切地说:“竹溪先生,你写了文化大革命。我这一辈子最大的事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所以今天来,我想听听您对文化大革命的研究。我想问你,”一边打开提包,取出一迭稿纸,“这是我自己及我家的事,我的回忆。为您写的,作参考。”递给英石。又取出一个本子,打开,“这是我准备向您提的问题,请回答我好吗?还有我读醉图腾的随感。”

“好的,你问吧。”

唐朝玉看着本子,说道:“竹溪先生,您知道我家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历了恐怖。向逵已经略提到我是不是?但我家的恐怖,比起你书中所写的情景,还是小巫见大巫。最让我震撼的是关于杀人吃人的情节。真有那些事吗,或是你杜撰的?”

“不是我杜撰的。真有那些事。北京大兴县杀人是依据《炎黄春秋》杂志刊登的刘元兴的日志,及远方出版社出版的书《那个时代中的我们》中张连和的回忆文章《五进马村劝停杀》。高皋、严家其合著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也提到了大兴县的事。大兴一个星期中杀了325人,大的80岁,小的才38天。有22户人家被灭门。我只是根据这些资料构思出人物和细节来。许多细节不用构思,五进马村劝停杀中有。”

“细节写得很有趣!”唐朝玉赞道,“那个公社书记在会上动员杀人的时候,手掌伸直如刀状往自己的脖子割过去,又割回来,问‘明白了没?’这很生动。”

“那个公社书记胡福兴,以及团委书记高福德,真有这两个人。书中用的是真名不是化名。改革开放以后,胡福兴在街上开了一家小超市,当老板了,没想到吧?有记者去大兴县调查文革杀人的事,居然进入这家小超市向胡福兴打听。当即被轰了出去。到街上去问,路人也躲躲闪闪不敢言说。”

唐医生和向逵都听得很惊诧,似乎是面对歌德巴赫猜想,无解。

唐朝玉继续她刚才的话说:“动人之处还有,妇女主任在田头向卫铁柱一家说‘天气不好,当心点啊!’诸如此类。”

“妇女主任真有其人,用的也是真名,出生于寺庙并在寺庙长大的。借天气示警的那句话却是湖南道县一个心存慈善的干部说的,我把它挪到北京大兴,由妇女主任说了。”

“啊,这一挪用、拼接,还真自然!我对小说艺术有点懂了。湖南道县你没有直接写,只是写尸体从一条河漂下来。最让我惊心的是,有一组尸体用铁线穿锁骨扎成一个圈丢进河里。人们远远地数是七具尸体,却有一个眼睛好的小孩数出是八具。原来,其中一具母尸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呢!”

“这也不是我虚构,是谁的回忆文章中写到的。我在网上读到时还没有起意要写醉图腾,所以没收藏相关文章,也记不得标题和作者了。但谭厚成的报告文学《血的神话》是主要的一部,成了我写广西吃人风潮的主要依据。”

桌上水陆兼备,屋内暖气洋洋。酒过三巡,谈兴更浓。

向逵说:“广西的事写得太过血腥,看得我都心里发毛!”

“实际发生的情况比我写的还要血腥!许多材料都没用上。例如一个女教师,她的父亲是国民党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解放时原要带领全家跑台湾的,却没挤上飞机,而留了下来,回到原籍广西。这个女孩子长大以后当了小学教师。就因为这个家庭历史问题,女教师和她的丈夫及三个幼小的孩子被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判处死刑。当地有一种地貌叫天坑,是多少万年石灰岩溶蚀造成的极深凹陷,里边野草荆棘,暗无天日,只有蛇类可以生存,四围都是高达数十米甚至一两百米的陡壁,不论人还是野兽落入其中就出不来。天坑被选择为执行死刑的地方。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宣布名单,把人推到坑边,一棒打去,踢落天坑。女教师以为他们会放过小孩。并不。三个拚命奔逃的孩子像小鸡一样被捉住,丢进天坑。她们一家五口没有即死,爬到一起哭。在黑暗和恐怖中挣扎。旁边是二十几具其它死刑者的尸体。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水喝,四岁的女儿渴得打妈妈咬妈妈。那悲苦宛转的情形叫人想之心酸。七天后女教师独自被人救出。”

唐朝玉眼角闪出泪花,“简直不忍卒听!”她说,掏出手绢揩眼。“这个悲惨的情景需要文学家来将它细细描绘。你怎么没写进醉图腾中呢?”

外边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檐水在窗外垂落,滴在下边的荷叶上。

“当我看到这个资料的时候,全书初稿已经形成。广西的事通过李红遇回乡探亲的见闻一气呵成。再增添内容就要改变结构,增加章节。后来我还读到更多的资料。一个女的专政对象要求别动刀子,她自己投河算了。跑到河边跳下去,水里沉浮着,岸上的人便拿长竹竿按她。这些细节,本来可以写。但我有点偷懒了。”

“便是这样偷懒也已经让我非常震惊!不偷懒更加了不得!”唐医生说。

“刚才阿逵说我写得太血腥,实际上许多悲惨之事只是一笔带过。例如把父母杀了,把女儿强奸再杀,或留下幼小的孩子无依无靠。我只是通过李红遇在小饭店就餐的过程,点到为止,没有着力去写。还有那吸脑髓的老头子,挖眼睛的老婆子,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没有正面直接写他们。笔法有些像电视的打马赛克。”

火锅滚沸。向逵给客人让菜,一边说:“唐医生受震撼。我也很震撼。但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啊,不知道发生过杀人吃人的事情。你现在要是到街上去问行人:听说过文革中广西吃人肉的事吗?知道文革中北京大兴县、湖南道县屠杀黑五类的事吗?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没听说。倒好像全是你老愚造谣似的。”

“是的,知道的人很少。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例如说,阿Q显然不喜欢别人老提到他祖上以及他自己做过不好听的事情。况且阿Q后来做了未庄的村委会主任,更加不喜欢别人讲他家过去的有些事了。那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曾有一段比较宽松的时期,回忆和议论的文章出得来,五进马村劝停杀之类,印成铅字。放后来就不行了,肯定出不来了。文章只能网上发发。还不是所有网站都给发。大部分网站的主管都是长不出胡子的男人。个别网主比较开明,敢发。但这些文章不讨未庄村委会欢喜,着令删了。或锁帖,沉了。我看到的,只是在未删或未沉之前的少数文章。”

“这些少数文章幸亏被一个叫做蓬舟阿伟的文人看到,将它写成小说。”唐朝玉说。

“虽然是小说,却是真实的记录。我曾经把其中一章以《小说青海223》为题发在凯迪社区史海钩沉上,有一位读者跟帖留言说‘这是实事,不是虚构’。他可能是事件的在场者。这就是醉图腾,虚构的人物,真实的事件。”

“你这本书真的很有价值!”朝玉深深赞许,一边举杯:“来,喝!再次为醉图腾干杯!”

三人碰杯。英石继续说:“残酷事少人知道的第二个原因与人们的精神境界相关。要是某女歌星与某老板有私生子,消息就会不胫而走,广泛传播。可是关于政治、历史这些事,感兴趣的人不多。文革杀人吃人即使有所闻,也不大惊小怪。想,反正杀吃的不是我自己。有的人知道这种信息不为村委会欢喜,就自觉地‘不传谣不信谣’。年轻人热衷于玩游戏和看手机上的无聊信息,或者读言情穿越神怪小说。如果他们中的谁对打牌游戏不起劲,却一本正经地谈起文革历史、杀人吃人这些事,一定会被视为怪人。必须等到贫下中农高级法院下令将他们捆起来,要推入天坑的时候,才会着急。”

“不会再有贫下中农高级法院了吧?那不过是非常时期群众运动的一个偏差。个别的偶然的现象。”向逵说。

唐医生有点惊异地张大眼睛看向逵,笑说:“听起来你倒有些像村委会发言人,或是学习毛著积极分子!”

“那也是一种说法。”竹溪英石道,“主流派有一套习惯语系:群众运动嘛,有时免不了出点偏差;不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嘛;要分清支流和主流,一个手指头和九个手指头之比,等等。”

向逵说:“北京大兴、湖南道县、广西这三个地方总面积跟全国比还真是一个手指头,其余九个手指头没发生这种事。”

“也不是一点都没发生。”唐朝玉说,“北京市区也发生过很恐怖的事,将开水朝一个老太婆的脖子灌进出,肉都烫熟了。我又听说,北京女中打死了她们的女校长卞仲耘。”

“是啊,不但一个手指头长疮,其它手指头也有发炎的现象。这就不得不考虑血液的问题了,或者脑脊髓的问题了。大兴、道县、广西是中华大树上的三个杈杈,与其它杈杈一道连着主幹和总根。三个杈杈开了花,其它杈杈也有可能开花结果,先后大小而已。”竹溪英石说。

3

雨越下越大。一时大家都没说话,只望着窗外波走浪涌的湖面和几乎消失的远山。

良久,英石沉重地说:“我们来把国家比喻为一个人。民智民风就好比一个国家的血液、气质。大多数人是没有脑子的,宣传给他们什么就相信什么。常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实这些眼睛雪亮的英雄给大喇叭一忽悠,就都晕头转向了。你看,他们在杀人吃人的时候理论一套一套的:阶级斗争你死我活,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毛主席的话哪里会错?这归因于长时期的舆论宣传。人是什么?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照我说,人是教育和舆论宣传的产物。广西那地方的人,据说平常挺有人情味,挺和善的。但是阶级斗争学说一宣传,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的就被皆曰可杀可吃了。杀得理真气壮,吃得津津有味。长时期的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会把人不是变成傻子就是变成野兽。”

“舆论宣传的作用确实不可小觑。那些抄我家的红卫兵,原都在十几岁的非常可爱的年龄,可我爷爷怕他们就像怕非洲丛林里的黑曼巴蛇或者鳄鱼河马。他们就是舆论宣传制造出来的小怪物。”

“说到舆论宣传对人的塑造作用,我来讲个故事好不好?”英石说。

两人同时说:“好,讲故事!”

“十万大山地区多雷电,多毒蛇,也出美女。1961年一个叫李爽的村民放牛时被雷电击死。两个女儿,姐兰和妹英时年9岁、7岁,不愿随母改嫁。村长念她们的父亲是为生产队放牧而死,许提供粮食。十年,两姐妹出落得花容月貌,远近惊羡。一日,姐兰被蛇咬了,遍请蛇医,治不好。危殆中姐兰立誓:谁治好我我嫁给谁。妹英说,东乡赵三采祖传蛇医,据说祖上曾救活一个已入土三天的蛇伤妇人。我去请他。兰说,赵三采我知道,但他家庭成份地主,不能请!”

“啊,生命交关的节点还是划清阶级界线?”唐朝玉笑说。向逵也笑。

“是呀,连僻远山区的一个村姑也被锻造成这个样子,四人帮的舆论宣传堪称一绝!妹英还是去请了赵三采,跟他说,我姐不同意让你这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治病,你须戴上假胡子,说你姓李,远方来的。三采照办。以往见到蛇伤病人都是面如槁灰,可是姐兰虽奄奄一息,还是面如傅粉,美丽丰满。三采甚为讶异。用他的祖传秘方,撬嘴灌药。夜晚就住在李家的猪棚。七日夜医治照料,终于救了过来。”

“这一下要嫁给蛇医了,成就毒蛇和美女的故事!”向逵拍案称赞。

“好!毒蛇充当月下老人,拆除了美女心中的阶级壁垒!”唐医生那双依旧美丽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脸上洋溢着感动。

“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竹溪英石笑说,“目的就是要说明舆论宣传对于人的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的塑造作用。不过,故事并不到此为止,要不要听下去?”

 “别卖关子了,讲吧!”向逵说。

“姐兰康复以后,知道蛇医就是那个地主崽子赵三采,阶级界线又来了,政治第一的社会标准又来了,不履行病中婚誓。”

两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村民说,违约背誓,怕还会被咬。果然,数月以后,姐兰展被欲眠,被卷中藏有一蛇,扑咬之。兰再次昏迷危殆。英复请采,采复救之。”

“这一下该嫁了吧?”

“尚不!政治标准被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悠悠万事,以此为大。还是不想嫁给家庭出身不好的人!”

“那怎么办?不会第三次被蛇咬了吧?姐兰后事结局如何?”朝玉问。

“后来嫁给一个复员转业军人。绝对政治正确。生了一个儿子却是废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说,有一只眼睛睁不开。躯体细弱,智残。未两年,军人病,腹大如鼓,死。再嫁个六十多岁的退休工人,数年,老头也病死。时兰四十岁,望去仍如未三十人。却不敢再嫁,只好带着憨残儿子过下去。”

“哈哈哈,这就是有貌无才的结局!只听宣传上的,自己不动脑子。”向逵笑道,边给三人杯子倒满啤酒,举杯说:“来,喝!”

“故事还有吗?”唐朝玉听得痴痴的,“我似乎感到还有什么尾声没讲。”

“对,唐医生冰雪聪明!”竹溪英石说,“妹英看到姐姐再次背誓,甚不好意思。说要不我给他算了,替你还愿。姐兰说那怎么行,千放松万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松。英见三采一表人才,人品敦厚,且有一技在身,意已决,示采。采大喜过望。兰要求他们举行革命化婚礼,对毛主席像三鞠躬。三采不管,对李爽睡过的床三跪九叩礼,携英而归。生两子,都非常出色,出山,上京沪,又出国留学。兄弟俩分别成为英国和德国的终身教授。”

“姐兰被阶级斗争这根弦耽误了啊!”朝玉婉惜地说。

“选择基因还是选择出身,不同的结局。”向逵说,“在那个时代,大多数人都先考虑出身,而错过好感情好基因。姐兰只是一个例子。”

室外秋雨纷纷,湖面波涌。室内火锅滚沸,暖气洋洋。三二好友饮酒纵谈,也是人生惬意。竹溪英石大杯喝酒,又讲:

“赵三采在这之前一直找不到老婆,没人敢嫁给这个地主崽子。直至28岁才有人介绍一个比他大几岁的智残女,又丑又蠢。三采下了聘。可是到了迎娶那天,女方父母还是对赵三采这个家庭成份望而却步,悔婚了。”

“哈哈哈!”向逵大笑。

“这个智残女后来嫁出去了没有呢?”唐朝玉笑问。

“没有。没人要。只好由悔婚的父亲去养去。你想想,连这样点数极低的女人都不肯嫁给家庭成份不好的人,可见社会被宣传教育成了一个怎样极端主义的环境!这个环境终于有一天发生杀人吃人的惨剧,是不奇怪的。”

“你的意思我懂了。”向逵说,“杀人吃人的最终责任要由四人帮来负,而不只是怪责那些杀吃者。什么黄光辉、易晚生,什么吸脑髓的老头子、挖眼的老太婆,还有那个将婶娘杀了炒肝下酒的民兵女班长,都不能负主要责任。是四人帮长期的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把他们变成野兽的。”

“对,是这个意思。”

4

“除了这些大的事件之外,”唐朝玉翻看自己的小纸本,说:“你书中所写的许多细节是不是也来之有据?或是纯属虚构?例如说,那个串联火车上发高烧被两个男人架下车强奸的女初中生,真有那回事?我挺心疼她的。”

“我们两个同学在一个火车站见到她的。背着红宝袋走着,说要向毛主席告状。同学闲聊中提到过这件事。我顺手把它写进去了。还有抢传单从桥上跌下,半空中还笑。抢传单倒地被车轮辗过脑袋砰的一声很响。以及火车上可怕的拥挤状况,底下要爬窗车上的人不肯开窗,底下人便找来一块铁家伙就把车窗砸了。这些都是听同学讲。我自己是个懒人。除了坐学院包的火车上一回北京国庆见毛主席外,没串联过。”

“将林彪当成毛主席,激动得大呼。这是真事,不是虚构,我可以证明!”向逵笑说。

“我自己亲历的细节也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对着我和我的女朋友远远地讨伐道人家都在干革命你们在做什么!”竹溪提起这一节,苦笑摇头。

“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还有两只老母鸡避难,却给一个坏蛋手痒枪杀了,真有那回事?”唐朝玉问。

“凤凰网访问那个长大了的要为母复仇的汉子,我恰好看到访问视频。复仇行动照写。实际是到医院没抓着那个坏蛋,突然人间蒸发,满世界没找着他。至于后边跑到北京大兴遭遇灭门,是我的虚构。”

“北京大兴区发生过几桩灭门案。自家人杀了自家人。这倒是真有其事。”向逵说。

“所以醉图腾可以说有相当多的真材实料。当然虚构的也不少,这在小说是免不了的。对了,那个告发母亲撕领袖像导致母亲被枪毙也是真事,凤凰网访问过。只我将原主角男的写成女的了。有些对不住女同胞。”

“有些事难以置信。对罪犯怎样判决,交给群众去讨论?”朝玉问。

竹溪笑指向逵:“让他来说吧,有没那回事?”

“那是真的。案子没念完就一片声喊杀,是真实的情况。”向逵说。

5

“竹溪,我还想问,为什么会发生文化大革命这场神经病似的运动呢?”

“之所以会发生文革,一在毛主席,二在中国人。毛主是出于理论偏执。中国人则是出于愚昧和狂热,类似于原始人的图腾崇拜。一个理论偏执者振臂一呼,亿万愚民和狂徒应者云集,文革就发生了。”

“详细点说好不好,”向逵道,“先讲毛主席的理论。”

“1900前后各三十年出生的是决定中国命运的一代人。这一代人的特点是崇洋,轻信。认定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够救中国。而社会主义怎样建立,毛泽东有他独特的主意。他认为光在经济战线上夺取政权是不够的,还必须在思想战线和文化战线上取得完全的彻底的胜利,社会主义才能算是真正地建立和巩固起来。”

“意思是不是说,不但经济要国有化,每个人的头脑也得实行国有化?”唐朝玉问。

“哈!你这个说法十分中肯!”竹溪笑说,“有些理论一套一套的很长,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表达清楚。”

“这么说,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早就计划好的必经阶段,目的是占有每个人的头脑?”唐朝玉说。

“是的,早在设想之中。人的头脑其实他已经占有了,通过舆论宣传和几场政治运动人们都买账了。但他还嫌不够彻底,想通过文革搞搞彻底。”

向逵笑,说:“真够狠啊!要是我,周围的人对我有两分买账我就很满足了,不会要求人家彻底买账。”

“能和你比吗?你只要有一杯啤酒喝,就乐不思蜀了。”朝玉笑说。

“是的,我承认胸无大志。”向逵自谦地笑,“可是,文化大革命还有第二个斗争方向啊: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不是?这是另一个动机吧:权力欲进一步膨胀,你说是不是?”

