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四回

第104回  老贼头智取募捐款  琵琶女乞讨寒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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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人沿砂砾公路向昆明方向步行。700公里,多么漫长的旅途!洪大伟组织一个小宣传部,拿碗筷敲着唱着给大家鼓劲:“咚锵咚锵咚咚锵,我们走在进京的大路上。学习红军两万五,一千四百里路啥的算?向着毛主席纪念堂,甩开我们的铁脚板!……”

一个钟头下来,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就想讨巧,搭便车。不时有车辆驰过,向北去。他们就拦停,要求搭载。司机探出头说:“你们是知青吧?知青不载!”

“为什么?”

“上头有指示,不准搭载知青。说你们是反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造反派。”

驰过的车中有一辆小面包车,上边坐着的你猜是谁?——就是高级扒术师倪东庆!还有三个乘客,都是有职称的。他们来一路踩点,看怎样把那个募捐钱袋子取过来。

倪东庆设想过几个方案。黄泥冈方案,仿效晃盖吴用劫生辰纲,给老十三们喝酒,灌醉。同心方案,由一些群众演员扮演知青,半路敬酒,攀谈,瞅空下手。教育方案,倪东庆亲自领演,冒冲中央调查团,半路拦截、教育;或冒冲农垦分局领导和工作人员。调包方案,制作一模一样的钱袋子,瞅空调换之。

从北溪亭家里出来,倪东庆寻到街头卖臭豆腐的李厚皮,经过对暗语,“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认了自己人。二人赶到西双版纳星火农场,寻到叶崇东。倪东庆要叶崇东积极造反,争取当选知青请愿代表。还好的是,叶崇东早就调皮捣蛋在知青中颇有声望,刚刚被选为进京请愿团成员。如果从零争取起那就晚了。倪东庆趁知青队伍演练游行的机会,观察了钱袋子背包的款式,并拍了照。回去立即仿制。两个钱袋子大小和颜色上有些差别,都仿制了。更绝的是,给倪东庆想出了一个点子:弄两个适当大小的塑料袋,装进些纸团,抽掉空气,密封。装入背包,一笼总折叠压缩成很小的玩意儿,交给叶崇东。关键时刻老叶只要抽扯一根线,小压缩包就会膨大,变成与钱袋子一模一样的背包。同时倪东庆老贼头将会制造一场混乱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叶崇东将准确无误地在半秒内将李茂山那个包调过来,立即会有助理扒术师将包接走。一气呵成。

昨天请愿团一分为二时,叶崇东毫无疑问报名跟洪大伟。在确认李茂山背的是较小的那个包以后,崇东将大的那个压缩包丢弃在屋外树林中。

今天踩点,就是再巡视一番细节。事物基本按倪东庆的设想呈现。

2

突然间就下起飘泼大雨来,而且雷电大风。西双版纳在这月份很少下雨,老天爷故意与他们过不去似的。起初还向大树下去躲避,却有半懂不懂的人说大树下易招雷。淋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雨过天晴,衣服从里湿到外,越加难受。这时候拦车的心情更加迫切。最好有个慈善大爷开来一辆暖车,将他们这群落汤鸡载到思茅,住进旅馆,洗澡换衣,干干爽爽睡一觉。然而慈善大爷一个也没出现。都是那句话,上级有指示不搭载知青。

拦过几辆不停以后,这52个人就耍起赖来,分成六排躺下,堵塞公路,车辆谁也不让过。被堵的司机下来,急得跳脚、转圈,口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不久,来了一辆部队的空卡车,要去思茅运果蔬的。司机除了公务之外还有私事:会女朋友。这个耽误不得。搭载知青要受领导批评,耽误时间要受女朋友批评。与其让女朋友不高兴不如让领导不高兴吧。终于让知青请愿团上车,把他们载到思茅。

下车的时候洪大伟及部众一片声道谢。司机说:“你们是托我女朋友的福。要谢就谢我女朋友吧。”

“女朋友在哪儿?”大伟问。司杨已经发动车子向前去。“代我们问嫂子好!”洪大伟挥手喊道。

3

迎面就看到一个旅店。没有门柱门框,只在一堵砖墙中间切进去一块黑洞洞的长方形,这就是门了。上方横挂一块长木板,白底红漆写着“思茅下只角人民旅店”。连油漆的颜色都冒着土气。正适合老十三们的经济水平。洪大伟李茂山喜滋滋的就走进去,说要三个小房间五个大统铺。小房间女生住的,男生住大统铺。柜台里掌笔的是一个国字脸中山服的女人,伸出一只胖手说:“介绍信!”

尽管早已知道有这个规定并且知道自己正好缺这个介绍信,洪李对这个回答还是感到十分失望和惊讶。此时世界上最需要住旅馆的就是他们了,又是汗又是雨的,身上衣裳还没有干透。又是饿又是累的,哪条筋都还没缓过劲来。要是这个女人肯收留他们一晚,跪下磕头都行。于是洪李求情:“行行好,行行好!我们实在是累得不行,您忍心让我们马路上过夜么?要是肯开开恩免介绍信,您可是仁义积德胜造七级浮屠!子孙能官至省部级!”

女人脸上波浪不兴,不管说什么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洪李二人退到一旁商议,李茂山说:“这女人吃硬不吃软,我们给她霸王硬上弓,直接冲进去占领房间如何?”

洪大伟掏出金沙江牌香烟,递一支自奉一支,点火,两个人蹲下来相对而吸。吸了几口,大伟说:“要干就干大的!”突的站起来,“我们不跟这个女人过不去了,上椰丽宾馆!”

椰丽宾馆是刚落成开张不久的思茅最豪华建筑。县长有超前眼光,春江水暖鸭先知,轧出改革开放的大好苗头,预见到会有旅游业的蓬勃发展而这个副热带南疆正是对游客有吸引力的地方,所以拍板建了这个宾馆。一切都是超前标准,富丽堂皇。底层大厅雕花廊柱、水晶吊灯。光亮洁白得可以捉蚂蚁。落地玻璃窗帷幕低垂。宽敞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摆了六组沙发茶几,每一组都置于一块圆形织花地毯之上。仙乐低回,珠光香气,与街上尘土飞扬的第二世界形成鲜明对照。

忽然间就涌进来一群叫化子!蓬头散发,胡子巴碴,牙黄脸黑,神情焦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身上穿的衣衫都灰馊馊显出晦气样。破鞋上沾满泥巴。大堂经理和在场的服务员都惊呆了。这里边第二世界的人都很少进来,现在却来了一群第三世界的叫化子!

门口原有三个保安的。一个有事走开,一个上厕所,只剩下一个正要拦,却被王冲李进不容分说推开,一群52人涌进来屁股脏脏的就往披着绣花纱巾的沙发上坐,黄泥巴鞋搁地毯上。大堂经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白领,傻着眼走过来,掩饰着厌恶的神情,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来再教育你们的!”一个叫化子恶作剧地回答道。众叫化子笑了起来。

“我们是西双版纳知青北上请愿团,”洪大伟说,“路过贵方宝地,想借宿一晚,可行?”

大堂经理对西双版纳农场知青的事迹颇有所闻。11月26日给景洪市制造心肌梗塞时她刚好陪省旅游局两位干部开车经过景洪,亲眼目睹了老十三们的无赖劲。“那都是些亡命之徒!”一位干部说,“失学者,光棍,饿汉。无家无老婆无前途。三无,你想想。别去惹他们,绕开走吧!”

没想到这些三无大仙今日突然降临。此刻不得不面对,别生出“事件”来。想到此,头皮起了一阵震颤。不得不亮出专业微笑,说:“欢迎欢迎!那么来登记吧,刚好有房间。现在是旅游淡季。”

这一下轮到洪大伟头皮震颤了。高消费地方,按50人算倘一人50元,五五二十五再加两个零,房费就得2500!李茂山那个钱袋子一塌刮子不过六千多,下一顿怎么吃?然而不得不进三步退两步地跟到柜台前。大堂经理进入里边,像人民旅店那位国字脸中山装的女人那样伸出一只手:“介绍信!”

同样三个字,在洪大伟听起来这一次却像特赦令。他高兴起来,有点蛮横地扬头说:“没有介绍信!”希望激怒对方一口拒绝。不料经理风姿绰约地掠了一下头发,似乎对知青有同情心,想了一下说:“我向上级请示一下看,没介绍信能否通融通融。”拿起电话要拨。

“不要请示了!”洪大伟急忙说,“我们就在这儿,”他指指大厅水磨石地面和沙发,“凑合一晚上。你看行不行?保证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弄脏东西,也不高声喧华,保持安静。明天走的时候我们宣传组还会送给你一封大字报感谢信,或一幅画做为纪念。这大字报和画将来可能成为文物,很值钱的。”

大堂经理闷头想了一下,进后台房间打电话向宾馆党支部书记请示汇报。书记闷头想了一下,拿起电话向县长大人汇报请示。县长闷头想了一下,答复道:“让他们顺利过境吧,不要给我们思茅制造出什么事件。那都是些光棍,麻烦制造者,少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就让他们在大堂里睡。如果还没有吃饭,给他们弄些吃的喝的。在维稳费里开支。就说县太爷吴某我请客。只是,明早他们离开的时候注意一下,不要顺手牵羊拿走什么东西。”

宣传组连夜作了一幅水墨画送给宾馆。无题,内容是,一只猴子在五指山下一块石头上题字:“孙悟空到此一游!”石头旁边画一滩水渍,好像是老孙刚刚撒的尿。落款倒是有的:赠椰丽宾馆,西双版纳十万知青第一批进京请愿团鸣谢。

4

诸如此类的行程,步行,拦车,躺下耍无赖堵车,住旅店硬闯,走了六天。躺下堵车的这一招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并非每个司机都有女朋友的。没女朋友有老婆孩子也行,心软些。最拿他没办法的是既没老婆孩子也没女朋友,甚至对女人没兴趣,恰好又在争取入党入团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那种。大家都是光棍,耗着吧。这种情况下堵的时间就更长一些,要堵到后边来了有女朋友在等他又恰好空车的司机才终于让他们上。

大部份时间还是步行。这一天走得正乏,又热又渴,就有一伙七八个人迎上来。一看就是同类:老十三。衣服像,神情也像。果然,他们是插队落户峨山县的知识青年。丁慧猛洪大伟们是插军垦农场,拿工资。他们不同,是插在农民中间,拿工分。比丁洪们更苦,但由于分散,不可能也组织罢工、请愿之类。听到西双版纳知青闹起来了,心中欢呼雀跃,希望要是能闹出点名堂,他们也好沾沾光。这天,听说进京请愿团将从这里经过,弟兄们特地组织慰问小组赶来迎接,表示支援,诉诉苦衷。知道请愿团辛苦,带了水和竹筒饭,咸菜豆腐干,甚至一担米酒,前来慰问。“我叫高小钊,北京人”“我叫李瓜瓜,黄鹤人”,来者作了自我介绍。李茂山开心地握住李瓜瓜的手说:“兄弟李茂山,也是黄鹤人。咱们同城,还是同姓!”

正所谓知青见知青两眼泪洇洇,洪大伟李茂山们十分感动。就要找一棵大树下歇歇。李瓜瓜说:“前面恰好有一座寺庙,我们到那儿去歇吧。”引一群六十几人转入一条浓荫覆盖的岔道,就看到山门,上镌《空谷禅寺》四字,还石刻一副对联:“说忽悠道忽悠唯有佛门不忽悠,生意经男女经只有佛经是真经”。走进山门,迎面一只大香炉,有香客焚香朝拜。12年前文化大革命初期,所有寺庙都在横扫之列。知青是当年的红卫兵,写一条横幅标语“什么佛经,全是放狗屁!”叫和尚们拿着。打砸毁。这座空谷禅寺虽然远在深山,大约也不能幸免。僧尼都被迫还俗。风水轮流转,现在文化大革命遭到否定,和尚尼姑们陆续回来,损毁的寺庙得到修缮,当年牛气轰轰的红卫兵成了衣衫褴褛的北上请愿团。今日在此相遇,似曾相识,也是奇缘。左廊下是大膳房,平时是和尚吃斋的饭堂,初一十五香客多时也卖菜饭。李瓜瓜就跟执事僧打个招呼,引导老十三们进入膳房坐歇。老十三们累乏的坐下,有不累的便各处参观,逛逛。李茂山放下背包,也要逛逛。洪大伟叫住说:“你要背包不离身呀!那可是大家的命门!”茂山这才警醒,说:“对,我忘了。罪过,罪过!”返身取起背包,单手挎着,跟叶崇东几个人来到大雄宝殿前。门两边挂一副木材黑漆金字对联:“善有善报若是未报祖宗有余殃殃尽必报,恶有恶报若是未报祖宗有余德德尽必报”。茂山认真读了对联,若有所悟。进殿,瞻仰。出后门,后院看了一番风景。山石奇伟,古松苍翠,背靠悬崖。参观者不知不觉间身心得到一定程度的荡涤。回到大膳房,慰问小组已经揩抹干净桌椅,摆了一些瓷碗。知青们将各人的搪瓷杯拿出来,喝水的喝水。高小钊拿一把木提子,从酒担里打酒,往各人的杯碗盛酒。洪大伟跟李茂山说我已经与执事僧联系好了,中午就在这儿吃菜饭。需要付多少钱你去给他。李茂山便找到执事僧,打开钱袋子付了15.60元。李瓜瓜将李茂山拉到自己跟前,端起一碗酒递给他,自己端起另一碗,准备向这位“同城、同姓”的兄弟祝酒。

其实这些半路迎出的所谓知青都是倪东庆雇用的群众演员。李瓜瓜高小钊是专业演员,戏剧学院进修过的。李茂山的那个钱袋子危矣哉!茂山却一点没有忧患之心。他放下背包,端起碗向李瓜瓜互祝。

倪东庆早已带领几个人开车来到山门外。他们冒冲中央调查团和农垦局干部,要来向老十三们了解情况,“做思想工作”。那时李茂山还在后院欣赏风景,倪东庆使用“前窥术”已经看到了八分钟后茂山将会放下背包举酒答谢李瓜瓜。当茂山回到大膳房应酬李瓜瓜时,老贼头准确启动,带人大步赶到大膳房跨进去,亮声说:“啊哈,你们在这里呀!”

这时李茂山放下背包,正举酒与李瓜瓜互祝。老十三们的目光都被倪东庆这个突然出现的场景吸引过去。叶崇东迅速从自己行包里取出那只压缩道具,抽扯那根暗线,道具膨胀成李茂山钱袋子的双胞胎,把包调了过来。倪东庆又揪住带来的一名“农垦局干部”,啪的打一巴掌,骂你个婊子养的!这也是一个意外的惊悚动作,知青们惊讶得转不过神来。被扇巴掌的那个“干部”还了手,演出全武行,互骂。知青们都看呆了。说时迟那时快,高小钊接过叶崇东到手的那个包,鬼魅般传给一个“农垦局干部”。“干部”出门向汽车去。竟没人看见!

5

请愿团与“中央调查团”和“农恳局干部”对了一场废话,继续步行北上。幸运的是拦到一辆卡车,直乘到通海。投宿安行号马店,住两个大统铺和两个小房间。马店来往客人很多,很杂。马店供应客人大统饭。

第二天起个早吃了稀饭红薯,准备今日走到昆明,明儿上火车往北京去。洪大伟对李茂山说:“你去跟马店把账结了,咱们赶路。”

李茂山说:“是!”拎了背包往柜台去。腰杆挺得笔直,步子很稳。手中有钱,心里不慌。走到柜台前说:“老叔,结账!”

打开背包,李茂山一下子晕了过去。背包里边已经不是他按票面大小分扎好的井然有序的钞票,而是一扎扎旧报纸片!李茂山有如挨大棒一击,天旋地转失去知觉,脸色变得如同包里的旧报纸,白中带黑。只来得及退两步坐到墙边一只凳子上。却坐不住,身子一歪往地上跌。

账房先生见状大惊,立起喊道:“不好,来人哪!”

听到喊声的伙计、马帮客人和知青赶出来。其中就有洪大伟。他一看是李茂山晕倒在地,大惊。一脚抢过去要扶,却同时就看到半开的背包,里面全是报纸片!直截了当就有了判断。一个略为懂得中医的马帮客人端来一瓢水,往李茂山脸上拍水,捏一捏,说:“若有他家的人打他一巴掌,最好。”洪大伟也可算“他家的人”,况且心里有气,便一大巴掌对李茂山挥过去,啪的一声很响。茂山挨了这一掌,就醒过来。睁眼看到洪大伟,扁着嘴说:“老洪,不好!”眼泪水流出来。

洪大伟拿起那个背包,叫王冲李进把李茂山驾着,回到大统间。老十三们围了过来。大伟将背包整个儿打开,翻给大家看。再笨的人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都傻了眼。脸上从大黑到大青,什么颜色都有。五个女人放声大哭,男人则纵一道横一道地揩泪。有人怒骂李茂山:“畜生!你怎么搞的?”两个性子激烈的冲上前要打。被洪大伟挡住:“打有什么用!”突然,李茂山立起来就向石柱子撞过去,幸被一个女十三捉住,没把柱子撞坏。大家看到茂山惨白的脸和脸上五道红红的手指印,情景异常悲惨,禁不住都大放悲声。男人女人哭成一片。洪大伟蹲到一旁抽烟。

“那还怎么上北京啊?没有钱上个鸟!”一人说。

“算球,大家散伙!”第二个人说,“往回走!——连马店的账都没法结。大家伙口袋里有零钱的掏出来凑一凑还给马店!”

“立即报案!”一个说,“叫公安来查。马店所有的人都有嫌疑,包括昨夜住店今早离开的。我们现在先把店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搜身!”

洪大伟扔掉烟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肌肉麻痹无力。好不容易站稳了,说:“报案没用。搜身也没用。白折腾。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钱是昨天在寺庙丢的。被调包的。那伙所谓中央调查团、农垦局干部,有可能是冒冲的。骗子。还有那七八个插队知青,来慰问的,也可疑。说不定是一伙的,上下夹击。整个是一次阴谋活动,目的是阻挡我们进京。都怪我们自己缺乏警惕性,太天真。”

老十三们听了都觉得有道理。细想昨天事情的一桩桩一件件,疑点越来越多。但此时觉悟已经迟了。

“现在怎么办?”一个女十三说。她的泪滴还挂在丰颊上。

“怎么办?”洪大伟决断地说,“我们能回去么?能往回走么?回去让老丁他们笑死了,也无法跟十万农场知青作出交待。他们捐了款,推举我们当代表,举酒洒泪相送,满怀期望与嘱托。我们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不能回去,爬也要爬到北京!”

6

行百里者半九十,孙子兵法说的。最后十里最难走。

景洪距昆明700公里。走到通海,还剩70公里。按照孙子的算法,等于才到中点。更糟糕的是,在这个“中点”上还丢了钞票,更能想见其艰辛了。真是:

袋里没钱,脚底发软;

汗泪兼下,生命交关!

走了两天,好歹到了昆明。队伍直往国际大酒店开,打算也赠送一幅《孙猴子到此一游》水墨画。但昆明各高级旅馆风闻思茅椰丽宾馆的事,早有准备,门口一层层都是保安。洪大伟估量自己这支面有菜色的队伍是打不过饱暖思打架的保安的,不敢造次,只好退了。于是转向两家引车卖酱者流住的最低级旅店,闯进去直接就占领房间。要钱没有,要介绍信也没有,要命有一条。旅店向公安报案,公安向上级请示。直报到省委。省委早就知道这帮人要来,决定以柔克刚,依违两可,指示让他们住,房费在维稳基金中支领。

第二天知青代表们饿着肚子上街募捐。可怜可怜吧,还没吃早饭啊。控诉在农场的遭遇,组团上北京请愿,捐的款又在半路挨偷了。等等。

最动人的是几个女知青的化缘。林杏元将一个饭盒往地上一放,怀抱琵琶,玉手一挥,丁丁当当弹起来。立即吸引行人围观。于是唱道:

说苦情,道苦情,最苦莫过咱知青。

这是序。反复把序唱了两遍。琵琶又弹一阵。再唱:

    称咱知识青年是讽刺,其实最无知识,年纪也不青。

    上学即停课,目不识丁。

    与大狼睡一个坑里,家信把娘吓得不轻。

    娘写成狼,炕写成坑,白字到处是,不如叫白青!

这是第一节。丁丁当当又弹一阵,然后唱第二节:

    停课也毕业,空负读书名。

    只好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干革命。

    告别城市,告别爹娘,泪花拌豪情。

    也只有这条路,“一片红”,不下乡不行!

第三节:

    来到西双版纳,住进茅草营。

    床下长蘑菇,顶棚漏月影。

    更谬在于无门板,防人之心不能行。

    挂一块塑料遮羞布,聊以挡风挡野羚。

    时闻恶狼喘气声!

    身上有多少狼爪印,问问女知青!

丁丁当当弹一阵,唱第四节:

    河里捞来青苔石,加水煮不停。

    只放盐,没有油腥。

    熬成无产阶级汤一碗,白里泛青。

就吃这东西,干活哪有劲?

年奔三十不能立,无家无室无爱情!

曲调变激越。银瓶乍破水声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第五节:

    十万知青忽然不认命,选派代表百余名,上北京。

    要向中央诉说我们的苦,陈我们的情。

    一元两元地捐款,凑成一万五千零。

    作为代表的路费,意殷殷。

    没防窃贼设陷阱,偷得我们一文不名!

琵琶声到这里尤其弹得悲悲切切。弹了好一阵,唱结末:

    说苦情,道苦情,最苦莫如咱知青。

    一路艰难来昆明。

    昆明好,好昆明。乐施好善的父老乡亲。

    肚子饿,饿肚子,还得继续上京的行程。

    早饭还没吃,来此化缘求施舍,望慷慨解囊,救危情!

    小女林杏元,三鞠躬,永感恩!

唱完转向鞠躬。林杏元虽穿着知青服,也还掩盖不住天生丽质。且歌喉清甜,琵琶宛转,感动得市民往饭盒里丁丁当当投硬币和钞票。这一天林杏元募损到的钱,比其余缺乏艺术细胞的人凑在一起的还多。

7

洪大伟带了七八个汉子来到昆明第一人民医院,要求卖血。

“我们的血液绝对纯正。处男。身体强壮。家庭出身红五类,从小接受党的教育,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好血。请给我们一个好价钱!”大伟说。

血液中心主任胖胖的,戴金丝眼镜,笑说:“我们虽然有《采血基本原则》”他指指墙上挂的镜框,“上边写着采血对象必须出身纯正政治正确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但实际操作中是不管的。因为那些东西没办法从血液成分中化验出来。只要是身体健康,有血,我们都要。但我们不买血,血液都来自捐献。无偿献血。”

大伟听了这个,又像挨了一棍。原打算靠52人卖血来买火车票的。计划又黄了。困惑地说:“有那么多人愿意无偿献血吗?”

“有!动员呗,”主任说,“我们社会讲思想,讲表现,不讲利益。随便哪一所中学大学动员一下,血就来了。各单位也有献血任务。”

李茂山困惑,问道:“那么这些血液输给病人的时候,也是无偿的吗?免费吗?”

“那倒不。一袋200毫升的血收费25元。”主任回答。

“那么向病人收取的这个血费,流向如何?就归你们医生了是吗?”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主任说。

“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洪大伟企图商量,“200毫升血液你们卖给病人25元。我们的血是特佳品,每200毫升你给我们10元行不行?这样你们至少有15元好赚。我们是农场知青,要上北京到纪念堂缅怀毛主席丰功伟绩的。西双版纳十万知青推举我们当代表,勒紧裤腰带捐了款,凑了钱给我们作路费。没防半途上钱被偷了。现在一文不名。怎么上北京?请你帮帮我们的忙吧!求您了!”

“那就往回走呗,不要上北京了!”主任说。

“回去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广大知青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感情,响应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十年来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改造了自己的主观世界,收获大大的。推举我们上北京毛主席灵堂向他老人家汇报成绩。不完成这个嘱托,我们没脸回去。”

主任笑起来:“你们真的是革命模子啊!不过,向主席汇报哪地方不一样?对着毛主席像念叨一番就是了,何必到纪念堂呢?至于低价买你们的血液,倒是满划算的。我相信你们的血是好血,不但生物指标一流,政治指标也上乘,输给病人不但帮助恢复健康,而且有利于政治进步。然而,我们恐怕没这个黑市采血的运行机制。只好对不起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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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三回

第103回  陈国强舌辟请愿团  洪大伟领部先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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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叶招待所,丁慧猛再一次召集知青联席会议,决定在各农场成立罢工委员会,全面无限期罢工。制订了罢工纪律。委员会下边设监察组,保障纪律的实行。还有其它一些功能组。“一切权力归农会”,夺了广播室。同时做上京请愿的各项准备工作。选举、确定上京请愿团成员,12月13日到景洪集中,15日开拔。

12月13日,各农场举行欢送大会,给请愿代表戴大红花,喝了壮行酒,敲锣打鼓送到景洪。14日,老十三们在景洪各处张贴了《罢工宣言》和《告全国人民书》。丁慧猛组织了一场出征演练和游行。就是说,阵形和仪仗摆好,市内游行一番,明天就这样上路。

这阵形和仪仗是怎样的,诸位看官听我慢慢道来。郭梁凤仪作为主旗手雄赳赳举着一面带矛头和流苏的大红旗,旗上印着“西双版纳知青进京请愿团”两行正宋粗体金黄色大字,走在队尖。左右各两个女知青,洪国年在其中,是护旗手,退后一步走在两侧,也雄赳赳挺胸昂首。接着是一个奇特的四路方阵。每边四个汉子,都拿着武器——短木棒,围护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没有拿木棒,却是各自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背包里你道是什么?——西双版纳知青的捐款!那时还没有百元大钞,最大票面10元。穷十三们捐的都是零零碎碎的角币,一元两元之类。这一万五千多元该有多大的体量你想想!塞了满满两大背包,指定两个人专管,此时背着走在方队的中间。丁慧猛指定12个壮汉当他们的保镖。这12个人刚好构成每条边四个人的正方形,将两个账房先生圈在中间。这些钱是全体知青的心愿和祝福,也是此次北上的经济命脉。所以紧跟在大旗后边。

奇特方阵的后边是乐队和大锣鼓。什么乐器都有,包括林杏元的那把琵琶。最多的是吉他。此外有二胡、京胡,杂七杂八。甚至有唢呐和钹。一个人在前面拿标枪一举一举退着指挥。奏国际歌调门的《知青之歌》,一会儿奏《造反有理》,一会儿奏《二泉映月》,甚为滑稽。《二泉映月》又名《瞎子阿炳》

乐队后边是胸前戴大红花、挂黑布条的一百多位代表。黑布条印着“知青请愿团代表”一行白色字。

跟在代表队后边的是举着横幅标语的老十三。标语有诸如“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家”,“还我青春”之类。这部分的队伍就长了,来送行的知青很多。

市民围观如堵。主要是觉得好玩。平时好玩的东西太少。至于事情嘛,事不关己,不予评理。

2

围观者中有一双眼睛看得特别专注。他正名叫倪东庆,偷盗界叫他泥鳅。此人“家学渊源”。父亲是老偷,道上绰号老飞蝠。原想培养儿子走正道的,供他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做父亲的却改变主意,觉得拿43.50元的工资太可怜;况且数十年摸索出来的偷窃技艺后继乏人也可惜。遂决定叫儿子当小偷,子承父业。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不要以为窃钩没人家窃国的光荣。本质是一样的,都是窃。当然,最好是能够窃国,又富又光荣。但咱们没那个条件。当年老子我岔路口上没走对,要走对现在就当侯了,你也成为侯二代了。往昔岁月不可追,只好根据现有的条件谋生发展。首先你要建立正确的荣辱观,干偷盗没什么不光采。三百六十行,行行不丢人。其次要明白偷盗也是一门学术,值得付出全部心血去攀登。贼的世界也有级别有职称的。最基层的叫扒手。按年资和技术依次晋升,有扒术员、助理扒术师、扒术师、高级扒术师。顶尖级是扒术大仙。当然,这职称没有证书,但含金量不可小觑。如果能升到大仙,足可青史留名。大仙只有两位,北方一位南方一位。但谁也没见过。只是偶尔露一手,神龙见首不见尾。南方的这一位早已金盆洗手,过着富有的隐居生活,而且在明界有体面的身份。”

 “明界?”

