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四回

第84回  尘埃落定流弹尚飞 遭遇不同命道远深

1

晚饭后,墨润秋和竹溪英石相伴出去散步。夜色渐浓,灯火阑珊。操场上走着,忽然尖利的咻咻两声,子弹近耳飞过。两人赶紧跑。快到地物系宿舍时,一颗手榴弹从相邻的航测系宿舍楼窗口扔出,轰隆一声,火光溅射。又吓一跳。两人上楼,进入竹溪英石的单人寝室。润秋说:“以后还是在屋里呆着好。听说黄鹤市被流弹击中的已达两百人。少往外跑!”

两人隔着长方书桌落座。书桌顶着窗台,两边是方凳和双层架子床。

“文化大革命尘埃落定,怎么还不把火器收缴呢?”英石说。

“有的事情大约是还没顾得上,收缴火器是一个大工程。此外,尘埃落定这个话可能说早了点。最近还抢解放军的弹药库不是?”

“解放军弹药库那么好抢呀?站岗的放哨的,戒备森严!”

“照理不好抢。但抢了!足见事情没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据说解放军哨兵还给闯入者指路!”

“真是匪夷所思!”英石摇头,笑说。

2

两人聊着,喝着白开水。润秋想起中断了的话题,说道:“我们操场上谈到哪儿啦?对,是说三年大饥荒的事!那时你在哪儿?”

“我在家乡,县城上高中。每月供应18斤米。也就是说,每顿二两,一小撮。多多放水,小陶钵里蒸成稀烂的薄薄的一块。”

“18斤米在某些情况下听起来并不残酷。在有的社会,小姐们可能18斤都吃不完。”润秋说。

“是呀,她们又是肉又是水果零食的。可在没有任何油水的情况下就残酷了!我们班级自己找个边角地种菜,一种叫做厚合的蔬菜。叶帮子厚厚的,长得快,通常是喂猪的。收下来大家分了,放在小陶钵里与水米一起蒸。维生素早破坏了,又没油。现在想来很难吃,但那时狼吞虎咽!下课跑到食堂,端起那一个小陶钵时,急得手都会发抖!”

润秋笑说:“急成那个样啊?”

“是呀,没当过饿汉体会不出!——正在长身体能吃的年龄,又是在用脑的学生子!夜里饿得肠子绞醒了!”

墨润秋感慨地说:“二战结束以后世界各国都在发展国力,犹如一场赛跑。在这场赛跑中,我们国家十有八九会输。当别国都在喂给他们青少年牛奶猪排,让他们吃得身强脑壮专心学习的时候,我们的青少年学生却在饿肚子。这营养上的差别就可以先决出胜负!”

“不但饿肚子,而且中国的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上山挖土,下乡支农,坐下读报。真正上课的时间不足学期的三分之二。这样怎么能够强国呢?——还好没有饿死。我们广东地处亚热带,种什么都速长,可以边种边吃。听说北方就惨了!你们福建也自然条件好。你有没有挨饿?”

“我,幸亏叔叔在国外,寄不少东西。你也有亲属在海外呀!”

“是,我的亲属也寄些。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念完高中在乡下的时候。每星期都有轮船满载食品和用物开进汕头港。海外华侨援救国内的亲属。我父亲在给我们兄妹寄食品的同时,还寄来一辆三枪牌自行车。我高兴极了,跑到汕头去领。哪知海关突然想抢劫,宣布对所有泊来品收购。我去说理,海关说,不收购就退回去。那时至少值500元的一辆自行车,给我60元就算他的了!”

润秋笑,说:“有了权就有了一切嘛,林副主席说的!”

“那张收购单据我还保留着!”竹溪英石打开座位旁边的小皮箱,从铁盒子中取出那张收购单据给润秋看。小皮箱放在靠墙窗下另一把方凳上,紧靠英石的坐凳。

润秋看着那张纸质极差已经快烂的单据,说:“人有收藏的习惯很好。这张收购单据将来也许可以放到历史博物馆去,加上文字说明。你最好再收藏些粮票什么的。有些地方据说还有大粪票。”

“怎么大粪票,做什么的?”英石惊讶。

“肥料啊。大约粪肥集中管理,凭票各家打些去浇自留地。”

“哈哈哈!真是无奇不有!”

润秋笑,又说:“我也有收藏的习惯,传单、小报、邮票、像章、袖章已经不少!将来也许会建一个文革博物馆,这些东西有用。”

英石将那张单据又放回皮箱去。润秋说:“你这个小皮箱很正宗嘛,真皮的。看样子有年数了。”

“是,祖上留下来的。”英石说,伸手摸摸箱子,笑道.

“祖物往往带着吉祥,宝贵的。你看孙召达带着他爷爷赶驴的鞭子不是?”润秋说着笑了起来。英石也笑。

润秋说:“现在描述年青人,通常的说法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其实对于我们这几届文革在校大学生来说,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解放时四、五岁。对旧社会所知不多,但有一点印象。解放时你多少岁?据说旧社会很可怕——忆苦思甜的说。”

英石说:“我上学晚。又曾病休。考大学时由于政治鉴定问题名落孙山,农村待了两年才重新考。所以我比你们都大几岁,解放时已经9岁。在旧社会看到的景象也不少了。田园牧歌,很美好的。一年八个节日,杀鸡宰鸭,大锣鼓游行,喜气洋洋。村子有一套公共民乐器,月明风清之夜,村前溪边草地上常有村民临时凑起小班子吹拉弹唱。倘无温饱,焉能有乐?乞丐有,但没见饿死人的。人们一般都长寿,七老八十者很多,还有过百岁的。倒是后来,主要是1957、58年后,便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润秋笑说:“他们总是‘忆苦思甜’,把旧社会说得非常可怕!”

“政治工作的需要嘛!把旧的说得越糟,新的就显得越好!”英石说。

“不但显得越好,而且说,就要进入共产主义天堂了。天天放卫星。卫星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借用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事,进行吹牛皮比赛!”

“亩产一万斤叫放水稻卫星。明天又有亩产一万五千斤的,更高的卫星。一直放到13万斤!吹到大领导们担心粮食没地方放,怎么办?一是办公共食堂叫大家放开肚皮吃,二是轮船装大米开出去支援亚非拉世界革命。直到发现缸里没米了,人们饿得大脚筒去见马克思,才开始着慌!赶忙解释说,饿肚子是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造成的!——你们那里有没有自然灾害?”

“没有!那三年我所经所见皆风调雨顺!”英石说。又想起什么,笑了起来,“要说有什么自然灾害,那是气象局的预报!”

“预报算吗?”润秋笑问。

“也有可能算。将来如果有人质疑自然灾害说,那些纯种左派可能会将气象预报当成历史气象记录来捍卫伟光正!”

润秋大笑:“中国人的事情是说不定的!我估计将来真的会有关于饿死人数,以及过在天灾还是过在人祸的争论。”

忽然润秋的脸色沉下来,对着房间上下左右地看,又观察竹溪英石的脸庞,疑虑地说:“嗯,我看这房间有煞气。你最好换个寝室。或多出去走走,少在屋里呆着。”

“你刚才不是说,外边有流弹,多在屋里呆着好吗?”

“那是一般地说。具体情况又有不同。”

3

墨润秋回到自己房间,洗潄,上床,关灯。他也是单人寝室。意识开始进入睡境,心忽然撞了一下,醒出来。凭经验,这是有什么事了。他想了想,感到是刚才在竹溪英石房间观察到的煞气让他不安。遂起身打坐,在寂静和黑暗中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让意识粒子自由流动,试图悟测未知。慢慢地,混沌的宇宙尘埃凝聚成星系团,润秋顿有所见,大惊失色。敛神收功,撸撸脸,下地踱步。慢慢地就有了主意。

第二天吃完早饭,润秋挎着一个照相机,是班上的公共财物,扫四旧战利品。邀竹溪英石去游蓬仙岛,照相。

竹溪英石正坐在他的宝座上给女朋友写信。女朋友是天津南开大学学生,大串联到黄鹤时忽病伤寒。恰竹溪英石感冒被误诊为肝炎。两人都住入风景优美的大北湖医院。湖滨草坪上散步时认识了。女的说,这次到黄鹤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你。男的也为北方姑娘那健硕婀娜的风韵着迷。两人坠入爱河。

此时信写得正酣,润秋想要将他拉起谈何容易!英石说不想去。润秋说不去不行,我已经备了胶卷。

“我在给女朋友写信。”

“别写了,这个天津女人你白费劲的,不会有结果。”

“你胡说!”

墨润秋手一伸就将半杯水带翻,英石写得满满的两页信纸漂了起来。英石惊叫,润秋道歉。

英石笑了,起立收拾水场,骂道:“你这家伙,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翻山越岭走到大北湖边。叫一艘蚱蜢舟,向蓬仙岛划去。

当他们到达蓬仙岛的时候,学校里与英石寝室门对门的312室,几个人正在把玩一支小口径步枪。范建平蹲下瞄准南墙一个点便扣动扳机。南墙是门所在的地方。子弹却不朝他瞄准的点飞,而是穿门板而出,飞过走廊,击穿311室的门板,在竹溪英石平日坐的方凳的中线上方15厘米处穿过,射进他的宝贝皮箱!