“是的。要是毛岸英没被美军炸死,毛主席还有盼头。现在,眼看自己打下的江山最终要变成刘家的或邓家的,未免心有不甘。他想,干脆将权力交给穷棒子吧,交给无产阶级。这是发动无产阶级文革的一个动因。但这个动因还是关系到理想、信念。入城掌权之后,老人家看到跟随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战友们心思渐渐与他不一样了。马克思的主张是由下层阶级通过革命推翻上层阶级,建立一个没有阶级的人人平等的社会。可是下层这些土包子一旦当了革命的有功之臣,就开始享受了,成为新的上层阶级了。不但享受,想法也往往具有上层特征。”

“这是不可避免的啊!”向逵说,“人人都会那样。譬如说,我原来是个扒牛粪的,参加革命成功了,难道还给我一把粪扒子扒牛粪去?”

唐朝玉笑起来。英石也笑,说:“虽然不会再叫他扒牛粪去,但你也别太当官做老爷呀!”

“不当官做老爷又该怎么样?”向逵问。

“不当官做老爷又该怎么样,毛主席心里也没数。翻翻马克思的原著也没写着答案。老马当初也没想到有这一步,没料到有这个矛盾。就是说,到了这一步他的主义有点走不通了,挨下去还是会出现阶级社会,与他设定的无阶级社会南辕北辙。中医有一句话叫不通则痛。马克思主义出现了瘀痛,可以叫做主义的苦闷。怎么办?”

“宝座的后继乏人和主义的苦闷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第二个原因?”朝玉问,“然而我听说毛主席自己生活也挺享受的,想法也是具有上层特征的,这个他怎么向自己解释?”

“这个,就不知他怎么解释了。总之,毛主席想打通主义血脉,消瘀止痛。这是揪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由头。”

“至此,文化大革命两个主要的斗争方向都得到了解释!”向逵说。

“动机和意志有了,接着是需要有执行的群众基础。刚才我们阐述了长期舆论宣传的厉害,它造就了整整一代极端主义的井中之蛙。这些蛙就是文革的群众基础,刚好作为毛主席巨手一挥的舞台。这个舞台又分两部分。一是由党团员和积极分子构成的保守派,纯种革命者。他们平时就对革命圈子以外的人看不顺眼,刚好用来对付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二是由失意者和自由主义者构成的造反派,这些人只热爱毛主席却不那么热爱共产党,刚好用来对付‘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利益和内心诉求不一样的两个派别于是演出了波澜壮阔的斗争场面。”

6

唐朝玉翻着小纸本,问道:“竹溪,你认为今后文化大革命还会发生吗?”

“我们刚才说了,文革之所以会发生,一在毛泽东,二在中国人。一个意识形态偏执者振臂一呼,亿万愚民和狂徒应者云集。现在毛泽东已经死了。那么,文革会否再发生就看社会上还有没有意识形态偏执者,再看国人中愚民和狂徒多不多。”

“意识形态偏执还大有人在!愚民和狂徒也不少!”向逵大发感慨,“前月在一次饭局上,一位吴姓朋友说1957年毛泽东只是想借助社会力量帮共产党整风以解决黄炎培所说的那个历史周期律的问题,但某些知识分子想借机推翻共产党,毛泽东才不得不反右进行镇压。我说,这个所谓想借机推翻共产党,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共产党像喜马拉雅山拱在那里,怕被人家几句话推翻?老毛不至于心理脆弱到这个地步吧?四十年代还没上台之前不是许诺过不搞一党专政,给言论自由吗?这个姓吴的因为我说了这番话,竟拂袖而去,从此不理我!”

竹溪笑说:“你那位朋友与我认识的一个女店员可有一比。三四十岁的样子,佛教徒,信佛虔诚得不得了。有一天我在微信给她转发一条信息,是说瑞典制药厂赠给中国红十字会多少亿元的格列卫,以帮助那些付不起费的白血病患者,可红会医院照样向病家收取多少钱一盒的格列卫。就这条我们一般人都会一看置之的信息,不知挠到哪条神经,这个女人突然发起飙来,说‘我也不知道信息是真是假。周总理那么好的人,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而且诅咒:‘我虽然不能为我的祖国做什么,但我是爱国的。倘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损害国家利益,那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取,且会遗祸子孙!’我说转发信息是为了大家广见闻作参考,各人取舍,并无它意。又陆续给她转发几条信息。不料竟将我拉黑了,拒收!”

“有这样的人哪?”唐朝玉惊讶说。

“现在的红十字会与周总理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啊!”向逵说,“思维如此偏狭如此简单,的确是文革品质,愚民!况且,周总理那么好?她知不知道周恩来批示杀遇罗克:‘此人不杀,杀谁?’遇罗克不过是写了个出身论嘛。”

“说到佛门,不久前我看到两个视频”朝玉说,“一个是台湾海浪法师对信众演讲。不是讲佛法,而是讲政治。另一个视频是福建应广法师对满院子的和尚演讲,也是讲政治,还领呼口号。我就奇怪了,出家人怎么比我们在家人思想还要革命呢?照理他们是槛外人啊!”

竹溪英石说:“连佛门的人都如此起劲,从中已经能嗅到一缕文革气息。文革的腔调之一正是强调政治权威和无条件服从权威。当然光一两个例子还不够说明问题。我们到网上看看吧。我经常上网看帖。主要是凯迪社区。这个社区比较开放,各种观点都可以表达。日子久了我居然建立了一个文档,叫‘正路派言论集’。专门收集进步观点的。”

“整黑材料?”向逵笑说。

“红材料!从前革命派收集落后分子的错误言行,叫做整黑材料。现在我是落后分子收集革命先进分子的言论,应该叫红材料。他们整黑材料是为了打人,秋后算账。我收集红材料是为了研究!”

“为什么叫正路派呢?那么你就是邪路派了?”朝玉笑问。

“是这些人先把自由主义者叫邪路派的,我于是称他们为正路派。回去我把文档发给你们,读一读会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环境有比较清醒的了解,看看愚民和狂徒多不多。正路派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天不变,道亦不变。他们还是认定自小受教的真理。文档分12个话题。第1个话题是关于毛泽东的。新形势下看到偶像的基座有些不稳,他们急得语无伦次,居然编造假信息。说白宫草坪竖起毛主席塑像。意思是说,你看连美国人都那么崇拜毛泽东,你们还想动摇?”

“这条消息我看到过!”唐朝玉说,“配有相片为证,倒使我信以为真了。”

“不可能是真的!”竹溪英石说,“如果是真,中国旅游大妈还不天天跑白宫草坪塑像下去唱东方红?”

“旅游大妈去美国唱社会主义好的事倒是有的,我看过视频。”向逵笑说,“不过是在林肯塑像下。没有毛泽东塑像。”

“编造的另一条信息是说,蒋介石自惭一生做尽坏事,是毛先生拯救了中国。蒋遗嘱将自己的灵柩朝北京摆放,他要向毛泽东请罪。”

“那怎么可能?”向逵说,“谁都能看出是胡说八道。他们智商有这么低吗,居然编出这种笨谣言来?”

“这就叫信令智昏!信仰使他们智商降低了。可见毛泽东崇拜者是如何气急败坏,心理畸形。他们说,每个美国总统都得按着圣经就职读着毛选治国。说美国历史上只输给过一个人,就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如果按照毛泽东的路线走,中国早已超过美国。说老毛确实是儒家圣王,文治武功礼乐教化早已达到或超过历代皇上。说谁都没资格批评毛泽东时代,感恩毛主席天下才归心。诸如此类的话很多很多。”

6

唐朝玉望着窗外风雨飘摇的湖面,一只小船从不远处驶过。她回过头来,迷茫地问道:“如何评价毛泽东,看来中国人分歧很大。竹溪,你来说说吧。你对毛泽东怎样评价?”

“王道叫门客讲解《道德经》。古人重名讳,门客讲解的时候碰见道字要避开。经的开头一句是道可道非常道,有三个道字。于是讲曰: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

两人笑起来,“你的意思是,关于毛泽东你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说吧,至少在我们这里实行言论自由。”

“那么我就说了,”竹溪英石笑道,“当代人评说毛泽东不免带上感情色彩和派性色彩。但后世历史学家将会从几个要点来评说毛泽东。一看马克思主义能否被检验为真理,共产主义是不是行得通。那是老毛的根。如果根是实根活根,便如正路派所说‘千年后人们谈起毛泽东,就像我们今天谈论舜尧’。如果根是虚根烂根,共产主义根本行不通,毛泽东自然就立不住。等于是将中国推入一个沼泽地精疲力竭地跋涉一番,还不知道能否走得出去。倘若他所带领的声称为人民谋幸福的队伍在中途理想幻灭各谋出路,比他们原先打倒的地主资本家更加凶狠地掠夺穷人,纷纷携贪赃巨款往资本主义国家移居,那就更加将毛泽东领导的事业变成一场历史笑话!”

向逵笑,说:“这个,这个……今日天气……哈哈哈!”

“第二个要点是看日军侵华期间,老毛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与日军是什么关系。”

“他说日是他抗的,桃子是他种的!”向逵又笑起来,说。

唐朝玉也笑,说:“蒋介石没抗日,等日本投降了却想下山摘桃子。这是毛泽东选集中一个著名的语段!随着互联网的出现,一些信息开始流出来。现在我们知道洛川会议上的讲话,一分抗日二分敷衍七分发展的方针。现在我们知道日本靖国神社中有在中国战死的人数和死于谁手的记载:国民党消灭日军达32万8千九百人之多,而共产党打死日军仅871人,连前者的尾数都不到。现在我们知道毛接见日本代表团时的谈话:感谢皇军的侵略,大恩人,使我们能够进城看京剧。等等。”

“还有苏联驻延安代表的《延安日记》也记录了很不光彩的信息!”向逵说。

“评价毛的第三点涉及到信用等级。四十年代作过承诺,要给人民民主自由,不搞一党专政。说话算不算数。”

“1957年承诺言者无罪,人家一开口打成右派。”向逵说。

“不守信用的确不大好。”朝玉说,“正如一个男人追女人的时候发誓婚后要实行家庭民主,等追到手了却将老婆往死里打。人格没档次。”

“第四点是看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理论正确还是荒诞。”

“说到阶级斗争为纲,我又有点想哭了!”唐朝玉语音带嘶地说,“想起我爷爷奶奶,想起瀟水河那七具串在一起的尸体中,一具母尸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又掏出手绢揩眼。

“这个阶级斗争理论是评价毛泽东的关键点。如果那是个荒谬的理论,则老毛不但立不住,而且会成为一个极其负面的历史人物。他咬定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实际上人类的生活追求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啊。人有贤愚勤懒之分,形成阶级不可避免。正如十个手指头长短不齐一样,是自然的结果。明智的君主应当承认阶级差别,奖勤罚懒,赏贤抑愚,同时通过税收和社会福利减小贫富差别,并制订相关法律防止有人巧取豪夺。老毛却一个劲强调阶级斗争,这就如硬要将十个手指头削齐一样,血淋淋而且损害整体健康。毛泽东思想的内涵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削高就低。无论财富或者知识,都削杰出的,就平庸的。在他的价值体系中,拥有财富是不好的,拥有知识也是不好的。在这样的思想体系统治下中国哪能好?”

“可是按照毛粉们的说法,他统治下的中国成就大得不得了。”向逵说。

“是的,在我的红材料里边,毛粉说旧社会人均寿命35岁,新中国70岁。其实35岁怎么来的,没有统计依据。‘三面红旗’饿死几千万人有没统计在70岁里边。二战结束以后世界各国人均寿命都提高了。不打仗了嘛。科技、医学在进步,人活得长。至于工业体系,两弹一星,要和别的国家在同一时期的成就相比较。人家进步更大。时代的发展动量象一股洋流,各个国家如同一艘船置身于洋流之中,谁都得前进。”

“后世历史学家可能会比较这个时期各国诺贝尔奖得主的人数,以及学术大师的人数,学术和科技创新的情形。这些方面中国显然是落后的。”唐朝玉说。

“是的,教育事业是又一大失误。”竹溪说,“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招生先政审,把许多人才拦在学校门外。学校的主要工作是改变学生的思想,而不是教给知识。这种种想法匪夷所思。后来又停课,停高考,改为工农兵推荐上大学。这肯定会对国家实力造成长期后果。人们常把毛泽东吹捧为天才。实际上,我们来看他许多想法和做法,简直是蠢材,低智商。”

“新旧中国在两件事情上的对比十分发人深省。”向逵说,“一是在对待教育事业的态度上。日本侵华,时局那么动荡艰难,民国政府还是坚持办教育。教授和学生千里流转迁徙,跑到山沟沟办西南联大。可到了六十年代,岁月静好,老毛却叫学校全面停课!这叫做的什么事啊!”

“还有一件什么对比?”唐朝玉问。

“二是对待历史文物的态度。将故宫文物装了几百个大箱子长途搬运转移,以免日本人抢去。可是到了毛时代却叫红卫兵去将文物任意毁坏打砸!”

“哈哈哈!两件事对比鲜明!”唐朝玉说,“好,四个要点。还有吗?”

“评判毛泽东的第五个要点是看文化大革命的性质。”

7

“你的红材料中,有没有正路派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说法?”向逵问。

“有呀!说‘文革是中国的一个最伟大的进步。如果没有文革,中国真不得了’说‘阶级斗争就是民主宪政,文革乱得还不够’。另一个人说‘反文革是违反宪法的,反文革就是搞恐怖主义’。说‘文革武斗是好事,是人性至善的标志’。这后一句话还是清华一个教授说的。”

“清华的教授也说这种话?”唐朝玉好像听到中文教授写错别字,有点惊异。

“那教授出名了!”竹溪英石说,“你猜因为什么出名?不是因为学术,而是因为打人!他们正路派游行,高呼什么什么就是好。有一个老人朝着队伍喊:好个屁!教授从队伍里跑出来对老人挥拳就打!”

“真是丢清华的脸!”向逵说,“还是个教授呢,打人!文明社会应该允许言论自由。允许你说就是好,也允许别人说好个屁。”

英石摇头,说:“正路派不赞成言论自由。一个网名Tekatny的人,我把它翻泽成坦克压他娘,说‘言论就不该自由,对恶毒的言论就要残酷镇压’。一个网名高原消息树的人说‘立即消灭公知右派汉奸民逗是最紧迫的改革。别的都是扯蛋’。凯迪网是个比较开放的社区,高原消息树说:‘凯迪狗窝,人民会审判你们的。凯迪不封,天理难容!’这些都是红材料里收集的原话。”

唐朝玉说:“不赞成言论自由你也别喊打喊杀呀,什么镇压啦消灭啦,好恐怖!”

“他们崇尚恐怖主义。这个高原消息树还说‘对一切亲美骨干都应选择性执法,依法严惩,株连九族!’他还设想了革命重新到来以后,带兵挨户上门捉拿‘公知汉奸右派及小民逗’的情形,说‘希望你们到时候保持一点尊严,不要眼泪鼻涕地下跪求饶’。有一个人说‘张志新如果真反对毛主席,不但割喉应该,而且要五马分屍!’”

“那么凶狠啊?还‘株连九族’‘五马分屍’?”唐朝玉说。

竹溪英石说道:“北京左派大佬有一次聚会,会议纪要发在网上。我看了。其中一个主要论点是说:反动派对革命者的屠戮从来没客气过,可是革命派政权建立以后却往往心慈手软,对反动派宽大为怀”

“还宽大为怀?我的天哪!”唐朝玉惊诧说。

“左派大佬会议纪要我也看过,磨刀霍霍啊!意思是说,重新掌握主动权以后,比从前要更加凶狠十倍。”向逵说。

唐朝玉听得怔怔的,脸色比窗外风雨飘摇的湖面更加不稳定。

“红色恐怖主义者不少。”竹溪英石说,“那个打老人的清华教授事后接受媒体采访,发表了大象蚂蚁论。把革命比作大象,说大象行进时是不管脚下有没有蚂蚁的。将人视若蚂蚁,是正路派思想的基本构架。关于海口强拆事件,坦克压他娘说‘中国政府过于忍让了,才有今日之局面!直接用机枪扫了!弄个水龙头有鸟用啊!’另有两个人说‘对待暴民应该直接开枪,13亿人杀了10亿咱还是3亿人口大国!只要中国政府是为人民利益而打击反动分子的,哥坚决拥护’杀10亿还是为了人民利益,我的天哪!死10亿这个话还有另一个人说,那是在央视百家讲坛讲过课的教师。他们轻率的口气,似乎是在说10亿粒砂子”

“仿佛老毛也说过类似的话。”向逵说,“引诱美军深入中国,让苏联往中国扔原子弹,准备西安以东4亿人和美军一道死,以换取共产主义世界大同。”

“是的,他这个话是访问苏联时说的,赫鲁晓夫回忆录提到这个事。”

唐朝玉满眼震惊和迷惘,说道:“毛主席是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的。但现在说杀了10亿人还有3亿的这些人,他们怎么知道剩下的3亿人中有他呢?难道家有万能掩体,能保证自己和家人不会在被杀的10亿人当中?”

“他们属于比较虚妄,怀抱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也不那么珍视生命的一类。心理素质类似于穋斯林的自杀袭击者。另一方面,他们可能在社会中占着有利的生存地位。无须罢工,也不会被强拆,更不用上访请愿。翘起一条腿,自信世世代代会居于有利地位,永远不会立在被别人专政的队伍中。”

“有那么好的事吗?”向逵笑道,“风水轮流转,谁能保证明天他或他的后代不会立在被别人专政的队伍中?”

“关于文革中北京大兴县的屠杀,一个网名Justik的人,我把他翻译成渣子狄克,跟帖评论说‘追究个屁,杀几个地主大方向又没错。文革瑕不掩瑜。相比美帝在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搞民主,怨(冤)死的人少得太多了。说不定还没有美帝一次大选中,因为意见不和而被对方杀死的多呢。就连搞次足球比赛,都会时不时出现球迷互杀呢。算个鸟。文革民主万岁!’这是专门胡说八道的一个人,除了逻辑混乱之外,话间也透着残忍的天性。人生下来是有善恶之分的。有的人天生邪恶。”

“你刚才讲的一个女人要求别动刀子,她自己投河。水里沉浮着。岸上的人还拿长竹竿去按她!怎会那么恶啊!”向逵说,“人落到黑五类那个境地,心理感觉可能比老鼠还要悲惨。我有时设身处地想一想,不寒而慄!”