“上得了台面版面的世界,叫明界。也就是阳光下的世界。我们盗贼这一行是上不了台面的,叫暗界。即使上版面,也是不光采的版面,被捉住采访。南方这一位大仙在明界有专家学者长老之类的头衔。就是说,他不但盗财,而且盗名。名也是盗来的,我想。”

“是哪一方面的名呢?政界,理论界,教育界,艺术界,文学界?”

“具体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恐怕以讹传讹居多。这个我们且不要去细究他。我的意思是说,盗亦有道,这个道是道路,前途,学问的意思。我看你有这方面的天份,要是把我几十年的经验和手艺接过去,运气好的话,成为大仙极有可能。”

倪东庆起初有点犹豫。毕竟在中小学读的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革命故事,甚至大学时读过苏轼的《赤壁赋》,“苟非我之所有,虽一文而不取”。但老头子的偷盗基因在他身上作祟,终究耐不住43.50元的贫穷。于是进入“暗界”摸爬滚打。

开始是登轮(车上掏皮夹子,掏汽车叫登小轮,掏火车叫登大轮)。挺顺利。有一对老夫妇上火车,老头子忽然上下摸自己的口袋,问老太婆“阿花啊,我今早出来皮夹子带了没有呢?”“带了吧,不会没带。”“那怎么这会儿身上没有呢?”“要不就是没带,可能还在抽屉里躺着。”叽歪叽歪的苏北话一问一答,听得倪东庆暗里笑死了。老头子的钱包早已到他口袋里,两人却还在那里探讨带没带!顺利的开头让倪东庆有了三个自信:技术自信、安全自信、方向自信。

自然而然地由登轮到登堂,溜门撬锁。从单干到拉帮结伙,到团伙争地盘,内讧,互相告密陷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身上一处伤疤等于一枚勋章。九死一生。进过七八回监狱。父传子通,修炼出匪夷所思各种本事。窥术、巫蠹、隐形、遁门、魔幻,集邪门歪道于一身。逐级晋升。到了丁慧猛筹建北上请愿团的时候早已经是高级扒术师了。不但在他的帮派是老大,在其它帮派中也有名望。出面调解过帮派纠纷。与一些帮派建立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下一步,他设想筹划“世界扒术大会”。就在这时,接到读大学时一位姓马的老师的电话。那是个哲学家,讲授《进化论》和《控制论》的。进化是生物界的事,却扯进哲学来,也是创新。至于控制论,倪东庆唯一记得教授讲的内容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由外在的正确思想控制的。真会胡扯。毕业后他没回过母校,没再与马教授打过照面。只知道马教授在报刊杂志发表过多篇理论文章,批判先验论和唯生产力论之类。此外有一个著名的作者石山歌,实际是由十三个人组成的写作班子,阐释四人帮思想的。听说十三个人中有这位马先生。四人帮倒台以后,这位马教授会不会也挨一棒子呢,倪东庆想。

忽然接到马教授的电话,让倪东庆大感意外。“我是马比金,”电话里说。教授常用的名字叫北溪亭,那是他的雅号。发表文章的笔名也叫北溪亭。在学校教书却是用的本名马比金,学生们根据谐音私下里叫他马屁精。

一时想不起来马比金是谁。“你在我的课上提过离婚是不是也可以扯上进化论,这个找岔的问题。”马屁精提醒道。这才想起那位上身西装领带下身太极宽松大裤不伦不类仙风道骨的先生。

“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到成都,并对下榻的旅馆和房间电话了如指掌的呢?”倪东庆十分震惊,甚至有些恐怖。

先生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请你马上到某路某弄某号来见,有要事相商!尽可能快,不要耽搁!”

倪东庆寻着去,见到的是陋巷深处一扇陋门。草蓬顶,泥墙泥框。开门的是一个农妇穿扮的年轻女人。也没问话,女人略颔首躬身,清音迎候道:“倪先生,请进。”音容姿态决非农妇类。倪东庆跨进去。迎门一堵泥巴照壁,壁上挂一只竹篮七八串辣椒。满腹狐疑地转过照壁,展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精致小院。左右扫了两眼,已得出这所院落泥巴其外金玉其中的第一印象。连那堵照壁也是两面的,正面泥巴,背面浮雕。进入客厅更是满眼华贵。凭多年穿堂入室的经验,打量一眼就知道这家的财富等级是在一等一品中间。华贵不仅体现在决非赝品的古玩字画上,而且体现在陈设的总体气质上,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恰到好处。

马先生长长地伸着一只右手掌,阔步走进来一边说“哎呀小倪啊一别八年你怎么一次也没来看看老师呢?”

白发长髯。西装领带没有了,上下均为中式绵衣。

倪东庆恭敬地双握老师的一只手,说“毕业后也没混出个人样,无颜回母校拜见老师。现在见到老师身轻体健实在高兴!况且,时常见到老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阐述先进性的理论文章。而学生我疏于学习,思想落后,没出息,怕挨老师批评。”

“哈哈哈!”老师大笑,“请坐!咱们真人不说假话,不谈思想不谈理论。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了,谁也没你混得风生水起,这个我知道。事情紧急,今天没功夫细谈其它。找你来是有有一桩朋友之托。我却老了,早已离休,难当其任。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做这件事,故不揣冒昧忽然打扰。”

“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倪东庆脸上现出怎么也想不通的神情。

“日后细谈,日后细谈!先说紧要的:想必你略有所闻,下乡云南西双版纳农场的知青有十万之众吧,不安心接受再教育,在闹回城。他们募捐了一两万元,准备作为路费派百把人去北京静坐绝食。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不喜欢他们这样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英明国策,对不对?粉碎四人帮以后全国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容破坏,对不对?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一方面是要做这些知青的思想工作,劝说他们打消上北京的念头;同时也想来个釜底抽薪,让他们这笔募捐款消失。我朋友的亲戚的朋友找到我朋友的亲戚,问能不能帮这个忙。我朋友的亲戚就找到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来问,能不能利用我的关系网去干这个事,将募捐款擒来。我想了一下,兹事体大,难度极高。细细排查只有一个人能进行这个外科手术式的治理,这个人就是你。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你看小倪,能不能帮这个忙呢?这次行动的标的不在一两万元,而在政治意义,好处大大的。我们历来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办好了,今后可能另有一番境界。”

倪东庆云里雾里地望着他的老师,直接绕过“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同事”这团乱麻,想:老家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南方扒术大仙啊?“容我想想”,他说,起身观赏红木博古架上的瓷瓶和青铜器,以及盆景,和鱼缸里似静而动的金鱼。

倪东庆观赏了几分钟,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他的老师,问道:“西双版纳知青中有没当过扒手,在公安局留下案底的人?”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马比金赞赏道,“我已经作了些前期准备工作,探听到星火农场有一个叫叶崇东的知青下乡前加入过扒帮,登过堂望过风。帮主叫李厚皮,这两年在成都街头卖臭豆腐。叶崇东去年回城探亲期间又登轮,差点进局子。”

“好,我需要这些信息。这类情况还有没有,各农场还有没有李崇东张崇东之类,有的话请老师尽量搜集出来。此外,有没有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扒手,或者在电影制片厂当过群众演员的扒手也行。有的话,我雇用他们。差旅费全报,按照电影厂群众演员的标准给报酬。”

“好的,好的!我尽量配合你。我一听,已经大体猜到你的计划框架了。不愧老飞蝠的儿子,我的学生——虽然只听讲过我的《进化论》和《控制论》!”

“怎么,您知道我爸?”

“老对手了。南方扒术大仙这把交椅差点让他坐了去。他老人家还好吗?回去替我问候他!”

3

陈国强国字脸,微胖,四平八稳的身材。这种脸形的男人一般比较会管束自己的思想,紧跟时代主流,融入环境。加以家庭成份是革命干部,风水不错,因而虽然也是下到西双版纳的知青,却很快被擢拔当了干部,官至云南省知青办副主任。省部级了。就在12月14日,丁慧猛的队伍景洪演练的时候,陈国强接到省委书记紧急电话,要他与副书记吴法友赶往景洪处理知青问题。陈国强和副书记中饭都没吃,立即上车。司机加大油门一路开。

“让我先与丁慧猛私下谈谈吧,吴书记。”快到景洪时,陈国强说,“我和他都是上海知青,可以算同城、同类。我弟弟在棕榈坝农场与他住一个茅草房,床对着床。可以转折算是有点私人关系吧。”

“你弟弟现在还和他床对着床吗?”

“不了。我弟前年考上中医学院,今在上海。”

“前年?前年还没恢复高考。推荐的吧?”

“欸,那是,那是!”陈国强不得不把有意无意间模糊了的概念重新模糊回来,“不过,”又解释道,“那推荐完全是我弟自己争气,表现好。我可没起到一丁点作用啊!”

“欸,那是,那是!”吴法友说,“我们当干部的,子弟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子弟,平时注意学习提高思想,积极劳动刻苦锻炼,所以若有下乡上山的子弟,大都推荐或招工上来了。我们干部本身在这种事上是没有问题。”

陈国强在三叶招待所门口下车,吴法友副书记往州府大楼去。陈国强找到知青破坏安定团结指挥部,要见丁慧猛。王光华说跟我来,引到一个房间。门口两个老十三,好像是站岗。陈国强进入房间,见躺着一个面色苍白半闭着眼的人,就是丁慧猛了。这人连日操心劳累,身体吃不消。

“老丁啊,阿拉是省知青办的陈国强,跟侬一样也是从上海来到农场接受再教育的。上海第1111中学,家杨浦区。你也是,我知道。咱们同城同区同学。我弟陈国坚也在棕榈坝农场,跟侬蹲过一个房间,记得不?”

“啊,上级领导视察来了!”丁慧猛要起身应酬。

“侬躺拉嘿!躺拉嘿!不要起来。看模样侬好像不惬意?”

“是的,感冒了,有点发寒热。”丁慧猛说,抻起半个身子倚在床头。王光华端过来两杯开水,一杯给坏头头,一杯给好头头,并拉过一把椅子让好头头坐下。

“听说景洪知青游行,要上北京请愿,要回城。省委对这个事很重视,派我和吴法友副书记赶来,听取知青的意见,和大家商量。我对吴书记说,让我先和你兄弟间私下聊聊吧。兄弟我也是知青啊,虽然到省工作,身份也还是知青。知青见知青,两眼泪洇洇。我的泪是流在心里!想起喝过的白石河鲜汤,头上漏雨脚下长蘑菇的草房,我这会儿还是有点要哭!”陈国强语音低沉下去,嗓子表现出感情色彩。带动得丁慧猛也鼻子发酸。

陈国强继续说:“我知道大家的苦处。我们这一代人,出生碰到解放,会吃碰到饥荒,上学遇上停课,毕业被迫下乡,倒霉透了。年龄运气确实不怎么好。假如早出生八十年到四十年,也许混个无产阶级革命家当当,或红小鬼小跟班之类。早几年也行,过它几年旧社会,然后赶在1966以前读完高中考大学。好歹分配个饭碗讨个媳妇。偏就我们不行,一片红全下乡!正如《知青之歌》唱的:成为低端人口,讨不了媳妇回不了城!我也希望回城啊,虽然昆明也是城,毕竟不是父母之城。更要命的是,女朋友在上海,这婚事悬在那里,你说怎么办!”

陈国强的人情之谈把丁慧猛心里说得软乎乎的。

“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啊!”陈国强忽然停下来,专注地看了丁头头几秒钟,问道:“你真认为上北京请愿能解决问题?有把握?”

丁慧猛困惑地朝天花板盯了十秒钟,终于说:“如果做事情都要有十分把握才去做,那就什么现状都改变不了。”

“对,这话对!”陈国强打了个响指,立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下,“有哲理,有水平,我赞同!可是,十分当然谈不到,却至少要有六成六的把握才去做吧?我看咱们这个事,三成三都没有。你想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体现。毛主席就是要把那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阶层弄得斯文扫地,同时阻断阶层的血液更新。如果不把中学升大学这个练条砍断,那个文貌岸然的知识分子阶层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并对无产阶级思想的纯洁性造成影响。所以不能叫中学生上大学,而要叫他们上山下乡,交给泥腿子去教育。这是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高度作出的战略决策。关系到将来的世界究竟是泥腿子领导还是西装皮鞋领导的大事。这个战略总方针是不会改变的。虽然毛主席没按我们大家的愿望活一万岁,但遗志是会被共产党人继承并发展的。这是世事预测学开章明义先要确立的标杆。如果要给未来世事算算命,都得以这根杆为座标去推算。除非你不相信马克思主义阐明的社会发展规律了,除非你不相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永远是中国共产党了,不相信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永远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了。如果相信,就得按照毛主席的思路去走。中央已经说了,凡是毛主席制定的方针不能变,凡是毛主席说过的话不能商量。两个凡是。所以,首先,你们在公开信中或在宣言中企图整个否定上山下乡运动的说法,上头是不可能接受的。实惠点,不提大方向,而提些改善生活条件之类的,倒可以谈。例如福建的李庆林给毛主席写信,表示拥护上山下乡,同时诉说具体的困难。结果怎么样?毛主席给他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不是?”

“我也来争取三百元?”丁慧猛苦笑道。

“假设李庆林不谈柴米,而是对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提出质疑,那收到的就不是三百元人民币而是三百个大巴掌了。识时务者为良民。这位知青家长很有智慧,应该成为全体知识青年的老师。当然三百元对于你老丁来说太小儿科了。你是个有志的人。不敢说大志,大志有点涉嫌不买账,咱们不说它。起码小志是有的。才能也是有的。你不会是个久居人下的人,迟早会离开农场。目前我想你需要一点精神方面的肯定。那么,我劝你把目标定在为西双版纳知青每人争取三百元的标准上。这比较有可能达到。说明你受拥戴,能为众人谋利益,有能力有作为。至于上北京请愿这么大的动作嘛,我认为缓一缓比较好。中央最近在开知青工作会议。开了三十几天,快结束了。可能会有关于知青的政策措施出台。听说很快会有文件发下来。我的意见,你们先等一等,看文件怎么说,再决定是否上北京。”

“是吗?”很快会有知青文件发下来这个消息打动了丁头头。如果文件能给我们想要的东西,那又何必兴师动众上北京呢?毕竟那是艰难的历程和叵测的风险。此时的身体状况也影响丁慧猛的意志。血压低至60,脉搏却高至110,乏力,低烧。在陈国强三寸不烂之舌进攻下,他有点晕头转向了。

“我估计新的政策会放宽病退困退回城的门槛。”陈国强说,“你不要管别人的事了,管你自己吧。即使在新的门槛下有些够不着,我也会帮你。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丁慧猛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进京已经箭在弦上,突然要停下来的话,得跟大家商量。倘若省委能够承认我们罢工的正当性,承认政府的知青工作确实没做好,今后落实整改措施,进京的事情也许可以暂缓。”

“这个要求不过分,我会跟省委省政府谈。”

慧猛想了想,又说:“还有,我们罢工期间工资照发,各农场不要克扣。”

“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陈国强答应了下来。

4

丁慧猛把筹备总组五个常委都召集到他房间来,讲话说:中央在开知青工作会议,已经开了三十几天,快结束了。可能会有新的知青政策出台。会有文件发下来。所以我想重新考虑北上的计划,暂缓出发。看看文件怎么说。如果新的政策措施能够提供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原地争取权利,与地方政府和农场讨价还价。当然,我知道,大家连日来为北上辛苦准备,数万知青捐了款,现在进京请愿之旅已经是箭在弦上,突然停下来可能许多人接受不了。所以我想听听诸位常委的意见。

“我们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先要明确!”李茂山问。

“我们要回老城啊,要生活,要娶媳妇啊!”曾凡志说。

李茂山道:“要生活,娶媳妇之类的,估计上头会加以考虑。逐步改善生活条件是在情理之中的。记得与州府会谈时,一个领导谈到我们产橡胶,一人一个媳妇不成问题。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诡异,有点寻开心的意思。但具体的生活问题他们会重视起来的。这个,用不着等中央文件。然而我们会满足于此么?其实,大家心里明白,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回城,是把上山下乡运动整个儿推翻!”

“中央文件会把上山下乡运动整个儿推翻吗?——做梦吧!”曾凡志说。

“不可能推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李茂山说,“即使新的政策措施会照顾我们一点生活,却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文件不可能给我们。那么,还等什么呢?我不赞成丁头暂缓北上的主意。”

常委中有一个北京人洪大伟。当初挑选常委名单时丁慧猛是考虑地域代表性的。各主要地方都有人。洪大伟和他的北京圈子早就有一个想法,认为这场回城运动应该由北京人来领导。首善之区,见识广素质高,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总体说比较接近上层,要搞个潜规则什么的也有路子。却因为公开信这个点子让丁慧猛先想了去,而形成了丁核心,一时无法推翻,心中未免不足。洪大伟此时听到丁慧猛想把北上请愿计划嘎然煞车,十分惊讶。如此优柔寡断进退失范,哪能当第一把手呢,十分不满。脸上一片乌云,憋了半天没说话。此时便猛然开口,声音有点像吵架:

“我也不赞成暂缓北上的主意!有这样做事情的吗?什么叫做暂缓?国际歌怎么唱的来着: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西双版纳知青好不容易发动起来,形成轰轰烈烈的局面。这一‘暂缓’,必定退潮下去,以后再想发动起来,就不可能了!现在冲出去是一鼓作气,暂缓是再而衰,拖延是三而竭,完了!如果你丁头革命意志衰退,不想干了,可以由我来领导!”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盯住丁慧猛的脸。有的不愿意洪大伟来领导,生怕慧猛答应。有的不赞成暂缓,对慧猛的决定感到困惑。想:换头领也许是个办法,但不一定由洪大伟来干。

形势过于复杂,陡然生变,丁慧猛的病体应付不过来,猛烈咳嗽了一阵,大汗淋漓。他扶头摆手,病怏怏地说:“会议暂停,让我想想。两个钟头以后给你们答复。现在请你们出去,让我安静。”

六个人关切地看着他们的头,立起来陆续往外走。王光华问:要不要叫卫生员?丁说:暂时不要。你叫纠察组在门外看着,谁也不许进来。

丁慧猛暂缓北上的主意由常委扩散出去。老丁并没宣布暂不扩散的纪律。引起知青代表的骚动,大半人非常不满,议论纷纷。许多人寻上门来,要找丁慧猛讨说法。王光华和纠察组的人守住走廊,不让进。闹哄哄,几乎打起来。洪大伟将他的北京圈子召集到屋外一个小树林,直接策划政变。讨论的结果,准备等丁慧猛走出房间宣布他的投降主义路线时,一拳打倒,由洪大伟宣布夺权。北京圈子中有两个壮硕会武功的人,叫王冲,叫李进。这两人还暗里带着泰式尖刀。这种刀是一根不起眼的短小木棒,拔出即是刀。洪大伟宣布夺权时由这两人控制局面,镇压不服者。

一短两长三根时针紧赶慢走终于把两个钟头走完,一百多位代表聚集在楼下等候丁慧猛“最高指示”发表。王冲、李进去厕所将小便拧干净,尖刀准备好,只等洪大伟一声令下就行动。

只见王光华走出来,代表丁慧猛宣布:各位代表自由选择。想立即北上的,由洪大伟带领先行出发;按照人数比例分出筹款;团旗带走。愿意留下来维护丁核心的,重新编组待命。

王冲、李进急眼看着洪大伟:要不要接受这个方案?还是冲上楼去将丁慧猛揪出来宣布夺权?洪大伟权衡了一下,决定接受这个方案。于是代表们开始报名,大伟也进行游说,终于征集了51名愿意跟他走的,决定明天开拔。知青全部捐款数15565.60元,按52/137的比例分出6065.63元,交给李茂山,指定王冲、李进贴身保卫茂山和钱款。

洪大伟当即带着李茂山、王冲、李进赶到汽车总站,要买52张去昆明的车票。窗口里边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掌,和公事公办的嗓音:“出行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我们想和你商量。”

“这是不能商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里边说。

“我们是要上北京到毛主席纪念堂缅怀他老人家丰功伟绩的。”李茂山说,“看在这崇高感情和政治觉悟的份上,您是不是可以通融通融呢?”

里边的女人笑起来:“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之一正是叫你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可是我听说你们在闹回城。既然那么缅怀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为什么又闹回城呢?”

李茂山被驳得尴尬,耸耸肩,只好自嘲说:“我们大家都有些精神分裂。你也是!”

四人只好无奈而归。

第二天举行了出征仪式。仍按前天的演练排好队。由于郭梁凤仪与王光华好上了,男唱女随,旗手换成了林杏元。原是四个女知青当护旗手,现在只有两个。李茂山背着一个大钱袋走在大旗后面,王冲、李进拿着不起眼的两支小木棒护在左右两侧。洪大伟领着要走的51名代表跟在李茂山的大钱袋后面,戴大红花挂黑布条,步伐整齐雄壮。留下的85个代表列队跟在后头。王光华仍然组织了锣鼓和杂七杂八的乐队,以及长长的知青队伍相送。队伍绕了一圈马路,转回经过三叶招待所门口时,丁慧猛突然病怏怏的出现,走到洪大伟身边,与他握手道别,叮咛。洪大伟说“知道了。你回去吧。”王光华领着送行的队伍,直送过澜沧江大桥,才挥手作别。

陈国强原以为把丁慧猛思想工作做通了,知青不会北上了。没想到有这个枝节:丁通洪不通。不知道有这个洪大伟,要不应该将他叫来一道谈话的。他和副书记原要要今天来和知青开座谈会,没想就看到知青吹吹打打出发!副书记和他两人都傻眼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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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二回

第102回  楼道冻饿唤醒旧爱  知青堵路大闹州府

1

王光华带五个人上农垦景洪分局找局长。正的副的都不在,只有一个办公室主任。主任说,这个事恐怕要找自治州党委。于是他们找到州府大楼。也是领导不在,只有两个办公室主任。王光华说明来意:我们组织了一个知青请愿团,要上北京向中央领导反映十年来在西双版纳的艰难历程和遭遇,提出我们的要求;请州委州政府批准我们的行动计划,开具上京所需的证明文件,提供交通食宿方便;请两位主任把领导们找来。

王光华强调:“这是大事!你们面对的是西双版纳七万知识青年,不是我们这几个人。”

主任甲说:“我这就去找领导,你们等着。”主任乙说:“你们坐吧,我出去一会儿。”

六个人除了等,也没什么招。光华无聊间就东看西看,桌面台历翻了一下,发现昨天那一页上写着几个字:“明天他们要闹事”!显然上面对老十三们的动向十分清楚!

是的,领导们知道今天会有麻烦制造者来登三宝殿。三十六计避为上计,躲到农垦分局王副局长家开紧急会议去了。

2

这是一个独立院落,客厅跟局里的小会议室差不多大。党、政、局,书记,长,坐了一大圈。公安局长王照也来了。

州党委李统大书记讲话:“今天我们到这儿开会,地点有些不那么上台面。地下状态似的。没想我们胜利27年,开会还得偷偷摸摸。没办法,天子尚且避醉汉嘛。如今醉汉就是那些知青,文革初期的红卫兵,革命小将。现在应该叫中将了。”

有人插话:“再过些年就是老将了!”逗得会场笑起来。

“这些中将十几岁那会儿碰上文化大革命,书读得不多,一般是念几条毛主席语录。虽然叫知识青年,也有中学毕业的文凭,实际上没我刚刚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外孙识字多。但是,这些人经过文化大革命‘血和火的洗礼’,一个个修炼成孙悟空的徒弟,造反精神特别足。这些小孙悟空本来应该留在他们出生的城市,上海重庆北京黄鹤成都等等,给他们各自的市长找麻烦去。却来到我们西双版纳。十万哪,同志们。走了些,现在七八万。我们这地方庙小,他们这些大神蹲得不舒服,想要回城去。也难怪,条件有限,只有竹楼没有水泥楼,只有煤油灯没电灯,只有沟水没有自来水,他们这些城市出生的人蹲不惯。蹲不惯就回去呗。说实打实的话,我巴不得他们走。回去的话,我送给各人的市长每人一吨香蕉两吨菠萝,外加一封感谢信。感谢将这些充满危险能量的造反者接回去,感谢给我们西版减轻负担。但是不行啊同志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国策。凡是毛主席制订的方针不能否。目前在华主席的领导下全国形成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虽然我希望老十三们——听说他们叫自己老十三,正如大学生叫自己老九那样——给我滚蛋,但从大局来说不容许呀!留住他们是我的职责。”

“这些老十三的动态想必大家多有所闻。”州长耿二说道,“串联。这是他们的老行当,文革初期到处串不是?开地下会议,煽动,这大约是从革命小说革命电影学来的,从我们这些老前辈的斗争经验学来的。还有募捐,集资,这似乎是资本主义方式。估计已筹集上万元。他们准备上北京请愿,这笔钱作为路费。”

“他们的坏头头是谁,我也基本了解清楚了。”农垦局张章说,“为首的是一个叫做丁慧猛的家伙。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要不要先将这人抓起来?”

“不!”李书记举起食指断然否决,“抓起来要是激起群体愤怒,生成动乱,那会给我们西双版纳抹黑。别地方的领导和中央会说我们低能,遇事只会三巴掌。况且,这个丁慧猛我倒希望他能够做出点成绩,把七八万他的人带离我们西版。那样我还要感谢他。要是把他抓起来,就做不出成绩了不是?前提是,在这个带离的过程中不要给我们添上连带责任。”

“就是说,让他们走,但不是我们不好客。是这样吗?”王副局长根据自己的理解,说。

“是的,你很聪明!”李书记表扬道,“我们是好客的,是支持毛主席号召,欢迎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对于少数思想落后不安心边疆劳动的知青,我们是做艰苦细致思想工作的。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思想工作我们继续进行。他们可以将想法表达给中央,我们可以帮助上达。但上北京请愿可不行。上北京这条路一定要拦住。不能让他们去。去了影响不好,甚至国际影响都会造成。中央和别地方的同志会骂我们饭桶,笨蛋。撤我的职,撤你们的职,都有可能。要是撤职,你们说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当领导我又没别的本事,只好回家卖红薯。你们大概也一样,卖红薯!”

市长耿二抽着烟斗,显出深思熟虑的模样,说:“他们要是能走,当然很好。对他们对我们都好。但看样子很难,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知青不只我们西版有,全国一两千万哪。都回城,游手好闲去?街边站站看风景去?没工作,喝西北风去?住老鼠窝去?张春桥说上海不用造房子了,今后中学毕业都下乡。可见下乡是个大方向。虽然张春桥抓起来了,但说过的话有的还是管用的。丁慧猛他们想都回城,异想天开!所以我们要作两手准备。准备他们走不了时如何安定他们。一是继续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二是也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和医疗卫生条件。设法造比较像样的房子。长期住草房不行。听说有的草房门都没有,女生拿块塑料布挡一挡。老张,是不是那样?”