4

墨林二人是下午三点半回来的。还没开门,就有同学围过来说:“石头子你命大啊!今天要是不出去,这个门你是没法子竖着出来了!”

墨润秋问:“何出此言?”

“你过来看!”向逵指312室门板上的洞,又指指311室门板上的洞,跟润秋说,“明白了吗?子弹从这儿穿出,从这儿进入,直向石头子飞去!”

润秋得意地擂了竹溪英石一拳头,笑问:“嘿,小子啊,是天津的女朋友重要,还是老墨重要?你说!”

竹溪英石铁青着脸开门进去,众同学也一涌而入,争相勘察子弹入门之后的路径。终于找到着弹点,靠近皮箱锁头旁边一个小洞。英石将皮箱打开,找到那块铅疙瘩。润秋说:“厉害啊!箱盖箱体两层皮革都打穿了!小子哟,今天要不是我喊你出去,子弹已经从这个地方钻入,”他指了指英石的体侧腰下四横指的一个点,“正是股骨头地方,再过去就是膀胱、输精管、尾椎骨什么的!”

大家传看那颗铅疙瘩。润秋四顾,问:“谁干的?”

向逵指对面寝室说:“还能是谁?老三呗!”

312室住的是老三司的人。

孙召达说:“我问过了,是范建平打的枪!”

墨润秋走过去推开312室的门,没人。回来说:“石头子啊,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当成第二个生日吧!”

“是呀,逃过一劫,值得庆贺!”向逵说,问英石:“身上有没有钱?买些东西来,弟兄们嘬一顿,庆贺你第二个生日!”

英石掏出皮夹子掼桌上,说:“对,嘬一顿!今天如果中弹,有多少钱也白搭!向逵,拿去,街上买,里边有多少花多少!”

向逵打开皮夹子,里边有五张十元的和两张五元的,以及一些角币。取了四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皮夹还给英石,说:“留下些吃饭吧。周小林,你与我一起去买!”

“马上就开饭了,吃好饭去买吧。”周小林说,“来个夜茶会!”

八点钟,英石寝室桌上摆得花花绿绿,有酱牛肉片,盐水鸭,猪头肉,油炸臭豆腐,炒花生米,瓜子以及糖果。还有一坛黄酒和两瓶白酒,以及三包大前门香烟。桌子拉离窗台,围坐九个人。每人都将自己杯子带来,开始倒酒。正要祝酒讲话,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李尚才和关胖子。关胖子说:“呀,有吃的也不招呼一声!关起门来闷吃,那可不行!”英石抱歉起立,说:“去拿杯子来,凳子带过来!还与班上其它二癞子弟兄们也说一声。向逵,东西不够的话还得出去跑一趟!”

二癞子们都闻风赶来了,乱哄哄挤一屋子。谁也无法坐着,都起立吃喝。站着的人也不管谁的杯子,端起就喝。桌上抓些东西,嫌人挤,出去了。出去又来。门开着。老三司的人走廊来来往往,只往里头看一眼,不搭界。包括那个差点制造血案的凶手范建平!

很快地风卷残云杯盘狼藉。英石说再去买些。向逵说算了,外边可能都打烊了,喝茶吧,我有茶叶。于是清扫桌面,只余留糖果和香烟。周小林去打来开水。向逵拿来茶叶罐子。各人去洗干净杯子,泡上茶。

终于,屋里只剩几个人了,喝茶抽烟聊天。仍然开着门。范建平对面开门出来,只漠然向311室看一眼,往厕所间去。

“咦!姓范的那小子还没来打招呼嘛!”润秋说,“即使你只是用刀子将别人的皮箱不小心划一伤,也得说一声对不起是不是?更何况是差点要人命的事情!”问英石:“范建平有没跟你打招呼?回来以后你跟他面对面遇到过吗?”

“遇到过,在洗潄间。我看他,他不看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真是太豈有此理!”润秋和向逵都说,“走,去讨伐他!”

“算了吧,”英石说,“讨伐也就这么回事,能怎么样?不道歉是他的人格负欠。让他负着,于我无碍,于他有损。”

“是这个话!”郭方雨说,“人做什么不好的事都会对自己的内心造成潜在的消极作用。就如今日范建平做了伤害他人之事却不知道歉,人格上就负欠了。不管他是什么原因如此,也许是与石头子向有隔阂,也许认为道歉是资产阶级的虚情假意,革命人不落俗套。不管他怎么想,没道歉会在他今后道德层面上的自我感觉留下阴暗的一抹。说一声对不起于他自己的内心安宁有好处。英石倘若去讨伐他,反而是减少对方的人格负欠。算了吧,英石平安就好!”

“那人真的是对我有隔阂!”竹溪英石说,“一向不与我说话的。遇见时那张脸就如阴天冷风,别过去,正眼都不瞧我。前世欠他八两银子似的。”

“不是欠他银子!”墨润秋笑起来,“不过世上有些现象真的是奇怪。有些人生来就特别对另一些人看不顺眼,不知为啥。”

郭方雨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毛主席说的。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石头子啊,你生来有一种文雅气质,这在纯种革命者看去是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缺乏劳动人民的本色。又有海外关系。所以他们都隔你远远的,正眼都不瞅你。只有我们这些不太纯粹的革命者才会与你称兄道弟。”

说得屋里的人都笑起来。英石说:“幸好革命者还有不太纯粹的,要不然我只好向隅而泣了!”拆开一包烟,一人一支发过去,“来,我给大家敬烟,成色不足的革命者兄弟们,多谢关照!”

大家笑着接烟,点火。墨润秋说:“成色不足的革命者!这句话有意思,正概括出造反派的基本特征!”

向逵说:“刚才说到有些人生来就对另一些人看不顺眼。是有这种现象。方雨说有关阶级烙印,小资产阶级情调和所谓革命正气。革命正气中有一种可以叫左派孤僻症。这或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未必全如此。依我看,也可以从自然属性上去思索。例如说,喝茶的人都知道,茶和油最不能相容。茶叶或茶具要是沾到油迹,那就完了,不能喝。我看石头子身上有一种类似于茶叶的气质,而纯种革命者正属于油脂类,两者天生互相排斥。”

向逵的见解显得很新鲜,大家听得欲笑又止。郭方雨说:“那么我们这些与石头子能兼容的、成色不足的革命者属于什么啦?”

“属于花果类!”向逵笑说。

5

市革命委员会决议组织大规模泅渡长江活动,以纪念毛主席泅渡长江两周年。各单位开始报名,编队,训练。

报名泅渡长江的人不少。张庆余问范建平:“你去不去?”

“去吧。”范建平说,“反正不要命了!”

事后,人们把这句话回搜出来,认为说话要讲吉利,讨口彩。其实这句不要命了是文革期间的流行语。人们在伟大理想的鼓舞下都牛皮哄哄,说话口气都大,动不动就不要命了。

三天后的傍晚,地物系游泳队在大北湖训练后列队回校,精神抖擞地唱着《打靶归来》。这时,一颗子弹从鸿大教工子弟“捍毛队”一个孩子的步枪枪口飞出。他们或是玩或是打鸟。不料这颗子弹直奔游泳队而来,十分精准地从范建平的第三节颈椎骨切过!建平当即倒地。送入医院抢救。

建平被抢救过来,但大半截身子不能动。他的父亲从家乡来看儿子,就睡在建平空出来的床铺上。黑衣黑裤黑脸,神情沉重得像一块焦炭。郭方雨、墨润秋在竹溪英石寝室闲聊天。看到老头子在对门进出,英石说:“真可怜!”

“要不要去医院探望范建平?”郭方雨说,“我去过了。现在病情稳定,允许探视。老三司的人都去看过了。二司的人最好也去慰问一下,我想!”

“好啊,去探望一下。”墨润秋说,“应该去,毕竟同学一场。在不幸面前没有派别,都应该表示同情。”

“我也想去。”英石说,“可是,范建平一向不待见我,如今又有打穿我皮箱而欠一份道歉的尴尬,我去会不会反增添他情绪的不舒服啊?”

“对的。你不去反而是一种厚道。”润秋说,“明天我邀几个二癞哥们一起去吧。去了以后,看情势也许提一下你,转达你的问候。”

翌日,几个二癞一道去医院探视。范建平面色苍白,盖着被子,神志清醒,还能说话。但只有头能转动,脖子以下都不听使唤了。“真倒霉!”他悲叹道。“谢谢你们来看我!”又说。

“竹溪英石原想一起来的,”墨润秋说,“突然有老乡来访,来不了。他托我转达问候,祝愿你早日恢复健康!”

听了这话,范建平脸庞抽了一下,眼白翻翻,头偏向墙壁去。三秒钟才回过头来,闪泪花说:“请代我谢谢他!”

建平在医院躺了四个月,终于去世。

“怎那么巧呢?”竹溪英石说,“如果子弹迟0.001秒射出或者角度偏那么零点几几秒,如果范建平走快半步或走慢半步,都不会发生这个事。怎么偏偏就打中了呢?小墨,你说说有没有命道这回事?”