“正路派还有人说‘纳粹杀犹太人完全应该’。有人说‘苏联卡庭森林,波兰精英集体被宰,纯属罪有应得,大快人心’。有人说‘布尔布特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有什么不好’有人说‘谁不知道拉登是世界英雄?难道不应该为他叫好吗?’”

“纳粹、卡庭、波尔布特、拉登,这些全人类共同谴责的人和事,居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太邪恶了!”唐朝玉说。

“综合上面所讲,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社会中仍然存在大量的愚民和狂徒。”竹溪英石说,“这些人同时也是意识形态偏执者。如果全部处于低能量的位置,那还问题不大。如果他们中的部分人,例如高原消息树或坦克压他娘之流,混出个人样,变为‘成功人士’,底下又有大批渣子狄克那样的人吹喇叭抬轿子,那么文革就又来了!”

“再来的文革会是什么样子,与上次一样吗?”朝玉问。

“文革的事状特征,一是绝对化、领袖崇拜。绝对领导绝对真理绝对正确,没商量。二是严控。严控言论思想新闻媒体。今后发生的情况如果只有这两个特征,没有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可以叫做慢性文革。第三个特征是群众运动,大鸣大放大字报,乱哄哄。第四个特征是漠视人的尊严和生命,游街戴高纸帽批斗甚至吃人肉。如果同时具备上述四个事状特征,那可以叫急性正统型文革,或甲型文革。仍然会分派。斗争矛头所向,一派是针对‘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贪官。矛头向上。另一派则不赞成反贪官。矛头只对着敢言的公共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所谓汉奸右派民逗。两派将进行残酷惨烈的斗争。发生这种情况叫非典型文革。”

9

唐朝玉听得脸色发白,就如被蛇咬过的人又听人讲蛇那样。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湖面,转脸回来说:“英石,有办法防止文革再度发生吗?特别是防止像广西那样吃人肉?”

“关键是要建立制衡机制。前面说过,广西发展到吃人肉是长期的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造成的恶果。那么就要建立一个反舆论宣传的机制。”

“你是说,开放言禁,也就是给言论自由?打破舆论新闻宣传垄断,允许私人办报办电视台?”向逵说。

“是的。撤消宣传部。政府不要办媒体,像美国规定的那样。”

“痴人说梦!酒喝多了吧?”唐朝玉颓丧地往椅背一靠,说:“在我们国家怎么可能?”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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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 一十回

第110回  革命小将今非昔比  安养中心且度余生

1

一周后,向逵在唐朝玉的带领下参观了知青安养中心。先看外观,颇气派,占地面积也颇大。有草地花园亭台喷水池之属。五座楼房,一律白色。铝合金滑动玻璃窗。向逵啧啧称赞。朝玉说:“内部装饰也很好,设施应有尽有。可笑的是,那些早年红卫兵过惯了土包子生活,来到这里竟看不惯,说这是资产阶级的地方,变修了。还掏出毛主席语录来念有关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条目,防修反修的条目,来与我们辩论。什么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之类。他们有些人至今还随身带着毛主席语录和红宝袋。有些早上起来还要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念他的教导。”

“早请示晚汇报!”向逵大笑,“还跳忠字舞不?”

“跳的呀!”朝玉也笑,“有几个人组成小组,跳!”

“当年我们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他们现在还这么说否?”

“说!”唐朝玉笑得抬手掩嘴,“三个人立成一行敬祝。有一个比较清醒的病人跑过去说,林彪反毛主席了,摔死了,毛主席也死了。三个人说他造谣,恶毒攻击什么的。一拳头朝那人的脸打上去,打得肿成熊猫眼!”

两人沿着楼旁的甬道边走边谈。忽然从底层窗口探出一只脑袋,扯开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唱了一句便停下来说口号和毛主席语录:“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三忠于四无限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满脸兴奋眼睛闪闪发光说个不停。

向逵立住看了一会儿,和朝玉继续漫步。朝玉说:“他要说到护士来给他打针才肯停下来。这叫语言强迫症,没见过吧?”

“强迫症听说过。但我原来知道的只是行为,不断地洗手什么的。语言强迫症今天是第一次见识。”

“还有思维强迫症。”

向逵停步咀嚼这个新概念。“思维强迫症也没听说过,但好理解。患思维强迫症的人不少吧?”

“这方面没做流行病学调查。但患这种病的人一般不用找医生。找医生也没用。让他们蹲一边去对社会没危害。”

“但他们不一定蹲一边去啊!有的可能在学术机关做研究,写文章印成书或发到网上。也有在领导岗位上主持什么工作的。还有许多在网上发帖和跟帖的人,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强迫症思维!”

朝玉笑了,说:“我是站在医生的角度看病人。你是站在异见者的角度看社会。也不是没有道理。好啦,现在我们进楼看看。刚才我们走过的,就是有一个语言强迫症的那栋,是专门关武疯子的。现在我们要进去的这一栋,是关呆子和抑郁躁狂症患者的。”

2

他们进了楼,沿宽阔的走廊走着。尽头是一个大厅,走进去。“这是会议室,活动室,饭厅。”朝玉介绍说。里边东头排列着十几张长条桌,数十个穿蓝白条纹服的男女安静地分坐在桌旁,挨个吃药。桌上一摞塑料筐,里边整齐排列许多小杯子,小杯子贴有病人姓名,杯里是配好的药片。护士点名叫出一个来。病人走到药桌旁,护士将药片交到他嘴里。另一个护士递过一杯水,病人把药吞下,张开嘴让护士看。于是点叫下一个病人。

“吃药也这么麻烦。”向逵说,“药片吞下以后,为什么还要张开嘴让护士看呢?”

“有的人会假吃,把药片含着,悄悄吐掉。”

吃完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医生进来,朝病人群走去。边走边向唐朝玉和她的朋友微笑点头。走到病人群前,开始讲话。六个护士退到墙边立一处候着,距朝玉向逵不远。护士们频频向唐医生投过来热情问询的目光。向逵看看护士,看看病人,低声感慨说:“护士们很可爱,充满青春活力。再看看这些病人,像一群被圈养的动物,萎靡不振。可是许多年前,他们与这些护士一样年轻啊,一样青春靓丽啊!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许多年前他们也年轻,可那是截然不同的年轻!”朝玉说,“他们应该有的青春靓丽被革命激情所淹浸,变成一股黑气,脸上坚硬而扭曲,加以衣服邋遢脏黑,看上去就像一群野猪。现在的年轻人,你看这些护士,美丽而温柔,内敛而富于活力,多可爱呀!”

“真的是,不同的时代造就了不同的人!”向逵同感,“如果用红外摄像机拍下来,这屋里病人哪一块,必是低热量的蓝色。”

“当年他们是横扫一切的革命小将,好像肚子里装着核电池似的,谁也没他们热量高。可如今,都是凉下来的铁块咯,哪有热量?”朝玉忽然想起,笑说:“你看,第一张长桌子最前面的那个女病人,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抄我家拉过我胳臂要咬一口的那个!”

向逵极目观察。那是一个花白短头发柚子脸女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歪头露脸,似睡非睡。隐约还看到前冲牙。便说:“看到了。像一只病猪!——当年抄你家的时候像一只母豹子,可以想象!”

3

医生讲完话退出。便有护士上前指挥病员排成一串,带他们绕大厅走路,算是活动肢体。朝玉暗指着队伍中一高个子女人,跟向逵说:“那是科学院一个助理研究员——”

“科学院?我怎么没见过她。”

“人家是社会科学院,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跟你们不一码事!”朝玉说,带向逵离开大厅,沿走廊边走边谈,“照理她是国家职工,不应送这里来。但她当过知青,家属和单位觉得我们这里条件比较好,她也应属于知青范围,所以就托关系进来了。”

“知青而进社科院,那么应当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去的对不对?”

“正是此话!”

西头开门出去是一个阳台,对着小树林。两人凭栏继续谈话。

“那位‘工农兵学员’怎么会得精神病呢?”向逵问。

“恋了一个男朋友,爱得死去活来。男朋友突然退避三舍,不要她了。她脑子转不过弯来!”

向逵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竭力拼接信息,说:“恋的那个男朋友有可能是与我同单位的——这事我有些知道!对得上号!”

“是吗?那么巧?那么你那个同事他怎么——?”

“发现她不是处女,问。她说处女膜是自己弄破的。男的说不光处女膜问题,从你的气息和表现看,肯定被男人睡过了。最后女的不得不承认:贞操是作为推荐手续费上交了!领导说‘你给我,我才会给你!’又说‘你不让我进,我不让你出!’要求男朋友同情她当时的处境,不要计较。恰好我那同事是研究遗传学的,读到西方一篇先父遗传论文,说有的女人离婚多年之后再婚,生下的孩子还带有前夫的遗传特征。因此他有极其认真的处女情结,退避三舍。”

朝玉唏嘘叹息,说:“唉,从前上大学是靠智力和勤奋,凭考分上大学,平等竞争。后来掺进家庭成分的因素,已经不平等了。再后来,干脆取消考试,凭关系或者交易‘推荐’上大学。这一推荐,就造成这样!交所谓推荐手续费的,恐怕不是个别现象。这究竟是进步呢,还是社会倒退呢?”

“变成了某种形式的人身依附关系,快倒退到奴隶社会了!不客气一点说,应该叫反动,逆人类进化而动!”

朝玉感叹女人的遭遇,说:“这可是毁了她哟!你们那个同事也真是,你不要也罢了,怎么不替人家保密着点,到处说?”

“没到处说。他只是告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那怎么你也知道了?”

“他最要好的朋友又恰恰是我的朋友的最好的朋友。铁哥们。”

唐朝玉笑起来,说:“可见小道消息如同毛细血管,到处相通的。你知道吗,这女人与刚才说的那个,就是前冲牙想咬我手臂的那个,是同学。当年抄我家的时候一道来的,牵着一条狗,硬将我赶出我的闺房。我不走,她们就叫狗咬我!坏得很,把我写字台的秘密夹层也撬了,里边东西全拿走!”

“如今两个都来做你的病人,谁想得到啊!”

4

凭栏了一阵,两人重新返回楼内。朝玉说:“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病人有的回房睡觉或发呆。有娱乐室,下棋打牌都可以。还有图书室,有图书有电脑。随便看看吧。”

于是到娱乐室门口张了一下。人不多,看样这些厌世者对娱乐不大感兴趣。又到图书室。向逵浏览书架,大部头的马恩列斯全集金光闪闪地排满一层。“这种大部头原著有人看吗?”他问。

“有的!”朝玉笑说,“还真有人看!一个理论家,我们叫他刘克思的,就专门钻研这些。这会儿不在这儿,要不然他会逮住你滔滔不绝。无论认识不认识,逮住谁都不放过,大讲唯物辩证法!”

向逵笑,看着一壁满满的书架说:“这些书花不少钱。”

“反正有人捐。要知道,知青也有发了财的。他们有的家庭背景好,门路多,只到乡下镀镀金,就回城干别的营生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接着改革开放,左右逢源。父辈为他们奠定了政治资本,政治资本结合人脉变成了物质财富。发财之后,对知青族还是有感情的,就如出嫁的女人照顾娘家兄弟那样。听说办了个知青安养中心,就大把地捐钞票。不但图书,而且电脑!”

图书室的一角放着两台电脑。一男一女正在上网。向逵走过去看。那个男病员上的是凯迪社区。见唐医生带着客人,抬头热情地招呼。朝玉说,继续玩你的吧,我们随意看看。向逵俯身从背后看了一下,见一个帖子说蒋介石统治下的中国是极品人间地狱,三十八年间饿死二十多亿人。那病员眼睛放光,跟向逵说:“你看,你看!这就是旧中国!”

“三十八年饿死二十多亿,平均一年六千五百万。1911年国民党上台时人口算四亿五吧,抵消出生数,一年减六千万,减到1921年中国人口就是负数了。怎么可能呢?”向逵忘记对方是疯子,竟较真起来。隔邻那个女的在玩游戏,参加进来说:“这个帖子我看过。你说不可能,那么三十八年间出生的二十多亿人跑哪里去了?”

“三十八年生二十多亿人,母鸡下蛋啊?”向逵笑说。

两个病员又起劲地向医生和她的朋友介绍网上的帖子。向逵想要说什么,朝玉赶紧拉他走。出门口,朝玉说:“跟这些神经病计较什么啦?连你自己也脑子不正常?”

向逵觉悟,笑道:“真是的,我居然跟他们较真起来了!”

5

“现在我们参观一下他们住的房间吧。”朝玉说,开了一个门进去。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两张床。收拾得洁净整齐,护士们的劳作。两个女病员。其中一个微闭双目端坐床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在嗡嗡念佛。

两人无声地看了一下即退出。“怎么还有念佛的?”向逵说。

朝玉忽然想起,说:“这位念佛的你知道的吧?你们鸿蒙大学校长的女儿。据说,当年鸿大批斗她爸爸的时候,她上台甩了老爸两记耳刮子,揭发了一通老爸的反动言论。”

“是吗?”向逵大为震动。两人进入医护休息室,在沙发上坐下。“教务长,不是校长!当年批斗会我记忆犹新。那的确是招招致命的揭发。原本教务长只是教育路线上的问题,经女儿那么一扫射,就变成敌我矛盾了。后来长期关牛棚,反复批斗,定性极右,送去夹皮沟改造,死了。”

朝玉倒了两杯水放茶几上,自己也坐下,说:“是她两个哥送这里来的。他们恨死了,认为是这个妹妹害死了爸爸,长期对下了乡的她不闻不问。直到社会气候改变以后,他们越想越恨,竟然跑到她插队的地方去,准备揍她一顿。不料她已经发疯了,披头散发满山沟跑。这才不知经过多少遭折,把妹妹送这里来。我想了解一下她在乡下经历过什么,两个哥讳莫如深,不肯多说。刚来的时候错乱得厉害,满身污秽胡言乱语,什么‘违反毛泽东思想’,‘好粗好粗’等等。我针药医言并用,费好大劲才使她稍安静下来。接着我觉得在精神病治疗领域或可以引进宗教良方。在我的建议下,中心设立了宗教科,与佛寺尼庵还有天主教堂联络,请和尚尼姑神父来给这些疯子‘做思想工作’!”

向逵笑起来:“当年他们专给别人做思想工作,如今却是由尼姑和尚来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他们听得进去吗?都是党教育多年的好孩子!”

“有听不进的,也有听得进的。例如刚才这位,还真收到显著效果。已经与大觉庵说好,再治疗一段时间就到那里去削发为尼!”

6

两人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出病楼。向逵说:“在文革时代向父母开火的子女并不少见。我记得有一个女人对毛主席像大不敬,被她的女儿揭发,因此而被枪毙了。当时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案子,女儿被竖立为无限忠于毛主席大义灭亲的典范。不知那个女儿现在有什么想法。”

“嗨,你不知道!那女儿如今就在我们这儿!”朝玉说,两人沿林中甬道漫步,“刚才忘了带你去看看她。那是个左钉子,至今思想观点还是极其尖刻。什么毛泽东思想是绝对正确的宇宙真理,毛主席是五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等等。成天讲这些。”

“对于把母亲送上断头台,她至今没有悔意吗?”

两人在花间一张长椅上坐下。朝玉说:“悔意应该有的吧,只是按压在意识深处,硬是不让它冒头,我猜。人都必须对自己的生存有个合理的解释,这个解释是建立在各自的价值基座之上的。这一代人是在毛泽东思想的价值构架下,有的人做了违理悖伦的事情。甚至于像这个女人——她叫路晨,将母亲推出去斩了!现在社会上有一部分人试图拆除毛泽东思想的价值构架,这对路晨可是个要命的事情。如果过去的价值标尺抛弃了,回到儒家孝道的价值标尺上,她路晨就是个遭人唾骂的疯子,自己也无法面对自己。所以她要拼命捍卫毛泽东思想。实际上这是人的肌体的自我保护反应。她选择了捍卫旧有的价值基座来保护自己。”

“这种靠坚守旧有价值基座来维系生存的办法未免太迂。”向逵评论,“有的人就灵活得多。例如北京那个非常有名的谁,被毛主席赐名爱武的那个。她打死了他们学校的女校长。她对早先信奉的,她父亲为之奋斗而建立起来的那个价值基座不否定也不提及,以实际行动认同了相反的价值基座,跑到美国去享受资本主义价值去了。同时对打死校长的事口头道歉一下。还有的人更加灵活,唱着红歌往美国跑,到了美国继续唱红歌。路晨应该向他们学习:无赖式地生存下去!厚脸皮也是一种生存能力嘛!她可以不再认同旧有的价值基座,同时将斩杀母亲的错误推给旧基座去承担。”

“毕竟她杀的是自己的母亲啊,与杀校长在程度上不一样!”

“她可以选择遁入空门啊,向宗教去寻求解脱,像我们教务长的女儿那样。有没请尼姑来给路晨做思想工作?”

朝玉笑说:“有啊!但必须是她自己先动摇对毛主席的信仰才行,否则佛的思想工作怎么做得进去?”

“那倒不一定。”向逵说,“现在有许多和尚是同时信奉释迦摩尼佛和毛泽东思想的。扛着红旗念佛经的现象不在少数。”

“那是可笑的现象。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试试能否将路晨拉入可笑的行列中。”

7

坐了一会儿,向逵说:“今天真是大有收获。可以说,知青安养中心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缩影。文革的开始和结局都可以在这里边找到印记。我有一个同学在写文革长篇小说,书名叫醉图腾。他应该到这里来看看。哪一天我带他来,好吗?”

“啊?你有这样的同学?同专业的吗?不是文科啊,写小说行吗?”

“我们前次喝咖啡时提到过他。就是差点被流弹打死幸被奇人墨润秋救了的那个。复姓竹溪,名英石,字愚舟,自号蓬舟阿伟。其实我们那几届大学生已经谈不到专业了。停课闹革命了不是?都变成文革专业了。况且他,我看是很有文才的一个人。性格又奇奇怪怪,不大正常。我听说越是不正常的人越适合从事文学创作。我们大部分人都太正常了,所以写不出东西。”

“不正常到什么程度,要不要在这里边给他安排一个床位?”朝玉笑道。

向逵也笑了:“那倒不必。与疯子还是有差别的。他这部小说我已经读过大部分,挺像那么回事!”

“噢?!”