农垦局长张章尴尬地笑笑,说:“住的是差了些。没材料,预算紧。”

“长期吃素也不行。和尚吃素还有豆油,知青听说连油腥子都见不到。我们这西双版纳自然条件好,可以种花生榨油嘛,可以养猪嘛。此外,听说他们有一个大问题是娶不到媳妇。光棍太多。有的说,政府要是能给我一个媳妇我就安下心来。政府哪儿来那么多女人分配给他们做媳妇?”

李书记哈哈笑了一串,说:“可以给他们每人配一个吹气娃娃!”

“什么吹气娃娃?”有人问。

李书记继续笑,“去年我出国考察,在缅甸街上商店里发现这一新生事物。就是打气鼓起来的假女人呗。橡胶做的。我们西双版纳多的是橡胶树。”

哈哈哈哈,其他人也都笑了。

张章靠沙发扶着头在思虑什么,忽然问公安局长王照:“你们局有没关着小偷高手什么的?”

“你是说神偷?”王照侧转后仰,突兀地看张章。忽然似有所奇,问道:“问这做什么?”

“世上真有神偷吗?随便问问,好奇。”

旁座的副市长吴新插进来说:“传说中有神偷。行化如神,别人财物手到擒来,神不知鬼不觉。我原不相信。可上个月在我小舅子身上发生的失窃匪夷所思。他商店里买一块手表出来,路上走就不翼而飞了!据他说,左手拿着那块表正看,觉得右肩膀有人拍他一下,他回头看没什么人,可同时也发觉左手空了,手表不见了!”

“是吗?”公安局长问,“你小舅子在景洪?”

“不在景洪,在昆明。”

“传说是很神。”公安局长说,“我从警二十年,办的都是小毛贼。有的毛贼是经过刻苦训练的,往地上倒一罐绿豆,用食指和中指一粒粒捡回来。反复练,直至能在两分钟内捡完。他们中的开锁高手,靠一只回形别针什么锁都能开,几秒钟,比有钥匙都快!这算不算神偷,我不知道。”

副市长说:“练的同时,据说个别人有特异功能。有一种前窥术,能提前窥见数秒钟后将发生的情景,甚至数分钟。你有没遇到过抓人扑空的情况?十拿九稳的眼看要抓着,嫌疑人突然撒腿就逃。”

“有的。”王照说。

“那可能就是窥术!此外有的贼还能偷时间。据说。”

“偷时间?他能在半分钟内做完别人五分钟做的事,不就是偷时间吗?”张章说。

“那叫捞时间,不叫偷!”王照说,“我也听说有能偷时间的人,意思是说,在你的面前觉得才过去一分钟,实际已经过去三分钟了,另外两分钟给他偷走了。跟人对钟,你的手表慢了两分。这些都是传闻。我审问过一个誇誇其谈的毛贼,他说偷的最高境界是得手于无形,物主东西丢了却不知怎么丢的,连怀疑的方向都没有。他说魔术大师与小偷结合为一体,就是神偷。”

李书记听着他们的谈话,极感兴趣,忽然哈哈笑起来,说:“丁慧猛不是募捐上万块钱吗?可要保管好啊,如果碰到神偷,北京就去不成了!”他招呼公安局长:“老王,咱们什么时候谈谈!”

3

那个“这就去找领导”的办公室主任甲泥牛入海无消息。“我出去一会儿”的主任乙却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光华揪住说:“你们这个态度是不行的。你赶快给我找到领导,不然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负责!”乙想了想,只好给甲打电话。甲说:“找到领导了。领导说八点钟给他们答复。”

丁慧猛闻讯带一百多名代表赶到州府大楼。然而到九点还是没等到领导的影子。王光华指着墙上的挂钟怒问主任乙:“现在几点了?!”

乙只好打密码电话给州委李书记。在家穿了睡衣准备上床的书记打呵欠说:“明天吧。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明天党委研究一下。”

丁慧猛从乙手里抢过听筒说:“书记,我是知青上京请愿团筹备总组的头头丁慧猛,现在带着一百多名代表按照您八点钟的约定来听答复。你们却说话不算数,过九点了还不见您尊驾。敢问您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部队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呢。”

“地点能说一下吗?我马上带人过去听您指示!”

“地点可不能说。军事秘密。”

“什么时候会议可以结束呢?一个钟头差不多了吧?”

“这个也不能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我跟你们谈。”

“书记,我们的事情也很重要。既然您忙,我们就在这儿等。耐心地等候您到来讲话。现在和平时期,估计军事会议不会开得很长。希望您开完会立即赶过来。我们一百多个代表都还没吃饭呢,饿着肚子在这儿等,您想想,心安吗?”

“那就先回去吃饭呗!”

“哪儿吃饭去?家在千里之外,饭碗在各自的农场,口袋空空,实在是没饭吃。您能不能赏点饭我们吃呢?”

“是吗?没吃饭倒是个问题。肚子瘪火气大,肚子饱睡意浓。要设法让你们吃一顿睡一觉。你把电话交给乙,我来跟他说。”

主任乙接过电话。书记说:“老乙,你打电话给农垦分局,叫他们煮几桶米饭抬来给这些人吃。人吃饱了会心平气和些,思想工作也好做些。”

“我已经联系过了。农垦局说没这笔开支。”乙说。

“再联系!说我讲的,从维稳费里报销。如果饥饿的知青闹出什么事来,那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局。要知道,稳定是压倒一切的!”

丁慧猛再次抢过听筒说:“王书记,吃饭是一件事,但对我们来说解决问题是更大的事。所以请您开完会议立即赶过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到底咯,不见不散!”

主任乙于是再打电话给农垦局食堂。食堂总管说要请示综合科。又说:“况且工人都下班了。”

老十三们只好等。然而11点过了,既没等到州委州政府任何领导,也没等到饭。烦躁地在楼道里走过来走过去。有的人骂了起来,说要上街喊叫去。丁慧猛叫大家安静,重申了纪律。他不想把上面逼得太急。却也不想太松,他要给领导加一个软压力:今晚我们就饿着肚子在这儿楼道里等吧,你们看着办!甲乙两个办公室主任只好陪着,困兽般在办公室和厕所之间走过来走过去。

4

夜逐渐深了。老十三们只好在楼道里和衣而卧。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十几捆稻草,撒在水泥地上。大家欢呼起来,说这好多了,哪儿弄来的?

郭梁文仪(王光华给她取的名字)在楼道的尽头处蜷缩得像一只大猫。王光华在离她咫尺之近的地方,也蜷缩在墙脚。内心酱醋杂陈。

当年王光华和梁文文已经开始恋爱了。同课桌,感情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境遇相似,家庭均非红五类,都在谭立夫“七斗八斗,斗服贴了,然后才有可能团结”之列。观点相同,都支持遇罗克的《出身论》,支持“造反有理”和“怀疑一切”。派别相同,都参加二司,“二癩子”。尤其打动少女心的,是王光华三拳两脚将围上来的三字兵打倒,一推一点就把杨立威当成梯子跳墙而去。梁文文目睹那一幕,钦羡得几欲鼓掌。后来在二司古博中学总部,王光华是头领,梁文文是辅助人员,“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但突然之间,梁文文跳楼了。为什么跳,光华至今不明白。砸中楼下恰好路过的郭凤仪,郭凤仪死而梁文文昏迷了两天三夜抢救过来。抢救过来的梁文文却与王光华形同陌路。王光华去医院看她,与她的父母轮班陪护。梁文文醒过来时首先看到的是正在给她揩脸揩手的王光华,惊得缩避,大声责问:“你是谁?!”好像服待她的是一个绑匪,完全不认识!

王光华大惑,也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样,惊奇道:“我是王光华,你的同学,男朋友呀,文文!”

“胡说!我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叫钟向东!”

“你有男朋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文文?”

“我不叫文文,我是郭凤仪!你为什么叫我文文?”

“郭凤仪被你砸死了呀,文文!”

“你瞎说,瞎说!我就是郭凤仪!”

王光华无奈,忽然得了主意,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我给你买一面镜子,文文!”将一个纸袋拆开,取出镜子递给她。

郭凤仪一照,欢喜起来,说道:“咦,我好像变漂亮了嘛!医生给我整容啦?只是面色苍白了些。”

王光华哭笑不得,久久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女朋友,脑子里升起神秘主义的迷雾,十分震惊。

梁家父母以及刚刚给郭凤仪办过丧事开过追悼会的郭家父母以及男朋友钟向东也十分震惊。梁文文出院以后直接向郭家去。郭家问了她关于过去生活的许多细节,回答均准确无误。

“你九岁时候咱们家养过一只狗,记得吗?”郭父问。

“不对,没养过狗。养过一只猫,白中带花的。有一回还挠我一爪子,挠出血来。”

终于确信这是他们的女儿。原要向梁家提出巨额赔偿的,这一下只好算了。但梁家反而不答应,他们只认容貌不认意识,坚持这是他们的女儿。经过各方亲友调解,“做思想工作”,最后姑娘答应既做郭家的女儿,又做梁家的女儿;一会儿当郭凤仪,住郭家;一会儿当梁文文,住梁家。

那么对两个男朋友能否也来个双重身份,一会儿跟钟向东,一会儿跟王光华呢?不行的。钟向东在参加完追悼会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跟别的女人谈去了。郭凤仪(梁文文)重新去力争,很难。

王光华曾试图去与“梦幻的梁文文”——他这样定位她——继续朋友关系,试图唤醒她的记忆。但怎样努力也没用。好吧,那么就视为郭凤仪吧,追求她,行不行?他爱梁文文那张面孔,捨不得放弃。然而王光华与梁文文原先在思想上志趣上的共同点,在郭凤仪那儿完全不存在。两人绝无成为男女朋友的可能。郭凤仪和钟向东都是铁杆保皇派,百万红基的杀手。王光华则是百万红基所痛恨的二癞子。政治观点水火不容,意识形态水火不容。

郭凤仪有一个哥哥已经去了北大荒,按照政策她是可以留城的。然而梁家一女一女都在城,必须有一个上山下乡。姐姐已进玩具厂当学徒,没有下去之理。剩给梁文文的,只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份了。这一下郭凤仪不干了,说她不是梁文文。官司打到“公检法”,要求改变户籍资料。“公检法”坚持唯物论,比对本人与户口本上的相片,认为没错,她就是梁文文。驳回诉求,判定该她下乡,而且交付民事执行庭强制执行。弄得郭凤仪也差点跳楼。幸好她是个思想正宗的革命青年,毛主席的话听一句顶一万句,明白自己必须改造世界观,必须服从集体和大局。终于没跳,最后还是到棕榈坝农场来了。

当王光华回忆往事的时候,郭梁文仪也没睡着。在过电影,心里也是酱醋杂陈。八年前他们这一批人来西双版纳,路上走了半个月。途中这个叫王光华的男人一直要跟她套近乎。她没理他。郭凤仪的阶级立场是很鲜明的。家庭出身与王光华不是一个层次。社会关系她是“一串红”,亲戚朋友不是党员就是团员。她本人老团员,一只脚已经迈入共产党的门槛。思想观点更加没有任何掺杂。而王光华非但成份不纯,思想也不正。在提到毛主席的时候,口气不是那么恭敬,甚至话中有话似带微词。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况且,她还是想着钟向东。

来到农场以后,郭梁文仪表现积极。尽管觉得不该她下乡,但思想不通归不通,实际还是表现出一个共青团员的本色。很快得到领导赏识,提拔当了排长。人有旦夕祸福,一次带领她的排上山砍竹子,当一綑竹子从山上滚下来眼看要砸中一个同志时,郭梁文仪抢上去挡住。结果她自己皮破血流,腰椎受伤,还失去一颗门牙。这算工伤,农场又没医疗设施,只好让她回家城疗治。黄鹤疗伤两个月。其间也曾做为梁文文去梁家住六七天,却主要还是做为郭凤仪住郭家。郭家里,哥在北大荒插队落户,父已去世,只剩一个老母亲孤苦伶仃。原应尽量在黄鹤多住些时候,照顾母亲。但她有基本的社会主义觉悟,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捨小家顾大家。既然伤好了就回农场吧。不料回来以后,农场只肯算她一个月工伤假。另一个月算事假,没工资。医药费也只报销一半。排长这顶小乌纱帽也丢了,戴到别人头上了。这让她哭了一枕头泪水。我那是光荣工伤啊,你不表彰我反而克扣我?农场说你是共青团员,要带头吃亏。那么,你们共产党员更加应该带头吃亏啊,她说。加以八年来所喝的“白石河鲜汤”,所见的种种吊打捆绑,所受的动手动脚,郭梁文仪的思想开始混乱,革命意志开始消沉,而且也像王光华那样开始思考毛主席的路线问题,该不该阶级斗争为纲,该不该叫贫下中农来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等问题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与王光华原先的政治对立就慢慢地不存在了,两人实际上开始有了共同的思想和共同的语言了,两个你年轻我年少的同城男女可以在这个僻远的异乡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了。然而由于惯性,他们两个还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郭梁文仪把眼皮稍稍掀开一条缝,观察了一番伸长手就可以摸着的这个男人,心里不免升起一种欲投入他怀抱的愿望。实际上这个人比钟向东好,她想。钟向东虽然有李玉和慷慨激昂的形象,但现在郭梁文仪回味起来,似乎有假大空的感觉。王光华则是一条踏踏实实的汉子,英气真气灵气集于一身。八年来她一直可以感觉到王光华对她怀着一种既伤感又谨慎的善意。

此时都又饿又冷困在冰凉的水泥楼道上,近在咫尺。光华由自己的寒冷而知道做为女孩子的郭梁文仪更加冷。怜香惜玉的旧情复发。尽管那个灵魂是可恶的百万红基的残渣余孽,而非“二癞子”梁文文。但毕竟,那张面孔还是梁文文的。所以,他想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悄悄盖到郭梁文仪身上。却不敢鲁莽,怕“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她没睡着,呛他,给他难堪。

王光华想了想,起身上了趟厕所,走进办公室。主任甲乙都趴在桌上打瞌睡。光华悄悄地,把报架上的四夹报纸一扫而空,拿回己位,卸掉报夹,将三卷报纸去盖在郭梁文仪身上,留一卷盖自己。他动作尽可能地轻,生怕弄醒这个百万红基的残渣余孽。

不料,说时迟那时快,郭梁文仪出手抓住了他!

他大吃一惊。坏了,闯祸了,想。然而,看到的是一双表示感激,充满柔情,和燃烧着爱的眼睛!

5

老十三们饿着肚子在冰凉的楼道过了一夜,你想想那火气该有多大。第二天大早他们就在市中心贴大字报,演讲,述说他们的遭遇,控诉长官们的傲慢。市民围观甚众。更要命的是,这天星期日,知青们从四面八方来景洪逛街。听到他们的代表被如此对待,非常气愤,决定给自治州首府制造一场心肌梗塞。老十三越来越多,附近农场的知青也闻讯纷纷赶来。近万人,便在市中心各路口静坐示威,不让车辆通行!

心肌一梗塞,各路神经刺痛起来。车辆的喇叭声和各级领导桌上的电话声响成一片。州委李书记急忙赶往市中心。但车到市末梢就进不去了。知青们一堆堆静坐堵住马路,市民乱哄哄围观。有一个老十三立在自行车上发表演说,陈述十年来在农场吃的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声泪俱下。

司机下车叫老十三们让开,说这是市委李书记的车。知青们说好啊,我们正想找李书记呢!围了上来。李书记只好下车,说找你们的头丁慧猛,叫他过来!

丁慧猛被找了来。丁说:“哎呀李书记,您终于来了!不容易啊!”

“你就是小丁吗?抱歉,抱歉!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会议开到凌晨四点,我连忙赶过来,那辆老爷车路上却熄火了。再一问,才知道昨晚我亲自布置的饭也没落实。真可恶,真可恶这些鸟人!现在我已经下死命令,饭很快就到。是不是请快饿昏了的你们先吃饭。吃完饭请你们选10位代表到州政府大楼高层会客室,我们方面有州委州政府各级领导,倾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在我们职权范围内能满足的一定满足。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交通,请静坐的革命小将们从各路口撤离,好不好?”

“先谈吧。谈好了再吃饭,再撤离。”丁慧猛说。他觉得继续堵在那里比较好谈,撤离了领导们说话又会慢条斯理了。

“先撤离,先恢复交通。然后什么都好谈。”

“不!先谈!现在请李书记先去高层会客室等我们,我和代表随后就到。您说10位代表?我要求增加到13位,行不行?”

“行,13位!”李书记带笑说,“我忘了,据说你们叫自己老十三是不是?”

丁慧猛招呼老十三们:“你们让开,让李书记的车过去!”

“先撤离!先恢复交通!”李书记严厉地说。

丁慧猛转向他的知青同志们,问道:“你们的意见呢,先撤离还是先谈判?”

知青们声音轰响:“先谈判!”

李书记傻眼了。从前干革命是借助群众的气势,现在群众的气势却是在他的对立面。这真是“时移而势易也!”上车,往州府大楼去。

6

丁慧猛选了13个人很快赶到州府大楼。工作人员导入会客室。

数张长短沙发座北朝南,东西和南面也是沙发。沙发前摆玻璃茶几。地砖洁白,铺着地毯。北墙面挂一幅巨型粉彩画《太阳升》。这些茅草房里来的人没见过豪华装饰,眼睛像刘佬佬那样睁得老大。七个面色阴沉的老爷列在《太阳升》底下。这些“知识青年”有点给吓着了,几欲后退。工作人员请他们朝北而坐。领导们沉默着,没说话。

王光华坐在东边靠北的那位置,也就是离领导最近的地方。局促之中,他习惯性地掏出香烟。香烟通常是公关语言,交际拐杖。他从盒里抽出一支含在唇上,又抽出,想挨个给诸位领导敬过去。可一看,领导的面前茶几上都放着各人的云南牌牡丹牌和打火机呢。有的是亮晶晶的金属烟盒。我这三角钱的金沙江牌显得寒伧了些,会不会把领导呛得咳嗽起来啊?不敢造次。也不敢自顾自点火吸起来。正犹豫,就见离他最近的那位领导拿起自己的金烟盒,啪的一声打开,给他的同僚们一支支递过去。王光华想,大约会给我一支吧,让我尝尝高级烟是什么味道。但,那位领导目中无老十三,客气都不客气一下。

开口打破沉默场面的是农垦分局张章书记,他怒冲冲说道:“你们了不起,敢瘫痪道路交通!”

市委李书记干咳一声,似乎还没拿捏好调门,目光游移,说道:“现在景洪市血管堵塞,你说难受不难受?你们说吧,有什么条件提出来,然后去把你们的人撤离路口,让车辆通行。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儿!”

“血管堵塞的确不会好受,”丁慧猛说,“但是肚子饿得前肚皮贴后脊背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李书记您说好作晚八点钟接见我们,我们一百三十七名代表在这儿楼道上又冷又饿等了一夜,饭没吃。现在是饿汉与饱汉之间的对话。”

“吃饭这个事我昨晚打电话给老乙,指示他们在维稳费里开支,你们在旁边应该是听到了的。不是我不关心你们的肚皮,对不对?现在他们正在煮,饭很快就到。”

王光华开口:“我们再饿一会儿不要紧。二十多钟头饿过去了,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现在请诸位领导先听听我们的诉求。刚才老丁说这是饿汉与饱汉的对话。这不光是指我们此刻空着肚子,从广义上说我们也是饿汉。我们在农场的劳动条件生活条件医疗卫生条件想必诸位领导是有所了解的。很恶劣。你们可以到草房里住几天看看,喝喝我们平常喝的白石河鲜汤,什么滋味。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但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可能还彩旗飘飘,不知道我们这些光棍的苦。我们什么旗也没有,只光秃秃一截旗杆!都二十六七岁的汉子了,没媳妇,而且这样呆下去永远看不到讨媳妇的希望!知识青年的问题很多,我们决定组团到北京向中央领导层请愿,反映我们的问题,提出我们的要求。希望州委州政府和农垦局各位领导同意我们进京请愿的要求,开给路途通行证明。”

“还有,进京请愿期间,我们要求农场工资口粮照发。”丁慧猛补充说。

“呀,这个事,”州长耿二嘬牙花子,说,“首先我表示歉意,这些年来对革命小将没有关心,”

“我们不是小将了,都快成老将了!”一个老十三说。

“你们来的时候还是小将,对不对?”耿州长说,“那个时候我们就应该关心。却没有关心,非常对不住!非常对不住!现在发现问题,当竭力整改。请小将们——不,老将们,给我们时间。请相信党相信政府,是会逐步改善知青生活的。至少给所有草房装上门。房顶盖上塑料布。至于讨媳妇这个事嘛,也可以想办法。我们西双版纳多的是橡胶。”

好几位领导听到这里脸上闪过匿笑。

“橡胶?橡胶跟讨媳妇有什么关系嘛?”一位知青代表问。

“橡胶可以搞活经济呀,搞活经济了就能吸引外边姑娘来嘛。这不要急,慢慢来。反正你们还年轻。我们当年提着脑袋干革命,哪有时间讨媳妇?”

一个代表想起场长的讲话,笑了,说:“讨的也是山旮旯捏锄头的女同志,等到进城重新讨时也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

耿州长莫名地看看这位插话的知青,继续说下去:“要相信党和政府会妥善解决知青下乡碰到的各种问题的。至于上北京向中央反映情况嘛,请愿什么的,我看就不必了吧。州委州政府会把你们的意见报告给中央。”

“北上请愿是我们知青代表会议决定了的,西版七万知青签名一致支持的。不可更改!”丁慧猛说。

“你们准备向中央请的愿是什么愿呢?”李书记问道。

“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家!——就这10个字。”一个老十三说。

农垦分局长张章说:“做人?难道你们现在做的不是人吗?不是做人,做的是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无比幸福的一代。听毛主席的话,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是光荣的红卫兵小将。然后上山下乡,正在锻炼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谁也没有你们光荣,你们的人生是大写的人生,怎能说还没做人呢?”

“别扯蛋了,这些陈词滥调!”一个阔嘴络腮胡的老十三喊道。

“你们的请愿,我明白,实质就三个字:要回家。”李书记提练道。

“是的,我们要回到爹妈身边。”一个看起来比较瘦弱的知青代表说,带点感伤的嗓音,“这是我们的核心利益!”

“哎呀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宣传工作局局长,一个白胡须的长者说,“还一天到晚叨念着爸妈身边。大丈夫四海为家嘛!我们从前干革命哪会想着家?打进城市以后压根就没想着要回山旮旯的老家去。要学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胸怀嘛!”

丁慧猛挑选的代表中有两个女的,其中之一是郭梁文仪。此时宣传局长的话有点把她逗乐了,就发言道:“南海人有一句话叫做鸡同鸭讲。意思,我揣摸,大约是说:鸡在岸上,鸭在水里,一个嘎嘎嘎一个叽叽叽,是互相听不懂的。刚才这位领导说打进城市以后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山旮旯老家去,这同我们想从山旮旯回城,方向其实是一致的,都恋着城市!”

“南海话就不要讲了,生硬。音调硬绑绑意思也硬绑绑。”副州长洪秀达说,“我们现在不是鸡同鸭讲,是革命阵营之内同志跟同志讲。应该是听得懂的。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坐到一起来了。”

“好,我们不要扯得太远。抓住主题,请州委李书记和耿州长说一声:到底同意不同意我们上北京请愿?”丁慧猛说。

书记和州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书记说:“这个恐怕我们不能决定。要请示省委。”

“那么就请书记向省委请示,马上给我们答复,行不行?我们就等在这里。”丁头说。

书记和州长都显出千难万难的神情。书记说:“请示是可以的。等一会儿我给省委打电话。但估计省委也不是马上能作出确定的答复。这是慢郞中的事,现在却碰上急伤风。急伤风就是景洪的马路让你们给堵了,比伤风还要急。你老丁先去恢复交通好不好?你狠,你厉害,现在那些知青只听你的,我知道!”

丁慧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搞得太僵。一张一弛谓之道嘛。说:“行,我去疏通道路,书记你去疏通省委。分头进行。如果我疏通完道路回来时你还没疏通省委,则请给我们请愿团开具去昆明的通行证明,我们自己去疏通。我要郑重奉告:假如最后没给我们任何答复,连去昆明都不许,我们将举行全面的无限期的罢工!”

知青谈判代表退出。总务组在三叶招待所租了房间作为知青统一行动指挥部。农垦局煮的维稳饭也到,于是137位快饿昏了的代表吃饭。丁慧猛骑车转了一圈,景洪市的“血管”立即通畅。13位谈判代表再次到州府大楼会客室,询问疏通省委了没有。

“我给省委打电话了,”李书记说,“省委不同意你们上北京请愿。省委要我们州委做工作,务必请知青同志们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至于农场存在的问题,本着我们党实事求是的精神和民主集中制原则,相信是会得到整改的。农场职工的生活待遇,随着生产的发展,是会得到改善的。”

“那么,请州委开具到昆明的路途通行证明,我们自己去与省委说,行不行?”丁慧猛说。

“恐怕也不行。省委这样说,是也不同意你们去昆明的。我们州委如果开给路条,岂不是与省委的意见相违背了?我的意见,还是请知青同志们把问题放在州内解决。我保证将你们的意见上达中央,同时也着手改善你们的生活条件及各项待遇。”

“那就不用谈了。谈什么?”一个知青代表说,把目光投向丁慧猛。

“不谈了不谈了,谈个毬哟!”其它代表纷纷起身,向门口走。

“不要走啊,再谈谈!”州长说。

“再谈谈,不要走啊!”书记说。

只丁慧猛仍然坐着,说:“诸位领导,知青的情绪你们是看到了的。他们有的说:不回城,毋宁死。就是说,知青问题的解决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我们需要就这个问题向中央陈情,提出我们的想法。上京请愿的集体意志是不可摧的。州领导最好的对策是无为而治,既然不提供方便,也不要阻挡。如果阻挡,恐生出不便。例如说,重新把道路堵起来。下一步我们将要做的事情,希望州委州政府多多理解、包涵。”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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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一回

第101回  萧向南一跑无难事  洪国年下跪有盼头

1

天空响起哒哒声,抬头一看:是直升飞机!这些城市巴子大多只是在电影上见过直升飞机。这一回看见真实的了,就在头顶。最初以为只是路过,与己无关。却不料绕着他们飞!

“干什么?找我们来了?”抬尸游行的人们议论道。

“再飞低些,撞到山才好!”有人恨恨诅咒道。

飞机绕了许多圈,走了。丁慧猛感到有戏,觉得自己这支队伍正在与国家力量对话。他对王光华说:“直升机显然是朝我们来的。光华,你认为下一步将会出现什么情况?”王光华背着行李走在丁慧猛旁边。

“飞机可能是来找我们的方位。说明上面触动痛处,动用军方力量了。下一步,可能派军队来拦截,也有可能高级别的行政领导赶来跟我们谈。慧民,形势出乎意料地好!”王光华兴奋地说,“可能不要很久我们大家都可以回城了,今冬明春。但是达到这一步之前,还需要知青老十三们作出巨大的努力!如果军队来拦截,大家都要经受严酷的考验。”

“无论是派军队还是来大领导,都说明上面的目光关注过来了。这样好,事情就是要闹大。闹大才会引起重视。”丁慧猛说。

果然,半个多小时就噗噗噗传来汽艇声。上边坐的是国家农垦局局长鲁田、农垦西双版纳分局党委书记张章、西双版纳自治州党政大小干部七八人和二十几个随员及军警。直升飞机报告给他们抬尸游行队伍的准确方位,两艘汽艇急驰而来,靠岸停住。一行人分快中慢三拨,来到游行队伍前头叫“停!停!停!”恰好路的那一边有一个平缓草坡,正方就要求知青们到草坡上集合听训。

反方还算配合,神情严重地集中到草坡上默默站立。许先茵被抬去躺在中间。 老十三们板硬的脸和黑勾勾的眼睛好像是在说:“也正要找你们呢。好吧,看你们怎么说!”