“命道深远,不敢多言!”墨润秋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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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三回

第83回  李红遇再临恐怖境  林芷芬重返隔空场

1

李红遇回校后第一件事是找郭方雨、蒙曼谈心,检讨“没有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表示服从领导。

蒙曼灵机一动,看着红遇活泛的那张脸,诚恳说:“认识到错误就好。要是能将功补过,那就更好了。哎,李红遇,我想问你:那次交换人质,你们是谁开枪把白慕红老师射杀的?谁策划的?你是三司的核心头领之一,必定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能说说吗?”

“这个却很遗憾,我实在不知道。”红遇说。

郭方雨从李红遇闪动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狡狯,问道:“人质交换之前,你们头领开会布置过这件事吗?”

“开过会的,说明天几点钟交换。布置了警戒。但没提到要对白慕红放冷枪。”

“警戒是怎样布置的呢?”蒙曼问。

“叫六个枪手瞄着放出去的人质,准备一旦有变就开枪射杀。”

“指挥部虽然没有公开提到要放冷枪,却背地里布置人放冷枪。有没这种可能?”郭方雨问道。

“我看不大可能。”红遇说,“事情发生以后指挥部怀疑是这六个枪手中有人走火。调查过,六个人都没走火的。又调查接走纪延玉的那辆车,也没有结果。看来这件事的策划与指挥部无关。我自己也感到纳闷:谁干的呢?”

“你总知道些蛛丝马迹吧?”方雨问,直视红遇的眼睛。

虽然张庆余、高绰、王天恩成立的冷枪四人小组相约严格保密,对谁都不能漏风。但作为张庆余的亲密战友,李红遇还是隐约感觉到此事与庆余有关。但在此地显然不能说出他的怀疑。只摇头:“我连蛛丝马迹都不知道!”

李红遇走后,方雨说:“我看他说的,不全是假话,也不全是真话。可能知道一点,但是不肯说。”

蒙曼说:“能不能派出一个隔空拳小组对他进行严刑拷问呢?”

2

李红遇晚饭吃得晚,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食堂的。食堂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车门开着。红遇正要绕过去,就有三个人闯上来扭住他往车里塞。立即被一件黑衣服蒙住头。两个人将他夹在后排座上。红遇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发麻。刚刚在老家躲过血盆大口,却要在此地去见马克思么?只觉得汽车呼呼开得飞快。大约半个小时,停了。两个汉子扭他下车。感觉有更多的人上来捉他,将他又扭又架的,七弯八拐,其间下过两趟楼梯,到达一个地方。还没除去蒙头衣服,红遇就感觉到一股环境的冷气。

这是医科大学的一个地下室。就在鸿大的对门,路不远。为了掩盖踪迹,汽车没直接从这门开进那门,而是故意绕了个大弯才从后门开进医大。

蒙头衣服去除了。红遇睁开眼,见到的是一个恐怖的空间:血迹斑斑的墙面上挂着铁练、皮鞭、尖刀、烙铁等刑具;地上摆着老虎凳,一具骷髅趴在旁边;正面,桌子后边坐着一个大胡子横肉的汉子,两旁立着七八个横眉立目的二癞子,都戴着袖章。红遇没想忽然就到了地狱,吓得腿打抖。

其实不用紧张。那些是医大文艺宣传队演出话剧《红岩》时的道具。墙上的血迹也只是水粉画颜料。至于骷髅,医科大学有的是。

红遇想起《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忽然有一种悲壮的情怀,硬是止住腿的打抖,立定,昂起头望天花板。两个二癞子扭着他两条胳臂要推他到大胡子的面前。红遇挣扎着往右斜走。他想像着舞台上的造型和鼓点。嗒嗒嗒右斜走,甩发,昂头,再嗒嗒嗒左斜走,甩发,昂头。然而两个二癞子力气大,没让他完成威武不屈的舞台造型,硬是将他揪到大胡子面前。

大胡子用冷冷的威光盯了他有一分钟,才说:“李红遇,根据三司你的同志揭发,你是欠下血债的。血债要用血来还,这句话大家都很熟悉。但是我们今天在讨还血债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决定先与你核实一下。你必须将在文革中犯下的杀人罪行如实交代。同时,也给你个机会,要是你能揭发同伙的罪行,我们可以不杀你。”

红遇听到杀字就慌了:今天真是末日了么?腿重新打抖,脸刷白。急忙辩解说:“我,我没有杀过人。他们乱说的!”

“那次双方交换人质的时候,是你放冷枪将我们的人射杀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冷枪不是我放的!”

“那么是谁放的呢?”

“我实在不知道。只听说此事跟百万红基一个头领有关,那头领着过白慕红化学武器的道儿,自那以后半夜里时常像猫一样地叫起来。跟老婆睡到开心时也会猫叫。老婆自此再不肯跟他睡。他便对白慕红起了杀心。”

“此事你听谁说的?那个头领亲口对你说的吗?”

“不是。我不认识那位头领。我是听张庆余说的。”

“那头领叫什么名字呢?是哪个单位的?住啥地方?”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

大胡子身后有一扇黑洞洞的窗口。窗口后边立着墨润秋、蒙曼、郭方雨。大胡子起身出去小便,招呼窗口后边三个人,一起走到楼上一个房间。

“下边该怎么问?”大胡子说。

“不用问了。”墨润秋说,“我判断是张庆余联手那个患上猫叫综合症的头领干的!——当然,这只是猜想。还得进一步求证——然而李红遇大约只知道这些,再问不出多少油水。”

大胡子说:“问不出多少油水也得问。既然捉来了,还是要耍他一下!”

大胡子回到审讯室,说:“李红遇,你不招是吧?弟兄们,大刑侍候!触及触及他的灵魂!”

立即上来几个凶神恶煞的二癞子把李红遇放倒,剥去衣服,绑到一只长板凳上。一个二癞子取来一把铁刷子,刷红遇的脚底涌泉穴。一阵似乎来自天外的痒痛直钻红遇的神经中枢,使他想要像出水的鱼儿那样翻跳。却由于被绑住,动不了。

那个二癞子每刷一下就嘻皮笑脸问:“触及灵魂了没有?”

“触及了触及了!饶饶我吧大爷!”红遇哭道。在武宣中学差点被吃的时候都没哭,正是:男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痛痒处。

3

电话总机室美人林芷芬秘密参加二司以后,为蒙曼提供了不少情报。同时使用蒙曼的武术,当劳科长再次使用家庭暴力的时候,她以暴制暴,直取他的裆口。痛得那家伙倒地打滚,并自此将本来就不强的挺进能力完全丧失。既丧失,就进一步加剧了夫妻矛盾,家庭生活更加水火不容。劳科长处处严防死守,怕别的男人趁机染指。如果看到林芷芬和男人说话,回来必定暴打。为了防止女人袭击他的要点,劳科长特制一条皮裤衩,紧要处加厚。当要动手之前就换上这条裤衩。林芷芬发现这道防卫之后,趁他上班之时拿起剪子来将它粉碎。劳科长只好重新制作一件,带去藏在办公室中。

社会上造反派与保守派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家庭里林芷芬与劳科长也打得难解难分!

现在,百万红基败北,劳科长似乎也失了霸气,家里太平些了。但林芷芬此恨难消。听说有打隔空拳的事,便找到蒙曼说:“蒙曼,有隔空拳的办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赶快替我将那恶棍打死吧!”

“夫妻矛盾还没有缓和?还打你?”

“缓和个屁!你不知道,我用你教的武术把他打趴了,却也将他完全打废了,自此一点也硬不起来。硬不起来以后,更加把我往死里整。直到最近,百万红基完蛋以后,才不那么嚣张了。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你想想!”

“啊,打废了我倒是没想到。这也许要怪我!”蒙曼怅怅地说。

“怎么能怪你呢?打废了好,我想起这事就开心!就是要打废!你不知道,原来就是半废。全废比半废好——这个你不懂。现在,我是说,趁乱将他打死吧!全死比半死好!打死我就解放了!”

“打死恐怕不行,以后要负法律责任的,如果查出来的话。”

“查不出来的吧?隔空拳嘛!”

“总之我们要稳当些,不要留下麻烦。我来安排一组人替你出出气是可以的。但不要打死。”

“打的时候我要在旁边看!”