“我本来是不赞成写小说的,劝他写回忆录。那些虚构的张三说李四说琐琐碎碎的没有意思。他却说小说会使历史活起来。还举太平天国为例,说现在我们看去天国历史就是一具干尸,有关的记载不多而且干瘪枯燥,只有研究者才会耐心去看。说当时要是有一个亲历的文人来将太平天国运动写成小说,让它活起来,使普通人轻松阅读即能知道那段历史是怎么个情形,那是多好的一件事!”

“他说的有道理!”朝玉兴味盎然地说,“虚构的历史会使历史更加生动。现在我也看网上关于文革的资料和回忆录,但总觉浮浅枯燥。有关论文更是叫人打瞌睡。如果你的同学能从中提炼出有血有肉的文革,那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后来我看了他的初稿,虽然是虚构的人物和情节,却让我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向逵说。

“好!那么我也看看。哪一天你带他来。知青安养中心有大量的素材,可以提供给他更加丰富的想象。也可以写我,我把我的事讲给他听。”

“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我也想听听。”向逵热切地望着这位风韵迷人的女医生,说,“下个星期我约他。咱们找个好些的饭店,我请吃饭,一起聊聊。然后再约时间让他来参观知青安养中心。”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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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九回

第109回  唐朝玉重披白大褂  向逵梦寻网络缘

1

二十世纪末段发生两件大出意料的事:国内林彪;国际苏联。林彪事影响到毛主席的“万寿无疆”,气候开始变化。唐朝玉这个“抗拒运动杀人罪”中的运动被否定,变成“因为抗拒一个错误的运动而杀人”,似乎情有可原。加以一贯“改造表现良好”,所以无期徒刑只吃了20年,提前释放。初,还是回市第三人民医院。后来黄鹤市建“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有精神健康问题的“知识青年”。不叫精神病院,实际差不多。唐朝玉被调到知青安养中心当医生。

文革期间中学毕业生被“一片红”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总数达到两千万。这个庞大的人口从小只吃红色食品,普遍患有偏食性精神营养不良症。脑子一根筋只晓得革命,却又落不到实处。大风大浪,搏击翻转,剌激太多。最后是生活痛苦,思想空幻,前途绝望。因此是一个精神病多发群体。1980年,中央终于决定给知识青年“解决问题”,形成全国知青大返城潮。回城以后,如果是已经得精神病,家人便不大愿意接纳。加以青春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耗掉了,回城时大多没有一技之长,生活困苦,更加容易诱发精神病。甚至丧失生活能力,流落街头,疯疯癫癫。最后黄鹤市政府决定建一个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治疗他们。其它省市有类似的疯子也可通过协调送这里来。

知青安养中心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关注,纷纷有先富起来的人损赠图书,甚至电脑。而且有大学生来教这些疯子学电脑,教上网。

二十世纪末除了政治上出人意料的事,生活中也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例如互联网!

疯子们也真有学会了电脑,并且上网的。你如果见到有专门喊口号的帖子,什么万万岁之类,多半是他们上网发的。他们脑子的词汇库只有六十年代的东西,新的词语进不去了。

2

唐朝玉也跟着疯子们学电脑。大学生很愿意教她。她聪明,很快上手。打五笔输入法,上网浏览、跟帖。她们家的洋楼还没“落实政策”,仍然由无产阶级住着。所以朝玉住安养中心的职工宿舍。两人一间,另一位是护士张香菊。晚上睡下时,关灯之前,香菊说:“唐医生,你想不想男人哪?”朝玉脸红了一下,啐道:“呸!小妮子,越来越没羞没臊了!”随手拉灭电灯,却又补充一句:“想也不能说啊!”

唐朝玉入狱之初就与华为办了离婚手续。华为在武汉参加造反派,被百万雄师杀了。朝玉出狱时还在风韵中期,有时也不免有交男朋友的想法。到安养中心以后,互联网出现。在香菊的怂恿和教育下,上婚恋网站注册,聊天。网名忏悔一把刀。她心中深深埋藏着两项罪责,一是杀了奶奶,二是没杀爷爷。杀奶奶是取命,没杀爷爷是折磨。唐毅仁跳楼以后受了许多苦,最后还是死了。朝玉想,当时要是早点动手,爷爷就免去后来许多苦了不是?于是忏悔。加一把刀,是觉得这一辈子与刀的关系太密切了:在三院工作时被人叫做温柔一把刀;连给华为的最后一封信也只有一句话:“我在用眼泪水磨刀!”

香菊替她挑了六张相片放到婚恋网站上。三张从前的,黑白;三张现拍的,彩色。朝玉说,旧相片放上去做啥?香菊说,能更全面地展示自己。你从前的相片有古典美人的风韵。

信件如雪片般飞来。虽然设定的年龄范围是不小于她,仍有三四十岁甚至二十多的人给她写信。朝玉认为这些人是找乐子,一般都不给回信。或善意地劝“非诚勿扰”。

却不料有一个小她几岁的人锲而不舍。网名何处是归程,说看了她的像片,感觉前生就认识了似的。朝玉看了他的像片,也印象甚好。但仍然劝退:你应该去找50后!对方不肯,要求加好友聊。朝玉不理。香菊说,加吧,聊有什么关系嘛。越俎代庖给加上去。对方马上嘀嘀喊话,香菊硬是将朝玉拉过来坐下。

于是“你好!”“你好!”地开始键盘对话。聊得很自然,似乎早就是朋友。每天都有呼叫,都有回应。

“为何网名叫忏悔一把刀呢?”有一次,男的问。

“随便起的名。正如你何处是归程,也没有特别的深意吧?”

“我想起从前有一个女名医,绰号温柔一把刀。”

朝玉笑了。“我也听说过。怎么知道她,认识?”

“我们老师做心脏手术,她主的刀。”

“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鸿蒙大学。”

“去医院看望老师时,见过温柔一把刀了?”

“是的。她进病房看了一下。师娘说,就是刚才这位医生主的刀,名医,大家叫她温柔一把刀。看上去精干而且漂亮,留下很深印象。”

“我也有一位亲戚由她开的刀。文革中听说这名医生犯了事,进监狱去了。好啦,我们不要吃着自己的饭说着别人的闲话。你现在什么单位工作呢?还没有成家吗?”

“我在科学院混饭吃。先前由于种种条件,又是臭老九,女同胞们看不上我。饥不择食地成了一次家,结果不难想象。现在光棍一条。”

“现在知识分子由臭老九升格为香老二了。你应该是抢手的,赶快向姑娘们进攻吧!”

“我想向你进攻。能见一面吗?”

“我不值得进攻,大你太多。另外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回头对香菊说:“香菊,这人给你合适。我把他介绍给你吧!”

“我早有男朋友了!”香菊说,走到朝玉背后俯身看字屏。

对方发过来:“我不要你介绍。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朵花。”

香菊将朝玉拉开,自己坐下来打字:“好啊,咱们就见一面。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你说!”

3

香菊很起劲地拉朝玉上街买衣服化妆品,指导她怎样打扮自己。其实这方面,朝玉早就是行家里手了。又企图指导她怎样举手投足,怎样抬手掠头发飞眼波卖弄风情。朝玉笑了起来,说“这可不能东施效颦弄成怪物把人家吓跑了!” 香菊还教她怎样收腹、翅屁股、挺胸,弄得朝玉嘎嘎笑个不停。

终于,忏悔一把刀与何处是归程在咖啡馆见面。这是黄鹤市第一家外资咖啡,装饰豪华,仙乐低回,光线蓝紫幽暗。唐朝玉在香菊的拾掇下,几乎恢复了早年的窈窕身材,和从三楼走下二楼去阻挡红卫兵“请止步”时的模样没根本性差别。不过今天是浅灰色花妮套裙,高跟鞋。

何处是归程先到,坐等。看到一个淑女袅袅婷婷走进来,虽然手里拿着说好的识别物:一顶黑色硬沿女帽,还是不敢相信约会的女朋友会是这么年轻。他没把握地立起来迎候:“你好!”

“你好!何处是——?”

“是的,鄙人何处是归程。见到您真高兴!”

于是对面坐下。朝玉说:“归程先生——我对五个字的叫法不习惯,省掉三个字吧——归程先生,”

“啊啊,我失礼了!早该把真名实姓告诉你:我姓向,名逵。向逵。”

“好,向逵先生!”

“免先生。一把刀女士——啊呀,我也对五个字不习惯。”

“敝姓唐,唐朝玉。”

向逵几乎跳起来:“你就是温柔一把刀?”

朝玉也惊奇了。一般人只闻刀而不知玉。她笑笑:“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次去医院看老师,有幸一睹你的风采,且知道你的别名和芳名!你这个网名忏悔一把刀让我有些奇思异想:会不会就是你啊?相片也似曾相识。你知道吗,当年在医院一睹你的风采以后,我的心中暗暗竖立起一座女性偶像,那就是你!”向逵神采飞扬热情洋溢。

“不敢,不敢!惭愧!”朝玉说。

“今日竟在此见面,真是太高兴了!”向逵说。

两人喝着咖啡。向逵看看四周环境,感慨说:“社会变化真大,这咖啡,这音乐,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是呀,世事变化一次又一次叫人目瞪口呆!”唐朝玉神彩飞扬地表现出一种快意,“谁想得到林副统帅会屁滚尿流带着老婆儿子去摔死在异乡荒漠!谁想得到被横扫的四旧会以更加五花八门的气势回来!这一切,使得许多纯种革命者脑袋转不过弯来,变成神经病了!”

向逵敏感到一些东西,久久望着女医生的脸,关切地问:“文化大革命中你没受什么冲击吧?”

“怎么没有!我家资产阶级,黑七类,能没有吗?”

向逵怕翻起她不堪的记忆,不敢详问。叹了一口气说:“幸好噩梦已经过去。就我来说,一想起那场运动也是心有余悸!”

“那个时候你是大学生啊,只冲击别人,而不会受到冲击。我听说你们是活神仙,又不用上课,只玩。”

“那是的。”向逵伤感地说,“我本人,和大多数同学,基本是。活神仙。但我的造反派哥们有的入狱,有的逃亡。我本人经历过一次血洗。”

“血洗?武斗中?”

“听说过青海赵永夫开枪事件吗?”

“没有。文革中各地发生的事件很多,我却基本上无闻。”

“西宁市造反派封《青海日报》,占领广场。我是西宁人,回家探亲,去广场看热闹。军队开枪扫射广场。我被一堆尸体压住,才没被打着。但那些中弹的人的血着着实实把我洗了一遍!”

“名符其实的血洗!”唐朝玉笑说,“你命大啊!”

向逵余悸和余庆兼具,灌了一大口咖啡,眼睛里水光滂沱。

“命运这个事很玄!”他说,“我们有一个同学去大北湖游泳,回来的路上被一颗流弹打到颈椎,医院躺四个月,死了。那么巧。要是走快半步或慢半步,就没事了不是?我问一个有点神秘来头的同学:世间有没命中注定这回事?他说命道深远,不敢多言。”

“有点神秘来头的同学?此话怎讲?”

“他叫墨润秋,据说是逆流而漂的一只木桶中一个婴儿,被人捞上来收养的。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本事。我们有一个同学叫竹溪英石,一天,对面寝室打过来一颗子弹直往他平常的座位飞去。幸亏墨润秋早一天看出房间里有煞气,硬是将竹溪英石拉出去游玩,才躲过一劫。老墨救了他一命!”

“啊?真有能掐会算的奇人?此人还在黄鹤市吗,和他有联系吗?”

向逵伤感地摇头:“他后来因事逃亡了。不知现况。”

朝玉不免唏嘘,说:“文化大革命发生不少故事,编集起来肯定非常精彩!你知道吗,我坐过牢。在牢里见过一个造反派女头领,她是我们大队的事务犯,居然越狱逃跑了!”

向逵拍案惊奇,说:“那女头领是我们学校的!叫蒙曼,对不对?”

“是的,叫蒙曼!”朝玉也几乎拍案,“居然给她跑了啊!长阳监狱百多年从没一个犯人越狱成功过,居然给她跑了。犯人中间传得可神了。”

向逵眼里闪着伤感的泪花,热辣辣地望着唐朝玉,说:“这个蒙曼有可能是与墨润秋一起逃亡的。因为墨润秋犯事逃亡的时间,与蒙曼越狱的时间,正好前后天。有传闻说他们逃到了台湾。是爬到一艘外国轮船的铁锚上,风吹浪打,海上给一艘台湾船发现的。”

“是吗?那真是太神奇了!”

“但愿传闻是真的,主保佑他们。墨润秋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向逵眼里现出伤感和怜惜,说:“你坐过牢?一定受过不少苦。如今还是当医生,仍在第三人民医院,我猜。”

“还当医生,但不在三院了。在知青安养中心。那也是个医院,精神病院。知青安养中心听说过没有?”

向逵眼睛一亮:“你在知青安养中心当医生?那是个新鲜名胜,我正想去看看呢,只未得其门而入。现在有你在那里,我想我可以去参观了!”

“那是没问题的,如果你想看的话。”朝玉眼里闪出意味盎然的辉光,“很有意思!都是当年最积极的红卫兵,谁也没他们革命。后来被上山下乡,搞出神经病!”

向逵笑,感慨说:“相比较之下,我和我的同学们是幸运的:早生了几年,上大学,好歹混个饭碗。小几岁的他们就苦了,没大学考,下乡去没饭吃。要是我碰到那样,保不准也会神经病!”

“没饭吃只是问题之一,他们的精神经历也很刺激!”朝玉兴致勃勃说,好像刚刚从电影院出来,做影评,“要知道,人越是理想主义就越是容易失望,越是狂热越容易熄火。而这一代人从幼受到革命理想教育,脑子纯红色。下乡以后碰到的现实与原有的理想之间反差太大,调整不过来,三五下里夹攻,神经细胞就混乱了!”

“你是医学专家。不但对心血管疾病了如指掌,对大脑神经系统也有透彻的了解。温柔一把刀不管到哪里都能派上用场。”

朝玉逐渐喜欢上这个会拍马屁的男人,更加来了谈兴,说:“人的生存既需要物质基础,也需要精神支撑。亲情是最重要的支撑,爱情友情也是。另一个精神支撑是信仰和知识。红卫兵的信仰是最纯粹,最拔尖的,却没有知识做为基础。连亲情爱情友情也给信仰批判掉,剩下一个空架子竖在那里,也就容易从顶端跌下来。”

“别的信仰是宗教信仰,有神论。红卫兵的信仰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无神论。其实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主义和思想的道理在何处,只是接受宣传跟着起哄,需要自我表现和自我价值认定而已,也就是你说的精神支撑。这个支撑很脆弱,不像有神论那样可以给人以平静和充实。”

“好的,我带你去参观!”朝玉若有所思说。忽然再度兴致高涨,“我告诉你啊,当年抄我家的红卫兵,有两个如今就在安养中心里边!你去看看他们的模样,会有一些感想!”

“是吗?”向逵笑起来,“这么有意思?他们还认得你不?”

“如果我重新穿扮成抄家那天的模样——我毫无思想准备,那天还穿着他们所谓的奇装异服——有可能认出来的。不过他们脑子大半坏掉了,加以我现在以白大褂的形象出现,不可能认出我。”

“你却认得出他们。恨不?有没趁便揍这帮家伙一顿?”

“那怎么可以!”朝玉笑道,“现在我和他们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而不是牛鬼蛇神和革命者的关系。如今想起来也可笑。那天我从三楼下到二楼,在楼梯口企图阻挡红卫兵,说:‘上边是老人孩子,别吓着他们,请止步’!领头的姑娘拿腔作势地说:‘哟,一个奇装异服的妖精!’回头对她的同学带鼻音学我的说话:‘别吓着老人孩子,请止步’!引得她的同学们大笑。”

向逵也笑,说:“你那么天真:请止步!”

“是呀,人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天真。我爷爷正是由于天真,才没在解放时听我二叔的话往外跑。那姑娘逗她的同学们大笑以后,转身拉住我的胳臂张嘴就要咬一口。长着一口推土机似的前冲牙,令人过目不忘。简直是《西游记》什么山洞的女妖喽罗!”

“没咬着吗?”

“吓得我急忙挣脱往楼上跑,没咬着。我奶奶养一只鹦鹉。这妖精居然和一个男的合力,将鹦鹉活活撕成两半,血淋淋往楼下丢!”

向逵听得摇头,说:“现在他们成了你管下的病人?”

“那女的是。成天说着一句话:‘我不要结婚!我不要结婚!’恐惧的样子,好像谁正拉她上花轿似的。不知什么经历弄成这样。他们这一代人,思想无比革命,神经却无比脆弱。有一个在北大荒开拖拉机,辗过一捆稻草,以为是辗着一个人,就吓出神经病来了。”

向逵满脸舒坦,说:“跟你聊天很愉快。我的感觉就像当年在学校跟我的派友哥们闲唠嗑一样。聊天这个事不是很容易的。我也会过几个女网友,40后50后都有,但说话对不上茬,冷场连冷场。有一个不管我说什么,都要惊问‘阿奄?’耳朵不好使似的。可见年龄不是很重要。我想我们适合交往,有可能成为知己!”

“我的感觉也不错。谈得来。但你最好还是找年轻的伴你终身。在还没找到之前,我们可以作为朋友交往。反正现在社会自由了,不会有阿Q远远的从后面丢一块小石子说两句诛心的话,也不会有红卫兵来捉去游街示众剃阴阳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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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八回

第108回  豪华病房洗涤身心  农场知青驱牛突围

1

第二天真的是按照副总理关怀,有一辆小车开来,将丁慧猛接到302医院检查身体。医生给了部级待遇,检查得很仔细。安排空腹抽血查肝功能,又要做胆道造影。诸如此类。这就须要住院三天。

是底层一个宽敞的单间病房。空调冰箱沙发衣柜一应俱全,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台音响。那时空调彩电这些高端设备社会上一般人家尚未曾见,新奇得阿猛像刘佬佬一进荣国府。空调是原来就开着的,房间里温暖如春。窗外有落叶乔木也有常绿灌木,望过去像是无边的森林,能听到风的沙沙声。负离子气息漫窗而入。附带着卫生间,秀才不出门,全解决个人事。

卫生间里都是白瓷和不锈钢,洁亮豪华。莲花形水斗箝入在大理石平台中。上方是椭圆形大镜子。这气派和西双版纳的草房形成悬殊的对照,给人以身心冲击。

老知青双手撑开在水斗旁,往镜子里看自己。多少年没照镜子了,突然就见到这个几乎不认识的老家伙,似乎比王副总理年轻不了多少。胡子巴碴,横一道竖一道布满困顿的绉纹。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进自己的眼睛,里边那家伙也正幽怨而空洞地看着他,向他发送种种不堪的信息。他想洗手,却不知龙头怎样开法。研究了一下,终于给他扳对了。流出的是热水,让他有些意想不到。一会儿觉得太烫,想关掉它。不料瞎碰到另一个方向,流出的是冷水。原来这水温是单凭一个龙头可以任意调节的!