一个身躯高大满脸乌云的早期老头在知青们面前踱过来踱过去,严厉地亢声说道:“怎么啦?!好玩是不是?抬尸游行,向谁挑衅?!”

一个随员忙向大家介绍:“这是农垦分局党委书记张章同志。”

老十三们并没有显出以往被批评者通常有的弱色。他们意中,认定此时理儿是在自己这边,牌(尸体)在自己这边。即使是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也只能与他们好言商量。因而张章高语逼人的姿态反而挑起他们的愤怒。

眼看对立升级,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老干部忙将张章推向一旁,自己讲话:“知青同志们,我是国家农垦总局局长鲁田,刚刚从北京来,就听到你们这件事,急忙追到这里。这位是州委书记李统大同志。各级领导对于你们抬尸游行这个事非常重视!”

被推向一旁的张章此时又站出来,说:“其实你们已经不是知青了。根据中央正在召开的全国知青工作会议的精神和下发文件,你们算国营农场职工,不再享受知青的照顾政策。”

“什么?!”老十三们几乎跳了起来,抗声道:“我们熬了十年,连知青身份都混丢了?”

“这么一来,我们注定得在这里埋一辈子咯?永远不可能回城咯?”

“军人可以转业退伍;有门路有背景的知青参军的招工的病退的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老十三现在连知青身份都丢没,更加失去病退困退招工的可能咯?劳改犯都有刑满释放的一天,我们这些人连劳改都不如?”

说到这里,老十三们鼻子发酸,无比绝望。一个女十三挤到前面,突然出列,扑通一声朝鲁田跪下,哭道:“伯伯,让我们回城吧,求您了!”泪如雨下,磕头,抱鲁田的脚。

你道这个女十三是谁?就是那个跟妈妈讲美的阶级性的那个洪国年,在抄唐朝玉家时与吴瑞金合力将会说话的鹦鹉撕成两半血淋嗒滴往楼下丢的洪国年。来农场十年竟变成这样!

洪国年这惊天一跪,带动得所有千百名老十三也齐刷刷跪下,喊道:“让我们回城吧!伯伯求您了!”哭成一片。

鲁田老泪也差点出来,说道:“同志们起来起来!我这次来,了解到你们不少情况。我对你们的境遇是同情的!”

这句话使老十三们感动得将哭声进一步放大。

“先起来,起来!跪着不大好说话。”

老十三们边抹眼泪边立起来。

“我回去一定将你们的情况和要求反映给中央!你们的愿望应该是可以实现的。但是眼下先要解决这个抬尸游行的问题。”鲁田说。

李统大书记讲:“听说是要抬到景洪州政府门前去请愿是不是?那可影响不好啊同志们!国家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好不容易形成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们想问题和办事情都应该从大局出发,你们说是不是?几十公里路抬过去够累的,你们还没吃中饭是不是?我的意见,将尸体就在这里找个风水好一点的地方掩埋,开个简易追悼会。然后大家回各自的农场去抓革命促生产。至于那个喝酒误事的医生,我负责叫他检讨,谢罪!”

丁慧猛考虑,上面这么大官跑来要求终止抬尸游行,我们不能不给面子。况且大家饿着肚子将尸体数十公里抬过去不容易,因此他是赞成就地掩埋的。但这需要萧向南说一句话。便说道:“埋尸体?那得问问家属呀,萧向南呢?萧向南在哪儿?”

“你是说死者丈夫?叫萧向南?”张章带着一丝隐隐的得意说,“我们特事特办,给他办了退职手续,此时他已经在回上海的路上了!”

大家听此,面面相觑,意外和震惊在老十三们的脸上互相递过来递过去。“原来如此!那小子招呼都不打一声,捞个便宜就跑,剩下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抬着他老婆的尸体瞎转悠?那还起什么劲啊?埋了埋了!”

既然同意埋了,领导们见风波可以结束,松了一口气。李统大说:“现在我们先开个简短追悼会吧!然后,你们还没吃中饭是不是?你们先回各自农场去解决肚子问题。下葬的事由我们的工作人员来做。”

“追悼会也不开了!”有老十三说,开始往外移步,“要开就给萧向南开追悼会。这小子不辞而别,已经死了!”

许多人也跟着移步,仿佛一团失去目标的蚂蚁慢慢散开去。只剩一圈人围着鲁田诉说什么。

2

丁慧猛将王光华的行李包抢过来背上,两个人并肩,随散散落落的人群往农场回去。“你爷爷身体怎么样啦?”丁慧猛问道。光华这一次探亲是专门回去看病了的爷爷的。

“还好。可能是太过牵挂我,我一回去老人立即精神起来。他身体底子好。道观修炼出来的人,是个长寿的模样。”

“我们这些老十三家里都牵挂着哪!要是能终结这狗日的上山下乡,回到亲人身边,该是多么好的事情!鲁田说回去会向中央反映。你看光华,他能起什么作用吗?”

“老头子挺和善的,看起来是同情我们。但即使全力为我们说话,也难将上山下乡运动终结。没那么简单。能不能返城还得靠老十三们自己合力争取。上次给邓小平那封联名公开信有没答复?”

“答复个屁呀,一些儿回声都没有!我正准备再写一封。”

“对,再写!前头那封信我看还太淡了点,只谈生活不谈政治。这一次要从理论上把上山下乡批判掉。路上我想了,可以借粉碎林彪四人帮的东风,将上山下乡运动的理论也给粉碎。就说成那是林彪和四人帮的错误路线好了。那样我们就从政治上立住了脚,名正而言顺。要反驳当初上山下乡的宣传论调,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什么缩小三大差别等等。”

“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条恐怕不能驳,”丁慧猛笑说,“那是毛主席的指示。听说华主席有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说过的话不能否,凡是毛主席作过的指示照办。”

“不直接驳,绕弯驳。就讲我们已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但现在需要回城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学习科学知识和工业生产技能,参加四化建设。四化建设搞好了,城市再支援农村,城乡差别就缩小了。”

“还有工农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这些怎么说?”

“工农差别与城乡差别其实一回事,重复定义,不管它。至于脑力与体力的差别,更是胡扯蛋。有的人生来爱吃爱睡,适合体力劳动。有的人爱阅读爱思考。不一样的。”

“毛主席喜欢爱吃爱睡不阅读不思考的人!”丁慧猛笑说。

“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

“回去就写,赶在明天星期日去景洪散发,征集签名。”

星期日是老十三们休息和赶集的日子,也是交朋友的日子。远隔百里的各农场知青这天时常要到景洪逛街,最方便进行“革命串联”!

“正确!现在我们把要写的内容商量一下,拟个提纲,回去我就动笔。这一次要明确提出回城的要求。叫几个人连夜油印,明天到景洪去张贴,同时让来赶集的老十三们带回各自的农场征集签名。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旅途辛苦,就不要参加了。”

“油印我不参加。今晚睡一觉,明天照样去景洪。别的农场的人我认识不少,正要找他们聊聊,发动群众。”

走着,丁慧猛忽然说:“光华,我有个新主意:召开一个西双版纳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如何?群策群力,协调行动。”

“好啊,这个主意好!但是公然开会恐怕不行,这事要秘密进行。”

“那当然!明天景洪一是将公开信街头张贴,二是叫各农场赶集的人把公开信带回去征集签名,三是将开代表会议的意图也带回各农场,叫各自选出代表,下个星期日来景洪开会。”

“会议选在什么地方召开,这个要约好。此外,各场要物色一个热心人当联络员,通过他们来传达信息,协调行动。”

“是的,联络员这个事很重要,明天重点落实。至于开会的地方,在景洪东区小学吧。那里有一个教师也是老十三,我认得。星期日,空教室,最适宜。”

“怎么知道来人是知青选出的代表呢?——这样吧,叫老十三们签名,一百个签名即具有代表资格。”

3

11月12星期日丁慧猛和王光华到景洪,向赶集的知青散发给邓小平的第二封公开信,征集签名。

李茂山和谭山贵都在水利支队干活。李茂山星期天景洪赶集,带回来李慧猛的第二封致邓小平公开信,征集签名。很快密密麻麻地都签了,老十三们看到这一次明确提出回城,没一个不起劲。

然而到了谭山贵这里却卡住了。他一向有思想觉悟,到农场以后也表现良好,被提拔当了干部——水利支队第五队的副指导员。他从李茂山手里接过公开信和密密麻麻的签名,翻看了几眼。茂山将圆珠笔递给他,他接了,却在纸上写下这么一行字:

我不同意签名!谭山贵

字写得很大,占了那一页的中间大半。李茂山跳了起来,喊叫说:“你不签名倒也罢了,却这么样搞,什么意思?”其他人听到,纷纷跑过来看,都谴责:“不签倒也罢了,你他妈这样搞,别人还怎么往下签呢?”

“我也表达我的意见,不可以吗?”谭山贵说。

“表达你娘的JB意见!我能到你妈身上表达意见吗?”

“你怎么骂人呢?”

“就骂你,怎么啦?”

支队长过来镇压争端。保卫科的人也过来了。李茂山把铁锹一甩,说:“罢工,不干了!”

李茂山这句话只是他个人的发泄,信口开河,不料倒成了号召。老十三们把工具一放,一片声说:“好,罢工,不干了!”

急得支队长跑过来跑过去,喊“干干干!怎么不干呢?”

“叫谭山贵说清楚,为什么反正义?作深刻检讨,当众道歉,广播!”

支队长无法答应此事,于是全工地所有的机器声人声全停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中午,丁慧猛使人带来一个条子,写着:“茂山,立即无条件复工,准备迎接更大的行动。”这才重新干起活来。

丁慧猛的“更大的行动”是想发动全面罢工和组织进京请愿团。11月19又一个星期天,他和王光华两人早早地就去了景洪,来到东区小学等候各场来的知青代表。陆续地有代表到来,果然都拿出一百人以上的签名作为入场券。

但王光华发觉他们这一伙人很引起那个留校值班的教师的注意,那人进进出出地,目光尖尖地看了他们好几回。他和丁慧猛商量了一下,决定将会场转移。于是离开学校,边走边寻地方。最后走进一片树林,决定在那里召开全国绝无仅有的知青地下代表会议。

丁慧猛发表讲话,主要是说:痛苦者我们的痛苦,命运者我们的命运,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是模仿毛主席早年干革命时的句式“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这句话文革初期炒得十分火热,后来就销声匿迹了。据说毛主席关照此话不要再提。红卫兵们十分听话,再不提。没想到12年后又“活学活用”了!

丁慧猛提出了组织进京请愿团和发动全面罢工的议案。代表们一片声欢呼。于是成立了“进京请愿筹备总组”,选举丁慧猛任组长,王光华副组长。各农场成立筹备分组,从今天来的持有一百人以上签名入场券的代表中产生分组长;分组长回去负责产生各分场参加请愿团的成员名单,并委派专职联络员。

王光华讲话说:“进京需要路费不是?我们这些老十三年富力强地劳动了八九年,居然连一张火车票的钱都没攒下!只好大家凑钱,募捐!不但车钱,还有饭钱、旅馆钱,以及在宣传上的花费,用钱的地方多。西双版纳知青总数少说还有七万,每人捐五毛钱的话就有三万五。当然我们不摊派,愿捐多少是多少。”

“大家确实是穷得叮铛响,”一个代表说,“不过五毛钱应该是捐得出的。这是大家的事,关系到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前途,谁都要拎得清!”

丁慧猛说:“尽量募捐得多些,正如光华刚才讲,请愿团用钱的地方多。两个星期以后,即11月25日星期六,各筹备分组把募到的捐款集中来交给我,同时请参加请愿团的同志集中到景洪。我们将向州政府亮明意图,请求批准上京,开出必要的出行证明。没有相关证明无法买车票住旅馆。”

“他们会批准吗?做梦吧!”一个名曾凡志的代表说。

“当然不可能批准,”王光华说,“但是非得提出申请不可,不批准再说。免得说我们踢开党委闹革命。”

4

曾凡志所在的星火农场八分场距景洪200公里,有知青九百余名。其中党员两百五团员四百五。文革中参加保守派的人占多数。加以分场党委是个坚强的领导班子,对知青思想工作抓得紧。他们早就觉察到有不安定因素,层层“做思想工作”,防范于未然。开党员会、团员会、积极分子大会,再“一帮一,一对红”,基本上形成了扎根边疆干革命的统一思想,得到农垦分局的表扬,被誉为“广阔天地中一个红色堡垒”。因而曾凡志11月12日从景洪带回来的致邓小平公开信只征集到41个签名。至于参加地下知青会议的“入场券”,30个签名都不到。分场设法弄到一些猪肉、豆油、白糖,改善伙食。烧了一顿红烧肉,签名的都不给吃。

不过曾凡志还是参加了11月19日的知青地下会议。尽管只有28个签名,丁、王还是承认了他的代表资格。知道曾凡志有绘画特长,丁慧猛十分高兴,未来的宣传工作用得着他。会议结束时丁慧猛直接任命他为星火农场筹备分组组长,挑选他进入请愿团。

曾凡志回到农场,场部办公室主任找上门来,要收缴他的通行证明。边疆地区管得紧,知青星期天赶集都得有通行证,一月一开。通行证还没到期啊,怎么就要收缴了呢?曾凡志问。党委作出决定,今后通行证一星期一开,场办主任说。

11月22日星期四,曾凡志去场部开新的通行证。他要赶在25日参加景洪的知青联席会议。到了场部,看见贴了不少的大红纸决心书,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之类。还有不少白纸大字报,批判“极个别知青”思想落后,“受坏人挑唆”,参加到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逆流中。曾凡志好像被这些大字报扫了下马威,心里虚虚的,进入场部办公室要求开通行证明时显得声低气弱。场办主任说,党委指示通行证暂时不开。凡志不敢说什么,退了出来。

但联席会议非参加不可的。他就向一个关系比较好的老职工李师傅去借自行车。李师傅说,两百公里你骑着去?省省吧,你人吃得消我的车吃不消!经不住曾凡志软缠硬磨,并答应在景洪给他换一条轮胎,终于借到了自行车。

曾凡志立即启程向景洪骑去。背着画夹。骑了60公里,那里有一个分场,分场里有他的同学李木子。累而且天色已晚,只好投宿。李木子和同住的老十三们对他十分支持,说还剩140公里,骑过去太吃力。第二天十几个人上公路,楞是为他拦了一辆路过的客车。司机有点怕,因为上头关照过不要让知青搭顺风车。但那十几个人连求带威胁,阵容让他有点顾忌,不得不让曾凡志上来。

虽然只有站位,凡志也松了一口气。比骑车省力多了。然而才走一个小时就碰到检查站。检查大员上车看了一眼,原要放行,忽然看到画夹。这可是一件敏感的东西,带着“封、资、修”的气息。就问“这是什么,谁的?”

“画夹,我的。”

“你是知青吧?”

“是。”

“带着武器?”

“你是指画夹?”

“那么请你下来吧!”招呼另一个检查员,两人将画夹连同它的主人拉下车。

曾凡志不干了。此处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自行车也没,会议赶不上怎么行。因而他使出蛮力,挣脱,闯上去趴在汽车头上,要与汽车共存亡。

车上乘客许多也是知青,惺惺惜惺惺,纷纷下来帮曾凡志说话。司机被堵得不耐烦,也与检查大员说让他上车算了。终于有烦无险地到了景洪。

11月25日下午两点钟第二次知青代表大会开幕,地点仍然在小树林。到会137人,比前次增加两倍多。丁慧猛宣读了致邓小平第三封公开信,也就是《西双版纳知识青年进京请愿团宣言》;宣布了请愿团的组织结构:今天与会的137人均为请愿团成员;团长丁慧猛,副团长王光华;设常委5人;设宣传组五人,组长曾凡志;财务组二人,李道遥正组长,李茂山副组长;纠察组八人,组长姚四木。各场募集来的钱款交给李道遥,由姚四木挑选4个人作为李道遥的贴身护卫。这个事很重要,如果钱丢了,就是釜底抽薪了。想要对我们釜底抽薪的人大概不会少。现在,光华你带几个人去农垦分局说明我们要进京请愿的决定,请他们同意,要求请愿期间工资口粮照发。要求开具相关通行证明、介绍信。这里我们继续讨论。由于我们现在串联起来了,有的同志便开始气壮,动辄与农场领导及老职工发生冲突,甚至个别分场因为小事而罢工。这是不对的。不要因为小冲突而干扰斗争的大方向。罢工是我们最后的手段,不要轻易用上。

李道遥就办起公来。各场汇集起来的捐款共有15215.6,一万五千多元。

最后一个交钱的是曾凡志,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最少,只一百多元。”

“有多少集多少吧。”李道遥说,一面噼里拍啦地算,“好像多出来二十八元六角钱嘛。”

“啊,对了,得告诉你,有的人捐钱不留名。”

“当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那倒不是,”凡志说,“有的是党团员或干部,公开写决心书扎根边疆干革命,批判企图破坏上山下乡的逆流,暗地里却捐钱!嘱咐别登记名字。”

李道遥笑了,说:“我们这个世界戴假面具的人不少!”

“我们队有一个木匠,成都知青,”曾凡志讲到这个人不禁笑起来,“平时一分钱几乎要撕成两半花。吝啬得远近闻名,大家叫他阿啬嫂。烟瘾极大,却从不买香烟,只捡别人的烟屁股,拆出丝来,旧报纸卷喇叭烟。那卷烟的手艺精致到吉尼斯水平。捨不得点马灯,每月只买两角钱煤油,拿个墨水瓶点一粒黄豆大的火苗。就他,听说我们要上北京请愿回城,思想斗争了好久,极其秘密地来找我,说要捐钱,但有一个前提,不好写上他的名字。我说是该捐,关系到我们全体命运的大事。至于名字,那就不写吧,将来如果回城成功了,给你立一块碑。我想你平时极其节俭的人,藏款一定不少,捐10元怎么样?他一听吓坏了,说只能出五角。我说五角太少,左说右说,才让他又掏出一角钱。带哭腔说:这可是两包金沙江牌香烟的价啊!”

“哈哈哈!这尾数六角钱就是他的?”

“是的!”曾凡志笑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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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一零零回

第100 回  陈医生醉酒误人命  众知青抬尸澜沧江

1

当墨润秋蒙曼荡着小舟向大海逃亡的时候,也是王光华及成千万中学毕业生陆续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

我们的叙事跨过十年,现在来到了1978年11月11日。

王光华走在返回农场的山路上。天空阴云密布,雾霭蒙蒙。他拖着疲惫的步子竭力赶路。探亲假的最后一天了。如果不能在今晚赶回农场,超假一天便不能报销车旅费和医药费。

边走边回想以往的历程。他是1968年12月被上山下乡到西双版纳生产建设兵团棕榈坝农场的。“你们兄妹必须有一个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留哪一个你们家决定吧。”街道知青办的人说。爷爷和父母对孩子一个都舍不得。“当然是我去。妹妹女孩子家不能去!”王光华果断地说。同一批到棕榈坝农场的还有古博中学好多同学,洪国年、李茂山、谭山贵、李道遥、姚四木、杨立威都在其中。还有梁文文。王光华一想起梁文文,眼前的世界就变得魔幻无序起来,好像自己是不是叫王光华也值得怀疑那样。

造反派保守派斗得鼻青脸肿,最后“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棕榈坝农场来了。

王光华第一次回家探亲是1970年春节。两年的探亲假放一起用。路漫漫兮其修远,从农场出来,翻山越岭,搭牛车,爬拖拉机,步行,拦汽车,到景洪。景洪买汽车票等两天。车次本来就少,遇上春节更是僧多粥少车票难买。昆明等了五天才上火车。每次探亲之旅都是万里长征。

爷爷和爸妈见他几乎已经变成一个满脸风霜的小老头,心疼得垂泪。

“要是告诉在农场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爷爷和爸妈要嚎啕大哭呢!”他想。住的是茅草房,连门板都没有。女生拿塑料布拉在门口挡一挡。男生不管,门户开放。草屋遮不住雨挡不住风床底下还长蘑菇!吃的是“白石河鲜汤”,就是到河里捞一些长青苔的鹅卵石来煮,放些盐。油都没有。

回程家里给他准备了许多东西。他自己也买了些,肥皀草纸之属。农场里生活用品缺乏啊。叮叮咣咣挑了一扁担。哪知铁路找麻烦,说超重,要罚款,要没收。光华感到自己不光是行李超重的问题,更有着身份的低下。沿途所遇“做公的”——就是交通部门、旅馆、公安等这些工作人员——态度上都透着对“知识青年”的不待见。旅馆有房间也说没有。即使给住,也是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铁路那些铜钮扣大盖帽的家伙盛气凌人,专门盯着知青查票。刚查过,又来查。对知青的行李穷打量,不超重也怀疑超重。那一次王光华带了10斤豆油,铜钮扣大盖帽硬说是危险品,要没收。他反复求情,“请高抬贵手,开开恩,开开恩!”又发火,问:“豆油怎么算危险品呢?易燃,还是易爆?要不你拿打火机点点看,点着了我白送你吃!”铜钮扣既不打火也不开恩,坚持不让上车。最后,被惹火了的王光华将10斤豆油骨碌骨碌倒入阴沟!

光华每次端起那连油星子都没有的“白石河鲜汤”,就想起倒掉的10斤“危险品”,痛恨不已!简直不把知青当人待!他有时后悔怎么没将那几个“铁公鸡”点穴放倒呢?

虽然我们红卫兵也曾把人家的豆油当成危险品处理,推倒油瓶儿不扶。可以说都有不讲理的时候,一报还一报。可那是做为整个红卫兵群体来说的,我王光华本身并没有参予抄家啊,甚至我自己的家被红卫兵抄过啊!不应该报应到我身上来呀!

1976年那次春节,积累了三年的探亲假连同路程假共59天,来回路上居然花去了33天!因为超假,农场不给报销车旅费,还扣工资!

想起这,王光华努力拖动疲惫的双腿。今天一定要赶到农场,可不能再被处罚了啊!

如今怎么就落得这步田地了呢?他边走边想。1966文革起来的那会儿,我们红卫兵可是老大,指哪打哪,全世界都吓尿了。没几年就变得如此不堪,成为低端人口!刚来不久的那时候,有一天连长抓住一个知青,说他偷军大衣了。其实也没有证据,只是推定。就将人吊在蓝球架上。把知青们集合来,叫每人上去抽两鞭子。结果吊打死了!其中也有王光华的两鞭子。每想起这,他就感到有罪,也感到耻辱。怎么领导叫打就打,自己不敢不从,也不敢提出质疑呢?怎么不为那受害者说一句话呢?我们怎么全都变成劣种了呢?打两鞭子的,甚至包括受吊者的妹妹!人在领导威权面前简直成了鼻涕虫!

吊打捆绑不是个别现象,各农场都有。整个西双版纳统计起来恐怕有数百起!还有奸污女知青的。这个就没办法统计了。有的连队,女知青一听到连长来了这句话,就如听到老虎来了一样,吓得索索发抖。据说一个排长趴在女知青身上恶狠狠说:“老子窝囊二十多年,现在该老子舒坦舒坦了!”

我们原该是在上学的年龄啊,原该得到社会充分的珍惜啊,怎么竟被当成可随意欺凌的小动物了呢?王光华想。人的豆蒄年华是最宝贵的财富。假如时代正常,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应该是一片锦绣前程。却被如此腰斩,不让上学了,赶到乡下来了!怎么就该我们这一代人倒霉呢?别的年龄段怎么碰不到这样的事呢?

当然,这是现在的想法,我的想法。当初大家还自以为是最幸福的一代呢,在伟大领袖指挥下意气风发地走在革命大道上呢!经过七八年的沉淀,现在我看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简直就是胡搞。毁了我们啊,把我们糟蹋了啊!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能教育给我们什么?教怎样蹲毛坑,怎样拿土块当草纸,教一条毛巾揩完脚揩脸?任何正常的国家领导人,都应该让教授、先生、大师去教育青少年,而不是让农民工人大老粗去教育!

脚下空谷足音,脑子里信马由缰。王光华吓一跳,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偏离正统革命路线很远!这是危险的,按照安全通则应该自觉回到正确路线上来。然而许多事情不得不让人往下想。

说什么上山下乡有利于缩小三大差别。你给乡村用上电盖上楼房安上抽水马桶,那才叫缩小城乡差别。你不朝那个方向去争取,却叫我们这些学生子到农村来住茅草房蹲露天粪坑点煤油灯,说这就是缩小差别!不把低的往高处垫,只把高的往低处削!啊,我明白了,思想精髓原来是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啊!

还有什么工农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姚文元吃饱饭不干正事,专门琢磨这些莫明其妙的概念。胡扯蛋,这家伙!

值得高兴的是,“这家伙”现在被关到秦城监狱去了,挨否定了。

那么,“这家伙”做的事是不是也该一起否定呢?王光华脑子里灵光一闪,兴奋得停了一下脚步。对呀,趁着粉碎林彪、四人帮这股东风,能不能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给否定,也给粉碎呢?虽然这个运动是毛主席号召和发动的,但话可以选择性地说。我们就假设一切坏主意都是林彪四人帮出的好了,都是他们作的孽好了。

正确!借借林彪四人帮的光,将上山下乡运动变为回城运动,有没可能?将广大知青老十三们发动起来:我们要回家!

姚文元《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文章广播以后,大学生把自己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后面,革命对象的第九位,称“老九”。知识青年下乡以后满腹牢骚,把自己排第十位,称“老十”。立即有人觉得连老十都不够格,想想自己这一伙人若干年来的狂热、愚蠢和自食其果,干脆叫“老十三”吧。上海人叫傻楞楞的人“十三点”,知青把自己称老十三正是自嘲和自我否定的意思。

安排到西双版纳的“老十三”总数接近十万人,其中来自“走资派”家庭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万把人。林彪四人帮出事以后,“走资派”纷纷官复原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重新享受家庭的福荫,陆陆续续回城去了。就连四白眼杨立威,在他的十七品芝麻官父亲的运作下,也被招工到哪一个工厂当厂长助理。终于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啊!

只剩下我们这些非龙生非凤养的,“老鼠的儿子”,七八万人吧,留在这儿“打地洞”!命运注定我们就得在这荒山野岭埋葬下去?缺油少肉面黄肌瘦地呆下去?我们确实是个悲惨的群体。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能在透风漏雨的茅草屋里点煤油灯。没有女人没有花朵,只能在报纸上画报上偶尔看看女人的面孔和身姿。那还都是些灰不邋遢表情呆笨的女人。面孔漂亮穿扮性感的女人一个也上不了画报。农场里女知青原是占有一定的比例,但她们比男知青有本事,资源比男知青多,许多都成功回城了。男女比例越来越失调。继续呆下去我们这些人都是光棍的命。男大当婚,这正是爷爷和爸妈最为我操心的问题。怎么办?现在“知识青年”自杀率越来越高,成为第一位的死亡原因。患病率也越来越高。再往后我王光华会不会自杀啊?不自杀也会生病,健康状态越来越差,这是肯定的!