“你不能在场。否则就不叫隔空拳了。”

“事先告诉我地点,我去附近立在别人看不见地方。”

蒙曼想了想,说:“那是可以的。我陪你一起看。回去我就着手安排,然后我来找你。”

蒙曼亲热地拉了一下林芷芬的手,“芷芬姐,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理所当然应当为你做这件事。除此之外,姐,你在日常工作中还请继续捕捉各种信息。现在我正为弄不清一件事的来龙去脉而苦恼。那次交换人质,我们把对方的人放出去了,对方却放冷枪把我们的人射杀了。我们想弄清这冷枪到底是谁放的,谁策划的。经过一些努力,我们得知这事不是百万红基上层计划的,而是里面某些人的私人行为。可能跟百万红基一个头领有关。那头领着了白慕红老师化学武器的道儿。别的着过道儿的人过后都没事了,只有这个头领却从此患上猫叫综合证,时常在半夜像猫一样地叫起来。跟老婆睡到兴奋时也会猫声大作,就如我们春天有时听到的,屋顶上雄猫和雌猫打架的声音一样。吓得老婆再不肯跟他一起。所以对白慕红老师产生刻骨仇恨。但这事不会是一个人干得了的,还有一辆接走纪延玉的汽车不是?至少得三个人,一个私自行动的小组。现在我就想知道这个小组的成员名单,特别是,开枪的那个人是谁。”

林芷芬眼睛一亮,说:“那跟老婆睡觉时猫叫的事我听说过,是电话里两个女人的闲话!外面那一头我记不住了,这一头记得是后勤处。她们聊得哈哈笑,我记得。”

“你回去再仔细发掘记忆,通话的外头是什么单位,这一头后勤处是哪个女人。在日常接转电话时也捕捉看有没相关信息。”

“好的,我会用心!”

4

两天后的傍晚,林芷芬往外走。劳科长一步抢上来:“哪里去?”

“回娘家,有事。九点钟回。”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去呀?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这会儿有没穿皮裤衩呀?”

劳科长一愣,事发突然,没穿皮裤衩。想了想说:“好吧,八点半之前一定要回来。回来跟你算账!”

林芷芬到二司总部。蒙曼独自一人在里边,立起来说:“走吧!”

“等等,我换装!”林芷芬说。拉灭了灯。

重新开灯时,蒙曼看到的是一个土老冒男子,穿着黑污污工作服,戴一顶鸭舌帽。蒙曼笑说:“好,这样更妥当。”

两人走到大北湖边鸿大游泳场,在女更衣室外边放了一根棍子做为暗号。更衣室有门无窗,门外筑一堵影壁。棍子斜倚在影壁外边。影壁与门之间有竹帘。两人进入更衣室,立在竹帘后边。

5

老婆刚走出去,劳科长越想越不放心。决定跟去丈母娘家看看。想想,从包里扯出皮裤衩换上。出来,正锁门,忽然闯过来三个大汉卡住他脖子,捉住往外拖,塞上汽车。

两个女人在竹帘后边立了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来附近转了一圈,离开了。接着就有杂乱的脚步声,一伙人架着劳科长来到更衣室门外。月光皎洁,林芷芬看得很清楚。劳科长挣扎着,嘴巴已经被堵上,满眼惊恐。

于是开始做生活。几个人拳头脚尖齐上,打得劳科长杀猪似的呜呜叫。只因为被塞了嘴巴,声音沉而闷。林芷芬捏紧蒙曼的手,跳着,似乎在喊:“好!打!给我往死里打!”

劳科长终于叫不出来了,大约昏过去了。只听到拳头落在肉上的卟卟声。随即停了下来。一伙人歇口气,走了。丢下昏过去的劳科长不管。

二人走出更衣室。林芷芬绕着昏在地上的人走了一圈。还弯下腰去端详了一阵。劳科长其实没有完全昏过去,呻吟着,在动。

林芷芬终于退出来,拉着蒙曼就走。二人回到学校,林芷芬再三表示感谢。于是分手,蒙曼往学生宿舍去。林芷芬看蒙曼走远了,却返身向游泳场走回去。

第二天,林芷芬到机要科找丈夫。科里的人说今天没来上班。林芷芬说:“那就奇怪了。昨晚我从娘家回来就没见他!”

第三天向学校保卫科报告丈夫失踪。眼睛红着,显然刚哭过。忧急得面无血色。

第四天,人们在大北湖水面上发现一具肿胀的男尸。报警,捞上来。经过一番侦查,确认为鸿蒙大学机要科劳科长。法医查验的时候看到身上有一些乌青块,肺管里有水藻,确定为挨打后落水溺亡。令人不解的是,穿着一件皮裤衩!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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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二回

第82回  沈基兰吃人还被吃  李红遇访友险遭殃

1

红遇脑子虽然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还是被血的神话搅得吓虚虚的,跨了两三下才上得车。汗涔涔骑着,转入一条山道。两旁是陡崖和密林。由于一路上见闻都是恐怖故事,此时不免胆寒,仿佛有剪径的李鬼暗中盯他。

提心吊胆的终于走完山道,骑上绿油油田野中一条机耕路,不久到了终点站李家村。沈基兰跟随叔叔婶娘住村边一所黄泥小院。

那是地主李闯原屋被没收以后,农会另外分给他的三间并列半截砖半截泥茅草盖顶的残破小屋。闯毙,沈二明入赘孙慧娘以后,逐步将屋子修造成两房一厅像模像样的瓦屋,侧旁糊起一个附属厨房。圈以黄泥围墙,墙内种竹。如今竹已成林,倒也是个绿凉屋暖的农家。二明慧娘夫妇没有生育,视基兰如同己出。红遇暑假回乡时必来看基兰,起初是当天往返。后来,有时就睡厅中过夜。厅的左邻是基兰的房间,两人秋毫无犯。如果生活按照常轨前行,待李红遇毕业有了工作以后,会与基兰结婚,二明慧娘夫妇也就有了女婿外孙,享受天伦之乐。

不料起了事变。沈基兰的确是那个杀了婶娘,取了六付人鞭泡酒喝的民兵女班长。梅塘墟饭店师徒说的事迹没错,虽然道不出名字。人家问她,你怎么下得了手呢,她的回答是“我要革命!”连细节都没传错。现在只基兰住这屋里,叔叔沈二明由于愤恨和无奈,已经往别处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人伦惨剧呢?

问题出在转基因上。人有肉身基因,同时有文化基因。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原是儒佛道,仁义礼智信,慈悲为怀因果报应,敬天地畏鬼神什么的。基兰出生以后,中国文化开始转基因。全新的文化基因塞满了她那本来就不大的脑袋。而有关外界的信息和别的学派的信息都被隔绝。这就如同给一个孩子长年喂食红萝卜,别样东西不给他吃;同时将他拘禁在一间屋子里。如此偏食和受拘禁成长起来的孩子能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么?高考落第以后,也曾再考,还是没考上,只好在落后闭塞的乡村将日子过下去。乡村单调乏味的生活过久了生厌生闷。体内则性欲躁动。躁动而压抑之。渐渐积聚、转化成一股内心畸形的、破坏性的能量。恰逢阶级斗争理论步步升级,在崇高理想的感召下大家都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列狂奔的火车,所有的人都脑袋发热眼睛发红,爱憎分明你死我活。恰恰这时,基兰被光荣地推举为民兵班长,觉得更加应该起带头作用。遂大义灭亲把地主婆婶娘捉来杀了。婶娘的肝脏取回来一炒,原准备与叔叔一道下酒,不料叔叔只说了声“你这只母狗要遭报应的!”恨恨的不知何往了。性压抑转换成的破坏能量和阶级斗争理论相结合,使基兰变成了一只野兽,连肉身也转基因,眼露凶光,牙齿变长变尖。她找来一瓶白酒,独酌独饮吃了那盘炒肝。杀风日盛,她又先后吃了三付人肝。听说人鞭最补,又收集了六付人鞭泡酒喝。

然而一些旧基因残片还在,夜深之时不免回想婶娘对她的温情照顾,开始怀疑自己的革命行动有没问题。

睡不着,听收音机。调着旋钮,忽然听到清晰的汉语:“这是基督广播电台,主耶稣关注迷途的羔羊……”

才一句话就被轰隆隆的噪音覆盖,那是专业干扰电波。以往在调谐波段的时候也经常会听到“敌台”,轰隆隆,有一句没一句的。纪兰非常自觉,立即转开,不去听它。一方面是革命觉悟,自觉抵制;一方面,那轰隆隆有一句没一句也确实叫人不舒服。然而,在杀了婶娘以后,革命意志有所衰退,对原来的世界观有点拿不准,忽然看到另一个世界朝她透来一缕亮光,竟想要听敌台了。她耐心地微调着,从轰隆隆中捡拾听得清的词语,如同在海滩上捡拾贝壳一般。终于给她听出了一些意思。后来又轰隆隆听美国之音,英国BBC。捡来的贝壳放到一起,竟逐渐地呈现出一个不同于她以往认识的新世界。她的思想开始混乱。

不混乱还好些,革命大道走到底能使人意气风发,而且根据她的表现,有可能入党,捞个县革委副主任当当。却因为思想开始混乱,表现就欠佳了。集队喊口令、带领手下女兵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的时候再没有从前的神气活现声音宏亮。带领齐颂毛主席语录的时候,腔调也不带劲。所选语录条再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杀气腾腾的一类,而是“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等莫明其妙的一类。甚至心不在焉,多次出错。

“我们的班长怎么啦?”姑娘媳妇们开始私下议论。

基兰的精神继续出问题。与大家一块的时候走神。有一天眼睛对着无物,竟自言自语的说:“我是不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呢?”

这语言大家都很陌生。副班长感到蹊跷,汇报给政治教导员。教导员严重注意,问:“她家里有没收音机?我估计是偷听敌台了!否则不会有这个话。那是帝国主义给人民吃的鸦片,宗教语言!与我们争夺下一代,搞和平演变!”