不锈钢壁架上放着折叠整齐的毛巾浴巾。洗个澡吧,决定。巨大的浴缸拧了一番龙头,放了水。水温调得很热,卫生间里热汽蒸腾。他脱了衣服,灵魂也像水汽那样蒸腾起来。心里的压抑、感慨和忐忑太多,这会儿三五下里冲撞,竟使他突然发神经病似的,张开两片手掌像大猩猩那样往自己的胸膛辟辟啪啪乱打,吼而且哭。

光着身子疯疯颠颠哭着在卫生间转了一阵子,再一次到水斗旁往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突然问道:“个别反革命闹事破坏国家安定团结总是没好下场的,这话说啥人?”镜子里的人给不出答案。他转了一圈,回到镜子前对着里边的自己吼道:“当然是说侬啦,憨大!除了侬还能说啥人?”

自己对着自己发呆了一会儿,转身泡入浴缸中。呀,真舒服,享受享受再说。我们常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不管它。这会儿我也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很舒服。他想起还在西双版纳草房里的未婚妻吕秀英。要是能给秀英一个家,家中有这样一个水深火热的浴室,那该多好!秀英是个纯由女性分子构成的尤物。许多女人不是全由女性分子构成的,而是掺杂许多别的分子的。我的秀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人。这次领团北上,出发前一夜,两人在橡胶林见面,秀英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好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泪水。千言万语尽在泪眼之中。我必须为她着想。减少她的担忧,为她争取较好的生活条件。

国家是强大的,体制是强大的。甚至这洁亮豪华的病房,也无言地体现着体制的力量。这种强大你无法对抗,无法逃离,正如无法对抗地心引力那样。地心对人的四肢产生引力,体制对人的脑髓产生引力。

身处西双版纳草房中时,思想尽是牢骚和片面。这会儿在热水的淹浸下,思想开始冷静和全面。俗话说,前半夜想别人的不是,后半夜想自己的不是。他开始反思自己。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真的是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建立我们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容易,像王副总理说的那样“出百生入一死”。他们这一代推翻了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给我们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和光明的前途。我们闹这么大动静,又是罢工又是请愿的,现在看来不一定正确啊。王副总理指出,我们的做法是不正当的,搞乱了,于四化建设不利。如果站在世界革命的高度去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是时代的需要嘛,是毛主席伟大的战略部署嘛。毛主席和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胸怀世界大局,想的是无产阶级的长远利益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自然和我们的心思不同。个人总是从自我利益角度出发去看世界。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刚好赶在上山下乡的档口上,从个人看是不怎么划算,但从大局看从世界革命棋盘看,也许正是材当其用呢,是承担光荣的历史使命呢。

这一次,我先是起意给邓副主席写一封信诉说知识青年的生活困难问题。这应该是可以的。给国家领导人写信应该没什么错。问题是,写完征集签名,这就有些聚众闹事的嫌疑了。如果说犯错误的话,应该说是从这儿开始的。带头阻止掩埋许先茵的尸体,这是我的第二个错误。抬尸游行倒不是我起的主意,但我参加了。后来与王光华一道商量开知青代表大会,成立筹备组,直至罢工,上京请愿。错误越犯越大。想起真是有点后怕,上京代表中居然有两个人私藏匕首!准备若不答应让回城,就要“图穷而匕首见”。幸亏有人告密,我把这两个人开除了。假设一下吧,这两人没被发现,而且有一人被选为代表中的代表,进入王府受副总理接见、看电影。

想象中,刘庭明忽然变成带匕首的人,飞身扑向王副总理!

电影结束的时候刘庭明居然揭竽而起直呼总理其名,这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非我丁慧猛所能掌握。万一发生什么严重事件,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小命即使保住,恐怕也要长期在监狱中度过。那就完了,我的可爱的吕秀英要让别人睡去了!

一个赤身裸体胸口长黑毛的男人出现在老丁的想象中,床上躺着他的秀英。这图景让他无法忍受。

“你们的行为是不正当的。但我们不搞报复,不打击。改了就好。你们回去要作自我批评,要写检讨。”副总理的话在蒸腾的热汽中重现。

不搞报复,不打击。那是在一般情况下。政治运动来了呢?七八年又来一次文革,怎么办?我这一次真的是搞大了,罢工、请愿,人家叫我丁总,丁指挥,叫我知青领袖。现在暂时不打击,今后算起总账来不得了!谢天谢地,带匕首的人没混到北京,刘庭明没带匕首,要不然我祸大了。现在,趁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赶快写检讨吧,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浴罢,发现有一个壁柜。打开,柜里有一件折叠整齐的大毛巾似的玩意儿。他好奇地取出打开,是一件长袍!毛巾做的长袍,没见过。恍然大悟:这是洗好澡穿的东西。真会享受,他感慨道。于是穿上,扎好带子。非常干爽舒适。刚才在镜子旁发现有刮胡器和一次性刀片,他便到水斗旁给自己刮胡子,梳了头,脸面抹上润肤霜,头发涂油。拾掇了一番,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旧貌变新颜,由胡子巴碴衣着灰馊馊的一个老知青变成一个油头粉面香喷喷的阔佬,俨然一个38式老干部。

2

房间里感奋地踱了几个来回,在角落的大写字台坐下来,开了台灯。纸笔墨水都是现成的。于是展纸沾墨,决定给王副总理写信。

“最最敬爱的王副总理:”他写道,

“我是西双版纳知识青年进京请愿团总指挥丁慧猛。首先,让我敬祝您老人家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昨天我和12位代表有幸受到您的接见,感到非常光荣。您的教导对于我们这些迷途的糕(羔)羊来说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迷途的羔羊这个说法来自他读过的什么西方小说,革命的辞典中是没有的。他觉得不妥,就将它划掉,改成“思想迷网(惘)的年青人”。

“我们这一代人,王副总理您知道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从小受党的教育,本质上是好的。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到边僵(疆)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在(再)教育,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却由于我们年轻,阶级斗争经验不丰富,共产主义立场还不够坚定,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注意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人生观还是资产阶级的,或小资产阶级的。甚至是修正主义的。”

采取的是未成年以来“学而时习之”的文风。这种文风的特点是虚浮、缠绕、翻搅、鲁嗦,不怕长,多注水,一直响。曾被有些人叫做姚文元泡沫。

“碰到一点困难就动遥(摇)了革命的斗志,动遥(摇)共产主义信仰。这是非常错误的。其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到顶峰的关建(键)时刻,从人类的共产主义事业的长远利益出发,作出的伟大决策。关系到未来的世界究竟是由泥腿子领导还是由西装皮鞋领导的大问题。”

泥腿子西装皮鞋是老朋友陈国强的说法,这会儿用上了。国强的劝诫还是有道理的。听他,现在就不会“个别反革命闹事破坏安定团结总是没好下场的”的疑惧了。

“我们这一代青年,赶在上山下乡的档口上,承担了光荣的历史使命,其实是幸福的。先前的中学毕业生,升大学的,理论脱离实际,容易变成修正主义的苗子;升不上大学的,会为找不到出路而苦蒙(闷)。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改变了资产阶级法权,指引青年走上充满踏实意义的道路。”

资产阶级法权是从张春桥的文章上听到的,其实什么含义,用在这儿是否恰当,他并不确切知道。用了再说。

“我是1970年9月13日下乡的,于今已有8年8个月了。”他回顾自己到西双版纳这个“广阔天地”进行革命实践的过程。

这个回顾就滋味不好了。但消极的不能说,要说好的,他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感受,复杂的客观世界中如何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怎样的导致认识有反复,这可不是轻松的事情。突然就感到累了,疲劳感袭上来,开始打瞌睡。干脆上床,昏昏沉沉睡一觉,直至护士来送饭送药才醒来。

药后饭后又写。谈到祖父是一个雇农,苦得不得了。幸亏共产党来了,翻身得解放。父亲是产业工人,党员,自小给他怎样的革命传统教育。

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两天,终于成就一篇向组织汇报思想、检讨错误的时文。这种文体不怕长,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只管往上堆。越长,对于有一定层次的文章作者例如梁效同志、十三歌同志来说,越说明你理论功底深厚。对于普通群众来说,越长越说明你平时注意学习,思想跟得上形势。

满满写了八大张,封好。出院回到招待所就交联络干部转呈王副总理。

3

洪大伟带领的52人被关在昆明知青大厦打美女扑克打了十几天,于1979年1月7日被送回景洪。刚好是星期天,景洪街上都是来逛闲的老十三。突然有两辆大客车开来,当街停住,走下来的是上京请愿的代表。“回来了?”赶街的老十三们欢呼起来。满含期待,等着宣布请愿成果。哪知这些不久前大家推举出,酒泪相送的壮士,下得车来全像斗败的公鸡,目光不敢和人相对,提拿着行李歪垂着头就要往人堆外溜。老十三们不干了,堵住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也得和大伙说说呀!”

洪大伟没办法,立上街边停着的不知是谁的板车,未语泪先流,说“我洪大伟,我们,愧对江东父老啊!”

其余51名风尘仆仆的代表也随之泣不成声。洪大伟将路上丢钱,冲站被叉,卧轨被关的情形,哽咽悲愤叙说了个大概。

“那就这样算了?”有人喊道。

“不算又怎么样?”一位代表说。

一个老十三说:“不要紧,你们只是请愿团的一部分。丁慧猛带的那部分早已到达北京,并在与中央谈判中取得了全面胜利。要不是全面胜利,老丁不会电令复工。现在大概在谈回城的细节,我估计。”

大家觉得此言有理,心里多云转睛。

忽然广播喇叭响了起来。是云南省知青办的宣传车在广播丁慧猛写给王副总理的捡讨信的摘要!

知青们全都竖耳瞪眼,听得十分震惊。走过去围住宣传车,问怎么回事,你们伪造的吧,真是丁慧猛的检讨?耍阴谋也不带这么耍法的哟!

宣传车的人说我们只是奉命广播,没见过原件,大约不会是假的吧。

“嘿,又是一个萧向南!”有老十三参悟道。

“萧向南是谁?”一些人听不懂。

“棕榈坝农场那个因为医生喝酒误事难产死了的女知青的丈夫,知道吗?大家正抬着他老婆的尸体游行抗议。农场给他一个退职回城的证明书,他高兴得趴下磕头,拔腿就跑。招呼也不打一声,丢下不相干的众弟兄傻瓜似的抬着他老婆的尸体去瞎转悠。这丁慧猛必定也是上面给了他什么好处,答应让他回城并给他安排一份好工作甚至分配一套房间。做了交易呢!”

大家都觉得这个推测八九不离十,同时一股凉气从头顶心向脚底漫下去:完了,回城没指望了!准备一辈子埋在这地方吧!

近来有小道消息如风似影的悄悄传播:西双版纳地区今年要发生八级大地震!又有说,某山旮旯有村民病倒,抬到昆明医院查下来,是一种叫做非典型肺结核的传染病。传染性非常厉害,昆明对尸体作了特别严格的处理,又开一支穿白大褂捂得严严实实的部队来对那个小山村进行消毒、封锁。老十三们对这些消息半信半疑,况且抱着不久可以回城的希望,因而没怎么在意。现在请愿团的一半铩羽而归,另一半的头领写检讨信求饶,那还等什么鸟啊!

老十三们垂头丧气的往各自农场回去,一边走一边想怎么办的问题。有的人脑子里响起了国际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更没有神仙皇帝。要获得人性解放,只有靠我们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方案在许多人的脑子里逐渐成形。

两天以后,开始有老十三背着行囊离开农场,管自向澜沧江景洪大桥走去。要离职证明没有,要通行证明也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要靠着自己一双铁脚板逃离西双版纳,回到出生的家城。

徒步逃离者越来越多,渐成规模。有关方面早已觉察动向,调集军队和民兵手挽手,层层堵住澜沧江大桥。双方数量越来越多,对峙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军兵方得到上级命令:严防死守,但不得开枪!这一来,桥头就几乎形成肉搏战。双方气喘呼呼,大汗淋漓,喊声震天。

老十三方面见无法冲过去,忽然得了主意:菠萝坝农场不是有数百头大水牛吗?冷兵器时代有一种战法叫“火牛阵”。现在他们不敢开枪,不等于回到冷兵器时代?于是有一批人撤回到菠萝坝农场,各人骑上一头牛,赶上路,向景洪大桥行进。在距500米的地方开始加速,鞭打牛屁股,唱歌,是按照国际歌曲调临时胡扯的歌词:

走吧,不愿吃青草的伙计!

跑吧,西双版纳的知青!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城市的主人!……

路旁的老十三们也跟着唱,而且在牛屁股后面跟着跑。后牛催前牛,后人催前人,越跑越快,直向大桥猛冲!军人和民兵对这阵势反应不过来,况且军令如山,仍然手挽手坚决顶住。那些体积庞大的畜生是不管这一套的,况且被后面的牛顶着,停不下来。数百头牛和人山人海轰隆隆向军兵的肉墙血壁冲过去。当即撞倒军兵无数,守阵全面溃散。数万老十三背着行囊通过大桥呼啸而去。

然而,突破了解放军和民兵的防线,却泅不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此去万里江山,到处是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的群众。他们得到动员:拦截逃离的知青。每捉到一个,奖给一只鹅,或一只鹅的时价折算成的工分。人民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再次被调动起来。结果,老十三们纷纷落网,被一个个捉回农场。

直混到次年,1980年,高层总结上山下乡运动“花了几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国家不满意。”才由胡耀邦批示:让孩子们回来吧,具体你们去办去。知青们下山回城的想望终于如愿以偿。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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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七回

第107回  王雨辰摆谈大道理  刘庭明直呼老官名

1

客厅两扇门。一扇迎客正门。另一扇侧门,神秘地不知道通什么地方。将近11点,终于传来脚步声,手持拐权的王副总理由四位工作人员簇拥着从侧门走进来。13人呆呆的也没有起立,工作人员也没有介绍双方的身份来头。只见老头子在正面沙发坐下来,说:“这几天接见外宾,现在接见你们内宾。你们从西双版纳来?”拿起茶几上的代表名册翻开看,开始点名。“丁慧猛哪个?”丁慧猛起立躬身答应“我就是。”一一点过去,被点到的人都起立应答。

第13个是李长寿。因为是最末一个,长寿未待点到就起立。副总理说:“你叫李长寿?这名字好,活得长。今年几岁啦?”

“25岁。”长寿恭谨地答道。

“退回去半个世纪,我就是你现在这个年龄!我今年七十多岁,再过三五年就要去见马克思和毛主席咯!”老头子踌蹰满志地说,显然对自己现在这个年龄和退回去半个世纪的年龄非常骄傲。从25岁到75岁,这半个世纪都干着顶尖有意义的事情:革命!人生最牛的意义就是革命。物质上他现在的享受相当于王爷的水平。精神上,他和他的同志们找到了宇宙间的终极真理:马克思列宁主义。用这个主义推翻了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解放了人民,给了人民永久的幸福。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家通过革命,个人既获得了富裕的生活又获得了无上的荣光受到人民的爱戴,还有比革命人生更值得过的人生吗?

“坐下,坐下谈!”他说,“再过半个世纪,你也七十多岁了,这样搞下去还行?”

李长寿那个笨脑袋一时还弄不清楚上半句“再过半个世纪你也七十多岁了”和下半句“这样搞下去还行?”之间的逻辑关系,只讪讪地傻笑,坐下。

“胸前戴的那个条子是什么啦?我看看,”

李长寿将布条子摘下来双手捧上。一工作人员跑过来接了,送到副总理手上,递上眼镜。副总理戴上眼镜读道:“知青北上请愿团代表”

“这个不好啊,戴这个干什么?出去时把这摘下来!”

李长寿是不用摘了。其他12人互相看看,也陆续将布条子取下来揣进兜里。

“这样闹还行?四化建设怎么搞起来?今天我们交脚心(原始记录如此,应该是交交心。方言误听)。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你们赞成不赞成呐?”

丁慧猛答道:“赞成。”

“你们呢?”副总理问其他人。

“赞成。他,”王光华指丁慧猛,答道,“他代表我们说话。”

“啊,他是头头,我忘了。”转对丁慧猛说:“要做好头头啊,不要做坏头头!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帮这伙卖国贼,叛徒,特务,反革命,搞了多少年无政府主义,煽动多少红卫兵,整我们这些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多少年的老同志和各级领导干部,多少老工人被打死打伤。他们搞无政府主义,就是要把干部百分之百打倒。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国内形成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国际形势也很好,与日本签订友好条约,邓小平同志还要去美国访问。国内不搞好怎么行?”

13位老十三的代表专注地听着。

“好小伙子们哪,你们还年轻。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们这一辈人出百死入一生建立了人民共和国,人民的政权。我七十多岁的人,叶剑英同志都八十多了,现在还在日以继夜地领导,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是21世纪的人,做事要好好想。你们提的口号不对,什么还我青春。当然,在上学的年龄没有上学,耽搁了,有点可惜。但你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是一种长进嘛。你们的意思,那是耽误了青春?这关系到对于所谓知识,所谓学历,对于价值,对工农兵大众怎么看的原则问题。你们认为只有读书上学,肚子里装满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生才有价值,是不是?如果那样想,说明世界观还是资产阶级的,正是须要改造、锻炼。那不叫耽误青春。正譬如说,口袋里有一笔钱,用在这个地方也是用,用在那个地方也是用,能说用在那儿没用在这儿是浪费金钱吗?时间和金钱一个道理,在哪儿渡过都是过。”

提到青春,一个叫做刘庭明的代表就不服气了。他几乎想当场立起来驳斥。却由于社会唯上是尊的集体惯性以及请愿团由丁慧猛发言其他人不要插嘴的约定,只好把话压缩在胸膛里。

副总理继续说:“即使算耽误你们的青春,那也是林彪、四人帮耽误的。还我青春,能向华主席要?当你们耽误青春的时候,华主席也被耽误青春了不是?就说我吧,靠边站五六年,那不是耽误青春?几乎所有的跟主席干革命的老干部,都挨斗了,靠边站了,挂起来了。青春都被耽搁了。我们这些人的青春总比你们的青春宝贵吧?能向谁去说还我青春?”