他翻过山岭,沿一条小路往山下去。山下沿澜沧江边有一条较大的路是通往农场的方向。此时就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异样的声波。仿佛是一种静默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带着低沉的哀痛,一种生物场,穿林度谷而来。王光华进一步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吟唱声,是佛乐!许多人在有节奏地低沉地吟诵“南無阿弥陀佛”,而且有琵琶伴奏!这一带并没有佛寺呀,没有和尚呀!至于琵琶,他倒是熟悉的。农场有一个成都女知青林杏元,父亲是音乐教授,家学渊源,琵琶弹得好。她来农场插队是带着琵琶来的。西双版纳单调乏味,看一次电影要翻山越岭十几公里,看完回来大天亮了。林杏元的琵琶声成了知青们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中唯一的亮色,那哀怨的乐声有时听得王光华泪花闪闪。他曾试图去套近乎,但琵琶女是个冷面美人,礼貌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两月前据说她把琵琶当武器将企图强奸的某兵痞排长砸破了脑袋,琵琶也砸坏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琵琶声了。现在这佛乐琵琶,好像就是林杏元那一把弹出来的!修好了?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加快脚步走到树林边往山下张望。就看到一支队伍,“老十三”们的队伍!过来了,前面四个人肩头抬着一块长方木板,木板上躺着一个人!王光华一惊:是尸体吧?下葬?还是抬往哪里去?还看到有一个女人弹琵琶走在尸体旁边,应该就是林杏元!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队伍跟着琵琶和那具尸体,诵着南無阿弥陀佛缓慢地走着。他沿小路往山下奔去,他要打听究竟是什么回事。

2

陈成的正规学历是小学毕业。当过卫生员。卫生员经过三个月的培训成了医生,叫“赤脚医生”。伟大时代的新生事物。医学院培训开班典礼上,工宣队政治指导员讲话说:“要竖立起信心。医学没什么难的。毛主席有一次讲话批评了干部中怕教授的思想。教授有什么好怕的呢?文化大革命统统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不是?戴纸帽那个熊样你们看到过。所谓学问不过都是些唬人的东西。什么学历呀学位呀,从前什么硕士博士呀,都是资产阶级往自己头上戴桂冠。河南一个地方修铁路,从前是要什么工程师勘测设计,图纸仪器什么的,故弄玄虚。他们不用,工人拿筷子一指,往那里铺过去就是了。结果不是胜利了吗?从前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结果怕不怕?都走到资本主义邪路上去了!工人不用数理化,照样修通铁路。只要学好毛主席的话,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培训一下照样当医生!”

于是陈成成了棕榈坝农场七分场医院的医生。所谓医院就是两间简陋的砖屋,一个红十字药箱七八个玻璃瓶一摆,就算医院了。桌椅地面黑污污,从未认真消毒过。有一个卫生员配合工作。最近卫生员回老家探亲去了,叫一个热心的职工家属张大嫂来帮忙照应。

有男女的地方就有爱情。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许多老十三在爱情上很凑合,在婚姻上却很不勇敢。隐隐存在回城的盼望,怕结婚断了回城的路。结婚就如进一步植根于山野,倘有了孩子就更加跑不了啦。但也有爱情特别纯真生殖慾望特别强烈对形势的估计也特别不抱希望的那种,便领了结婚证了,在透风漏雨的草屋里组建起家庭了。许先茵和萧向南就是这样的一对小夫妻。许先茵怀胎九月准备生产。二十天前陈成医生给她检查一下,觉得胎位不正。但在培训班里他也没听说胎位不正有什么办法。也许,胎儿自己会慢慢移动到正确方向上来,他盼望。人类,乃至动物,分娩从来不是问题。有的女人生孩子就如母鸡下蛋,咕咚一声就出来了。小野马下地就会走路。顺其自然吧。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能使聋哑人说话瘫痪者走路,难道生孩子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

11月10日这天午后,萧向南搀着妻子一拐一拐来到分场医院,说“要生了要生了!”请陈医生和那位临时工大嫂做接生的准备。陈成和大嫂张罗起来。但许先茵肚子里那小家伙一直等到五点半钟还迟迟不想出来。陈医生靠一部《毛泽东选集》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已经无聊地消磨了四个钟头,光纪念白求恩就念三遍了,还是没到显身手的时候。他问有经验的张大嫂:“你估计还要等多少时候?”大嫂说:“这说不准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八个钟头有可能等。”陈成说:“我肚子饿了,回去吃饭就来。你照应着,有情况去叫我。”说完出门回家。

等到了八点半钟。陈成一顿饭吃了三个钟头还没回来。萧向南这位快要当父亲的也忍不住饿,回去做饭。就在此时,孕妇痛得呼天叫地打滚,出现了最凶险的状况:子宫大出血!大嫂手足无措,急忙去叫陈医生。陈成却不在家!他老婆说:“朋友叫去了。”大嫂说:“出人命的事!哪个朋友?你带我去!”

陈成正趴在朋友的饭桌上烂醉如泥。两个女人找到他,坏消息也没把他吓醒,只抬起头来,晃着一根手指头,大舌头说醉话:“为了一个共同的革,革命目标,五,湖四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老婆上去给他一巴掌,和大嫂一起将他架往医院去。

“怎么打,打我呢?”陈成被两个女人架着,差不多又要打呼噜了。

且说萧向南吃了饭赶回医院,看到的除了老婆之外一个鸟人也没有。而且老婆差不多已经完了,昏迷着,皮肤比纸还白,血流遍地,胯下躺着已经出生的婴儿。此时两个女人架着一个医生来到。萧向南闻着那酒气,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怒不可遏,抢上去就给陈成一拳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板车,急忙去推了来,将许先茵抱车上,送往场部医院去。临时工大嫂见状跟上去帮忙推车。见婴儿还活着,就抱下来,说“这个交给我!”

终于酒吓醒了的陈成被老婆扶着摇摇晃晃,在车后伸长手,指着说:“等一等,等等……”

附近草屋的人听到声音,出来看,询问。

“我老婆快死了!”萧向南连哭带说,“混蛋医生喝酒去了。我进入医院一看,什么鸟人也没有,只有产妇差不多已经断气,呜呜……”

有更多的人出来看,跟着车走,一边听一边帮忙推车,一边骂:“什么狗屁医生!既赤脚,又无责任心!”“那能算医生吗?那算医院吗?——比兽医站都不如!”“这样的医疗卫生条件,不把我们知青当人!”

骂得热闹。各人都带着自身知青命运的怨气,借题发挥。有的人骂骂退开了。有的人喜欢看热闹,继续跟着。生活太寡淡,有点新闻调调味挺好。有的人心态上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发生点什么事。许先茵萧向南有一些同学、朋友,他们有义务表示关切和同情,那就更加要随着了。最后到达场部医院时,竟还有二三十人!

3

乱哄哄跟到医院。进去一看,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值班医生和一个穿蓝衣服的什么人员。睡眼惺忪的医生被请出来,蓝衣者提一盏马灯跟在后头。到了板车旁边,医生慢条斯理地拿电筒照一照,摸一摸按一按,说:“直接送入太平间吧!”场部医院比分场医院设备稍为齐全了点:有一个太平间!

萧向南大哭失声,一把揪住医生的领口:“你他妈的给我救活她!”

许先茵的朋友上去把医生从愤怒的萧向南手里解下,说:“医生,这不符合程序吧?首先要进入急诊室对不对?”

“我们没有急诊室。你以为这是昆明大医院呀?”

“没有急诊室就没有慢诊室吗?你什么救治措施都没采取,就要把人送入太平间,这谁接受得了?我们辛辛苦苦推着来!”萧向南的朋友说。

“这就是慢诊室!”医生指着板车,“我已经诊断过了。”

萧向南蹲数步之外哭得打自己头。他责备自己怎么也回家吃饭了呢,馋痨虫饿死鬼,关键时刻丢下妻子!但这话只能关在心里,意识中本能地要将责任全部堆在醉醺醺赤脚医生头上。他连哭带说:“都是分场医院那混蛋闹的,擅离职守,回家喝酒去了!我老婆生的时候旁边一个鸟人都没有!呜呜!那混蛋喝酒喝了三个多钟头,醉得不省人事!”

“是吗,有这事?”连白大褂同仁都觉得不可思议,“老陈爱喝酒我知道,但丢下病人两三个钟头去喝我觉得有点誇张。如果真的,是要检讨!”

场部医院对面山坡上有知青营房,百数十间草屋。已经上床休息的知青听到喧闹声和哭声,有的睡不着就起来看看是什么事。陆续走过来一些人。

这些人中间别人不打紧,麻烦的是有一个来自上海的叫做丁慧猛的家伙。丁,那可是个大姓。电台和报纸每逢要报一伙人名字的时候,总要先念姓丁的。丁慧猛与一般的知识青年有点不同。一般人的脑子像大口玻璃瓶,容易清洗和往里灌装东西。丁慧猛的脑子也像玻璃瓶,不过口子小些,清洗和灌装稍为不便些。一般知青只觉得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丁慧猛能生出许多议论和看法。他认为他们这整整一代人都是受害者。他早就有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加以否定的想法。生活不能就这样继续下去,要设法改变!上月底他起草了一封给邓小平的公开信,诉说知识青年下乡以后的生活状况,住的什么吃的什么,贫血率多少,患病率多少,光棍率多少,自杀率多少。当然这些“率”都是他毛估估出来的,根本无法作准确调查。公开信征集到了一千多人签名,寄出了。但泥牛入海无消息,没有任何答复。

丁慧猛是个热心人,朋友多。这晚他刚躺下,就听到对面山坡有哭声喧闹声。他天生是个搞政治的料,爱热闹爱打听,唯恐天下不乱。就起床和朋友赶过来看。了解到是医生玩忽职守出人命事,直觉到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希望把声音弄大些,吸引更多的人过来看。听到医生说话,丁慧猛接茬说:

“检讨就行了吗?人都没了,检讨顶屁用!我看这不是个偶然事件。关键是不将我们知青当一回事,漠视我们的健康和生命。”

“你说谁漠视知青的健康和生命?”白大褂说,“老陈的错误是他一个人的错误,没有别人的什么事。你不要责任扩大化啊,更不要无限上纲!偶然事件就是偶然,还能是必然不成?”

“偶然寓于必然之中。我想你也读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医生。”丁说。

“马克思我当然读过!”医生不满自己的学问被质疑,“反杜林论我都读三遍了。反杜林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懂吗?”

另一个知青说道:“医生,虽然我没什么学问,但土法想想就知道,假如政府重视我们知青的健康和生命,就应该建立比较像样的医院,安排较多的医生。假如分场医院有两个以上的医生,会发生这种事吗?如果医生有起码的责任心,会发生这种事吗?所以孕妇死亡决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这事得追究责任!”

“当然,老陈有责任。这个要追究。”医生说,忽然一愣,睁大眼睛,“且慢,刚才你好像说到政府,政府也有责任吗?”

洪国年在旁边专注地听他们对话。她是许先茵的朋友,从分场一直陪过来的。脸上聚满了悲剧唱片似的皱纹,这些皱纹记录了十年来在西双版纳艰辛地耗掉的青春、受到的欺负、黑夜似的绝望。此时她就忍不住了,突然爆发,对医生大嚷道:

“你们都有责任!包括你!”

说完尖声啼哭跑开去。跑到萧向南旁边,与他一起哭。两人哭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板车边,抚着许先茵的尸体哭得凄凄惨惨昏天黑地。

每一个下乡知青肚子里都装着半盆苦水和半盆泪水。此时面对着辛辛苦苦推着来却只能直接送入太平间的许先茵的尸体,情景凄惨,触动自己的身世感伤;在先哭者的激发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大放悲声,呼天叫地。人们的悲情形成了共震效应,哭声动天,在山谷间回荡。就惊动了更多的人,聚集的老十三越来越多。问知情况,许多人也哭。形成相当规模的痛哭场面。

这就惊动了农场党委,下令掩埋尸体。党委书记亲自带了保卫部的民兵赶来,要将尸体拖出掩埋。

丁慧猛急忙叫将尸体推入太平间,说:“事情还没说清楚,不能掩埋!我们首先要保卫尸体,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其次,我们得向政府要求改善生活条件和医疗卫生条件。现在,把人推入太平间。来,你,你,还有你,你,你,”他一个个点过去,共点了12个小伙子,“你们组成太平间保卫队,不许任何人抢走尸体。弟兄们,我们知青群体的命运究竟怎么样,要靠我们自己去改变!”

民兵来了13个。但是没有带枪,只带土锹。党委书记习惯地高估了群众的奴性软弱性,以为掩埋尸体小事一桩。没想这一回碰到了稍为硬一点的。不但丁慧猛指点的12人紧紧守住太平间的门,而且当民兵要强行靠近时,数百名知青自动围拢,手挽手一层层组成大坝,将民兵阻挡。他们边阻挡边唱起了近期来悄悄创作和传播的《知青之歌》,是套《国际歌》的调子改了歌词的:

       我们,上山下乡的学生,
我们,被叫做所谓知青!

       原本该是求学的年龄,
却被学校全关门!
一片红来到穷乡僻壤,
没有自来水电灯!

       吃的是青苔煮白卵石,

       只放盐不带半点油腥!

       曾是叱咤风云的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如今变成低端人口,

       讨不起媳妇回不了城!

       如今变成低端人口,

       讨不起媳妇回不了城!

党委书记原以为是唱《国际歌》,仔细听听词儿却不对。他叫民兵退后,自己立到一块大石上发表讲话:“知青同志们,我以为你们唱的是革命《国际歌》呢,仔细听却不是!什么讨媳妇、穷乡僻壤什么的,这不对啊,不能乱唱啊!你们是革命的一代,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关心国家大事,到农场来了,要把革命精神发扬光大到底嘛!至于讨媳妇,晚一点有什么不好嘛?我们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年轻时候只干革命,哪一个顾得上讨媳妇?讨也是农村旮旯的扛锄头的女同志,等进城以后重新讨也都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了。所以不要急嘛!这是说的你们唱的歌。现在说眼下的事:首先,我对不幸躺在太平间那位女同志表示沉痛的哀悼!眼下天气这么热,我们为了表示哀悼应该尽快让她入土为安是不是?千要紧万要紧,死者入土最要紧!所以我说,请你们让开,让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进去将死者请出来,进行掩埋。好不好?”

“不好!”底下一个声音喊道,“你知道许先茵怎么死的吗?”

“难产死的。略知一二,略知一二。”书记答道。

“医生跑开喝酒去了!生产的时候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洪国年喊道。

“是吗?有这事?那是应该检讨,责任心太差。回头我打他屁股。”

丁慧猛发声说:“严厉追究责任!召开全场职工开追悼会,叫那个当事医生向死者叩头谢罪!此外,我们要求政府改善知青的生活和医疗卫生条件,别不把知青的健康生命当一回事!”

夜阑灯暗,月色朦胧,书记无法看清说话者的面貌。只觉得这个声音有带头人的味。

“这个可以答应。开追悼会,叫陈成作检讨。至于改善医疗卫生条件嘛,我们会加以研究,这个可以商量。”

“为了商量,我们要成立一个独立工会,争取我们知青的权利。”丁慧猛又说。

“独立工会?”书记吓一跳,怀疑是不是听错,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说话者的面貌特征,“那还要不要党的领导了?你们可不要无理取闹啊!工会早就有了,昆明有一个云南省总工会不是?我们农场有一个工会委员。”

 “工会这个事以后再说。”丁慧猛忽然改变主意,先不扯远,“现在,我们选几个代表,与农场领导商讨开追悼会的具体事宜。”

“行啊,”书记说,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不过,已经半夜过,我睏了,明天吧。现在,是不是先把人埋了?埋了再开追悼会一样的。天气热啊!”

“不埋!”丁慧猛坚决地说,“埋了你就不理我们了!我们选几个代表明天十点到场部与你谈。现在,请书记同志和你的人回去休息。”

书记想了想,看这形势一时也解决不了问题,况且实在睏了,只好向跟他的人挥挥手,撤回去。

丁慧猛自从起草给邓小平公开信并广泛征集签名之后已经成为知青中暗里认可的头领。大家都认得他,尊崇他。而且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核心圈子,通过这个核心圈的人又辐射出许多手眼。姚四木和王光华都是这个核心圈的人。此时姚四木就挤过来,在场的核心圈成员也陆续聚拢来。丁慧猛说:“我的意见,留下12个人守太平间,防止生变。不排除对方趁夜抢来掩埋尸体的可能。四木你留下,与萧向南一道守着。其余的人回去休息,同时尽量把消息扩散。扩散到其他分场和农场,招呼更多的知青赶来参加追悼会。我们要趁这个机会提出诉求!”

果然第二天有大量的老十三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棕榈坝农场场部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女十三刚远远看见太平间就大哭起来。其实她们大都不认识许先茵,但躺在太平间的那个女人是她们命运的代表,所以既是哭许先茵,也是哭自己。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声动云霄。男知青有许多也在抹眼泪。眼看场面宏大,场党委书记感到不是事,打电话向农垦局西双版纳分局党委汇报。得到指示以后,再一次带了人赶来。他立上昨晚同一块大石,讲话道:“知青同志们,现在我传达分局党委指示:一,医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二,尸体要尽快处理;三,如果有个别坏分子借此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聚众闹事,要加以打击,决不手软!现在,根据垦分局党委指示精神,请大家各回本单位上工,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工作人员将入内处理尸体。”

于是书记带的人和医生护士向太平间走来。哪知知青们不是凭上级党委几句指示就可以俯首帖耳的,他们已经与十年前不同了。十年前牛鬼蛇神对他们俯首帖耳,他们对官府也俯首帖耳。如今他们已经是说一万句顶不上一句的低端人口,再没有人对他们俯首帖耳,同时他们也不想对别人俯首帖耳了。因此第三点指示不但吓不住他们,反而火上添油。

于是再次发生了冲撞与阻挡。知青们再一次手挽手唱起了《知青之歌》。“这是最后的斗争,知青们起来起来!”唱着唱着,居然有人提出来:

“将尸体抬到景洪州政府门前去请愿!”

“好!”一片赞成声,“这主意高!高家庄的高!兄弟,你能想出这主意真是天才!”

也没经过丁慧猛核心圈商讨决议,人们一哄而上,从太平间拆下一块门板,把许先茵放到门板上,四个人抬上肩膀就走。后面两人两人地跟上。

书记一看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尸体门板前头,张开两臂像老鹰拦小鸡那样不让走,说:“同志们哪同志们哪!不能这样做啊,这样做是给我们农场丢脸我不好给上面交代啊!安定团结为重呀有话好商量嘛!”

后面跟着的七八个知青立即越过门板上前去,将书记拉开,充当门板的前锋走在前面。书记跑过来跑过去急得手足无措,他带的人也跟过来跟过去等候书记的指令。

书记最后的指令是这样的:“去把死者的丈夫喊来见我!”

农垦分局党委的指示其实有四条。第四条是:特事特办,立即给死者丈夫办理回城手续,尽快离开此地。

工作人员跑步赶到队伍前头,问哪一个是死者老公,对萧向南说:“张书记找你,跟我来!”

萧向南惊了一下,吃不清什么路数:是不是要把他当成“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聚众闹事”的分子加以打击啊?心里咚咚跳,进三步退一步地来到张书记面前。万没想等着他的是好事:立即办理退职手续,回上海!萧向南意外之喜。回城是所有知青梦寐以求的盼望,没想一下子就实现了!书记叮嘱他立刻走,不许停留。停则失效,有效期仅半个钟头。萧向南感激涕零地跟着工作人员到场部,在职工退职证明书上捺手印,掉头向他所属的七分场跑去。生怕当局翻悔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数千个不相干的知青抬着他老婆的尸体向景洪去闹事。

萧向南到了分场茅屋打点行包,出来,踏上回家的方向。那位临时工大嫂无意间瞅见了他,将他揪住,把一个襁褓塞进他的背篓。于是萧向南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后来还居然将儿子养大了,此是后话不提。

4

那支抬尸队伍浩浩荡荡有上千人。唱着国际歌调门的《知青之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知青们起来起来!”阵容和歌声都极为悲壮。唱了一两公里,队伍进入澜沧江边,歌声停下来,只听得到默默的脚步声和江水的呜咽声。

“萧向南呢?去了不来?”尸体门板旁有人问。

“可能给抓起来了。要加以打击决不手软不是?”

这个判断使抬尸队伍更加义愤填膺。游行着经过相邻一个农场的分场。分场的上千个老十三得到消息,在道路两旁垂手低头,直至队伍过完,许多人也参加进去。

突然响起琵琶声。游行开始时,林杏元突然起意,跑回住处取了琵琶带上。此时就弹起来。而且弹的是佛曲《阿弥陀佛》。她边弹边教大家吟唱: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南,無,南,無

    阿,弥~陀,佛

整个队伍很快都唱起来。这曲调给抬尸游行更带上悲怆的宗教色彩,许多人边走边唱边掉泪。王光华正是在这时候看见他们的。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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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九回

第99回  筷子功斗杀冷枪手  乌篷船吟泳满庭芳

1

食堂,张庆余李红遇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人都心情舒畅,胃口大开。红遇使用的是老家带来的铁筷子,啃着一只鸡脚,说:“咱们什么时候去买一瓶酒来,举杯庆祝。这文化大革命终于取得圆满胜利。一切牛鬼蛇神被横扫。潜在的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分子、野心家阴谋家,充分表演而纷纷栽倒,受到清算。阶级队伍得到清理,无产阶级江山更加巩固。这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

“是呀,现在我们总算充分理解毛主席伟大的战略部署了!”庆余说,“想当初,看到造反分子一再受鼓励,我们曾经怀疑伟大领袖的英明。二癞子癫狂自得,以为天下就是他们的了。现在,好,监狱里关死他们!”

“不过有的人还并没有关进去!”红遇遗憾地说,一边舔着油手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墨润秋?”

红遇点点头,舔另一根油手指。说:“那家伙狡猾狡猾的,不参加什么组织,也不冲锋在前,没有血债,因此逮不了他。可实际上他是最厉害的造反派!”

张庆余翻了翻眼白,瞳孔露出凶光,说:“这个,上面清楚得很,迟早要跟他算账的。他不是没参加什么组织,据我所知,公安正在调查他的案子。你知道地下反动刊物《杨子江评论》吗?听说过秘密组织北斗星学会吗?还有什么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革命派,总案子叫‘北决杨’。这个案子有墨润秋的踪迹!”

庆余话没说完,就感觉到有一朵巨大的黑云笼罩头顶。心一紧,慢慢抬头看去,就见墨润秋泰山压顶似立在他的面前,冷冷逼视他。庆余感觉不好,本能地一跳离开桌子,站住与姓墨的对视。练功的都知道,面对敌手时,目光具有一定的杀伤力。杀伤力的大小取决于双方的心理素质、功夫的深浅,以及对己方正义性的认识。庆余知道他与墨润秋之间有一笔秘而不宣的私账。他隐隐地感到墨润秋仇恨和猜疑的方向指向他。白慕红倒地时的情景和流出的那一大滩血曾反复出现在庆余的将睡未睡的梦幻中,往往一惊醒来。这些,都影响他正义性的底气。所以此时与墨润秋的对视,显然处于劣势。第一回合就被墨润秋的气势压住了。

“姓张的,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是你开冷枪将白慕红杀害的!”墨润秋大义凛然地申斥。他知道动武之前先在道义上进攻的重要性。

庆余不由自主地两脚移动,移到与对方隔着一张桌子的位置。就是刚才与红遇一起吃饭的那张桌子。红遇被突然出现的事态弄懵了,竟还傻乎乎的坐在那里!

“是,那又怎么样?”庆余高傲地说。他也懂得道义对决的重要性,所以给自己找杀害白慕红的理由:“白慕红写反动日记,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制度和马克思列宁主义。本来就是个牛鬼蛇神,居然还为造反派研制化学武器,正是罪该万死!”

食堂已经围了许多人在观看这场对峙,都知道一场精彩的武打即将开始。

“就算她罪该万死,也与在人质交换过程中你们背信弃义冷枪杀害不一回事!你必须为你的卑鄙无耻的行为付出代价。我今天就是来为白慕红老师报仇的!”

说着墨润秋跃上桌子,居高临下向张庆余扑去。庆余闪避。润秋落地站稳,出拳。庆余面门上着了一拳,痛而移退。润秋追打。庆余退至另一张桌子那边,将桌子向墨润秋推击。润秋抵住闪开。两人在众多桌子之间追逐缠打。

突然,庆余身后的那个门涌进来十几个警察。他们是来逮捕墨润秋的。早已为这个“最厉害的造反派”成立专案组。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终于准备了相当厚的材料。今早发出逮捕令。宿舍没人,听说是在食堂,正与人打斗。于是寻到食堂来。涌入去,从围观人群中拨开一个缺口,问哪一个是墨润秋。就有人抬手指过来。

润秋一见,已大体猜到是来抓他的。那么斗杀张庆余这件极端重要的事今天不能完成咯?一急,抓起桌上一根筷子,正好是李红遇妈妈的陪嫁的铁筷子,向张庆余掷去。

筷子如同一枚小导弹直向张庆余飞去,击中他的胸口,直透心室。庆余大叫一声倒地,鲜血喷涌而出。

庆余这时才想起对表妹发过的誓。起初说如果不娶她让树上一片叶子掉下来把他砸死。表妹不依,他又改口说一根筷子扎死。

墨润秋返身跳上桌子,踏过许多桌子,冲过围观人墙,向另一个门奔逃而出。警察碰碰磕磕的追过来,大叫“抓住他!抓住他!”直到追出门去,左右张望,早已没了墨润秋的踪影!

2

蒙曼是乘坐铁路交通车到达编组场的。下车,爬上场侧的山岭。岭的半壁被削下去作为编组场平地,铺轨道。半壁依旧林木蔚然,竖有一座水塔。她和墨润秋相约在水塔旁见面。

虽然相信墨润秋有非凡的本事,蒙曼还是悬着一颗心。她在一块干爽的树下空地拢了一堆树叶,盘腿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请求上帝帮墨润秋一把。一会儿又向观音菩萨祈祷。不知道究竟信的什么教。最后想起白慕红,竟说:“白老师啊,墨润秋是为您报仇去的。快帮帮他吧!”

祈祷了一阵,立起来在林间走过来走过去,热锅蚂蚁一般。可怕的幻景浮现在面前:张庆余摇摇晃晃气喘呼呼立在墨润秋血肉模糊的尸体旁狞笑。

如果那样,我也不逃了,直接回学校去跟张庆余拚命!

正急得无可如何,就见一列货车从紧靠山脚的那条轨道开过。墨润秋从行进的车上跳下来,向山上张望。蒙曼一见,连跌带爬地奔下山,扑向墨润秋,抱住又吻又笑,说:“担心死我了!担心死我了!”

“已经解决了!”润秋平静地说,“一根筷子将他扎死的!”

“筷子?筷子能杀人吗?”

“能!你不知道,我时常到山上练功,包括筷子功。有一次筷子几乎把香蕉树穿透。今天掷的这一根筷子有些特别,感觉好像是金属的!”

蒙曼又疯狂地亲吻他。

“我本来是想赤手空拳将他打死,不使用任何器具的。正打,突然有十几个公安从张庆余身后那扇门涌入食堂。看那情景是来逮捕我的。一急,刚好看到桌面上有筷子,抓起一根就向张庆余掷过去,正中胸口!”