教导员将情况及处理意见向上级汇报,撤去沈基兰民兵班长的职务,抓起来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她交代收听敌台的问题。基兰忽然悟到这是立到专政对象的行列去了,也就是立到被吃的行列去了,浑身的肉颤抖起来。

正是在这时李红遇找上门来的。红遇见到门锁着,不禁纳闷。想找个人打听,回头就见两个汉子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找谁?”

“找沈基兰。请问她家的门为什么锁着呢?人去哪儿了?”

“你跟她什么关系?好,跟我们来!”

2

这两个汉子,一个是村委会主任,一个是民兵排长。吃人已经吃出瘾来。但村里的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从乡一级的批斗大会中有时分点肉来,定量供应一般,不能畅意。于是有了寻找人肉资源的需要。近来路卡上抓了两个人,都是没有路条,答话又含混不清的。暂时关在一间屋子里,准备适当时候开吃。运气真好,无意间又抓到偷听敌台分子沈基兰的朋友,这个形迹可疑的人!且年纪轻,肉厚皮嫩!

两人走前面,李红遇推自行车跟后面。这时应当调过车头骑上逃窜的,竟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糊里糊涂的只跟着走。进了村委会,两个汉子把脸一抹就将红遇扭住,推入一个房间锁起来。红遇叫着问着抗议着。这是村委会里边一个套间,一门一窗对着外间办公室,另有一窗对着村巷。窗子齐胸高,有铁棂阻隔。内外可以互视对话。

扭他的人及办公室里原有的人不管李红遇的叫喊抗议,管自忙自己的事。一会儿都出门走了,办公室没人。红遇也累了,只好停喊。回头看,房里还关着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光景,身材偏胖,蓝黑中山装。一个五十岁开外,土衣土裤,黑瘦似铁。

“您二位是——?”红遇试探着问。

那土衣土裤黑瘦似铁的早期老者比划着叽里咕噜向红遇说话,语调尖而急,红遇一句也听不懂。中年晚期的汉子则一个劲地叹气,一会儿才说:“我电力局出来查线路的。线路工。他们说我没证件,像个冒牌逃亡的富农。就扣住我了。现在到处在吃人,扣我时一个民兵欢天喜地说今天抓到一个肥的,你想想这不是要吃我么?嗨,往时我都将工作证带身边的,怎的偏偏昨天就没带着呢?嗨!啊!”

这一说李红遇就紧张了,明白自己也被关到食材笼子里边。这时,朝外的那扇窗子前出现了一个黑皮黑衣白发老婆子和两个干瘦老头子,三个人巴着窗棂往里张望。红遇仿佛觉得他们就是在国清镇看到的吸食脑髓者和挖眼者。只听老头子指指点点说:“那个肥。那个太瘦。那个年轻。”红遇想起刘大叔的话,吃红了眼时,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眼睛一黑,就瘫坐地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间办公室又有人的声音。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三个人。两个就是先前扭住红遇的村委会主任和民兵排长,另一个方正白脸,大腹,年纪稍长,不知何身份。三个人进来看俘虏。方正白脸年纪较长的走过去在早期老者身上捏了捏,说:“这个太瘦,一点肉都没有。放了吧。”

“是!”村委会主任恭敬说。回头对民兵排长说:“有什么东西还给他,叫他走!”

早期老者张着嘴巴呆立在那里。民兵排长踹他一脚,说:“走啊,回家去。还立着做什么?”

老者这时才回过神来,趴下磕头,叽里咕噜大约是谢恩。爬起来兔子般窜出逃命去了。

方正脸扫了一眼剩下的两俘虏,转身走,一边对村委会主任和民兵排长说,“张书记指示,各路卡查扣住的嫌疑人都要集中到县,不准擅自处理。”

李红遇急忙抓住申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说:“三位领导同志,我要申诉!我要申诉!三位领导!”

三位领导同志显然都听到李红遇的喊叫,却没理他。锁了门,向外走,消失不见了。红遇哭喊撞门,无济于事。

一会儿有人从窗棂递进来两盒稀饭和两只烤红薯。窗棂有一个横空格,恰好用来递物。红遇惊急交加,没有食欲,直至夜深才将凉了的稀饭喝掉。

3

第二日早饭虽有送来,红遇却难以下咽。就有民兵进来,将两人五花大绑。红遇挣扎着喊着不服绑。民兵掴了他一巴掌,往他嘴里塞一条臭手绢,才制服了他。电力局职工倒不怎么反抗,只一味嗳声叹气。两人被扔到一辆拖拉机车斗上,像扔两只大粽子般。四个民兵也上了车斗,卟卟卟颠簸了半个钟头,终于进入武宣县城。

停车,就有人围上来看。电力局职工命不该绝,围观的人中有认得他的,说:这不是我们局的线路工老某么?犯什么事给绑起来了?押车的民兵队长说他没任何证件,我们判定是逃亡地主。既然你认出来,那就放了吧!

民兵队长就来松绑,却解的是李红遇的绳子。红遇知道把他当成电力局的了,心不禁狂跳。那电力局工人和他的熟人却叫起来,说你解错了解错了!民兵队长急忙重新将红遇綑好。红遇嘴巴塞着,只呜呜叫。

放走电力局职工,拖拉机继续开。开到县第一中学。进校门,红遇注意到墙根有砖块支瓦片的临时结构,以及散开的许多砖块瓦片,明白那是在国清镇桥头榕树下见过的土炊具,做“瓦烙人肉片”用的。不禁颤栗,仿佛自己的肉已经在瓦片上兹兹作响。拖拉机停下,有民兵出来迎接,将俘虏扛进教室,解了绑。李红遇将嘴巴的臭手绢拉出来,到墙角落吐了一阵口水。张眼一看,教室里关押着二十多人,个个脸色惨不忍睹。教室的窗口都是有铁棂的,门锁着。窗外民兵端着枪棒来回走动。

教室面对操场。操场一端搭起由二十张课桌拼起的批斗台子。已经聚集不少学生和群众。台子上方拉着两条横幅。离得远,红遇竭力辨认,才看出一条写着“打倒叛徒黄家凭!”另一条写着“打倒偷听敌台分子沈基兰!”

红遇吓一跳:原来女朋友在这儿啊!偷听敌台啊!

操场会众越聚越多,批斗会开始。主持人是这所中学的革委副主任谢东。叛徒黄家凭是副校长。远远地,又有会众挡着,红遇看不到台上。只听主持人叫“将叛徒黄家凭揪上来!”立即就有学生民兵进入李红遇所在的这间教室,将一个面无血色的中年晚期的先生抬出去丢到台上。谢东讲话:此人早期投机革命,曾任游击队桂支18大队大队长,解放后任苍梧县副县长;怎么查出叛徒问题,调本校任职后又怎样实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说了一大堆。就有群众和学生上台去发言声讨,拳打脚踢。三两下打倒,扛下台来。人们涌上去乱哄哄围着。

李红遇盯着乱哄哄的众人的后背。他明白,那是在屠宰黄家凭副校长,在分肉,在挖心肝。可能外围还有挖眼吸脑髓的等在那里。

下半场是县委宣传干事黄佩农主持,叫把偷听敌台分子沈基兰揪出来。就见民兵从另一间教室拖出一个女人,李红遇的初恋朋友沈基兰。手绢塞着嘴巴,呜呜叫。拖上台去。黄佩农讲说,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更加惊心动魄,居然有人偷听帝国主义的异端邪说,充当纸老虎和平演变的马前卒。讲了一通,群众上去发言,拳打脚踢,乱哄哄拖下来围着。李红遇见了这个情景,惊悲交集,加以粒米未进身体虚脱,就晕了过去。

醒来,已见校园各处烟雾腾腾,显然那是中学生们在制作“瓦烙人肉片”。他的初恋情人沈基兰已变成焦肉味向他飘过来。悲伤加上恐惧,天旋地黑又晕了过去。

4

再次醒来已经太阳西斜。恰好管理者送来稀粥咸菜,红遇饥渴的本能战胜悲伤恐惧,决定进食。

吃着,就见一个人出现在窗外,向里张望。正是那位主持批斗黄家凭的副主任谢东。红遇忽然觉得这张面孔见过。紧急搜索数据库。原来是,谢东那时作为武宣中学的年轻教师,带领几个学生到黄鹤市去串联过。其间去鸿蒙大学看大字报,并拜访了鸿大遵义红卫兵总部。李红遇接待了他们。说起同是广西人,倍感亲切。后来,谢东与几个人,又去设了“广西联指驻鹤联络站”,与三司副司令李红遇又有几次接触,得过红遇一些照应。联指与黄鹤三司、百万红基属同一性质,派性阶级感情深厚。

红遇如同淹于大海忽然见到一块救命木板,急忙奔跌过去喊道:“您好!老,老,老”一时想不起名字,老不出来。将碗放地上,爬起作揖。想起作揖不现代,又改为敬军礼。急口结舌,连说带比划,“您的,联指驻鹤联络站的有?我的认得?黄鹤三司的,副司令我,李红遇,您的记得?联指的,百万红基的,一家的咱们!”