刘庭明再一次眼睛火辣辣的欲言又止。胸腔里的气压又增大了二十个帕斯卡。其他老十三心里服不服暂时不知道。

副总理端起茶杯喝。杯子里是透明液体。王光华想起一个传闻,说姚依林手里老端着一个杯子,里边是酒。他便想,这会儿王副总理的杯子里边不会是酒吧?应该不会。正揣摸,听王雨辰又讲下去:

“西双版纳农场的干部,从前也是年青人。他们是自告奋到那里去建设边疆的。立志要将那个落后的地方建设成先进的新地区。我们不去开发,难道让苏修的走狗越南人去占领,不能吧?那些同志很好,十几年来不断受到地富反坏右的冲击。所以,应当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农场没有搞好管好,我代表他们道歉!”

十几年来不断受到地富反坏右的冲击?王光华对这个说法感到疑惑。没听说啊。他历来得到的印象,出身不好的或已有政治问题的都老老实实。老老实实还跟他没完呢,哪敢不老实?要说受到冲击,应该是与知青老十三们的矛盾吧?看样子老本家也只是出于语言惯性,信口开河。还有,怎么西双版纳如果不开发就会被越南人占领呢?这个,王光华也想不过来。还有,所谓打死了多少老工人,指的可能是百万红基中有人武斗死了吧?

光华无意间把副总理看成他的“老本家”了。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敢不敢等一会儿散走的时候上去套近乎啊?这样笑自己的时候又听“老本家”说下去:

“四人帮搞无政府主义,为的是搞反革命的夺权。这些家伙说什么矛头向上就是大方向。你们也以为你们的行动,矛头向上,是正当的。什么正当?现在叶副主席、邓副主席辅助华主席,就是要搞现代化建设,要整顿党风,革命的优良传统和作风,社会主义法治。这个问题要和你们讲清楚。听说你们拉横幅:‘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不能什么事情都找华主席啊,转过来行不行?”

丁慧猛答:“行。”

丁老兄自打进入王府以来,说话都短促,只有一两个字:是,行,或赞成之类。此时他忽然想起,从衣袋掏出一个红信封,双手捧上,说:“这是我们给华主席、邓副主席的信。”

工作人员跑过来接了信,送到王副总理面前。副总理接了,说:“这个我一定转交。至于你们的问题,来跟我说吧,和我一起来贯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革命路线。个别反革命闹事,破坏国家安定团结,总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们这么大年纪还要拚着老命搞四化,还不是为着子孙后代?死了让你们接班。和你们讲清楚,你们胸前戴的那个条子,什么请愿代表,出去时拿下来。”

丁慧猛:“已经拿下来了。揣兜里了。”

“可不要出去又戴上啊!不搞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搞这个罢工请愿,搞乱了。对四化建设不利。华主席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就是为了好好做事情,搞个安定团结的局面。你们这个行为不是正当的。出去好好把挂的布条子拿下来。那不是光荣的条子,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条子。你们的行为不是正当的,但我们不搞报复,不打击。改了就好。你们罢工,宪法有这个自由权利,是毛主席要写上去的。但宪法是宪法,我们要讲道理。人家资本主义国家,工人是受剥削者受压迫者,罢工是向资本家罢工,是反抗压迫,讨回剩余价值。你们是国家的主人,罢工是向谁罢工?是自己向自己罢工,是不是?正如,你的脚罢工了,不走路了,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我们十亿人民心要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共同把国家建设好。”

丁慧猛:“国家的建设我们也不是不想。我们已经复工了。只是——”

“只是什么?”副总理问道。丁慧猛看看12位代表,12位代表也看看他,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副总理又说:“你们有话尽管讲。发扬民主,发扬我们党实事求是和民主集中制的作风。啊对了,听说你们还有一个问题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问题。这个合理,可以理解,是要考虑。但你们才二十多岁,不要急嘛。三十多岁结婚也不晚。我们从前干革命,哪顾得上结婚?进城以后,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为了革命,婚礼最后的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嘛?”

王光华想起棕榈坝农场书记的话“讨也是农村旮旯的扛锄头的女同志,等进城以后重新讨也都三十四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不禁笑了一下。郭梁文仪把“婚礼最后的”听成“最后的婚礼”,这个说法也让她忍俊不禁。

副总理问:“你们笑什么?好,从头到这儿还没见你们笑容。是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笑一笑,大家轻松些。今天我就讲这么多。你们回去可以讨论,我说的对不对。你们这个罢工请愿,是不正当的,是扰乱大局的,是于四化建设不利的。回去要作自我批评,检讨错误。我们不揪旧账,不打击报复。但你们要作自我批评。改了就好,回农场好好地抓革命促生产。”

王副总理端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撑拐权立了起来,说:“我就不送了。由他们(指指工作人员)送送你们。你们出去时把布条子摘下来,摘下来。”于是转向,在几位工作人员的簇拥下消失在侧门里边。

代表们纷纷站起来,准备走。看上去不是那么有劲,脸色也不是那么好。似乎是花高票价看了一场冗长而乏味的电影之后,准备离开电影院时的情形。没有鼓舞,没有感动。当年受毛泽东接见完时可是又欢笑又抛帽子的,现今这些人都过了特别容易激动的年龄,而到了容易厌倦的年龄。而且,他们中的有些人认为,王雨辰等于什么也没说。他那不过是报纸上的老生常谈。

从离开招待所,到此时接见结束,几乎都三个钟头了。都憋着一泡满则溢的尿。代表们准备出客厅就找个树丛撒尿。忽听刘庭明问工作人员:“厕所在哪儿?!”声音很大,似乎含着暴怒。工作人员吓一跳,这才将他们带到卫生间去享受国部级的撒尿待遇。

2

回到招待所已是下午一点钟。食堂打出来的饭菜没有热汽。代表们默默吃饭,谁也没说话。吃完去躺在床铺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那个叫刘庭明的发呆一会儿,忽然一跃而起,到隔壁房间串门。里边三个人两个睡着一个醒着。醒着的说:“被光荣接见的回来了?怎么样,很受鼓舞吧?有没请你们嘬一顿?”

“嘬个屁!鼓舞个屁!”刘庭明火辣辣回答,“听大老官训话,一个多钟头,小便都憋死了!我们这么远跑着来,就是听训话的?我们自己也窝囊:规定只丁慧猛说话,其他人不要插嘴!”

两个被吵醒的人竖起耳朵听,问道:“大老官说什么啦?”又有其它房间醒来的人经过此处,见门开着刘庭明在里头,便走进来。

“批了还我青春的口号!说你们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才算不耽误青春?如果那样想说明世界观还是资产阶级的,正需要改造。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那也是一种长进嘛,不叫耽误青春。还拿花钱打比方,说钞票用在这个地方也是用,用在那个地方也是用,不叫耽误金钱。时间跟金钱一样,无论在学校渡过还是在乡下渡过都是过,不能叫耽误时间。”

房间又陆续进来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听了刘庭明的传达,七嘴八舌便说开了:

“怎么不是耽误青春?人生有几个15岁到25岁?在脑子最灵光的年龄被停课,在最可能有所作为的地方被下乡,弄得男子三十而不立,要技能没技能要铜钿没铜钿要老婆没老婆,怎么不是剥夺了我们的青春?”

“女知青也一样,耽误得要色无色要年龄没年龄快成黄脸婆。许多连贞洁都给剥夺了!”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能教育给我们什么?教给怎样蹲茅坑,怎样一条毛巾揩完脸揩脚,揩完脚揩脸,教给一支牙刷用三年?”

“是啊,正常的国家应该让教授大师专家来教育青年,却交给泥腿子去教育,脑子坏了!”

刘庭明又传达下去:“大老官还说了:即使算耽误青春,那也是林彪、四人帮耽误的。能叫华主席还你们青春吗?大老官又说:那些反革命野心家把我们老干部的青春也耽误了,我们有的被打倒有的靠边站有的挂起来,好几年不能工作,那不是耽误青春?大老官认为他们老干部的青春比我们的青春宝贵!”

众人听了这个,更加七嘴八舌的议论:

“他们那叫青春吗?叫黄秋或者白冬更合适吧!”

“问问姑娘们是喜欢青春还是喜欢黄秋?”

“那倒不一定。我们青春有硬通货,他们黄秋却有软通货。许多姑娘还是喜欢软通货的!”

“哈哈哈!说话文明点啊,文明点!”

刘庭明说:“其实大老官们被耽误的青春已经返还了呀。官复原职就是还他们青春呀!只还他们的青春不还我们的青春?他们官复原职,我们应该人复原人。恢复我们的城市户口,让我们回到城里来。有的人学校没毕业就下乡,应该还给我们重新学习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可这些话你说了没有?为什么不说?”

刘庭明嗨了一声,发火说:“还说呢!开84人大会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支持那个由丁慧猛发言其他人不要插嘴的决议?弄得我好几次欲言又止!”

“真是的!我们这些人哪,其实窝囊得很。插嘴怕什么啦?即使说错,人家还能将我们吃了?昨天是谁提的这一条?”

居然想不起来谁的提案,反正就那么形成决议了。这会儿房间里十几个人说来说去,最后形成了这样的看法:我们知青阶层自小给四人帮宣传教育成傻瓜了,给贫下中农再教育成窝囊废了,千难万险跑北京来,居然话也不敢说不会说!由最吃亏最苦大难深的人群选出来的13个代表在大老官面前像一群木鸡。怪不得四人帮称赞我们的人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

又有一个人开口:“不错,是林彪四人帮耽误了我们的青春。也正因为如此,现在要纠正他们的错误终止他们的罪恶呀!要将他们错误的上山下乡运动全面清算呀!这话说了没有?”

“说个屁!”刘庭明回答,“只丁慧猛有发言权我没有发言权!老丁又像一只呆鸟,只会偶尔咕叽一声。嗨,我们真是一个没用的群体!——说到这儿,我还想将问题进一步深入去。与其说是林彪、四人帮耽误我们的青春,倒不如说是毛主席耽误我们的青春吧。停课,上山下乡是他决策的哟。可我们这些人,至今还是对毛主席怀有深厚的感情。那天刚到北京,奔入毛主席纪念堂哭得全都像个泪人似的。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精神分裂?——有一种心理现象叫斯德歌尔摩综合症,听说过没?”

刘庭明这话,可是有些剌痛性的了。众人似乎看到哈哈镜里边的自己,扭曲而又一脸苦相,笑不出来。一时都没有声音了。

刘庭明突然显出心怯理短的神情,尴尬地嘿嘿一笑道:“再说下去要涉及政治了。这不行。丁慧猛早就划下不问政治的红线。”

“即使要问政治老丁也没那个才能。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格式化,要问政治,脑子里只有老花头的套路。”

3

恰好丁慧猛起来小便,经过此门听了一下。主要的议论都听到了。直到众人不再说话,他才走开去,回自己房间,仍然躺下去对着天花板发呆。就在这时,有联络干部来通知说,王雨辰副总理今晚请看电影。还是上午接见的那13位,在副总理家的小放映室。晚6点钟开映。

丁慧猛说:“我不去。你们谁要谁去。”

其他12位代表也没人想去。

王雨辰办公室的人听说这些山沟沟来的人对看电影不起劲,甚为惊讶。打电话来催。丁慧猛叫王光华去接电话,“就说我不在,逛街去了。”

联络干部进来说:“去,去!为什么不去呢?文革时那些红卫兵领袖都没这个荣耀。别不识抬举!”

一个老十三说:“文革时王老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工夫请人家看电影?”

“想倒是想请,但怕红卫兵领袖不给面子啊!”又一人说。

“哈哈哈!看说得!”联络干部也笑了,“我说你们还是去吧!蒯大富谭厚兰敢不给面子,你们现在敢不给面子?”

“那倒也是。现在的王副总理可不是当年的走资派。”

副总理办公室再一次来电话,指名要丁慧猛接听。丁去接了。“难道要等王副总理亲自打电话?”办公室的人说,又告诉:电影推迟到七点半开映。

这一下非去不可了。吃过晚饭,丁慧猛亲自对12个人搜身。因为景洪出发前他得知有两个代表暗藏匕首,准备如果不达目的便“图穷而匕首现”。为此他将两人开除出请愿团。现在对于有没人私藏暗器也心存疑虑。

刚搜完身车子就来接了。于是重新进入王府。来到小放映室。王雨辰已在里边,也是刚到,还没坐下。他立着冷冷看鱼贯而入的老十三,没有说话。话写在脸上,是:我请看电影你们还拿架子,怎么回事?对我上午的谈话不买账还是怎么着?

王雨辰前排就坐。工作人员将小丁安排在副总理旁边。每排六座,一共六排。第二排至第六排混杂坐了12位老十三和工作人员或是家属。王光华和郭梁文仪在第二排,恰好是丁慧猛后边的位置。刘庭明在第六排,也就是最后一排。第六排后边站了几位工作人员。

第一部是记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五十年代天真浪漫挥舞着鲜花的红领巾,六十年代激情溶溢挥舞着红语录的红卫兵,都在银幕上出现。还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火车站出发,泪花拌豪情的镜头。这是讲的老十三们自己的故事,很写实。

第二部是故事片《南征北战》。换片的时候副总理对丁慧猛说:“刚才讲的是你们的故事。下面这一部讲的是我们的故事。”

却发觉丁头头无精打采的,似乎情绪非常低落。便问道:“你怎么了?”

王光华在后边听到,忙答上去:“我们丁总身体不大好。是担架抬着出发的。到北京又冻着了。”

副总理举手示意,立即有工作人员跑过来。王雨辰说:“明天你派车带小丁到302看病,检查身体。”

于是《南征北战》开始。王雨辰似乎又回到过去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不时观察一下同看电影的年轻人,看感动了没有。

终于轰隆隆地将电影放完,大家准备散场。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刘庭明立起来喊道:“王雨辰,你且慢!今天上午我们听你训话,现在也得听听我们的想法吧?”说着出列,想走到王老官旁边。但刚迈出一步就被训练有素的两个工作人员按倒了。

工作人员过来对副总理附耳低言了一阵。王雨辰将拐权在地板上捣得咚咚响,转头怒斥道:“你想找别扭?给我当心点!”立起来在工作人员的扶护下怒冲冲地走出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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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香港抗争者致内地同胞书》的作者书

致《香港抗争者致内地同胞书》的作者书:

自2019年6月9日持续两月有余的香港反送中抗议运动以来,大陆及海外所有秉持良知与正义的同胞都在关注着你们。你们在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进展犹如我们的进展、你们的挫折犹如我们的挫折,我们早已与你们融在一起。

限于自身处境无法来到香港与你们并肩抗争,但相信我们正以各种力所能及的方式方法加入到了你们波澜壮阔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游行、静坐行列之中。

随着抗争运动的持续深入、影响范围的扩大,各种料想不到却又早已料想得到的下三滥的极权政府的阴招、狠招叠出不穷。抹黑、栽赃、诬陷、造谣和谎言甚嚣尘上,迷惑着不明真相的民众。暴力恐怖之徒的帽子强套你们善良理性、活力朝气有理想不屈辱的头颅。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是这场注定胜利的伟大运动所伴随的代价。因为你们与之抗争的对象是两千年以来愚昧文化浸润和西方幽灵合一的暴力政权,是专制对民主、落后对先进、野蛮对文明的对抗。要是在文明理性民主的国度,你们合理合法的诉求早已在包容、妥协和公投中获得解决!仅仅是因为我们都还身处今天的中国,与林觉民先生相隔108年后同样的中国!

大量的不明来路不明身份的人员混在你们中间借机活动,请务必坚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原则,切切不可上有着极其狡猾无所不用其极为着扑灭你们理想和前途的恶势力真暴徒的当。请务必珍爱自己年轻的生命,不与野蛮硬对抗!留得青山在,不愁无材烧!

一位同情你们的外国友人对你们的评价是这样的:如果香港的抗议事件发生在两百多年前,这些孩子们会是我们的开国先贤,他们在为我们的自由抗争!不是在香港机场,而是在波士顿海港倾倒茶叶。那时的英王也把抗议者污蔑为暴徒!

运动发展到今天的地步,退无可退,唯有坚持。因为你们的成功将关系到14亿同胞的未来,无法用语言形容对你们的感激!

以抗争者的这段话来共勉:「希望在抗争成功后的某一天,能够在煲底(香港立法会示威区)脱下面罩相拥、再会。」

衷心祝福你们!勇敢、善良、智慧、有信仰、永不屈服的年轻人和所有参与这场抗争的香港同胞!

一个与你一样有过对极权抗争史的同胞

2019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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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六回

第106回  入纪念堂大哭失声  进博物馆忆苦思甜

1

火车是早晨六点五十分到达的。整个北京城笼罩在纷飞的大雪之中。丁慧猛抹掉车窗上的水汽,向站台张望。途中他是向国务院知青办、国家农垦局发了电报的,说明请愿团的动向和车次。此时就幻想也许有人来接,并安排好食宿。不料,张望了几个来回没见迹象。只好叫大家下车。

84人下车列队,仍然是郭梁文仪打旗走在前面,四个女护旗手两旁拱卫。丁慧猛和王光华领着四路纵队跟在后面。带棒的八人卫队断后。宣传组制作了二十四块画报大小的纸板牌,每块牌写一个大字。横排四个人各举一个字,就组成一句标语。有:“还我青春”、“坚决回城”、“我要做人”等等。共六句口号。不过没有“我要媳妇”这一句。出站,纠察组的人吹哨子,一二一,一二一,队伍向天安门广场踏步行进。

飘雪逐渐停下来,甚至出现淡淡的阳光。北京市民发现了老十三的队伍,眼睛一亮:新鲜事!再仔细看旗帜上的字:云南西双版纳知识青年进京请愿团!觉得这里边包含的信息多啦。平常大家都知道中国大地上存在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知识青年。虽然名义上我们工人是无产阶级,但好歹有工作有饭碗,有老婆有孩子。真正无产的是他们。到了一定时候,这些无产者或能成为亡命之徒,像国际歌唱的那样:“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上帝啊,请保佑让这些年轻人继续改造思想,在乡下老老实实呆着吧,不要来与我们争挤生存空间啊,不要给我们安宁的市民生活找乱啊。可如今,这些人居然上京请愿来了!看样子该来的还是迟早会来!