3

两人边说话边观察编组场。火车头将一列车皮拖上高坡,停住。一个工人解开相关挂钩。车头加速往后推,煞住。被解开的车皮由于惯性继续往下滑行,从设定的道岔滑入被编入的队列。仍被车头挂着的那一段再往高坡上拉。工人又解开相关挂钩。车头再加速往后推,煞住。这时道岔已经变换,车皮滑入另一队列。通过这样的反复作业,运往不同地方的车皮就全都编在不同的轨道上整装待发。

两人在这些车皮队列中穿梭寻找,看标签,哪列是去哪里的。终于找到开往厦门方向的那一列。两人爬了上去。那是一节装煤块的车皮,煤块之上顺带装了十几捆木板材。润秋撬开一捆,拿一块板当锹,在煤堆中挖出一个窝,板材铺垫,又拿比较长的木板架上面挡阳光。尚可容身。

蒙曼钻了进去,坐定靠了靠腰,说:“还不错!”润秋也钻进去坐下。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装得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给蒙曼,说:“这是钱,林芷芬给你的。今早我去见过她,告诉她情况。她为你的脱逃高兴,又直问下一步怎么办,逃往哪里。担心得了不得。我告诉她我将与你一起逃。她要去滴水洞见你,我说来不及了。”

国铛一声撞击,显然是又有车皮挂进来。半个钟头以后又有撞击,比较重的一击。这一回是挂上火车头了。一会儿就听到汽笛声长鸣,列车启动。开了几分钟,墨润秋探出头去,根据季节、时间和太阳的方位,判断列车是往东南方向开。

“我们吃东西吧!”蒙曼说,拿出两只新饭盒,一盒里边满满装着的是冷了的热干面。还有一盒装着酱牛肉。又打开一只塑料瓶,炫耀地举起说:“猜是什么——黄酒!让我们庆祝胜利,庆祝你成功为白慕红老师报了仇!”说完喝了一口,递给墨润秋。

润秋接过,说:“庆祝两份胜利!庆祝你成功从监狱逃出来!”

蒙曼又拿出装满水的行军壶。两人吃着喝着。蒙曼问:“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呢?”

“这个我有数。在离我老家最近的地方下车。那里都是高山密林,有利于隐藏和生存。我们将走到我家的附近。见一下我的父母以后,弄一只小船下通天河漂流出海!”

“会不会有警察蹲守在你家门口啊?”

“有这个可能。但他们不会一直蹲守下去。更有可能的是,布置民兵在附近巡逻、监视,同时发动群众提高警惕,报告情况。总之我们要小心对付。”

火车轰隆隆开。两人的不老实劲又渐渐上来。

夜深沉,两人睡着了。感觉有点冷,醒来拉出毛毯盖上,紧紧抱在一起。睡梦中感觉火车停了又走走了又停的不知多少回。最后一次停下时,他们醒透了。抹开眼看,还是夜色笼罩,周围静悄悄。显然这是停在一个小站上。润秋爬出来,举眼观察,发觉天边已经发白。他到车板边探头出去看,恰好旁边对面就是一块站牌。睁大眼睛辨认,居然给他看出这是鸬鹚站!

蒙曼也钻出来了。润秋说:“到鸬鹚镇了!离我们准备下车的地方还有三个站。但到那里不知停不停,货车是说不定的。如果不停,就得从奔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你行吗?”

“跳也可以,”蒙曼说,“但是并不十分有把握。摔伤怎么办?”

“要不我们还是在这里下车吧。是的,万一摔伤就麻烦了。逃亡路上,每一步都要谨慎,尽量不出事。”

4

两人下车。润秋带着火车时刻表的,到路灯下查看,只傍晚有一班顺向慢车停靠。只好沿路肩往前走。能见度渐渐扩大。路上开始有赶集的农民,挑着担子,有的吱溜吱溜推着独轮车。很快到了里湖站。润秋说我们去集上吃早餐吧。于是跟着赶集的人离开铁路,走了十分钟到达镇上。土路两旁零零落落有些店铺、地摊。两人找一个饭棚,吃了两碗汤粉,出来又买了两只烤红薯带着。沿街参观了一下。从西北黄土高原走出来的蒙曼,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嗬,这里还有旧货店!进去看看!”

润秋警惕地前后看了一下,跟进商店。蒙曼直趋一个旧玻璃橱,里边挂满半新旧衣服。她拉开橱门翻看,取出一件蜡染花布女上衣,还有一条中裤,都是福建乡下女人的装束。比了比,跟润秋说:“我要买!”润秋若有所悟,赞成地点点头。他自己则选了一件黑色土布短袖上衣和一条折腰中裤,当地乡民常穿的那种。

墨蒙两人刚离开,店经理就从镇革委会回来,将一纸通缉令扔柜台上,忙别的去了。两个女店员取过来看,是县武装部印发的通缉令。墨润秋,男,23岁,本县地僻公社墨家沟人。鸿蒙大学学生。因杀人负案在逃,有可能潜回原籍躲藏。该人特点,身高180厘米,浓密黑发,戴黑框眼镜,眉梢有痣。希我县革命人民提高警惕,如发现可疑情况立即报告,此令!

“身高一米八,蛮高的啊!咦,刚才来买东西的那个男的,倒是有些像嘛!个子高高的,戴眼镜。”一个店员说。

“眉梢上有痣吗?”另一个问道。

“没看见。也许有,没注意。”

“人家戴的不是黑框眼镜!而且两口子,带着老婆!不是他!”

墨蒙两人出来,地摊上买了两顶圆锥斗笠,一根扁担,两只麻袋。还有一把砍刀,当地砍甘蔗的那种。所有杂七杂八东西装进麻袋,墨润秋挑着,两人回到车站。“进去看看车次,能否乘两站火车。”润秋说。

却在车站门外就看到通缉令!蒙曼色变。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进站了,即离开铁路,进入密林。墨润秋说:“将刚才买的衣服换上!我们要扮成一对土夫妻,还是沿路肩走。那样比较近,也比较省力。山林中不容易走。”

“你怎么没戴黑框眼镜呢?”蒙曼一边换衣服,看看润秋的金丝眼镜,笑问。

“我平时准备了两付眼镜的。这一付很少戴。”

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路肩上赶路的年轻农民夫妻。蒙曼圆锥斗笠,花布长袖短上衣。短得几乎要遮不住肚脐。一扭一捏的,颇有些当地妇女的风姿。润秋黑土布短衣短打,也是圆锥斗笠遮脸。挑着麻袋担子,驼着背,望去就是一个勤勤恳恳对付生活的农民。

走过一站。到了奔马站时己是中午,润秋说我们进奔马墟吃饭。

“有没有危险啊?你是通缉的人,最好不要露面。要不我去,你在附近林子里等我。”蒙曼说。

“你这本地装束外地口音,会引人怀疑。”

“我装哑巴好了。”

墨润秋笑了,说:“这也是个办法。但若不巧碰到卖东西的也是个哑巴,你又不懂哑语,可能会被识破。”

“我懂哑语的,你不知道。”

于是两人找了个地方,润秋坐下休息,蒙曼向墟上走去。

墟就在车站旁边。过了半个小时,蒙曼回来,带了两盒炒米粉条。还有荷叶包着的油炸豆腐块。豆腐块还烫烫的,表皮金黄。润秋眼睛放亮,说:“嗬,好久没吃这东西了。我最爱吃的!”两人坐下来开吃。蒙曼边吃边说:“这炸豆腐块还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

旁边刚好有一泓山泉。吃完在泉里洗脸洗盒子,又将行军水壶灌满。坐了一会儿赶路。沿路肩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离开铁路,开始翻山越岭,在巉岩和丛林之中穿行。直走到日色西沉,才在一处榕树林停步。都是些百年树龄的大榕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有的树干要几个人合抱才圈得过来。

“快到了,再二里路就是我家。”润秋说,“先歇歇脚,然后我去侦察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你最好爬上树去,东西也接上去。那样比较隐蔽又可以休息。”

蒙曼对榕树们苍老而又茂盛的形态感到新奇,兴致勃勃往上看了一下,说:“看样子可以在上面找到睡觉的地方!”于是三两下爬上主干中心,让润秋把扁担麻袋等物递给她。润秋跟着也爬上去。居然可容两个人抱在一起躺下。“今晚我们就这儿睡!”蒙曼说。

5

歇了一会儿,润秋下树,向家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地在周边打转,观察情况。夜霭迷茫,归鸟投林。他再靠近些侦听。他家一座“四点金”式屋宇独立山崖,圈以插玻璃碎片的高围墙。无邻居。

且说他家养着一条狗,名字是润秋起的,叫老无。毛色纯黑油亮,四肢雄长。大门已经关了,老无趴在门后,鼻子对着门缝闻气味。忽然一些记忆中的气味分子飘进来,老无昂起头想了一下,当即蹦起,从狗洞闯出去,呜呜哼哼跑来跑去寻方向。终于给它发现了墨润秋,直扑上去。润秋见是老无,喜极,与它抱在一起,一边摸头一边说:“老无,好久不见,还认得?”老无高兴得围着少主人又转又跳。忽然停下来,摆开架势想向全世界宣布润秋回家的好消息。润秋急忙抱住它,拍拍头说:“别叫,老无!别叫!”老无急切地看他,仿佛在问:怎么啦?

老无转身往回奔,从狗洞进入屋里,用它的语言兴奋地向老主人通报情况。墨乌海懂狗语,急忙开门出去。这时润秋已经来到门外。乌海一把拽进来。又出到门外,周遭看了看,才返身关门。

润秋已经被母亲拉住手上下打量,流着泪又拍又笑的。妹妹润春笑脸等在旁边。乌海沉脸问:“怎么回事,你杀人了?——民兵来过。你得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是呀,你得说说,真杀人了?”妈跟着说,仔细看儿子的脸,“还好,没见瘦!”

“爸,妈,我即使不杀人也得逃!公安要把我当造反头领抓进去。实际上我并没有参加造反派,只是有几个哥们在造反派里边。至于杀人,是因为那人放冷枪杀害我的女朋友。她已经怀孕了,本来就要生下你们的孙子。我是为你们的媳妇和孙子报仇的!”

乌海夫妇山沟里人,搞不清大城市那些昏头昏脑的文革事情,听得愣愣的。只在心里起痛:已经有了媳妇孙子,却给杀害了!

妹妹润春说:“哥,我今早醒来就眼皮跳,知道有事。原来是哥要回来!”

“先坐下吧,吃喝,洗澡!”母说,“没准民兵还会来。我去把暗窖收拾一下。一有情况你溜进窖去!”

“我还得出去一下!爸,妈,不好意思,我还带来一个人,这会儿得出去接进来。”

“带来一个什么人?”麻烦还不够多吗?乌海心里又抖一下。

“另一个女朋友,同学。”

“你小子有本事!女朋友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快去接进来!”母亲喜形于色地说,“润春,跟你哥一道去!”

“是!”润春精神百倍地说。

乌海开门左右看看,回头示意。于是润秋往外走,润春和老无跟着,向榕树林走去。这里母亲急忙开神龛烧香点烛拜祷。

6

且说蒙曼倦意上来,居然打了二十分钟瞌睡。陡然醒,仿佛已过去两钟头,不觉把心抽紧了,想:怎这么久还没回来啊?会不会被埋伏在附近的公安捉去了?会不会被他父母扣住了?

正胡思乱想,就见一条狗窜到树下乱转。蒙曼吓坏了:公安的警犬?

老无觉察到这棵榕树上有不明生物,抬头要叫。蒙曼吓得几乎心跳骤停。就见墨润秋奔过来将狗按住,说“别叫!老无,别叫!”

蒙曼喜出望外,喊道:“嗨!”

“下来!”润秋说。

“那狗会咬人吗?”蒙曼伸腿准备下树。

“当然会咬人,但不会咬你。先将东西递下来!”

蒙曼取了扁担往下递,发觉来接的是一个姑娘。虽光线暗,仍然能感觉到姑娘笑容灿烂。“欢迎!欢迎!”姑娘说。

“你好!”蒙曼笑着向她问候,将麻袋丢给润秋,下地。

“这是我妹妹润春。”墨润秋介绍说,“这是蒙曼姐!”

“姐,你好!”润春伸出手。

蒙曼握住姑娘的手,抱住说:“你好,润春!长得真漂亮!”

老无挤过来,抬头看润秋,摇着尾巴。

“啊,我忘了!这儿还有一位,老无,我们家的卫士!”润秋向蒙曼介绍他的狗。

蒙曼俯身抚摸老无的头,亲切问好:“你好,老无!”回头问:“为什么叫老无?你起的名字?”

“无产者!”润秋笑答。

润春挑起麻袋担子,润秋蒙曼跟着,往家走。老无先往前窜。它那笨脑袋将下午民兵来查户口以及润秋一再不让它叫两件事联想了一下,觉悟到有须要警惕的情形,于是走在前头巡察。之字形地来回窜,确保主人前进的路上没什么异常。到了家的附近又围着屋宇绕了两圈,嗅着。

乌海立在门台候着。老无确认环境无异常,跃到老主人脚旁与他一起等候。一会儿就见一组黑影过来,乌海仅凭一两段轮廓线就知那是儿子女儿,另一个黑影显然就是儿子的女朋友了。

到门台前,润秋说“这是我爸!”蒙曼立住鞠躬,正犹豫称呼,乌海返身推开大门,说“进来,进来!”

乌海妥当地关锁大门。润秋的母亲戴着围裙揩着湿手从厨房走出来。“这是我妈!”润秋说。蒙曼鞠躬,竟顺溜地喊“妈!”这一喊就自然了,恰好乌海关好门过来,蒙曼又鞠一躬,喊“爸!”

乌海婶喜得合不拢嘴,拉住蒙曼的手上下打量,连说“好!好!好!”拉到厅上安顿坐下。润秋介绍说:“她叫蒙曼。同系学妹。陕西人。”有虑女大男小老人不喜欢,学姐说成了学妹。

厅的后壁设着两座神龛,一座是供奉祖宗牌位的,一座是供奉释迦摩尼佛的。两座龛的门都打开着,烛火明亮,香烟燎绕。润秋的母亲先到佛龛前跪祝了一下,又到祖宗龛前跪祝,祈祷吉祥。

祈祷完,立起来再次回到桌旁打量儿子和他的学妹。“饭菜很快出来。两人饿坏了吧?”她说,返回厨房去。

蒙曼跟进厨房,说“妈,我来帮忙!”

“好!你把这个端出去。”

蒙曼端了菜回到厅上。父子俩正说话。“你犯了事,在逃。你学妹为啥跟着你?傻了还是疯了?”

“爸,我也是犯事在逃!”蒙曼说。

“也杀人了?”

“没杀人。公安说我杀人了。实际上没杀。”

“她是造反派头领。有些死人的事就算到她头上。把她无期徒刑抓进去。本事蛮大,逃出来了!”润秋说。

乌海重新打量了蒙曼。这姑娘矫健壮实,熠熠生辉,灵气与虎气并存。确实是女中豪杰,与我儿子正好相配。不禁心里喜欢。笑说:“那些公安都是窝囊废,让你逃出来?”

“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蒙曼轻快地说。

“好,好,好!”乌海说,“逃出来就好。两个人此刻都平平安安在我面前。这也是运气,吉星高照,佛祖和列祖列宗的保佑!”

润秋和蒙曼吃饭。其它人早吃过了,在旁边看着。老无屋外巡察了一回,没情况,便又从它的专用通道钻入来,趴在桌边也听说话。蒙曼丢给它一块鸭肉。看它吃完,润秋又丢给它一块,说:“老无,多出去看看。别老趴这儿!”老无叼起鸭肉出去了。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乌海一只大烟筒抽着烟,问道。妈妈和妹妹四只眼睛也聚焦着这个问题。

“继续逃。下通天河,漂流出海!我们家那只乌篷船还好用吗?”

“用是还好用。”妈说,“但我担心水上巡警会拦截。况且,这么小的船怎么出海,一个浪头就打翻了!我怕!你们还是待家里吧,一有危险就溜进暗窖。”

“不行的,妈!”润秋说,“藏起来,不见天日,那不把人憋坏了?倒不如出海去闯一闯。”

乌海眼珠子焦虑地转着,一会儿才对老婆说:“儿子说的是对的。藏起来总不是办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赌一记。如果运气好,小木船在大海中也能漂很远。我相信我们儿子运气不会差!”

吃过,乌海说:“你们跟我来,去熟悉一下怎样下暗窖,怎样从暗窖逃出去。同时,去看看乌篷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现出忧虑,“小蒙西北人是不是?可能是只旱鸭子,不惯水性!”

“我会游泳的,爸!虽然是只西北旱鸭子,但在广阔的大北湖边上了几年大学,任何旱鸭子都变成水獭了!我还参加过学校赛龙舟呢!”

乌海领着润秋蒙曼,打开大房间一个樟木大衣橱的门,将衣服拢向一边,揭开一块底板,就现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乌海手电筒照着,从竹梯子下去。润秋蒙曼跟着下。是一个小房间,砖砌的壁,三合土打的地面。两张条凳支着一块铺板。一把椅子。墙上挂一只木壁柜。乌海移开壁柜,就见一条小隧道。他电筒照了照,俯身爬入去。润秋蒙曼跟着爬入。爬了十米左右,钻出去就立在陡坡中一块4平方米大小的平地上,平地上下密密长着小树和蒿草。陡坡下就是气势不凡的通天河,月光下水面发白,竹林远抹,涛声可闻。“从这里溜下坡去,崖边就系着我家乌篷船!”乌海说。

原路返回。洗了澡。乌海夫妇给他们安排了一场简易婚礼,拜天地,拜祖宗,向父母磕头,夫妻对拜。润秋在家时向来睡的小房间被布置了一下,作为新房。

第二天早饭后,乌海在开大门之前对润秋和他的“学妹”说:“你们两个躲到里屋去。今天民兵可能还会来。准备好,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下暗窖!”

润秋和蒙曼进了里屋。乌海刚要拉开大门,就见老无从专用通道跑进来,急呼呼地绕着主人的脚蹭一圈,抬头对门外吠叫。润秋听到老无吠声,急忙打开大衣橱,揭开底板,叫蒙曼先下,自己也溜下去。乌海急忙回里屋,见两人已下暗窖,放了心,将大橱恢复原样。这才出去拉开大门。便见几个民兵带枪走来,后边跟着三个白褂子蓝裤镶白条的公安。

乌海迎上前,满脸是问号和惊愕。民兵队长墨大发是本家人,说:“县里来人看看,润秋的事!”

公安上前问:“你是墨润秋的爹?”

“是!是!”乌海恭谨地答,“进屋坐!进屋喝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居然干出那等事,叫公家人操心!”

一伙人进屋。公安上下左右地看。每个房间进去瞧。瞧过,公安和民兵队长到厅上坐下,其他民兵门外守着。为首的公安对乌海夫妇说:“你们儿子在黄鹤市犯了案,杀人在逃。如果逃回家来,你们得立即向我们报告。否则,你们将犯窝藏罪和包庇罪。懂了没有?”

“懂了!懂了!”乌海惶恐地答,“要是回家来,我把他绑了送县里去!”

乌海婶愁苦地点头。

“好了!就这样,”为首的公安起身。其他人跟着,走了出去。

中饭是妈妈做好,润春送进地窖的。直到傍晚正常时间关了大门,乌海叫老无在外面加强警戒,才叫两个人上来。润秋妈已经摆下晚饭。润秋说:“在底下猫了一天已经很难受。要是天天这样,哪受得了?赶快走吧,今晚就下河出海!”

“好的,准备一下!”乌海说。

润秋妈炒米、烙饼,准备干粮。檐下挂着一只咸风鸭,煮了煮也给带上。乌海将好久不用的鱼网、鱼篮整了整,先下河准备乌篷船去了。回来,二逃犯已经吃饱。乌海找出蓑衣斗笠,以及男女渔翁装束,叫二人换装。润秋妈早已打开龛门,点烛焚香祷祝。叫润秋蒙曼过来,也跪拜佛祖,跪拜祖宗。

“一有着落,设法通个消息来!”乌海说。

蒙曼拥抱了润秋妈,拥抱了润春,返身说:“爸,您多保重!”润秋也含泪与爸妈妹妹告别。妈妈和妹妹早已泪眼婆娑。

于是下暗窖,爬隧道,出来下了山坡,到达水边。润秋妈、润春和老无也跟下来。乌海拽住船,润秋蒙曼一副渔翁打扮跳上去,荡起双桨。

月光下,岸上三人和船上二人互相含泪挥手。老无窜过来窜过去,一个劲摇尾巴。小船慢慢消失在薄雾之中。

蒙曼心情忐忑,望着黑茫茫前方,情不自禁地吟泳出一首词,调寄《满庭芳》:

毛主防修,大革文化,巨手挥搅人流。

逃离樊笼,相携上篷舟。

多少鸿蒙旧事,惊回首,可笑缘由!

声声狠,文攻武斗,看鼓破旗休!

何求?得顿悟。幸获佳侣,共赴悬途。

故国非常道,薄雾浓愁!

浮影险峰壁立,林海暗、新月如钩。

轻摇橹,欲将何往?苍海任漂流!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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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八回

第98回  搭顺风车蒙曼越狱  论一代人润秋谈玄

1

蒙曼处心积虑地想越狱。当人处在被看守的位置而又有强烈的挣脱欲望的时候,往往会想出匪夷所思的办法。而看守者则以为防线固若金汤,有时会翘起一条腿来打瞌睡。

首先,蒙曼决定认罪服法。只有认罪服法了,才有可能当“三犯”。而当了“三犯”,才会有比较大的活动空间。

她起初是不认罪的。现在,经过队长的耐心教育,我认识到什么什么,首份认罪书写道。此后,每个月一份认罪书,认识越来越深刻。各方面都争取“改造表现”。

监狱擢拔“三犯”自有它的标准,看中的是强势、能干、凶恶,甚至无赖,能镇住其他犯人。但认罪服法、改造表现好是个必要条件。蒙曼是个女强人,队长早就看上她。现在,既然是个“改造模子”,就开始利用她了。不久越级提拔,竟当上了大队事务犯!

蒙曼自己有一个由小监房布置成的“事务室”,里边一桌二椅和一壁架子。“大账车”经理卢芳娣每月两次要进入事务室交接货物清单和账款结算。蒙曼笑脸讨好,趁便也拉拉家常。那些管生产的外厂师傅,也必须和事务犯蒙曼打交道。蒙曼也把与他们的感情培养得十分热络。

文革高潮时卢芳娣思想立场是倾向于造反派的,但她这个人少言寡语,也没参加什么组织。她的弟弟则不同,是个工总队员。百万红基攻打水运学院时,工总和913组织了六卡车敢死队驰救。她弟卢胜利在第一辆车上。不料只冲进去一辆,后边五辆被坦克阻截。这第一辆孤车深入,全部33人被百万红基杀了。为此卢芳娣悲痛欲绝,恨不得也捏根长矛去与百万红基拚杀。但女流之辈,只好将眼泪往肚子里咽。泪水在肚子里熬成了一股无名闷火。这股闷火不只是对着红基。文革后期陆续清算造反派的做法也让她反感。因此当知道蒙曼原是造反派头领时,便十分同情。况且蒙曼长得矫健婀娜,语音清甜,令她十分喜爱。一来二去,两人竟变得情同姐妹。卢芳娣每次都会带些吃的给蒙曼,甚至带两小瓶白酒,两人碰瓶对饮。

蒙曼小心啜了一口大曲,温热舒畅的感觉直下喉咙,说:“真好!想不到在这里边能够喝到琼浆玉液!但我不能多喝,要是让人闻着酒气,汇报上去,不好。监狱里边酒是违禁品。”

“这就是坐牢啊!”卢芳娣说,“什么都不能碰,酒,男人!等到无期徒刑吃出去,多少岁?”

“都老太婆了!”蒙曼痛恨地说,声音低下来,靠近芳娣耳朵,“卢姐,能不能帮我逃出去?”

芳娣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蒙曼的脸,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捏了一记蒙曼的肩膀,说:“我来想办法!”

二十天以后,卢芳娣的大账车开进监狱,停在九大队门前。芳娣从副驾座下来,打开车厢后门,拿着订购清单大纸板夹子爬上去。事务犯蒙曼也爬上去,也拿着订购清单夹子。搬大账的小组囚犯围到车旁候着。于是两人对照着清单往下边发货,各自拿圆珠笔勾着。女囚犯们来来回回将东西搬进大队门。芳娣这一次特地多用几个大纸箱。每卸完一个纸箱就随手拆瘪,往车厢后部丢。于是等到全部货物快卸完时,车厢后部就杂七杂八地堆了许多拆瘪了的纸箱麻袋。芳娣对蒙曼使了个眼色,同时给蒙曼几张钞票,悄声说:“停车就下!”

最后一盒货物发下去,芳娣把蒙曼推往后部,自己立到车厢尾口望风。蒙曼钻进纸板麻袋堆。芳娣跳下去,关上车门,上驾驶室叫司机开车。车子通过监狱四道门之间的院子,照例要停车检查。芳娣下来打开后车门。门警老习惯了,这个流程天天做,往车厢瞥了一眼即放行。于是芳娣关车门。关上而已,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栓。

车子开出监狱,上马路跑了十来分钟,芳娣叫司机停车,她进商店买东西。蒙曼早已在囚服里边穿了一套便装,在车里脱下囚服团成一个疙瘩拿在手里。此时见到停车,便打开后车门跳下去,关上,大大方方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人中。

2

大账货物堆在门廊里,各中队事务犯陆续来到,等待蒙曼发货。然而左等右等不见蒙曼。便寻到大队事务室,不见她!以为她干什么去了,或队长叫去“教育”去了。又等了一会儿,寻到中队长办公室,又寻到大队长办公室,哪有蒙曼的影子!大队长见她们探头探脑,问干什么。答,找蒙曼。大队长出来看,问了情况,立即召集全体队长,发命令,通过广播叫所有囚犯进各自监房坐好,清点“人账”!

各中队人账清点完了,只有五中队缺一个人,就是蒙曼。大队长紧急报告给监狱。监狱长命令九大队搜角落。同时亲来问明细节,知道蒙曼最后出现是在大账车上。监狱长想了想,跳上警车叫追。三辆警车呼啸着直开商品供应站。那辆大账车也刚好在此时进门。警方围上去,驾驶室、车厢、车底下,搜了一遍,哪有要找的人!问司机,一脸茫然。问卢芳娣,一脸惊讶,说:“跑了?竟有此事?我亲眼见她带着最后一盒牙刷下车的!”

监狱长问:“怎么这时候才到呢?路上有没停车?”司机说停车了,人民区人民广场人民角人民路人民街第一人民商店门口,人民银行旁边。

监狱长用车载电话向公安局报告。不一会儿,全市警车呼啸出动,封锁各交通要道,盘查行人。监狱长带着三辆警车直扑第一人民商店,配合赶到的公安局长亲自带领的人马,封锁商店出入口,上上下下地搜查。然而没用。即使蒙曼还在里边,他们也大都不认得。只有九大队的大队长知道蒙曼长啥样。于是抓了几个可疑女人,带到九大队长面前。这些公安局人员平时抓小偷最有眼光,因此带来的多是女扒手。九大队长一一摇头否定。

警犬也出动了,六条。到监狱闻了蒙曼的衣服用品,以第一人民商店为起点,一路嗅过去。警犬直扑火车站。结果在站外铁路路肩下的草丛中发现了蒙曼的囚服,气味自此中断。

监狱长恨恨的,怀疑大账车的司机和经理帮助蒙曼逃跑。于是带刑侦技术人员再往商品供应站,对那辆车仔细堪查。结果,在车底下的车轴、油箱和备胎架上发现大片灰尘摩擦痕迹,显然有人曾经趴在上面!

的确曾经有一个人趴在上面。但那不是蒙曼,而是卢芳娣!她趴了一下就出来了,目的是制造一个假象。

结论:蒙曼溜到车底下,粘附在车轴和备胎架上逃出监狱,在第一人民商店门口下的车,一路走到火车站外,爬上一列开往西安方向的货车!