最初一瞬谢东如堕五里雾中。事过经年,红遇近日奔波饥饿满脸涂乌,已经不大认得出来。幸好下巴那颗痣与毛主席的太像了,谢东在黄鹤看到时留下很深的印象。此时终于由那颗痣而认出李红遇,想起串联、驻联络站那些事,想起与这位同乡异地同派的情谊,不禁惊叫:“是你吗?黄鹤三司头?怎么一回事?”

“快救救我!”李红遇喊。

谢东急忙叫人开门,将李红遇牵出来往办公室去,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请“坐下坐下!”

红遇知道已捡回一条命,兴奋得坐下又蹦起,蹦起又坐下。“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他说,“要不然我说都没地方说!”

“是的是的!”谢东说,“要不是碰到我,你就危险了。屋里关的人,几天内都会被吃光!一般是先吃肥的,年纪轻的,再吃瘦的老的。你的排名肯定靠前!请问你是怎样落到这地步的?——路卡上抓你?没有路条?”

“有路条。我是昨天来宁远乡李家村看一个朋友。朋友大门锁着。碰到两个人,我问讯。那两个人把我带到村委会,二话不说就锁进一个黑房间,今天解到这里!真TMD不讲理!”

谢东安排李红遇洗澡,找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当李红遇一身光洁重新来到办公室时,桌上已经摆好酒菜。谢东家不在县城,今天值班,吃睡都在办公室凑合。酒菜米饭是到街上小饭馆买的。谢东这人重感情讲义气,既救人又倾囊相待。

两人对坐吃喝。红遇端酒起立致敬:“救命之恩永世不忘!但愿今后有用到兄弟处,红遇当肝脑涂地竭诚相报!”

“今日奇遇也是难得!有这个相帮的机会我也高兴!”谢东兴高采烈举杯说,“来,咱哥俩喝!只是客地简陋,没什么吃的。除了小饭馆这买的几样,还有这一碟是学生们送来的野味,你没吃过。来,尝尝!”谢东筷指一碟焦红带血的玩意儿。

红遇眼睛睁得蛤蟆般大,盯着。那有可能是沈基兰的肉!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眼中打滚。谢东见状大惊,问:“怎么啦?你看出这不是野味?——你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

“没什么。”红遇掩饰道,赶忙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是想起在学校下乡搞四清时,有一次忆苦思甜……”

红遇没有说忆苦思甜与这碟“野味”有怎么样的联想。他是胡扯,说不下去。谢东也只好大而化之,劝酒再不劝菜。

红遇劫后余生,悲喜交集。谢东想起在黄鹤办联络站的那些日子,也感慨良多。两人开怀畅饮,边喝边谈,直至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于办公室中。

第二日醒来,红遇盘算回家之路。自行车原是停在李家村委会门外,既然主人都被如此对待,自行车不可能竟无恙了。李红遇也决不敢回去寻。还好的是,藏在贴身裤袋中的学生证和路条以及二十元人民币还在。李家村人盯着的是他身上的肉,不是他身上的钱物,所以没有搜身。

谢东想起学校后院堆着扫四旧时的战利品,一些没人要的破家什。便和红遇一起去看,发现有三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都不能用。两人想出办法,找来工具,将三辆车拆而又拼,竟拼出一辆能用的自行车来!红遇千恩万谢,骑起就跑。一路上整车咔咔咔响个不停,只有那个铃响不了。终于给他面无人色地逃回献忠镇。

在家蒙头睡了一个星期,就接到鸿大革委会发来限期返校的通知。心里有些发毛,担心掌了权的造反派会将他这个三司副司令拉上台去批斗,像解放初期斗地主那样。然而,这个发毛比起去李家村的恐怖之旅,实在是太小儿科了。所以,他当夜就收拾行装,买火车票,翌日即踏上回校之路。

背着行囊从家出来,往火车站去,迎头碰到刘大叔。大叔说:“嗨,小子啊,去哪儿呢?”

“回黄鹤去!”

“好,好,好!”大叔笑呵呵说,“早该回去!身上的肉没少一块吧?”

红遇也笑,说:“没少!不过,想起你说的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的话,我身上的肉就有些发抖!”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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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一回

第81回  李红遇返乡看风景  刘香云偕子受坑刑

1

百万红基垮台以后,脚底抹油的不只李红遇。老三们有的避祸,有的是不服气,也溜回老家去了。新成立的校革委会便发通知,设定最后期限,要求他们返校。

且说李红遇1967年7 月26日回到老家广西省韦县献忠镇时,早上醒来便听到巷子里在叫卖豆腐:“井水豆腐哟!铁定不掺一点河水的井水豆腐哟!”红遇陡然醒透,奇怪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矣,家乡连名优特产都翻了个身?以前献忠镇的名产献忠豆腐都是河水做的。潇水河清沏甘冽,做豆腐最好,豆腐作坊都建在河边。怎么如今变成井水豆腐了呢?还强调“铁定不掺一点河水”!

正纳闷,就见母亲来说,该起床了,日头都爬老高了。

“妈,我听到巷子里在叫卖豆腐。什么叫井水豆腐呢?”

妈妈色变,跳了一下说:“咳!你不知道,如今河水不能吃!都是死人,水都红兮兮的了。现在吃水都到井里去打,排队。你嫂子鸡叫就排队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红遇大惊,开始穿衣服,说我去看看。妈说,吃好饭再出去吧。就见嫂子挑着一担水进家。红遇说嫂子辛苦了,这是专门打的井水?嫂子放下担子说:不得了,有两个女人为排队互相揪头发。各自的男人赶来,打得头破血流。差点把我的水碰翻!

于是开始吃早饭。妈筷指着说:这就是井水豆腐,终归没有河水做的好吃。她使用的是一双铁筷子。

红遇挑出一筷放嘴里仔细嚼,皱眉,说:好像有一丝铁锈味,不好吃。

“还贵五分钱!”妈说,“井水要人工不是?”

哥哥红希在国营献忠食品厂做工。红遇问:“哥,你们厂做食品也要用水不是?河水还是井水?”

“当然河水!”红希答,“井水哪来?全厂职工都去排队打井水也不够一台机器吃的。不用河水停工?”

红遇倒嘘一口气,说:“真有这事?河里哪来那么多死人呢?等一会儿我去看看。”

红稀说:“怎么没有这事?那是从湖南道县流下来的。那里在大规模杀人,杀四类分子,阶级敌人。我在想,幸亏我们爹吃喝嫖赌抽鸦片将家败掉,连最后一把红木椅子也辟了烧甲鱼,不然现在我们身上的肉也在发抖啦!”

“那倒也是。所以我向来感激爹。愿他的灵魂安息!”红遇放下碗筷,在胸前画十字。

“你信教啦?大学有教堂?扫四旧没扫掉?”嫂子惊奇地问。

“哪有教堂!我是乱比划,借用一下。哎,”忽然想起,“嫂子,我记得你烧的水煮鱼最好吃。妈,中午去买鱼来叫嫂子烧好不好?”

“咦~~”嫂子皱眉扁嘴作厌恶状,“那鱼还敢吃呀?有人从鱼肚子里掏出来人的指甲,毛发!吃人肉吃得胀鼓鼓的。鱼倒是便宜,一毛钱一斤还没人买!”

“记得原来一块钱一斤的!”红遇说,“其实呢,吃人肉的鱼也可以吃的。吃什么不一样?它不吃人肉,还吃烂泥里的脏东西呢!”

红遇的目光落在妈妈已经放下的铁筷子上,拿过来看,说:“妈,这双老掉牙的筷子还用?沉沉的,不好使!”

“我就喜欢沉沉的感觉。使惯了,用竹的反而不顺手。”妈说。

红遇再次端详那铁筷,觉得挺精致,发着黑润的光。筷头还隐隐镌着文绣,还有一个微型图章。他贴近想辨认图章里的字,却看不出。说:“咦,这筷子好像有年头了嘛!我以前没仔细看。”

“是的,有年头了!”妈说,“我嫁妆中带过来的,娘家的东西。也不知哪一代留下来的。有六双,如今多散失了,只剩下三双。”

“给一双我吧!”红遇感起兴趣来,捏在手里体验着。

“好呀,你拿一双带着。”妈说,起身到房里箱角取出另一双铁筷,交给小儿子。红遇接过放入学校带回来的行囊,回桌旁坐下。

嫂子望着小叔子的下巴,说:“小叔,你这颗痣越看越像毛主席!”

“那是救命痣!”妈说,“算命先生说的,将来有一个险坎,就靠这颗痣跳过去。”

红遇笑笑,说你们慢吃吧,我出去走走。便往外走,要看看阔别一年的家乡风景。出巷口就看到一幅大标语:

“为革命勇吃河水!”