有部分市民的心情复杂些。除了上述的不希望真无产者来争挤生存空间之外,家里也有人上山下乡。其中有对子女深情牵挂的,也有对子女感情淡漠甚至厌嫌的。前者又分为有后门的和无后门的两种。有后门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以某种方式回城,而其余广大的老十三们就不要闹了。无后门的则全心支持这支请愿队伍,希望他们能闹出点名堂,大家都回来。对子女感情淡漠甚至厌嫌的那种,则希望上山下乡政策雷打不动,所有知青都永远待在乡下。对现在这支云南知青请愿队伍抱着敌视的态度。

从北京站到天安门广场要步行两个钟头。这条路他们不陌生。许多红卫兵当年都走过。特别是乘坐闷罐车进京受毛主席接见的那几拨红卫兵,也排队步行向天安门广场进发的。12年前走这条路的红卫兵队伍,与今天的这支请愿团队伍,好像是兄弟部队,有同有不同。所不同者,红卫兵们脸上没有皱纹没有胡子,现在知青们的脸上沟壑纵横胡子巴垃。红卫兵们都是天真浪漫的激情,对个人前途和国家前途充满信心。现在知青们的眼睛里满是迷惘和幽怨。

有外国记者嗅到几公里之外老十三们的气味,循风寻来,发现了这支吹着哨子一二一前进的奇特队伍,大为兴奋,举起相机不停地咔嚓咔嚓。拍完上来套近乎,提问题。然而没人接招,全都扭过脸去不理那些洋茬。丁慧猛早已宣布纪律:不许接受外国记者采访!

老十三们尽管生活委屈,政治原则还是鲜明的,政治立场还是坚定的。教育家和宣传家早就给这一代人在脑子中划下几条粗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革命与反革命,进步与反动,中国和外国,正确与错误,国民党和共产党,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左和右等等。这些粗线纵横交错一划,就把青年人的思想限制在一个特定的区块中,自觉地不越雷池,形成了他们的思想操守。这种思维模式根深蒂固,可以称之为划线思维。

划线思维由来已久。中国古代给青年人脑子划的线是:上下、尊卑、男女、长幼、君臣、父子、内外、天理人欲,等等。于是成功地培育出一代又 一代低眉顺眼的孝子贤孙。新中国的划线思维以全新的面貌塑造新一代青年人。他们脑子中不但有新的划线,旧时代的划线例如上下尊卑内外也通过遗传在他们脑子中留下痕迹。

所以这支知青请愿团,别看脸上一副想找人打架的表情,其实规矩得很。例如这会儿外国记者想引入世界关注,他们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有原则得很。不但与外国记者要划清界线,与其它所有敏感人群敏感话题都要划清界线。我们只是要回城,要生活,不搞政治。我们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一切想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想否定什么的,keep away,别碰我!

九点半到达天安门广场。久别重逢啊。十二年前在这儿受毛主席接见,又唱又叫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如今灵魂深处还是延续着庄严的感情。那时唱“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毛主席亲!”如今也差不多是造反啊,而且反的对象农场土霸王比那时的“走资派”更具体更可恶!

队伍举着旗帜吹着哨子一二一、一二一,绕广场走了一圈,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停下来。拉起了两条横幅标语:“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我们要控诉,我们要告状!”远近市民纷纷赶过来看,黑压压围了好几层。老十三们走累了,又没有凳子,只好坐纪念碑台阶上,坐雪地上。地上积了厚厚的雪,气温零下15度C。天上的雪花又开始飘下来。

这天气,这雪地,把老十三们从体表冻到内里。刚刚过去的这两个多小时,由于走路,倒还没怎么感到冷。现在坐下来,连骨髓似乎都要冰硬了。这不免激起心中的委屈。闹这么大动静,也没哪个上级部门来接待。千里迢迢赶来,今夜栖居何处尚无着落。

这些围观的市民,恰巧是家里没人上山下乡,在城市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心满意足,不希望老十三们回城来挤占生活空间的那种;或者是虽有人上山下乡,却感情淡泊甚至对子女厌嫌的那种;总之投向这些请愿团员的目光都冷冷的,带敌意的。这让老十三们更加不爽。

忽然就有一个女团员嚎啕大哭。非但哭,而且爬起来向毛主席纪念堂那边奔。这一奔,就如开一个缺口,将知青们心中久远的对毛主席的无限崇拜无限依恋的感情骤然喊醒,一发而不可收拾,都爬起来跟着往毛主席纪念堂奔。纪念堂开放着,有长长的游客队伍在缓缓等待进入瞻仰。门口有工作人员在把关。老十三们可不愿意排队,乱哄哄抢入去就往毛主席水晶棺材边扑跪,大哭。这一哭惊天动地,把此生一切不平事,出生碰到解放会吃遇上饥荒上学被令停课毕业只好下乡,下乡成为低端男的遭遇綑打女的遭遇强奸,吃的缺油少盐住的挡不住风雨穿的褴褛不堪,苦水汇在一起十年酿造三千多天泡制成为势不可挡的泪水,此刻激流汹涌地喷发出来,将毛主席纪念堂的地面淋得水汪汪!只听到各人杂七杂八边哭边诉说“毛主席啊,您老人家怎么丢下我们不管了呢?”之类。

工作人员原要维持秩序让这些不速之客退出去,然而这时便将动物园的老虎狮子牵出来也难将这些人赶走。老十三们直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喉咙沙哑眼泪流完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脉象欲断。纪念堂外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2

天安门广场管理处给农垦局打电话,说不好了有一批该你们管的不安定分子在此哭丧,哭得都晕了过去。值班的刘副局长急忙找车找司机。却是星期天,司机休息。忙活个把小时,才终于逮到三个司机,开一辆小车二辆大客车赶来。刘副局大步流星进入纪念堂,抱拳说哎呀革命小将你们辛苦了我们来迟了,对不住对不住!

终于将84人拉到农林部招待所,热饭热汤暖气房间侍候。代表们吃饱喝足沐浴,钻进被窝沉沉的睡到第二天九点钟才醒来。醒来已经有每人一件军大衣等在那里。旧的,但穿上去很暖和。是刘副局长从总政后勤部仓库去借的回收品。于是心满意足地感受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倒对于自己不好好在农场干活居然组织罢工跑北京来请愿有点不好意思。

3

饭后丁慧猛召集全体代表开会,总结了“长征路上”的正面事迹、种种状况和问题,再次强调相关纪律和规定。接着讨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他说,我们这一次在西双版纳组织八万知青罢工,动静是闹得大了点。现在,为了避免给国家造成更大损失,我准备向中央提两个条件。只要答应,我们就电令复工。这两个条件是:一,承认我们这次上京请愿的合法性;

“来都来了,不承认有用吗?你这个条件称不上条件!”有代表说。

“真的有点搞笑。不承认也没用。倘若在上路之前提出,还有考虑的余地。现在答应不答应都是空炮。”

第三个代表哈哈笑,说:“这就好比,一个长工将一只鸡蛋吞进肚子里去了,他还向东家提出必须承认他吃这只鸡蛋的合法性!不猥琐吗?难道东家能将这只鸡蛋从他肚子里抠出来?”

“还是有点不一样。”丁慧猛说,“关系到这只鸡蛋的钱谁出的问题。”

“你是说,我们路费要向农垦局报销?不是有募捐款吗?”

“不是路费的问题!”丁慧猛说,“我们要提的第二个条件是:分清造成这次罢工的责任。责任是在农场方面。因此所有参加罢工的人员工资照发。”

“完了?”

“完了。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我们就电令复工。其它要求以后再说。”

“其它什么要求呢?我们这次罢工请愿,主要目的是否定上山下乡,要求下山回城。现在这个主要的目的不提,却将两个鸡毛蒜皮的所谓条件提出来。现在八万知青罢工在那里,生产停顿在那里,这是我们的筹码,后盾。只要筹码在,对方就得考虑我们的要求。好,你现在只提两个无关紧要的条件,就把筹码交出去。好比,你绑架了某富翁的孩子,准备要赎金十万元。现在赎金不提了,只要给你一杯茶喝,你就感动得不得了,提出只要再给个鸡蛋,你就将孩子放了,以后再商量别的。这叫做的什么事呀!”

“说什么呢?”丁慧猛面有愠色,“什么绑架孩子?你把我们当强盗,当土匪,当成阶级敌人了?不要自己站对立面上去!我们虽然有一些意见,却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要搞错!听你说话,意思是我丁慧猛愚蠢。要不你来当头吧,怎么样?”

大多数代表还处在深度睡眠后的慵懒状态中,对争论没怎么听。这时见第一把手发脾气,觉得形势有些严重,忙从慵懒状态中完全醒来。既醒来,先不弄明白争论的是什么事情,服从权威的意识发挥作用,纷纷说“听老大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4

丁慧猛只是想到罢工给国家在经济上造成损失,却没考虑到请愿在政治上给党造成损失。所以下午他叫宣传组把在景洪早就写好的大字报和致华主席邓副主席的公开信带到西单“民主墙”去张贴。

那是长安路口汽车大场的临街围墙,有3米高100米长。文革前是刷大标语画宣传画的地方,叫“宣传墙”。文革中贴各式各样观点的大字报,被叫做“造反墙”。文革消停以后,“朝来暮去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1978这一年又热闹起来,有不同政见者来此贴大字报,什么四个现代化必须加上一个政治民主化之类,被叫做“民主墙”。比造反墙时更加人头攒动。丁慧猛想借这个西风,也把大字报贴到那里去,让更多市民看到。

“但不要把我们的大字报与不同政见者的贴在一起。最好能找到附近的另一堵墙张贴,以划清界线。我们没有不同的政治见解,只有不同的生活见解!”丁慧猛指示道。

宣传组在距离民主墙不远的地方真的找到另一堵墙,贴了大字报。限于篇幅,我们不可能将大字报的内容详细介绍,只能挑选十个标题列在这里:

  • 我“幸福”的一夜(云南西双版纳女知青的控诉)

  • 农场的人道主义——一个女知青的遭遇
  • 农场的土政策
  • 一头牛,一条人命
  • 天大的冤枉——一份绝密文件丢失后
  • 法西斯教育——一对男女青年因恋爱被裸体批斗
  • 得罪土霸王
  • 他是怎么死的
  • 她是怎么疯的
  • 土霸王的强暴宣言 :“老子窝囊二十多年,现在该老子舒坦舒坦了!”

从标题去想象故事,各人会有各人的版本。但概貌是不会错的。总之这些昔日最激进的老红卫兵们受苦了。现在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或者他们的代表来到北京,将怎样表达诉求和争取权益,让我们拭目以待。

5

当天晚上农垦局做东,请大家看电影。丁慧猛心气有点虚,留下王光华和郭梁文仪两个人“看行李”。他拿不准究竟是叫去看电影呢还是上手铐?也许北京第几看守所腾空了几个房间等着招待他们。全去“看电影”,如果集体失踪了,将留下一个“千古之谜”。所以留下两个人,万一有什么事可以给西双版纳的老十三兄弟们报个信。

自然,他多虑了。权力还没傲慢、肆虐到这个地步。农垦局官员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温和的,特别注重做思想教育工作。他们知道老十三们从小接受党的教育,已形成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的格式思维,不会叛逆到哪里去。现在碰到一点实际问题,只要好好谈,不难解决。紧要的是唤醒他们年少时对党对人民的纯朴感情,巩固思想教育的成果,最后再来谈实际问题。

为此,特地从中央党校思想工作系请来两位心理学专家,共同研究怎样对这个知青请愿团进行思想影响的问题。研讨的结果,觉得第一步是要在他们的心目中竖立共产党的光辉形象。当然,早先是竖立了的,这么多年恐怕模糊了。现在要重新竖立和加强。于是拟定了一个招待“菜单”。第一道菜便是当晚请他们看电影。精心挑选了两部电影。一部叫《大业》,第二部叫《伟业》。都讲的是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功勋。

第二步是要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这是解放以来巩固新政权合法性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充分了解旧社会的可怕,才会进一步热爱新社会。于是第二道大菜是请参观《收租院》。

《收租院》是一组泥塑作品,选取四川地主刘文彩收租的一个场景,糊了三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来向刘文彩交租的泥巴人,以及刘文彩的账房先生和打手。还有水牢设施,很残酷的。有一个女交租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淌眼抹泪,非常可怜。这一组泥塑到全国各地巡回展览,所到之处各单位组织参观。参观人数以亿计,是阶级教育第一利器。党校两位心理学家还专门喊来三个年轻学生当讲解员,替换原来的讲解员。这三个学生受过掉泪训练和悲声训练,轻易可以声泪俱下。讲到悲戚处把老十三们感染得也潸然泪下。

农垦局趁热打铁,到大兴县马村公社找来两个老农民到农林部招待所,给请愿团回忆旧社会的苦。马村公社贫下中农协会还特地煮了四大桶忆苦饭,让这两个讲演者挑来给请愿代表每人分一碗。

第三道大菜是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那是顶级教育家、宣传家、心理学家、艺术家、革命作家、建筑学家,无数个“家”,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联合打造出来的展览巨作。它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宏大叙事,将中国共产党可歌可泣的革命实践展现在一个慑人心魄的时间隧道里。周剥皮半夜鸡叫、杨白劳被强按手印、董存瑞托炸药包、邱少云烈火中咬牙、黄继光堵枪眼……,还有延安窑洞的灯光、陈独秀王明的错误路线、林彪的平型关大捷、朱德的扁担……都或雕塑或绘画或实物,栩栩如生地再现。知青代表们从这个隧道缓缓走过,身心被一种崇高和庄严的历史气氛所拢摄,仿佛自己也变得崇高起来,觉得我们这一代年青人也是身处伟大的革命洪流之中。上山下乡也是革命洪流的一部分,下一步怎么走须得严肃想想!

农垦总局专门派两位政工干部与知青代表们一道住在农林部招待所,一以联络,二以组织政治学习。每招待一道大菜,都和丁慧猛商量,召集大家谈谈心得体会。84人分成四个小组,指定学习组长,挨个发言。老十三们也确有所得,说革命先辈为我们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幸福的新社会,我们不用流血流汗即可坐享其成,得好好珍惜。有说那碗忆苦饭让我对西双版纳的白石河鲜汤有了新的认识。两者挑一,我还是宁愿喝白石河鲜汤。

1978年的最后一天终于等到中央的答复:承认他们进京请愿的合法性;承认引起罢工的责任是在农场一方。丁慧猛立即到邮局拍电报给西双版纳罢工总指挥,命令复工。西版的老十三们接到复工命令,以为是北上请愿团取得圆满成功,上山下乡终于全盘否定,不久大家可以回城了。于是欢呼起来,在满怀希望中迎来崭新的1979年。丁慧猛这里也认为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今夕何夕?迎接新年!叫司务长晚餐给每一桌摆上两瓶葡萄酒。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葡萄酒,是酒精加葡萄香精配制而成的大众牌。但对于老十三们来说,已经是琼浆玉液了。于是喝得大呼小叫,猜拳行令,感慨系之,直至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于招待所中。

下一步做什么,请愿团有点心中无数了。景洪出发时目标明确决心很大。不少代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准备到了北京就回不来了。不下山不回城毋宁死。那么,此时应该作为谈判一方,向中央提出条件是不是?以数万罢工知青为后盾,我们来都来了,你不作出让步,知青就不复工,我们代表就赖在北京,天天去民主墙贴大字报、演讲。然而,心气胆气决心这些东西,像体力一样,也是易耗品。雪飘飘兮北京寒,知青火气渐消亡。当他们要求中央承认他们进京请愿的合法性时,说明自己对合法性已经没信心了。在《大业》、《伟业》、《收租院》、博物馆的轮番教育下,知青们的政治觉悟恢复到十二年前的基础状态。

元旦这天,丁慧猛向农垦局驻所联络干部提出:希望有中央首长接见我们一次。华主席、邓副主席太忙,我们不敢奢望见。但希望至少有中央政治局委员一级的首长跟我们谈谈。

联络干部答应将这个要求转达中央。

谈谈?谈什么呢,丁慧猛并无明确意向,似乎只是要一种荣誉:北京没白来,终于受到中央首长接见!

中央答复说,可以在1月4日由王雨辰副总理接见他们。但84人乱哄哄太多,限定只接见10位代表。也就是说,只接见知青代表的代表。丁慧猛要求增加人数。经过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为13位。

代表的代表的产生过程颇为艰难。都争着去。想看看中央首长住的地方或办公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见中央首长,像十二年前见到毛主席一样,是一种荣耀,今后是吹牛的资本。

丁慧猛指定了三位:他、王光华、郭梁文仪。其余10位由众人提名、投票。

该选什么样的人,代表们也七嘴八舌表示意见。有的主张,去的人要敢于说话,会说话;不要一见大官就吓尿的那种。有的说,不要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那种。有的说,不要说话打磕巴,“然后然后”的那种。有的说,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乱说话的那种。

终于产生了请愿团的代表团。

接着对于接见时该说什么注意什么也进行了讨论。最后居然达成了共识:只由丁慧猛说话,其它人不要插嘴!

1月3日夜,13位代表睡不着觉。明天就要见到副总理了,这与12年前见毛主席一样,是人生的幸福时刻。当然,级别有所不同。但毛主席是远远地看见,副总理是面对面地坐。

第二日13位代表四点钟就起来,洗漱梳妆早餐,凝神而待。果然,九点钟就有专车来接。车子由大马路转小街,进入一个静谧的区域。感觉到连空气都是含着敬畏成分的。由马路入小街,由小街入小巷,车子停在一扇黑漆金环厚重门前。一对石狮子蹲卫两旁。从前蹲卫的可能是前清哪一位王爷,现今忠实地蹲卫着无产阶级革命家。十三位知青代表战战兢兢下车。工作人员前导开门,代表鱼贯而入。只见亭园蔚然,曲径通幽。很快来到一座今色古香的小院,入客厅坐定。客厅四角各立着一位工作人员。代表们坐得笔直,双脚并拢,手不知往哪儿放,终于放在膝盖上。坐了个把钟头,主人迟迟没有出现。膀胱有点胀的代表也不敢问一声厕所在哪儿。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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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五回

第105回  冲站卧轨堵塞昆明  且玩扑克维护稳定

1

既卖不了血,募捐也只能填填肚子,上火车只好硬闯了。12月23日早晨他们进入昆明火车站。由昆明开往北京的88次列车已经在1号站台轨道上嗡嗡嗡整装待发。候车室坐满了准备上车的旅客。候车室坐不下,站前广场上或站或坐也都是人。

这52人占据了候车室靠近剪票口的那一片位置。神情有些紧张。无票乘车他们是老手了,12年前革命大串联就是这样的。但那时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如今是无理取闹的低端人口,时移势易也!