3

蒙曼的确爬上一列刚刚从黄鹤启动的货物列车,囚服扔下路肩。

车开了约十来分钟,在8公里外的编组场停下来。她跳下车,四方观望。越过两股道,发现停着一列不太正规的旅客列车,车厢都是原始年代的那种。有一些工人陆续往上进。蒙曼猜这是铁路部门接送职工上下班的交通车。于是她也登上去。果然,车子往市内方向启动。没多远又停下来,又有一些工人上车。停了几回,都是不正规的地方,没有站台的。蒙曼估量快到终点站了,便下车,走上她所熟悉的市内马路。

她寻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电话:“鸿大总机,请接H7D8分机!”

这是她与林芷芬约定的联络暗语。如果不是林芷芬值班,对方会说“没有瞎七搭八分机!”如果是林芷芬,会说“好的,请稍等!”

林芷芬听到这个讯号吓一跳:监狱可以打电话?

停了三秒钟蒙曼才听到回音:“好的,请稍等!你在哪儿?”

“大法师,滴水洞,两小时。”蒙曼答。又重复一遍。

大法师林芷芬知道的,就是墨润秋。滴水洞却不知道,正要问,已挂断。摸不着头脑,只好给学生6舍打电话。每层楼的楼梯口有一个分机。刚巧向逵路过,接了,叫老墨。润秋立即出来听。

“马上来北处!”林芷芬说。大美人的声音墨润秋已经熟悉,而且知道北处是总机室,西处是她的家。

墨润秋当即赶到“北处”。林芷芬迎出去,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此时是下班后人们在家吃晚饭时间,楼道各处静悄悄。林芷芬小声将信息告诉他。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了!”润秋说。他判断有两种可能。如果电话从监狱打出来的,是蒙曼告诉他滴水洞有东西。如果不是从监狱打的,则蒙曼已经逃出来,约他两小时后在滴水洞见面。

滴水洞就是二司开辟防御工事时,在马蹄山下迷宫似的地道中辟出的若干侧室中的一个。木板铺垫,接以电灯,储有食物。旁一凹坑,有水自石壁滴下,故名滴水洞。墨润秋冒险上山救两美时,郭方雨蒙曼带他下去参观过,指点过此洞通山凹处一个隐蔽进出口。

“第二种可能性大!已经逃出来了!”润秋兴备地对大美人说,“现在我要带上水和食物,去滴水洞见她!”

“我也要去!”林芷芬说,也面露喜色。

“你先不要去。我探明情况再说。”

林芷芬返身进总机室,出来交给润秋一个信封,说:“恰好我带着些钱,不多,先拿去给她。现在我值班不能离开,要不然应该再回家拿些。”

4

墨润秋上街买了饼干、牛肉干、咸菜,一只行军水壶,还买了几只肉包子。回校到食堂外的开水供应角洗干净水壶,灌了开水。又回宿舍拿了一条毛毯,一只电筒。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向山上走去。他环顾一下四周,迅速消失在一处林草丛生的山凹中。移开一块石头,溜身而下抵达地道,小心翼翼往前走。心提到嗓子眼上。便听到压低的女声:“谁?”他一喜,答:“是我,墨润秋!”

噼的一声电灯亮起。隐蔽的电源线还仍然接着电!站在十数步之外的,就是那个矫健婀娜的女逃犯的身影!

“蒙姐!”润秋惊喜地喊道。

蒙曼与墨润秋,其实双方早有好感,隐秘地互相爱慕着。只是由于女大男小,强强相斥等因素,这爱慕被各自压抑在潜意识里。此时却是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和特殊情景下,潜意识里的东西就窜上来。尤其蒙曼,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牢狱生涯和逃亡惊险后,此刻身体里已积满激荡的苦水和炽热的岩浆,爱的火山便不顾一切地喷发了!就如一块铁片飞向强力磁场,她扑上去抱住润秋,疯狂地亲吻,大哭。

润秋抱住她,怜爱地抚慰。“怎么逃出来的?”一边说。

蒙曼顾不得说别的,两人倒卧到木板上。酣畅淋漓的暴风雨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平静下来。

“怎么逃出来的,蒙姐?”润秋一边穿衣服,说。

“造反派的帮助!”还没穿好衣服,又抱住润秋吻起来。

润秋打开带的东西,“这里是吃的,还有水。好,肉包子还有些温热。吃吧!下一步怎么办,你打算?”

“我这次逃出来,一为自由,二为报仇!我知道是谁开枪暗杀白慕红的了,是张庆余!你猜我遇到谁了?遇到四人暗杀小组中一个人的老婆!那人在中了白汽弹以后,得了猫叫综合症不能好。吓得老婆不肯跟他睡。他硬要来,老婆就把他给捅死了。判死缓,跟我住过一个监房。这个老婆知道一切细节。是张庆余开的枪,她丈夫和另一个人开车接走纪延玉。她只是不晓张庆余名字怎么写,说成张青鱼。”

润秋眼里涌出愤怒和杀气。“好!我早就猜想,只是没有准确无误的情报,怕冤了他。现在,既然确定,可以行动了!”

“准备怎么行动呢?”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他杀了,再回来与你一起逃亡!”

“最好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样你可以继续留在学校,等待毕业分配。”

“不,我要当众申斥他的罪行,他的卑劣无良,公开跟他决斗!”

“决斗双方都有危险,你反而被他杀死了怎么办?我坚决不同意这个做法!还是突然袭击吧。上街买一把尖刀,找个人所不见的机会捅他!”

“很难做到人所不见。迟早会知道是我干的。那样,我墨润秋会给老师同学留下黑暗的印象。大家都不知道我行动的理由,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其次,你这一逃出来,必定面临许多的艰难险阻和一系列的问题。我要跟你在一起,好互相照应!”

蒙曼感动地吻了润秋,沉默了。她理解润秋的为人格调。过了半分钟才说:“我又不能出现在公开场合帮助你。万一你打不过他怎么办?张庆余也是个学过武功的人。”

“不会打不过,这个你放心!”

蒙曼想起通天河,想起墨润秋的非凡来历,终于同意他的说法。心渐渐安顿,头埋进润秋的胸膛,倦意袭来,就睡着了。润秋拉过毛毯轻轻给她盖上,温柔地抱紧。不知不觉地,他自己也睡着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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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七回

第97回  美人胎自弃瘸老头  石女功妨碍大学路

1

光阴荏苒,不觉到了深秋。傍晚,马厩宿舍里有一组人在打牌,另一些人出去散步或干别的了,只有黄帅和林晓婷两个人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呆,承受失落和思家的煎熬。林晓婷思家多一些,黄帅失落多一些。晓婷是抱着受难者的心情,无可奈何地被“上山下乡”的。黄帅则是沸腾着热血,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到“广阔天地”准备“大有作为”的。不料,看到的情形与原先的美好想象大相径庭。原以为“革命老区”离共产主义天堂更近些,不料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也有的在要饭的行列中。天地真的广阔,大有作为则谈不到。这个地方只有舞刀弄枪的革命者才可能“大有作为”。生活又是如此贫困和乏味。只有黑窝窝头和棒子面,还吃不饱。清汤寡水的,没有油荤,也没有绿叶菜。除了干农活和革命大批判,没有别的生活内容。被圈在马场里,敢问前途在何方?

黄帅越想越憋闷,遂起身来到马场外,登上一个小山包。下边是一条土公路,一辆汽车被自己卷起的尘土追逐着,向远方开去。那正是他们这批“知识青年”来的方向。那辆车开过去,到延安上火车,一直走就到达她出生和长大的城市。柏油路,电灯,戏院,温暖的家。本来,这一切是向她张开怀抱的,很快就要高考了,她成绩中上等,家庭出身红五类,上大学没问题。大学毕业后自然就会在城市弄一个小窝。那多好!不承想来了文化大革命,现在几乎肯定会一辈子就埋在这个边远的黄土疙瘩里了!

想到这儿,她几乎想跳下去。可惜并没有悬崖。顿时感到这双脚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一屁股坐下去。坐了好久,想起妈妈,开始哭泣。时近入夜,寒意袭来,她抱紧了肩膀。

感觉有人爬上山包,脚步声向她靠近。彻底绝望和沮丧的心情使她丧失了作为一个姑娘应有的警惕性。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即使是一头狼,也让它把我吃了吧,她想。

一步轻一步重,听得出是跛人的脚步声。果然,是那个马夫老头。他在几步之外站住,说:“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黄帅没有说话。独眼马夫一颠一颠的走近来,说:“姑娘家,单独一个人在外面坐着,不够中!”

黄帅还是没有反应。马夫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不敢挨得太近,留有一个屁股的距离。“想家了,是不?”他慈祥地说。

黄帅没有作声,内心的感觉却有了变化。原先孤独得就如高山石崖上一棵龙血树,现在有一个活的生命体来到近旁,生物磁力线开始扰动。

“唉,你们这些城市娃子,我看着都可怜!”马夫叹一口气,说,“在家父母不知怎样宝贝呢,现在来到我们这个穷地方,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啊,对了,姑娘,我那里有炉子。平时你需要热个饭菜什么的可以上我那儿去。碰到母马产驹,还有马奶。上我那儿喝马奶去。马奶营养好着呢!”

黄帅想象着白白的浓浓的马奶,口水涌上齿颊。实在是太缺乏蛋白质了。但这个跛脚独眼又矮又丑的老头,由他那双脏手挤出来的马奶,能好喝吗?这么假惺惺地关心,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立起来下山,回马厩。然而躺下以后,脑子里还总摆脱不了一碗白白的浓浓的马奶。

一个月以后,数九寒天。那种冷法,是这些从江南水乡来的学生子未曾体验过的,是“冷到骨髓里去了”。收工回来,黄帅感觉不舒服,一头钻进被窝,不想吃饭。迷迷糊糊躺了一阵,饥饿感袭上来,翻肠搅肚的。遂起身,取过炊事员分在她碗里的一只棒子馒头,和辣烧白菜。白菜里边今天居然放几条牙签大的咸鱼干。知青点轮流当炊事员,有的根本就没做过饭,瞎胡弄对付着。

黄帅取过馒头,冻得硬梆梆了。那辣烧白菜也已冻出冰棱子。公家的炉灶已经熄火,没处热一热。寒冷饥饿和冰棱子,以及思家失落,三五下里夹攻,不觉掉下泪来。呆了一会儿,她毅然决然起身,端了饭菜向马夫的屋子走去。

马夫开门见是黄帅,喜得一脚高一脚低的在屋里晕晕转了一阵,赶忙迎进来,捅开煤炉。把馒头放炉下烤着,上边一个小铝锅热马奶。指床前桌边一把破椅子,请坐。

黄帅没有坐下,立待着。

马夫把热好的马奶倒进一个生锈的搪瓷杯,热腾腾端过来。却没有立即递给她,而是立住,用那只独眼照着姑娘的脸,慢镜头地向她靠近。当黄帅伸手去接那杯马奶时,马夫将奶放下在桌子上,腾出手来捉住了姑娘的手。

2

三个月后黄帅被发现怀孕了。知青点团支部感到震惊。负责知青再教育工作的王副社长也震惊。起初以为是青年男女之间不规范的爱情产物。调查和审问的结果,竟是那个跛脚独眼又矮又丑的马夫干的。这一下更加震惊了。

“我还没有下手,倒让这丑八怪抢在前头了!”王副社跌脚道,“一块上好的肉给狗叼走了!”

知青们则认为此事损害了集体荣誉,一想起那马夫就感到恶心,这女人怎么不把自己当人哪?我们是城里人念过书的人,没那么贱啊!恨不得去将这贱货抓来大家撕了吃!

星期天,知青们通常是进县城去瞎逛。县城距此七公里,也就那么五六家商店,两个饭棚子,一个卫生院,分布在尘土飞扬的泥巴公路旁。早晚两班公共汽车经过。知青们生活太枯燥,星期天进城算是过个节日。“看看电灯泡也好!”他们说。这些在电灯泡照耀下出生长大的孩子,如今倒对着电灯泡感到新鲜起来。

这天,黄帅也去了。她是去卫生院做流产手术的。做完手术,赶到公共汽车站。汽车已经停在那里,上边挤满了回知青点的同学。她要上车,不料门口几个人故意挡住,不让她上。有人对售票员说:“那是个贱货,跟狗交配的,别让她上来!”售票员也是个知青,听完三言两语的马夫贱女故事,也恨。当黄帅落在最后正要上车时,售票员刮嚓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黄帅知道公共汽车就这么早晚两班,再没有车乘了。路边土墩子上坐着哭了一阵,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边走边掉泪。忽然有噗噗噗的声音响过来,是一辆小拖拉机。挂着一个小小的车斗,车斗里装着几大麻袋东西。驾车者是公社副社长王央的小舅子李土牛,虽然只有三十多岁,皮肤已经老树皮一般了。暴牙,红眼。听说了马场管理员将漂亮的女知青黄帅搞上手,艳羡不已。那的确是个美人胎子,叫人口水都要淌。原来这么容易到手啊,这贱货!想不到马场管理员是个美差,早知道我向姐夫将这个位置要下来,不让跛子当。现在,我能不能也寻个机会,将这妮子也弄上手呢?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李土牛噗噗噗开着拖拉机,就看见那美人胎子在路边踽踽独行,步子很吃力。便开到她旁边停下来,说:“怎么一个人呢?没乘公共汽车?上来吧!”喉咙盖过拖拉机的噗噗声。

黄帅上车,坐车斗麻袋上。拖拉机却并不开向马厩知青点,而是开向镇边一处黄泥破院。那是光棍汉李土牛的安身之处。门没有关锁,反正里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社会治安良好,居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拖拉机直接开进去。既开进去,土牛跳下车,返身就去关门,拴上。既拴上,土牛返身就扑向黄帅,将她抱下来,往屋里土炕推。

黄帅一点没有反抗,顺从得象个吹气娃娃。

完事,土牛去开门,要送黄帅出去。不早不迟,姐夫王副社长恰恰在这时候来看小舅子。土牛目瞠口呆,只好迎进来。既迎进来,王副社也目瞠口呆,发起火来:“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嘛?!”回身打小舅子一巴掌,踹一脚。又要打黄帅。黄帅泪眼迎着,王副社巴掌在半空停下来,改为训斥:“你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不好好接受教育,却来引诱腐蚀我们贫下中农!这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你跟我来,我们谈谈!”

王副社家在县城。为了工作方便在大漠镇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深巷尽头一间瓦屋。天黑,王副社吩咐黄帅在他身后二十步跟着。于是一前一后到了深巷住处。进了屋,王副社直接就把黄帅压到床上进行“再教育”。教育完以后,给黄帅规定:“以后不许别人碰你,知道不?要让我觉察了,我将严厉处罚你!另一方面,你得每星期到这屋里来一次,可懂?”

3

公社社长兼党委书记李进欢是这一地区最早参加革命的人。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时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立即投入革命的怀抱,当起了“红小鬼”。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捶炼了坚定的立场和高度的阶级觉悟。但是近年有了私心杂念,认为自己这个资格至少应该有个县长当当。于是把心思放在跑关系和升迁谋划上,知青这一块只交给王副社去管。直到出了马夫黄帅那事,又风闻王副社也不干不净,才意识到知青工作其实是块肥肉。于是他决定自己来抓,把王副社支去管农林水利。

想通了。世人都知神仙好,只有升官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倒不如寻些享受来得实惠。李进欢便将升官的心思收起,一心一意抓起知青的“再教育”。也不知他采取了什么手段,是怎样的过程,终于陆续将十几个女知青搞上手。包括一两个毫无姿色的粗货也被他收入囊中。

只有两个人未上手,一个林晓婷,一个葛成花。林晓婷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葛成花则表现出一种革命正气。他试探过,不敢贸然行动。

恰好上面分配给大漠公社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李进欢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把林晓婷传唤到他的办公室,将推荐表格拿在手里,像炫耀一张百万大钞似的哗哗弹两下,问:“想不想上大学呀?这是推荐表格,填上你的名字就行了!”林晓婷喜从天降,右手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左手去接表格。不料手指快碰着时却被领导缩回去。李进欢盯住她的眼睛,低声说:“推荐是要收手续费的,懂不懂?”

“多少钱手续费?我交,我交!”晓婷急切地问。

“一百万!”

“一百万!开玩笑吧?一百元我也得东借西凑呢!”

李进欢把声音放得更低:“你身上有值一百万的东西!这张推荐表格至少也值一百万。你给我,我才会给你,懂不懂?回去考虑考虑,如果要上大学,这是公平巷15号的钥匙,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到那里等我。咱们谈谈!”

林晓婷狠狠瞪一眼,接过钥匙,怏怏往回走。躺到马厩的大统铺上与自己作思想斗争。人生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在这个黄土旮旯埋一辈子还是步入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此十字路口也!然而,这个酒糟鼻黄头发几步外就闻到腐膻味的大肚矮胖汉子,他的意思非常明确:想要上大学,就得脱裤子给他!那也够恶心的,想想都会呕吐!

她想起妈妈的话。原来上大学靠的是自己的头脑资源。在推荐制度下若要上大学恐怕得靠身体其它部分的资源了。可对于女孩子们来说,把那资源交出去是无比悲惨的事情啊!与工宣队谈话时妈妈这样说。

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林晓婷还是选择了上大学。悲惨就悲惨吧,以一种悲惨去逃避另一种悲惨。长惨不如短惨!

第二天,她在指定的时间到了那条巷子那个门号,开进去。里面一床一桌一椅,桌上烟灰地下烟头,满屋的老烟味。后门连着一个封闭的小天井。林晓婷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簌簌发抖。正惶惑,李进欢已经闪进来,闩上门。从袋里掏出那份表格放桌上,说好好好,你来了,这才是聪明的孩子!张开大嘴巴向晓婷的脸啃过来,暴牙上还粘着一块菜叶子。晓婷被那喷出的荤味酒气熏得连连后退。至墙角,退无可退。社长嘿嘿笑着,蹲下去,伸长鼻子像一只公羚羊到处嗅。嗅了一阵,才一头拱进脚门,将晓婷叉起。晓婷被叉得头朝下脚朝上,差点呕出来。社长将她叉到床上,开始横七竖八地作业。

然而他们之间存在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晓婷昨晚思想斗争时竟忘了考虑那个障碍。这时才想起来,妈妈曾给她吃了“增厚闭合丸”,教她炼“石女功”。所以李进欢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呼呼还是没有实质性进展。停下来仔细研究也不得要领。再度努力,还是不行。只好自暴自弃,弄得晓婷身上粘糊糊。接着李进欢便死一般睡过去。

晓婷悄悄起来,穿好衣服,想取了那份表格走路。不料社长忽地蹦起,从她手里抢过那份表格藏进抽屉,锁好,“这个不能给你!你不让我进,我不让你出!”他说。

晓婷呜呜哭了一阵,只好开门走出。

最后,这个上大学的机会是给了葛成花。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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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六回

第96回  蒙曼入狱偶得情报  瑞金逃北遇上灭门

1

蒙曼也入狱了,关在第九大队。她主要是劳科长失踪溺水死亡那件事。公安局发现科长身上有殴打伤,便怀疑此事跟那段时间盛行的隔空拳有关,重点放在对造反派的侦查上。派出公安员,配合各单位工宣队,办了十多个有针对性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终于有人说,是挨隔空拳了,拳是蒙曼布置的。于是将蒙曼捉了去严刑拷打,上应力捆。幸好蒙曼炼过柔术,抗得住。始终不肯承认参与这件事。最后法院判了她也是无期徒刑。由于劳科长呼吸道有水藻微泥物质,说明不是打死直接丢水里,而是活着溺水,不排除劳科长自己失足的可能性。

蒙曼监房来了个新犯人,是个四十多岁大嫂。并没有一般人入狱的那种痛楚和惶惑,倒显得轻松和兴奋。坐定,不用别人问,就咭咭呱呱说话,眼睛发亮。“你们什么事情进来的?我是杀人!那王八蛋死劲要跟我睡觉,不许我跟别人睡觉。打我。硬压上来,我床边柜摸到一把水果刀,就把他捅了!”

“强奸咯?是该杀!”

“法院不算他强奸!因为他是我丈夫!”

都惊奇了:“丈夫?丈夫你为什么不让他睡?”

“你们不知道,跟他睡觉有多可怕!半夜里总要尖叫。什么尖叫法?你们听——”大嫂模仿了叫声,“像什么东西叫?你们说!”

“像猫!”三个人都说。

“是呀!就是猫叫声!最凶狠的一只野猫!不只睡到半夜叫,干那个事干到放水时,也叫!就如春天屋顶上公猫母猫高潮时那种叫法,喵呜——!喵呜——!”大嫂接连模仿了好几声。

三个人都笑了。

“谁受得了?哪个女人受得了?起初是不让他进房,叫他睡客堂间。关起门来还是听得到,也只好忍着。问题是,他还想干那个事。瞅机会就将我往床上压,硬来。来到撒火时又喵哇叫!你们不知道那有多恐怖!还张开血盆大口啃脸,野猫一样乱抓!”

蒙曼知道遇到谁了,就问:“大嫂,你丈夫这个毛病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后来得的?”

“后来得的!是武斗时造反派发明了什么化学武器,被打着的人会发神经。其他人过后都好了,就我那个死鬼没好,成了治不好的毛病。恨死了!后来他们瞅住一个机会,终于报了仇,将那个发明化学武器的婆娘给杀了!那婆娘是鸿蒙大学的老师。”

“那事我听说过。”蒙曼问:“是你丈夫开的枪吗?”

“那倒不是。他们一共四个人。我那死鬼和另一个人开的是汽车。枪是鸿蒙大学一个叫做张青鱼的学生开的。世上居然有取名字青鱼的,倒不如叫泥鳅吧,哈哈哈!”

“谁受得了?哪个女人受得了?”大嫂继续讲她的故事,精神异常亢奋,“我就住娘家去。那王八蛋来叫,我也不回去。可是我也需要男人呀,我喜欢那事,没那事受不了。找了个相好,被他盯梢发觉了。居然硬把我拖回家去打。打完往我身上压,扒裤子。我就将他捅了!”

正说着,组长在走道里喊:“搬大账咯,搬大账咯!”

大账,是犯人每月一次登记购买的草纸肥皂等日用品和饼干罐头等食品。钱由家属接见时打在账上。供货商店来一份货物表,各人登记好,小组、中队、大队统计造册,供货方再按册发货。每次来一辆箱式中型卡车,停在相关大队门口,打开车后门,由一个小组的囚犯卸货并搬进监楼。这一次是轮到蒙曼所在的小组。

蒙曼搬着“大账”,一边在想着“张青鱼”。我踏破铁鞋都打探不到的情报,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是他开的枪呀!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墨润秋。必须跟张庆余算账!

但是,怎样告诉墨润秋呢?

蒙曼入狱以后,只有陕西老家的姨妈千里迢迢来探监一次。老师同学没有人来。墨润秋和几个同学曾经来看她,被挡在狱门外。监狱对反革命犯的管理非常严格,非直系亲属不能接见。她处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状态中。

“除非我设法从监狱逃出去!”

越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字眼让她兴奋不已。是呀,要是能逃出去就好了。无期徒刑这个官司吃到出去,我人都成老太婆了!

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可以与墨润秋一起向张庆余讨还血债!

当然,越狱是非常困难的事。据说这座监狱百余年还没有犯人成功逃出去过。

但是,我能不能创造一个奇迹,将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到了卡车旁边。供货方随车的工作人员和大队事务犯在堆满货物的车箱里对着账本向下边发货。蒙曼呆看了一下,突然冒上来一个灵感:能不能利用这辆车呢?

2

不知怎么的,吴瑞金忽然也得了猫叫综合症,半夜里喵呜喵呜叫起来。这对于监狱可是个忌讳的事。长阳监狱历史上发生过两次“监惊”。半夜里一个囚犯噩梦惊叫。其它囚犯碰巧也做着噩梦,也跟着叫起来。整个楼面叫成一片,持续不断,非常恐怖。监狱为了镇邪,往往会把首先惊叫的犯人拉出去毙了。有时毙掉的还不只一个,因为究竟谁第一个叫,是不一定弄得准确的。

吴瑞金叫,幸好没有囚犯跟着叫,不算“监惊”。不然也可能会拉出去毙了。但狱方对此事非常重视,叫医生会诊。医生还没听说过猫叫综合症,无从下手。开了镇静安眠的药,不管用,过了几天还是叫。狱方赶紧给他办了保外就医的手续,将这个潜在的麻烦制造者推出门去。

吴瑞金的爸爸签字,将他接回家。却发现儿子不但猫叫,而且食少乏力,面色萎黄。便将他送往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无巧不成书,与吴瑞金有杀母之仇的蔡大海这天来第一人民医院探视住院治疗肝炎的舅舅。同房五个病人,也有来探视的亲属,大家就聊起来。说半夜里听到隔壁有猫叫声。恰巧护士进来给药,有人就问隔壁怎么养猫呢?护士说,不是养猫,是一个人患猫病,半夜叫。那人是监狱保外就医出来的。

监狱?保外就医?蔡大海的耳朵竖起来。

大海出到走廊遛达,看门签上的病人姓名。吴瑞金三个字如尖刀般突现在眼前,血淋淋。大海的血往上涌。他沉住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假装探病家属。挨个看了床尾的名片,在第四床终于看到了吴瑞金三个字。抬眼瞥了一下吴畜生的面孔。不敢正面盯看,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的眼里燃着烈焰。转开目光,走出病房。

回到家,蔡大海从地底下挖出手枪和子弹。装填好,对着草木灰扣动板机。却没有响。重新整,再射。还是没有响。埋藏日久,失效了。只好丢开。

他独自来到坝坪沙公园母亲墓前,洒泪祷告,发誓一定要报仇。这座全国闻名的“红卫兵墓园”高碑林立,青苔斑驳,野草萋萋,模样潦倒而滑稽。蔡大海在荒凉的墓间小道发疯般走过来走过去,终于,一个行动方案在他脑子里成形。

离开时,一只鸟在树林墓碑间飞来飞去地叫,听去仿佛在说:“儿呀,别别!儿呀,别别!”

此时蔡大海在师范学院运输队当学徒,开汽车的。弟弟小海有时也跟他到运输队去混。混着混着,小海居然也学会开车了。大海回家就跟弟弟说:“那个杀死我们母亲的混蛋从监狱出来了,现在保外就医住在第一医院治什么病。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明儿我去运输队开一辆车来,你跟我一起去。到医院门口以后,你开车。我上楼去把那家伙捉下来。就在舅舅病房的隔壁。我看见过他了,现在病得黄黄的软软的,我一个人对付他没问题。你不要参予动手,只管开车。我将他捉下来,用绳子捆住双脚,绑车后,马路上拖他。拖到解放广场,当众控诉杀母之仇,再捅死他!”

小海胸中也燃烧着复仇火焰。

第二天,蔡大海真的开来一辆中型卡车。算定午饭以后医院人少,门卫医护人员昏昏欲睡的时间,兄弟俩将车开到院门附近。小海坐驾驶室等着,大海直奔吴瑞金所在的病房。

推门进去,却只有三个病人,吴瑞金的床空着!