他笑了笑,沿街路走到河边。河沿立了许多人也在看风景,看河面上往下游飘浮的尸体。人们脸色怪异,似乎在感知自己也将要杀人或者被杀的形势。有一簇尸体是聚在一起的,而不像其它尸体是散开飘浮的。远远看去像排列成一朵花。一伙小孩子比眼力,数着。点数的结果是七个“花瓣”。却有一个长条形小孩说八个。

像是要给这伙小孩一个答案似的,那簇尸体加速飘流下来,停在这伙小孩子前边。这才看清楚了:这些尸体是用铁线穿锁骨扎成一个圈的!

“是七个!看清楚了吗?”众小孩问那个长条形伙伴。

“八个!哪里是七个?”长条形小孩指说,“你们看,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不是?”

红遇走到石头河岸边上,弯腰看水:有没血色。就听到有人喊“嗨,李红遇!回来啦?”红遇回头向看风景的一簇人望去,认出是初中同学毛新古向他招呼。那是个喜欢手舞足蹈夸夸其谈的主,人称毛估估。后来没考上高中,招入合作社卖猪肉。那簇人中还有认得的邻人。遂立起笑容可掬地向那簇人走去,问好。毛估估一把拉住,上下打量说:“什么时候到的?黄鹤市文化大革命搞得好嘛,全国闻名!”

一个六十多岁的邻居刘大叔,青皱的脸上嵌着沉重的神色,问李红遇:“黄鹤死人多不多?”

“多!”红遇答,“斗争剧烈,武斗!”

“武斗是两派杀来杀去。有没有对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乱砍乱杀的?”

“那倒是没有。”

毛估估纠正刘大叔的说法:“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是四类分子!”

大叔不管毛估估,手指上游方向,说:“那里,正在发生道县杀人事件!”

“不要叫杀人事件,应该叫杀四类分子事件。”毛估估又纠正道。

“四类分子不是人吗?”刘大叔问毛估估。

毛估估语塞,捧脑袋使劲想。终于说:“虽然也算人,但他们是阶级敌人,剥削过劳动人民。人还在心不死,总想复辟。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毛主席的话哪里会错!”

刘大叔转忧为笑,指毛估估:“这后生哟,怪不得别人叫你毛估估。还是少读报少读书少听广播吧,操心早日讨个媳妇是正经!”

毛估估红着脸想争论下去。刘大叔却说肚子饿了,下一回再领教。离开人群向家走去。李红遇和毛估估寒喧两句,也往家走。刘大叔走得慢,被李红遇赶上了。红遇说:“大叔两年不见,身子骨更加结实了嘛!”

“老了!年岁不饶人,哪有越老越结实的?见阎罗王快了!”

“现在一般说法是去见马克思,大叔!”红遇提醒说。

大叔笑起来,“见马克思是你们党团员的事。普通人如果去见马克思,那是走错门了。河里那些飘浮的死人,他们会去见马克思吗?——哎,小子,大学生,我问你,对着手无寸铁的人大开杀戒,这是哪门子政策哟?”

红遇想说那是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却又怕像毛估估那样被大叔劝“少读书少看报少听广播操心早日讨个媳妇是正经”,想了想,只说“湖南可能出了点偏差。还好我们这里没有杀!”

听这,刘大叔停住脚步,现出沉重的神情说:“你不知道,我们广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杀了。不但杀,而且吃。”

“吃人?”红遇吓一跳,“有这事吗?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旧社会吃过人吗?我一把年纪倒是没听说!”

“怎么没吃过?”李红遇辩驳,“课本上提到旧社会时,总要加上人吃人几个字:人吃人的旧社会。鲁迅先生也说,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翻过来看过去只写着两个字:吃人。”

刘大叔呵呵笑,说:“那是书本上的,说的是虚吃。现在可是实吃!血淋哒滴地吃!”

“是吗?有这事?”

“现在只有些地方。吃人也只是偷偷摸摸吃。但我估计很快就要全面展开,大规模地杀,公开地吃。小子哟,形势险恶,你怎么在这时候回来呢?我这几斤老肉老骨头没什么好吃的,倒是不怕。可你年纪轻,肉多皮嫩,当心被吃哟。我要是你,赶快跑,回黄鹤!”

“我家成份贫农,不怕,大叔!”红遇觉得对方老糊涂了。

“当然,跟你开个玩笑。不过,吃红了眼时,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刘大叔哈哈笑,往另一条小巷子走入去了。

2

过一个星期,李红遇骑上自行车去三十公里外的宁远乡会女朋友。女朋友姓沈名基兰,高中时候的“班花”。丰润秀洁,大眼睛油黑辫子,红遇仰视之。等到基兰名落孙山,红遇考上鸿蒙大学,觉得可以平视了,就写信“致以问候”。说她“聪明灵秀,出身又好”“一定是考场发挥欠佳,宜不弃旧课,明年再考”云云,而且“相信有一天会在紫炉山樱花烂熳的校道上见到你”。沈基兰柔情哀伤地复了信。从此两地传书。不过他们的通讯始终走在革命正道上,多数是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以及最近读了什么革命小说,《红岩》等,互相勉励革命正气。通讯中基兰也谈了自己的烦恼:寄居在叔叔篱下,而婶娘是个地主分子,阶级敌人!

原来,沈家赤贫,只顾得上给大儿子沈大明(基兰的父亲)娶媳妇,小儿子沈二明光棍摆在那里。恰好邻乡李闯家有几亩地几间屋两头牛,土改时评为地主,李闯挨斗且作为反革命镇压了。剩下李闯妻孙慧娘孤身一人,又没儿女。经人撮合,讨不起媳妇的沈二明便入赘李闯家,嫁给孙慧娘。次年,基兰的父母在大跃进大饥荒中相继去世,剩下基兰孤苦伶仃无以为生,二明夫妇只好去把这个侄女接来养着,而且供她念中学。

红遇每回家必定前去探望基兰。这天,他骑自行车向宁远乡去。骑了三刻钟就见公路旁拉着红布标语:“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年红!”闯出七八个荷枪持刀的民兵拦住去路,喝令“下来!什么的干活?”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刀也在空中挥舞发出唿唿声。李红遇赶忙下车。

“什么家庭成份?去哪里?路条的有?”问道。

“我是鸿蒙大学学生,回乡探望父母。我家贫农。献忠镇人。”李红遇取出学生证递上去,自我介绍。

为首的一个接过学生证看,“路条呢?”他问。黑大个,倒是没拿刀枪。

“哦,这个倒没想到。没开路条。”

“谁知道你是贫农呢?怎么知道你不是逃亡的四类分子家属呢?”

另一个瘦瘦没拿刀枪的对黑大个说:“既然上了鸿大,家庭出身一般是没问题的。”

黑大个向瘦子低言道:“你不知道,也有个别家庭出身不好却上了大学的。如果是那样,也在搞掉之列。上面说了,四类分子有家属在外地工作或上学的,打电报叫他们回来,斩草除根!”

瘦个子跟李红遇说:“我看你还是回镇委会去开路条吧。阶级斗争形势正紧,前面还有路卡,省得麻烦。”

红遇只好掉头往回骑。下午,上镇革委会开了路条。

3

于是行程耽误一天,8月5日重新上路,向宁远乡骑去。特地买两包大前门牌香烟带上。过了昨天的路卡,又骑二十分钟,转入一条五尺宽土砾路。路边一座雨亭,石砌四柱,草蓬顶。靠路的那一柱贴有布告。红遇煞住,足尖点地,看那份布告。念道:

安仁乡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布告。查本乡四类分子,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成日想着复批(辟),不接受改造,出工不出力。为确保无产阶级江山永不变色,经本院申理研九(究),判决如下:刘香云,男,37岁,地主分子,死形(刑)。刘大憨,男,5岁,系地主分子刘香云之子,为折(斩)草出(除)根,死形(刑)。刘小草,女,2岁,系地主分子刘香云之女,为折(斩)草出(除)根,死形(刑)。黄阿兰,女,34岁,刘香云老婆,因出身贫农,兔(免)死,管之(制)三年。……

除了地主富农还有坏分子,反革命分子。数了一下,共有八位“分子”“死形”和二十位家属“折草出根”,三位家属“管之”。他有些惊诧,却也没觉得不对。他习惯于革命思维。此外,仿佛听说有一句哲学名言: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那哲学家真是伟大,将世间一切事物都放在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不用讨论之列了!

红遇沿土砾路骑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到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涌出来聚集在一片山坡上。民兵五花大绑押着“分子及其亲属”二三十人。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手里抱着两个小孩,大约就是第一名刘香云了。山坡有一些贮存红薯的地窖,口小底大深达3米覆以石盘。如今一些薯窖已经废弃不用。今天行刑就用的这玩意儿:把人推下地窖,倒入生石灰淹毙之再填以土。红遇下车观看。有民兵过来查问,红遇给他看了路条。

“人民”围观如堵。乡长黄天辉宣读完“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布告”,即令执行。民兵开始令“死形”者下窖。都鬼哭狼嚎,尖屁股往后缩。民兵或踢或推或棍棒打,口中念着“对阶级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

因出身贫农而“兔死”的刘香云老婆黄阿兰原是被民兵控制在村里的,这时不知怎么的披头散发跑了来,大哭往现场冲。刘香云突然跪下抱住黄天辉的脚,哭求道:“天辉,我两个崽。到政府去判,也得分给老婆一个呀!我带一个跳下去,留一个给阿兰行不行?”