“旅客同志们,在1号站台整装待发的是10点15分开往北京的第88次列车,请旅客们准备剪票进站。”车站广播道。

旅客纷纷立起,大包小包肩扛手提的往剪票口涌。老十三们也起立涌过去。但已经有些落后,排在几个正常旅客后面。四个铜钮扣大盖帽铁路职工把持四个剪票口。其中一个五旬年纪肥头大耳肿眼皮的,看样子是班长。其余三个是中年女性。老班长剪了三个正常旅客,第四个就不正常了:是无票的老十三王冲。

“票?”老班长有些发怒地说。神经正常的旅客都是将票拿在手里,这一位却将手一拍,张开两只一无所有的手掌伸到老班长面前。

“我们是上北京进行革命串联的老红卫兵,没票!”王冲说着就往里进。

老班长急忙拦住,接着抱住,训斥说:“搞什么名堂?你给我出去!”就要将王冲往外摔。然而怎么摔得过年纪轻且有武功基础的王冲?倒被王冲挣脱而且弄了个大趔趄,差点跌跤。王冲不管他,往车站里边跑。

其它三个剪票口也是遭遇老十三。洪大伟边挤边说“我们上车补票!”

老班长见情势紧急,赶忙哐当当将剪票口后边的大铁门关上,拉上栓。四个剪票口被晾在大铁门前边。

后边的旅客并不知道前头的情况,只继续往前涌。广场的候车者一个挨一个往候车室进。后浪推前浪,人群密度越压越实。四个剪票员仍立在剪票口,但不剪票,黑脸而待。一个贴近的女旅客将票递过去,催促说:“剪票呀!剪呀!”

“剪有什么用,你没看大铁门关着?”一个女剪员冷冷说。

“你剪了让我立到铁门旁边。这儿挤死了!”剪票口与铁门之间有一公尺的空间。对于这位被挤得吃不消的女客来说,那是一个安全岛。但女剪员不理她。

人肉密度越压越实。二氧化碳浓度和汗液蒸汽迅速上升。男人点起香烟减烦,这一来更加把候车室弄得像希特勒的淋浴室。人们的情绪温度越来越接近燃烧点。有孩子哭了起来。一孩先哭,数孩尽哭。有一个孩子哭声特别尖锐,不屈不挠。做母亲的想退出候车室去,但此时哪退得了?有人大声质问道:“为什么还不剪票啦?”连平时修养最好思想觉悟最高的人也完全失去耐心,跟着喊道:“为什么还不剪票啦?”

那老班长除了关铁门这一招外,没有别的招。此时面对着候车室将要爆炸的压力,也只有开铁门这一招了。万般无耐之下,只好拉开铁门,重新剪票。想正儿八经地一个个剪,把无票的老十三挡在剪票口外。然而怎么做得到?刚开始的时候,水流没这么大压力,都让王冲挤了过去。现在,候车室简直就是一个高压水库。轰的一声全都过了,根本无法一个个地剪。年轻力壮的老十三们早就跑在老弱妇孺的前面上了车。

老班长慌慌张张跑去向站长报告:有一大班子人,“大约百把个”他估计道,无票强行上车。“说是上北京进行革命串联的老红卫兵”。

站长一听就知道是西双版纳农场知青。立即通知88次列车长:查票,暂缓开车。

老十三们倒也本份,没去占领正常旅客的座位。知道自己不但没有坐票,连站票都没有。人家出钱买的座位,若给你占了,打又打不过你,岂不懊恼?所以就在过道和车厢接头处站站算了。这个,他们有站功,十二年前大串联谁没站过?也有睡功,钻到座位底下像一条狗那样躬起身子打呼噜,甚至躺到5公分宽的椅背上,都能行。十二年前练过。但现在刚上车,睡功暂时用不着,便站着。准备等开车以后,若有空座位再去沾沾屁股,若没有,再拿出睡功。

正等候开车,就见列车长带几个列车员一路查票过来。“查票!请把车票拿出来!”

座位上的旅客此时都把自己及行李安顿好了,笃笃定定,就等着开始愉快的旅程。他们将票搁手掌上,满足和骄傲之情,犹如后来有人拿着美国绿卡那样从容。脸似乎在说:列车员同志,我可是合法顺民,你该表扬表扬我!

可这些没有票的老知青心里就跳上跳下了。原以为上了车就妥,没想有这一手!大家互相望望眼色,都横中带虚。有的人往车厢那头走,有的人躲进厕所。

洪大伟没有躲,首当其冲就查到他。他说:“没有票。列车长同志,我们是西双版纳农场的知识青年代表。十万知青推选我们上北京到毛主席纪念堂缅怀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向他老人家汇报十年来上山下乡改造取得的成绩。知青们捐了款给我们做路费,没想半路上被偷个精光。因而没钱买火车票。可北京是非去不可的。现在既然上了车,您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我只管查票。没票请下车。列车长不管窗外的事!”
“商量商量,通融通融!”洪大伟求情,“我们一共52个人,总共不过3吨的重量,对于火车来说毛毛雨。我们也不占座位,过道里站站,碍不了什么事,您就开开恩吧!开车算了,一路顺利!”

“无可商量。我是按章办事!请你们下车!”

“列车长,我们一路来到昆明不容易。上车也不容易。现在既然上来了,要我们下去怕也不容易。你这车,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硬不让我们乘恐不大稳便!大家没好!”

“你威胁我?”

“哪敢威胁您啊?只求你和气些对待我们。和气生财嘛!”

“别废话,请下车!”

其余老十三参加进来七嘴八舌地求情。列车长和列车员则七嘴八舌叫下车。吵得乘客不耐烦。在候车室已经堵了好大一阵子,好不容易上车坐定,又还开不了!今天碰到老十三,真是晦气!要不是这些人,火车早就飞奔在阳光灿烂的原野上。人总是从自己利益角度来看事物的,也总是帮强者说话的。强者当然是铁路一方。所以乘客们聚成公愤,纷纷站起来指责老十三,要他们下车。许多乘客气势汹汹,嗓门特别大。

老十三们也不示弱,回敬说“那是铁路不开车,你们应该找铁路吵!把矛头对准我们做啥?”

“要不是你们,成都快到了。你们真是搅屎棍,把什么都搅得乱七八糟!”

另一个旅客说:“真是的。要不是你们,文化大革命这场十年浩劫也搅不起来。什么都被你们搅啊搅,结果把自己的升学前途也搅没了。搅到乡下来。都是自作自受,不要怪谁。现在就安下心在西双版纳待下去吧,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还到纪念堂向毛主席汇报成绩?你们都练成假话专业户了!我还听到有的知青说什么青春无悔。好啊,无悔!无悔就下车,不要闹了!”

老十三们似乎被揭了疮疤,痛而说不出话。有一个就反驳说:“我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有错吗?我们又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乡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错吗?照你这样说,连毛主席都要给你否定了?”

“哟,又戴大帽子来了!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谁敢否定?我是说,你们现在什么请愿呀回城呀,是反毛主席的!”

甲乙两方的争执现在加入第三方,变成知青与旅客之间的争吵。中国人的嗓门本来就缺乏音量控制开关,面对面说话也像对全世界演讲。这嗓门在文革中被赋予革命的正当性,进一步得到加强。所以老十三与旅客之间这场争吵,可以想见达到什么分贝。早已盖过火车头的轰隆声。这期间列车长去搬来了乘警分队,来到老十三所在的车段,开始动手,将他们一个个叉下车。旅客也动手,帮乘警叉他们。

老十三们被叉下车,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比十二年前被他们批斗的牛鬼蛇神还要狼狈。气不忿,洪大伟手一挥,喊道:“走,卧轨!”走向火车头前的钢轨。知青代表们全都带着一腔怒火跟过去,说:“对!卧轨!谁也TMD别想走!”

2

旅客们松一口气,以为这一下好了,将老十三叉下去,火车可以开了。然而并不,列车还是趴着不动。

“怎么回事?”有旅客问。

“不知道。再等等。”旅伴答。

后来就有小道消息传上来:被赶下车的知青们卧轨了。躺在火车前头的铁轨上耍无赖!

小道消息往往具有及时性和真实性。它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火车还趴着不动这一个事实。旅客们烦躁起来。有的便抱怨说:“刚才应该帮知青说话的,劝火车将知青们带着跑算了,大家都好。你们帮铁路说话,还帮着叉人家。这一下好,没辙!”

刚才与知青吵得最凶,还帮着叉知青的旅客此时翻着眼骨碌着喉结,想说什么而说不出什么,无比气闷的样子。

列车员告诉大家:别着急,我们正在想办法!

果然不很久,火车动起来了。动起来就好,旅客们一片声欢喜。许多人其实上了车就不辨方向,以为只要火车一动就是往他们的目的地开。咕隆隆咕隆隆,往前行往前行。只有个别方向感特别明晰的旅客发觉不对头。叫起来:“咦,方向不对呀!这不是开北京的方向!”

“这个你不懂。”列车员说,“有后退才有前进。列车现在是避开老十三卧轨的那一段,退出去从别的道岔入,再从另一组道岔驶往北京的方向。”

旅客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称赞还是铁路有办法。刚才帮铁路说话还是对的。说明我们还是聪明的,说明人民群众真正的英雄大大的。

列车走了一阵停下来。停了一会儿又动起来,咕隆隆往相反的方向开,通过道岔进入另一股道,轰隆隆向着北京方向开去。车站的站牌、候车室在窗外闪过。一位旅客欢呼道:“哈,老十三们,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们尽管在那里躺着吧!”

然而经过长长的站台以后,并没见到在第一股道上卧轨的老十三!他们不见了!认输了,撤了?抑或是?

正纳闷,火车突然又趴下不动了!旅客们面面相觑,又互相问为什么。终于有小道消息传上来:还是那伙知青,狡猾狡猾的,看列车后撤,猜到是要换一股道出站,于是将卧轨的地段转移到了道岔区前方的线路。上行线下行线全占住。不但我们走不了,所有进出昆明的列车都走不了啦。不但客车走不了,连货车也走不了啦!

旅客们纷纷立起来。立起来也没辙,只能在过道和车厢接头处挤过来挤过去,脸上都是找人吵架的表情。挤了一阵又坐下,互相发牢骚,探讨怎么办的问题。又互相指责,说原先要是帮知青说话,可能结果会不一样。

“其实我们和知青的利益是一致的,目的地都是北京。大家都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应该帮小老百姓。”一个说。

“谁晓得他们会卧轨的啦?要知道他们会卧轨,我早就帮知青说话,劝列车长放行的了!大家要是一起帮知青,跟列车长吵,估计火车只好开。”

“都是事后诸葛亮。好啦,现在能不能重新来过,再找列车长谈谈?”

然而已经找不到列车长。倒是发觉车厢门开着,于是旅客纷纷下车,踩着道床石碴向前头走去,看看卧轨现场。只见老十三们却是坐轨不是卧轨。坐在钢轨上生气、发呆。旅客最初是围看,后来有的便凑上去套近乎。说能否通融一下,让我们这趟车过去,你们再堵?

3

花开两头各表一支。且说12月16日洪大伟们出发以后,病得昏里八嗦的丁慧猛带着剩下的83名代表依旧住在景洪的三叶招待所。一时似乎失了方向。省委副书记吴法友和省知青办副主任陈国强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成效的。便向省委电话汇报:经过我们细致及时的思想工作,大多数的知青代表决定不上京了。只有少数大约数十名已离开景洪,正在去昆明的路上。

省委开会研究,答复道:省委对两位同志的工作是肯定的。希望继续努力,巩固思想工作成果,让这批现在还留在景洪的知青代表早日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

省委同时决议组织力量对正在向昆明进发的知青团伙进行拦截、说服。

陈国强和吴法友依照省委的指示,到三叶招待所继续做丁慧猛们的思想工作。谈心,开会。类于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距景洪10公里有一个专门养牛的农场,菠萝坝农场第2分场。那里的知青毫无例外也参加了罢工,推选代表鲁大青参加北上请愿团。数百头牛没人牵出去吃草,场长胡进急得无可如何。这天,胡进带两个人到景洪农垦分局诉苦情,恰好看到丁慧猛们被吴法友陈国强圈在一起学习中央文件。胡进回场就跟罢工的知青说:“好了,你们不用罢工了。丁慧猛在上级党委教育下已经认识到错误,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检讨呢。代表们各自在斗私批修。很快就要回各自的农场抓革命促生产。”

那些养牛汉子听了半信半疑。由于与牛朋友有感情,觉得它们几天没出去溜达吃草了,也可怜,部分人就开始复工,将牛赶出去放牧。喜得那些硕大强壮头上长角的伙计们满山坡撒蹄。

然而有几个人打破砂锅问到底,跑到景洪三叶招待所找丁慧猛,说了他们场长传达的话:老丁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检讨呢,等等。纳闷老丁怎么搞起投降主义路线来了呢?

丁慧猛听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闷了一会儿头颅,扬起说:“叫常委开会!立即赶做第二面北上请愿团的旗帜。找一副担架把我抬着上路。明天出发上北京!”

郭梁凤仪负责赶做旗帜。王光华带两个人到景洪第一人民医院踩点。发觉院墙外扔着两副锈迹斑斑的担架,立即抬一副来。第二天,八十多人列队出发。前面郭梁凤仪举旗,两旁四个女护旗手。大旗后面走着四个带棒的知青,算是武装卫队。没有枪杆子木棒子也行。王光华背着钱袋子走在卫队的后边。接下去是丁慧猛的担架,四个老十三抬着。后面又是四个带棒的人。六十几个代表雄壮地唱着《知青之歌》跟在后边。

一路上少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步行、拦车、躺下耍无赖,与第一批请愿团情形差不多。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且说这天来到通海,投宿安行号马店。

4

昆明。洪大伟带领的第一批知青请愿团贴出了《革命绝食卧轨声明》,说我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毛主席的好学生,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宝贵的一代,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却受到不公正对待,现在弄得营养不良前途绝望。西双版纳十万知青捐集路费推举我们作为代表要上北京到毛主席纪念堂汇报我们十年改造成绩和思想进步,同时向华主席邓副主席说说我们的困难。却不知是哪一个杀千刀的资产阶级反革命盗窃犯,将知青捐集的我们的路费偷个精光。我们不得不要求无票乘车。十二年前进行革命大串联时就没有人向我们要火车票,现在为什么不可以?生生的把我们叉下车。但我们上北京的决心是动摇不了的。没办法,只好卧轨。而且绝食,以表示我们誓死抗争的决心。如不让我们上车,我们就这样卧着,谁也别想好过!

这可是个严重的局面。就整个昆明地区而言真的是心肌梗塞了。就共和国而言是有一块肉血液不通颜色发黑了。就抗美援越的共产主义事业而言是物资过不去了。云南省委开会研究了一夜,调集大批军警和知青办、农垦局大批政治工作干部进入现场,思想工作和专政暴力双管齐下,软硬兼施,将饿得有气无力的老十三们驾上四辆大客车,拉到“知青大厦”(专门为往返探亲经过昆明的知青而建的旅馆)办封闭式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省委知道由躺担架的丁慧猛带领的第二批北上请愿团正往昆明赶来。遂布置:严阵以待,等这批人进入昆明时即予收容,驾入知青大厦办第二期封闭式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5

且说丁慧猛等八十多人投宿安行号马店。马店经理看到他们打的旗帜,睁大眼睛开心地说道:“啊哈,你们和丢钱的那一拨是同伙的?”

“什么丢钱的那一拨?”丁慧猛惊疑问道。

“也是赴京请愿团,西双版纳农场知青。那天早晨,”马店经理兴致勃勃地讲故事,“那个矮矮的来结账,打开钱袋子立刻晕了过去!袋子里只有一扎一扎的报纸片!”

丁慧猛听这,也差点晕了过去。

“有马帮客人懂医,往失知觉的那人泼一瓢水。又说,最好有自家的人脸上扇一巴掌。就见那个当头的一狠巴掌扇过去。矮子醒过来,登时显出五道红指印。哈哈哈!”

“后来他们怎么了?”王光华问。

“我免了他们一夜的宿费和两顿饭费,有什么办法呢?后来,听说他们在昆明募捐,要饭。可怜巴叽的。又听说政府在和他们谈,要他们回农场去。后来就没消息了。最近没昆明来的客人。”

吃过晚饭,知青们有的出去走走。王光华和郭梁文仪走在一起。光华背着那个钱袋子。听马店经理讲述李茂山脸上那五道手指印以后,他更加每时每刻背包不离手。

文仪说:“光华,我有个直觉:昆明我们过不去。”

“为什么?”

“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但我感觉洪大伟他们还没离开昆明,受阻挡了。甚至可能被捉起来了。”

“那怎么办?”光华感到无比郁闷。

“如今之计,”文仪遥望暗黑的天际线,显出坚毅的神情说,“只有绕道避开昆明,到哪一个铁路小站上车!”

“对啊!有道理!”王光华说,“我们马上去与丁慧猛谈!”

两个人走回马店。丁慧猛和王光华住着一个小房间,此时独自靠在床上发呆。

“老丁,小郭有话跟你说。”王光华说道。

郭梁文仪说了她的直觉和建议。丁慧猛立即坐直身子,击头赞叹说:“对啊!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小郭,你真是我们的女军师,智多星!光华,明天我们转入小道,步行绕过昆明,到禄丰站上车!”

第二天,丁慧猛叫把担架扔在马店。他一路躺过来,在青山绿水中颠颠晃晃的,倒把病晃好了。现在自信可以走路。他跟马店经理结了账告了别,说我们今天就走,目的地昆明。

郭梁凤仪将请愿团的旗子高高举起,八十几人跟在后面,列队朝昆明方向开拔。走到一个岔路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方圆一公里内不见人影。凤仪便把旗子卸下,卷起收好。众人摘下大红花和黑布条。队伍转入小道,消失在群山峻岭之中。

6

洪大伟五十几人被强制关在知青大厦。吃饭管够,二菜一汤。四围军警把守,人不能出。有关方面给他们送了十付扑克牌消磨时间。是缅甸走私进来的比基尼泳装美女扑克。这使没见过世面的老十三们眼睛一亮,犹如挨了糖衣炮弹。遂弱其斗志,沉迷于打牌,一边打牌一边流口水,乐不思蜀。省委见到效果不错,又搜集更多更暴露的走私扑克,等候丁慧猛第二批人到来时照此办理。派人密切关注老丁行程。最后得消息说,八十几人已过通海,正向昆明而来。便在昆明城外通海方向山高林密处埋伏重兵,只等老十三们出现。

然而左等右等,不见阿猛。派兵一路搜索过去,也毫无影响。八十几个人集体失踪,惊得神秘主义者想入非非。直至数天以后,偷听敌台的朋友才从外电广播中得知丁慧猛一伙已经抵达北京!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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