“他呢?”大海指着空床,问道。

“出院了。办完手续,刚走。”

大海脸色铁青,下楼把弟推到副驾座,开起车就往吴瑞金家跑。可是到吴家一看,不但不见瑞金,连瑞金的家人也全不见,铁将军把门!只有一只黄毛大狗在汪汪吠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海兄弟傻了。

3

他们不知道,正是他们的父亲蔡岭破坏了这场血腥复仇计划。兄弟俩商量的时候被蔡岭听到了。蔡岭一夜无眠。他也想复仇。但复仇的代价也将是沉重的。瑞金因杀林淑芳而偿命,大海也很可能因杀吴瑞金而死刑。小海呢,也可能做为共犯而牵连进去。那样,我蔡岭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妻子,而且是一个或两个儿子了。这不行,悲剧不能无限制地扩大。

可是,扩大看样子是难以避免的了,直接跟儿子谈是没用的了。第二天,蔡岭起了个大早,上街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自己吃了一份,对刚起床的儿子说厂里要上早班,先出门而去。

他没有去厂里,而是寻到吴瑞金的家,向仇人的父母告知紧急情报。“我已经失去妻子,不想再失去儿子。赶紧去叫你们那个浑蛋儿子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到我儿子找不着的地方。要是不,总有一天会被两兄弟剜成一片片放到油锅里去炸!”

吴家父母屁滚尿流,连忙赶到医院,直接将儿子带上火车。他们老家在北京大兴县。瑞金的舅舅王恩元正当着公社党委书记。眼下,到那里去最为安全。

4

吴瑞金的舅舅王恩元就是四年前在马村摆下杀人流水线的那个大队长,去年升任大莘庄公社党委书记。家门兴旺,在莘庄镇起了二层小楼,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儿子王果长得身高马大,当了公社民兵营长。儿媳方玲在信用社干,肥肥嫩嫩的,是个做母亲的料,生下两个孩子都长得好。大孙子叫王一环,上幼儿园大班。小孙子二环刚一岁。女儿王红兵被贫下中农推荐入北京大学,前途无量。

只是,那个小孙子王二环有点辈份不清。有人说那不是王果的儿子,而是王果的兄弟。风言风语传到王恩元耳朵里,让他愤怒不已。阶级敌人真是会嚼舌根,他们怎么知道的?无根无据,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么?那次“最后解决”,受到县里来人干扰,没有解决彻底。真该让流水线再运作一次!

他一条腿翘起架在拉出的抽屉上,狠狠地吸着烟,心里杂七杂八想着阶级斗争的事。大兴县两个月发生四起灭门惨案,真是出鬼了!有一家是请朋友来喝酒,酒后这位朋友杀了主人全家。另三起是自己家的人杀了自己全家。简直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第三桩灭门案,就发生在王恩元所从来的马村,李汉朝家。汉朝去年从贫协主席的位置上升任大队长,日子也过得颇滋润,不料被儿子李磊杀了。那小子不但杀了父亲,还杀了母亲、妻子和妹妹。剩下六岁和一岁两个孩子。李磊抽了两支烟,想到孩子没人照料也尴尬,便干脆把他们也捅了。捅了以后,居然用扫帚蘸鲜血在房里地上写字。一个房间写一个字,共四个字:为!了!人!民!一个字后边跟一个感叹号,有这么写的吗?

你杀了就杀了,干嘛还写字呢?王书记想道。写点别的字还好,居然写为!了!人!民!

这连续发生的灭门案使大兴县谣言四起。有人说,此地从前是乱坟岗,起宅风水不好。有人说,四年前那次“最后解决”,杀人流水线太恐怖,有22户人家被杀绝,灭门。现在,这些鬼魂来灭别人家的门来了。有一个人说,他看到当年逃跑的小后生卫铁柱,带着被活埋了的奶奶、妹妹,被勒死的爸爸,和被铡了的妈妈,从芦苇塘爬出来,在村里四处游荡。说得人汗毛直竖。有的人家想方设法往外地搬。甚至有人说,估计还要发生,若干年内大兴县灭门案的总数将会也到达二十二这个数。更有人趁机宣扬因果报应。封建迷信和资产阶级思想妖风四起。县里对这个事非常重视,召集各公社主要负责人开会,要求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搞清妖言出自出何人之口。倘若其人出身黑七类,要坚决打击,杀!倘若出身贫下中农,那属于认识落后,要进行教育。倘若出身不好不坏,则要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判斗争。要求在群众中宣传唯物论,破除封建迷信。

县里开会回来,王恩元布置治安主任张得胜开展调查,分管宣传工作的副书记卫丁负责给群众洗脑袋。

布置是布置了,王恩元心里还是不踏实,怪怪的。夜里睡不好,噩梦做了一个又一个。梦醒过来,再入睡时前梦的情节又继续下去,电视连续剧一般。已经做了七集。这弄得他白天无精打采的。

突然电话响起。老婆打来的,说来了客人,要他猜猜是谁。王恩元心里正不安定,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情节又吓一跳。玩什么迷藏啊,老太婆还耍情调?反感,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挂了。刚挂又响起来。响了一阵恩元才抓起听筒。对方呼的是他的小名:“狗儿啊,在做啥呢?”恩元愣了一下,知道是姐姐,从黄鹤市走亲戚来了。

恩元抬头看了一眼壁上挂钟,跟外间秘书打声招呼,就往家走。姐姐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一个小组。外甥和姐夫立起来致敬,姐姐坐着。恩元和姐夫握了手,又拍瑞金肩膀,称赞长得好,“块头比我大了!”于是大家坐下。女儿王红兵上来冲茶。书记夫人和儿媳方玲在厨房忙着。

姐姐说:“狗儿啊,我这回是带着你外甥避险来了。文化大革命武斗不是?小子在武斗中杀死了人,那人现在要报仇!”

“杀死了的人怎么还会来报仇呢?”恩元听不懂,又想起大兴县四起的谣言,吓一跳。

“杀死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儿子要报仇。”瑞金年轻人心口利索,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明白。

“女人?女人也参加武斗,该杀!谁叫她不在家好好待着!”

“是呀,所以这事不能怪我们瑞金!”姐姐说,“文化大革命乱哄哄,武斗谁杀了谁怎么搞得清楚?偏那家不知从哪儿就认定是我们瑞金开的枪,要报仇。金儿正在医院住着呢,那家两个儿子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赶往医院要将你外甥开膛破肚。幸好儿子的父亲,急急赶来报信,叫我们将儿子藏起来。我和你姐夫一听吓坏了,急急赶往医院,直接就把金儿带上火车!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是?”

“那家是什么成份呢?”王恩元问,脑子里阶级斗争那根弦又绷起来。

“对呀,我们倒没调查一下那家是什么家庭成份?是阶级报复说不定。”姐姐说。

吴瑞金脑子里响的是另一根弦,他说:“其实用不着吓成那样的。谁怕谁呀?等我病好了,还不知结局谁杀死谁呢!但爹妈不由分说,办了出院手续,拉起就走。”

做父亲的说话了:“小子还嘴硬!我早就叫你冲锋在后撤退在前。不听话,惹下祸端,带累得爹妈担惊受怕,还要给你舅舅增添麻烦。如今还不后悔么?”

“不后悔,我做事从来不后悔!”瑞金说。

“好,男子汉!有其舅必有其甥,我做事也从来不后悔!”舅舅称赞说。

话音未落,门突然洞开,出现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边是王恩元的儿子,民兵营长王果那张发青的扭曲的脸。

哒哒哒,哒哒哒……

大兴县两个月内的第五桩灭门惨案发生了!连同客人吴瑞金一家三口均倒在血泊之中!

王果端着枪,踏着客厅的血迹,寻到厨房,对着母亲和妹妹,再一次哒哒哒!

媳妇方玲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连滚带爬地逃入卧室。未及关门,已被王果追进去。

方玲对着枪口和丈夫血红的眼睛,倒镇静了,说:“不要杀孩子。求你,让他们活着!”

“活着谁养?!”王果吼道。

方玲扑过来夺枪。王果扣动扳机,哒哒,方玲倒下。王果犹豫了一下,枪口又转向吓坏了的两个儿子,哒哒哒。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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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五回

第95回  太监广传文化基因  铁崖独现铮铮铁骨

1

郭方雨和杨任重也来到反革命中队服刑改造,但分配在第二小组。顾士钢看见他们了,却不能说话。因为反革命中队有规定:严禁隔组接触!

令顾士钢欣喜的是:叶公权也来了!分在第三组,也不能说话。原担心他若打死纪延冈罪名坐实,会判死刑的。现在来了,说明可以活下去。

起初,这几个造反头子是遵守隔组不说话的规定的。但时间长了,就忍不住。监狱设施有所改善,在“后阳台”筑一条水槽装龙头给犯人洗漱,设几个茅坑给犯人排泄,这就提供了犯人私下接触的机会。晚饭后“出来活动”时,在楼面上也可以走过来走过去。总之,开始“接触”了。很快有人写“情况汇报”上去。队长叫去训话。训话无效,处罚。罚多做帽子,抄“59条”,扣分,甚至关小监。还是无效,造反派不管它,继续互相打招呼、说话。最后,罚的一方和被罚的一方都“虱多不痒”,算了。

几个人对监狱这个腔调,三犯专横、小黑社会打老年犯、窗外设立工厂等等,十分反感。商量了一下,造反派脾气又上来,决定给监狱长信箱写联名信,反映三犯小黑社会为非作歹的情况,同时对这个轰隆隆噪声强烈且不透光,窗外工厂经常加班到深夜使人无法安睡的关押环境提出抗议,“请遵守《监狱法》”云云。

信箱是从前不知哪一任狱长的首创,也的确起到过囚情上达,基层队长和三犯有所顾忌的作用。又正因为有所顾忌,狱长信箱历来成为严防死守的球门。信箱全天候有“三犯”盯着,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告给队长。事先在鸡鸣狗盗中搜罗看有没有开锁高手。如有,这时就派上用场。若不能开出,则把箱摘下来,抖抖看能否倒出,能否用铁丝勾出。此外,看能否与狱长办公室负责开信箱的工作人员拉上关系,从他手里把信截留下来。“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这条中国社会潜规则在监狱里也是适用的。

当队长的,首先是不要出现囚犯逃跑或非正常死亡的情况。只要这两条不出事,铁饭碗就捧稳。其次是要应付好每月一次的“检查验收”。先叫“三犯”造假账,什么中队日志,等等。夜里加班到子时,也写成下午4点收工。何时开了什么会(甚至读书会),某囚怎么发言,某囚怎么谈认识,都有“记录”在案,头头是道。其实子虚乌有,都是三犯的伪造。这些账本检查组都要看的。“规范化管理”对监房内放什么物品都有要求。“内务箱”中放内衣一套、外衣二件,笔记本一个,信封二个。甚至邮票这么小的东西都有数量限制:两枚。衣服怎样折叠怎样摆放都有指导。鞋尖规定朝里,过几天又说朝外。这些都是三犯拟定以后呈送监狱批准的。三犯们大墙内关得久了,心理状态也与被净身的太监一样奇奇怪怪。队长虽然每晚到墙外过正常生活,却由于白天与三犯们待在一起,也不免感染上太监气,成天折腾什么不准戴帽子鞋尖朝里朝外等琐碎事。

实际上这些物件摆放都无法做到。于是一有“检查验收”的风声,队长和三犯就血压升高手冰凉。先将囚犯平常坛坛罐罐的东西,多余的衣服鞋袜,以及食品,收起来藏到劳动物料仓库去,和检查组打“地道战”。事先收拾好几个符合规范的“内务箱”。检查组会随机点一名囚犯,例如张三,叫去问话。然后叫张三去把“内务箱”拿来看看。张三出来,组长立即把准备好的“内务箱”递给他。

应付完检查验收,就是守住监狱长信箱这个事了。犯人意见太多也不行,说明你队长没能耐。

且说三个造反派头领还想发动群众,多叫几个人联名。于是其事不密,为鱼贩子黄贵存察觉,报告给李井和马队长。恰好监狱长办公室负责到各监楼开信箱的跟班李进,是马信从前的工友。两人原在罐头厂同一车间,后来李进招进长阳监狱当警察,马信被推荐上交通大学,毕业后分配也来此,两人再次成了同事。于是马信通过这个关系,将顾士钢等人的投诉拦截下来。就如一个会“啮镞法”的人,张口把射来的一支箭衔住,呸一声吐地上。

2

颜峤子升去做副大队长,提拔小队长刘南做中队长。马信将拦截到的要求采光通风的联名信交给颜峤子。颜副大立即做出雷霆万钧的反应,撤职刘南。觉得刘南对反革命中队搞不定,居然出现联名信事件!从其它中队调来一个姓王名蜀的小队长来当反革命中队中队长。又来到中队, 连声叫传顾士刚。

顾士刚按照《反革命中队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的“规范”,拿了一把幼儿园小朋友坐的塑料小矮凳(每人都发了一把这种小矮凳),来到中队长办公室门外。门口向外画了一块斑马线,叫警戒线。顾士刚在警戒线外立住,喊道:“报告队长!罪犯11762顾士刚前来接受队长教育!”

“进来。”里边声音说道。

顾士刚进去。挨办公桌脚下安置小朋友凳,坐下。头仰起,听候“教育”。

“好啊,跟我们搞合法斗争!”颜峤子一边写着什么东西,一边说。

顾士刚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傻等着。

颜峤子见没有声音,从案卷上抬头侧视顾士刚:“呃嗯?”

顾士刚还是没有说话,只等颜峤子进一步“教育”。颜峤子见对方是个不灵敏的应答机,只好明言明问,而且声色严厉起来:“给监狱长信箱投信了?还纠集签名?还引用《监狱法》,还《中国改造罪犯白皮书》?这不是企图与我们进行合法斗争么?”

顾士刚终于说话:“孙大队长,我们这是提意见,不是斗争。即便提意见也是在法的范围内提的。监狱法规定监舍必须采光通风不是?现在监楼两边的空障全都盖了工厂,监押环境过于恶劣,这是不符合监狱法精神的!”

“呃啊,你还挺懂法的嘛!比我们政法学院毕业的还懂嘛!既然那么懂法,”颜峤子侧转头睥睨他的囚犯,声音带着愤怒和鄙夷,问道:“既然那么懂法,怎么会搞到监狱里边来的啦?”

顾士刚苦笑,仰头答道:“我说不上懂法。似懂非懂。”

“不懂不要装懂!”颜峤子教训道,“不错,监狱法是说监舍必须采光、通风。但从2楼到5楼,不是挺敞亮的吗?不是挺通风的吗?窗子那么大!我们盖工厂,是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抓革命促生产,有什么不对嘛?并没有盖五层楼的工厂,只是盖了一层,整体上说还是考虑到监舍的采光、通风的嘛!想想,如果工厂盖到五层会怎么样,那才是有违监狱法的。你这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啊!”

“问题是,颜大队长,我们刚好是住在其一点上,特别难受!我们也及其余的,能否还安排我们住到其余的楼层去呢?”顾士刚说,心里开始有一种得劲的感觉,干脆说下去,“而且,大队长,白皮书说人均关押面积5.5平方米。我们3.3平方米关三个人!能否给我们改善一点面积呢?”

“白皮书说的是平均面积!”颜峤子断然说,“我们这儿没有5.5,其它监狱也许不止5.5呢。况且,关押面积怎么算的,也没有界定。要是从围墙电网算起呢,要是楼面也算在内呢,5.5平方米应该是有的了。”

顾士刚差点笑出来。

颜峤子大队长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呀,我在这儿跟你一个罪犯这样说话,其实是憨了!完全没必要讲这么多。现在我问你:这封信是哪个起的意?联名是谁发起的?”

“是我。”顾士刚答道。

“那么我要把你关严管队!不服从管教,抗拒改造,制造群体性事件!”

“颜大队长,对于我来说,严管队听起来就如核讹诈那样。但,如果因为合法地提意见而将我关严管队,我是要继续向监狱长申诉的。”

大约顾士刚的反讹诈起了作用,后来并没有被严管。

 3

然而不知为啥,马信突然被调去别的中队了。也许啮簇法不够地道,大队感到马信对反革命小组搞不定。于是新调来一个叫王符坚的年轻狱警当主管队长。此人二十多岁,父母是老资格政法干部,看到儿子书读不上去,又在外边勾搭狐朋狗友调戏妇女,便把儿子安排当了警察。警察中有专门抓人的,有专门关人的。抓人辛苦而危险,关人清闲而稳定。老两口不傻,就把儿子安排当狱警了。刚上班,碰到反革命中队第一组这个“萝卜坑”空出来,就让他补上去。

小组囚犯看到主管队长换了,以为会改变李井一伙为所欲为的局面。却高兴得太早,王符坚对李井更加倚重。年纪大的狱警多少还有点悲悯情怀。这王符坚却是出生于只讲阶级性不讲人性的时代,又不曾尝过生活的艰辛,公子哥儿戾气十足。他看犯人时,就如一个阔少步入菜市场看笼子里的鸡鹅,目光漠然而厌恶。上任第一天就对犯人翻箱倒柜,将《群岛》这类涉嫌思想污染的书籍没收。将犯人用以切削水果的竹片塑料片也当成凶器处罚。

幸好没到一个月,王符坚就升官了,调去三中队做中队长了。马信花了十五年都还没爬上去的台阶,王符坚轻轻一步就踩上去。

不久颜峤子又升到监狱去做“罪犯思想改造调研室”主任。新调来一个叫做许非的当中队长,同时兼管第一小组。那是个英武精干的三十多岁人,警察中的佼佼者。做狱警这个工作,能力应该是绰绰有余的。然而与犯人想象的不一样,他们原以为换个能干的队长李井辈就会靠边些。结果大出所料:不但不靠边,反而进一步重用。许非把李井提拔上去当中队事务犯,又把李井空出来这把椅子给戴鳍坐,让他当一组组长!

这才彻底明白:李井戴鳍这种料,生来就是专为监狱所用的,而监狱管理犯人的思路也是早有定势的,并不因队长水平而异。

范进不经意间得罪了石三贵。石三贵和戴鳍将范进往死里整,浇了他一身污水并且打了他。谁强谁弱谁正谁邪原不难判断。可许非处理的结果,关进严管队的不是蛮横无赖的壮年石三贵,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范进!

4

顾士钢始终不认罪,每月一份申诉书写了交给中队长。中队长按规矩登记入档,将申诉书上交监狱,监狱再交给法院。法院过一段时间就会给一份驳回:“你的申诉材料收悉。经本院复查,根据你所犯罪的主要事实,处理得当。对你的申诉,予以驳回。”

这天,许非将士钢叫来,把法院的驳回交给他,说:“你这每月一份的申诉有什么意思呢?法院不会是白吃干饭的,没有一点事实根据就瞎判你。再申诉也是白搭。倒不如把气力用在改造上吧,早点出去。首先,写一份认罪书,然后我这里给你安排一个三犯当当,积分很快上去,减起刑来也快的。估计十几年就能出去。”

“从狗洞里爬出去么?”

许非一愣怔,瞪眼说:“你怎这样说话呢,什么意思?”

郭方雨和杨任重的罪名是“迫害革命老干部”,“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更加不认罪服法了。

颜峤子升为“罪犯思想改造调研室”主任以后,对反革命中队还是没少关注。他毕业于黄鹤政法学院,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反革命犯有特别的兴趣。时常把许非叫去问情况。得知四个造反头子不肯认罪服法,指示必须加强改造力度。

许非说:“我给顾士钢谈了,叫他别申诉,把气力用在改造上,挣分减刑。他竟说‘从狗洞里爬出去么?’居然说这个话!”

颜峤子冷笑,说:“把我们的减刑说成狗洞,那也对!大多数罪犯都巴不得有这个狗洞钻。而且我们的狗洞与旧时代革命志士所说的狗洞有所不同。旧时代你只要签一份悔过书,就可以爽爽快快出去。现在我们是,除了认罪书之外,还要夹紧尾巴慢慢地积分,减刑。把他们的骨头全都揉捏得跟稻草一般,才让走。”

“问题是,造反头子不肯让我们揉捏骨头!”许非说。

“不肯也要揉捏他们!”颜峤子坚决地说,“先用鞭子抽!抽得他们难受,再揉捏!”

“鞭子抽?”许非领悟不过来:鞭子?我们现在用的是电警棍呀!

“当然,不是真正的鞭子。”颜峤子解释说,“我说的是三犯。三犯就是我们手里的鞭子。叫三犯去抽他们!”

“分个击破!”峤子具体地指示,“不要同时抽四个人。先挑一个软的抽。”

5

当许非研究四个造反头子的硬度,准备先挑一个下手时,中队发生了朱铁崖事件,只好将计划放一放。

朱铁崖三十岁人,思想罪,写六四祭文进来的。家住本市,平时也多次从这座举世闻名的监狱门前走过,却不知里边的人是怎样吃官司的。进来了,发觉居然是这个腔调,存在着一个“三犯”阶层,犯人管犯人!在他的意中,既然你是政府抓进来的,就应该至少与政府采取不合作态度;怎么做政府的狗腿子,欺压难友呢?

这显然与凡俗的人生观相去甚远。中国历代当太监的为数众多。太监们虽然没留下肉身基因,其文化基因却是留下并传播了的。被割掉JB以后,或过继或收养,大都繁衍出自己的族裔,将在宫庭里熬炼出的人生格调和太监哲学耳提面命传授给名义上的子孙,甚至撰成“某氏家训”,“治家格言”之类。经过年深日久的融合,太监文化基因终于扩散到整个社会。许多人尽管祖上没有当过太监的,却也通过世俗浸润具有了太监人格。太监人格有双面表现。一面是乖觉、驯顺、懂得配合,没有思想没有立场没有自己的语言,人云亦云不知所云;另一面却是虚张声势,小题大做,拿根鸡毛当令箭,暴戾凶恶。监狱里的“三犯”,大抵就是这种人格。

李井被调去当第二组的组长。那组里新掺进来不少刑事犯,贼骨头。每天傍晚,李井把他的组员集合排队,进行训话,谓之“讲评”。都是些杂乱无章的废话,绕过来缠过去的,搅拌着“大家每一个人”“就是说”“然后”等语渣。涶沫四溅,手舞足蹈,高声尖气。朱铁崖的座位恰好与二组相邻,李井的“讲评”直往他的耳朵里灌。把他听得满脸愤怒,胸脯起伏。仿佛李井的喉咙是一只打气筒。他拳头攥紧,几乎要跑过去摑李井一巴掌,骂道“没有灵魂的畜生!你这滚瓜烂熟的改造语言把我听得烦死了知道吗?”

那天傍晚李井的讲评把朱铁崖听得正烦。就遇到大队一伙“三犯”来抽查“59条”。就是司法部颁布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要求每个囚犯会背诵。背诵这营生对于学生子来说是家常便饭,对于监狱里的囚犯来说则有点难度。因此监狱是将背诵“59条”当打铁业来做的,每天叮叮铛铛地敲。

这天大队中心组四个“三犯”到反革命中队抽查“59条”来了。大队级的三犯是高等太监,囚犯们更加不敢怠慢。李井赶紧结束讲评,让大家坐好准备接受抽查。其它组的囚犯也都自觉准备。

只有朱铁崖不吃那一套,倒把原来的坐着变成站起来,转过身去,脸朝窗外看风景。别人怕高等太监,他是不怕的。

几个“大三犯”一路抽查过来,就点到朱铁崖,对他脊背喊道“喂,你的,背诵第47条!”

朱铁崖听了,斜瞥一眼又朝外看风景,好像与已无关。

高等太监懵了,弄不清怎么回事。有一个就上去扳朱铁崖的肩,说“喂,叫你背诵‘59条’,听到没有?”

朱铁崖带着被李井讲评挑起的焦躁,现在又被人动手动脚,猛地一转身,怒斥道“干什么?”

“叫你背诵‘59条’呀!”

“你们有什么资格叫我背诵‘59条’?你们不也是犯人吗?”

第一组的组长唐良发现竟有如此不给他面子的事,急忙过来训斥:“反了反了!你给我进监房去!”

朱铁崖是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入的狱,之前在安全局看守所关押,判罪后转入监狱被安排在了反革命中队一组。眼见“三犯”们在狱警的纵容和指点下,对所谓的反革命犯犯人为所欲为、动辄得咎、肆意迫害的行径非常愤怒,早就有心凭一己之力与他们抗争,以获取最基本的犯人人权和尊严。他曾私下里与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小监犯透露他的计划:以写控诉信方式设法在家属接见时带出去投联合国人权司,揭露监狱警察利用三犯对政治犯的非人折磨等侵犯人权的大量恶劣事例。必要时还进行绝食斗争。

历来组长有一个管理手段:遇有不卖账的犯人,把他关进监房再说。岂料朱铁崖鄙视这个不成文的执法权,认为组长也是犯人,是无权把其它犯人关小监的。他两眼圆睁,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唐良:“你叫我进去,我就进去了?”

唐良就动手,要把朱铁崖推进监房。但好像推的是一座铁塔,纹丝不动。事务犯冯涉听到外边喧嚷,出来看。发现竟如此这般,也赶过来,训斥朱,帮唐良推搡。二推一,还是推不动。隔邻李井见状急忙跑过来支援。这本来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但李井的“改造境界”已经到了视监狱为家的地步,好像长阳监狱有他股份似的。三打一,还是情势紧张。李井扬起胳臂,对他当着组长的第二组人群高声呼叫道:“你们都过来!”

那些原本在社会上就喜欢打打杀杀的贼骨头,此时见李井召唤,有立功的机会,便野狗群般赶过来,人多势众,终于将朱铁崖关进监房。

高等“三犯”回去向大队长报告:一个叫朱铁崖的犯人居然说我们“三犯”没资格抽查他59条!

大队长跳了起来,吼道:“居然有这样的犯人?反了反了!关严管队!关严管队!关死他!揍死他!”

严管队由二十个身高马大青面獠牙的刑事犯人组成。接到大队长令,立即排成二路纵队,齐步走开到朱铁崖监房门口,立正左右转摆成螃蟹阵。朱铁崖从容走出,在螃蟹阵的钳制下向严管地狱走去。

严管队有一份“菜单”:应力捆,我们在顾志刚事迹中讲过了;八个人踩住严管对象的手脚,四个人打,这叫踩飞毯;背铐,将饭菜倒地上,要吃就爬下去舔,这叫狗吃食;把人的头按到马桶里去,这叫满汉全席;老虎凳……。

不知道招待朱铁崖的是哪一道菜。以铁崖的个性一定是拚死反抗的。而拚死反抗的结果是凶多吉少的。如果被打死,监狱医院出具一份心脏病突发死亡的证明书是顺理成章的事。若打不死,大队长盛怒之下有可能设法给他加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去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大队长在中队长许非陪同下搜查了朱铁崖的监房,发现居然有一封准备让探监家属带出去投寄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控诉中国监狱狱警迫害政治犯人权的信件。“这就够加刑的条件了!寻衅滋事罪!”大队长说。然而许非从“内务箱”里掏出几张亲友聚会的宴席照片,递给大队长。大队长接过来一看,其中竟有几张朱铁崖坐在现任某副市长身边谈笑风生的合影以及他早有准备事先写好的绝命书和好几封控告信。

大队长和严管队长见到这种置生死于度外、有理有节对抗暴行的犯人,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遂不敢继续用刑,赶紧将这些照片以及搜出的朱铁崖写给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控诉中国提篮桥监狱狱警迫害犯人人权的信件上交监狱长。

监狱方不得不出面与这位桀骜不驯、宁死不惧的严管犯——朱铁崖见了面。朱铁崖要求监狱切实履行监狱法有关条款,保障犯人的基本人权不受侵犯并要求约束警察公权力、严厉管束四犯们的非法行为,严禁以犯人管理犯人代行警察权、立即结束被关押在严管队的非法行为等。监狱方也满足了他的小部分要求。

考虑到朱铁崖的伤情,狱方答应在监狱医院给他治疗,并保证一俟脸部肿胀消退,即重回反革命中队原小组直到刑期终结出狱。

朱铁崖事件后,至少到铁崖刑满释放这段日子里,三犯们的嚣张气焰有了一定的收敛,反革命犯的日子也稍许好过了一些。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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