“不行!”黄天辉说,同时喝斥民兵:“还不动手?怎么让那女人给跑出来了?快挡住她!挡不住一道埋进去!”

刘香云抱着小女儿,对5岁的儿子大喊:“快跑!跑去你妈妈!”

刘大憨从民兵的腿档钻过去,拚命跑向疯了的妈妈。一个民兵追过去捉住,抱回来就往地窖丢。接着,抱小女孩的刘香云也被民兵们推下窖。阿兰一下子倒地,声息全无。

终于执行完毕,黄天辉作了一番讲话,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把敌人杀了,阶级斗争就没有了,等等。黑压压的乡民潮水般退去,剩下干部民兵在那里闲站抽烟。李红遇自行车停好,凑上去套近乎。都是革命同志,有亲切感。不料有人起疑,问他什么的干活?是不是记者暗访?是不是国际人权组织派来的探子?黄天辉也严重注意这个陌生人,等他回答。红遇急忙掏出学生证和路条,还有香烟,一边递烟一边说,在黄鹤市参加的是正统革命组织,与诸位领导一家人。黄天辉和他的同志们这才松弛下来。天辉说:“我们做的是革命的正义的事业。不错,是我杀了他们。谁来问我都不怕。干革命心红胆壮!全乡人都拥护我。毛主席说:不是我们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们!你死我活,阶级斗争!”

红遇点头表示领导同志说得对,就告别,继续他的行程。

4

约半小时,由土砾路转上另一条公路。不久就到达国清镇,是武宣县地界。黑黢黢的各式房屋分布在公路两旁。从这儿穿过去,再骑五公里就到目的地宁远了。红遇决定歇歇。

一道沙溪绕镇而流,公路架石桥通过。红遇车过石桥,肃杀气扑面而来。桥头榕树下闯出一伙民兵喝令下车,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刀在空中挥舞发出唿唿声。也是拉着一条红布标语“斩尽杀绝黑四类,确保江山万年红!”

李红遇亮出路条,民兵班长看到家庭成份贫农,脸上才现出阶级兄弟的和缓表情。红遇又亮出鸿大学生证,民兵们不禁肃然起敬。更让人喜欢的是,这位大学生还挺有人情味:香烟一人一支敬过来。可惜还不够专业,没带火柴,未能恭敬点烟。但这已经够“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了。于是抽着烟聊了起来:

听说黄鹤文化大革命搞得热火朝天?是的,热火朝天!杀了不少人?是的,杀一些。有没吃?吃什么?吃人呀!

听到吃人,红遇现出惊诧的表情。“那倒是没有。”

“为啥不吃?人肉挺好吃的!”一个黄胡子戴眼镜的民兵说。红遇还是首次见到有戴眼镜的民兵。“不信?等一会儿给一片你尝尝!镇内今天又要开批斗会。”

说着,桥上走过一个干瘪老婆子,黑皮黑衣,白眼白发。挎着一只也是黑黑的竹篮子,一划拉一划拉的往前走。眼镜民兵笑指说:“诺,那老婆子是专门吃眼睛的。大约眼神儿不好,听说吃人眼能补眼。哪儿有批斗会她就去守在旁边。斗倒以后别人割肉取心肝,她尖刀挖眼掉头就走!”

红遇有些惊诧,说:“你们县文化大革命倒是挺先进的嘛!”

“是呀,”一个突嘴暴牙的汉子说,“像他们湖南道县杀了人往河里丢,弄得河水臭浑浑。像有的地方把人埋了。这都是浪费,落后!他们不懂!”

另一个民兵说:“特别是女孩子、小媳妇,多浪费呀!杀之前我们都利用的!”做鬼脸,朝突嘴暴牙的汉子夹眼睛。

又见三个老头子,干瘦弯腿驼背,从桥上走过来。前头的那个拿着一根尺把长的细铁棍,后头那个拿着一把铁锤。眼镜民兵又笑指说:“那是专门吸食脑髓的!”

红遇愣了一下,问:“他们拿着铁棍铁锤做什么呢?”

三个老头子过了桥没有往前走,也到榕树下来歇一歇。眼镜民兵笑说:“哪里是铁棍?你看看!”从老头子手里取过那根“细铁棍”。红遇这才看清楚了:是一根中空的细铁管,头部斜削去一块,成笔尖状。削面亮亮的,似有血迹。红遇立即明白吸食脑髓的情形:把人批臭打倒之后,群众割肉挖心取肝,老婆子挖眼,剩下一付骨架了,这三个老头子便上去,将管子敲进脑壳,轮流趴下吸食脑髓!

红遇仿佛听到吸食的咕噜声。大惊,跨上自行车欲走。黄胡子民兵说:“走啦?不尝一片?过个把钟头就有肉送来。”

“生吃?”红遇问。

“不会生吃!我们又不是野蛮人,我们是舌尖上的中国。你不知道,我们还要给被吃的人做思想工作,打通他的思想,让他甘心情愿被吃。那样,肉的味道会更好,更加补人。吃的方法,有炒、涮、炖、焖……还有就是这种,”黄胡子指着地上一个灶具:两块砖头上架一块弧形土瓦,底下挖一个小坑。坑里有灰烬,瓦上黑黑的显然是焦糊了的血迹,“这叫瓦烙人肉片!”

“如果有现成的,我倒想尝一片。但个把钟头就来不及了,我还要赶路。下回尝吧!”

5

一边骑一边心里晃荡,说不清什么滋味。想起刘大叔说的,肉多皮嫩,出次把差错也不是不可能,他颤栗了一下。仿佛由于某种差错,自己也忽然站到了被吃的行列,眼睛被老婆子挖走,脑髓被老头子敲洞吸食。

一颤栗,就容易累。肚子也饿了。终于到了梅塘墟,离沈基兰的村只三公里了。红遇决定停车吃饭。

公路两边二十几间瓦屋,有饭店。临街一列灶台锅鼎,鱼虾蔬菜之属,横竹杆垂下五练铁钩子,三练空着,二练挂肉,一红一白。大师傅和服务员忙着。四张饭桌。两张在屋里,两张在屋外草棚下。红遇立到灶台前,眼睛只研究那两钩肉。似乎在怀疑那是什么肉。

“想吃什么,客老?”油晃晃的大师傅问他。

“这是什么肉呢?”

“猪肉、牛肉。还能是人肉不行?”大师傅笑说,又狡狯地看他,放低声音,手掌挡嘴,“不过人肉也有,没摆出来。要不要?——比牛肉贵点!”

红遇忽然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想:也不妨尝一下人肉是啥滋味吧。便问道:“菜单有吗?我说的是人肉菜单。”

大师傅笑了:“人肉菜单有,却不能写在纸上,你懂的!现在我报给你:嫩姜炒大腿片;青椒炒小肠;糯米塞大肠;萝卜人骨汤;卤胸乳;糟脚丫子;炖人掌。单一价,一律三元。”

红遇要了一个萝卜人骨汤,一碟嫩姜大腿片,一碟糯米大肠。进屋,桌旁坐下。服务员,一个两只眼睛离得很开的小伙,先上来一碟糟脚丫子,说这是送的。接着端来大肠,同时问道:“客老,要不要带些干货回去?”

“什么干货?”

手掌挡嘴,低语说:“晒干的人胆,人肝。每样六元。还有:人鞭。”

“什么人鞭?——人皮做的鞭子?”

服务员哈哈笑,引得正在炒腿片的大师傅也回头笑。服务员说:“鞭也不懂?听说过狗鞭牛鞭吗?就是卵子呗!”

这时大师傅将炒腿片端来放下,笑说:“斯文人叫生殖器!看样子你是个斯文人,粗话听不懂。”

“是的,我读鸿蒙大学。那么说,人鞭就是人的生殖器咯?”

“是呀,买两付回去泡酒喝最好。等你讨媳妇以后喝。”

服务员却有疑问,向师傅讨教道:“不过师傅,人鞭不光是男人讨媳妇吃的吧?我听说宁远乡一个民兵女班长吃了三付人肝,还取六条人鞭泡酒喝呢。女人也可以吃人鞭的吗?起什么作用的?”

“咳!”师傅击掌说,“女人不好吃那东西!吃了会变禽兽!那女班长居然将她地主成份的婶娘捉来杀了!人问她,你是你婶娘扶养大的,怎么下得了手呢?她说:我要革命!你想想,这还是人吗?”

红遇眼睛瞪得跟蛤蟆眼一样,呆在那里:这说的,跟沈基兰的情况有点相混啊。会是她么?记得一封信中提到她参加民兵,在训练剌杀,却没听说当了班长!

这听闻将他的肠胃戮了一下。恰恰嘴里嚼着一截大肠,似乎冒着人粪味。这使他几乎想吐。大师傅和服务员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啦,不好吃?你放心,大肠是用盐搓洗干净的!”

似乎为了那搓洗的盐和师傅的面子,红遇只好将本来想要吐掉的大肠咽下去。却问:“宁远乡那个民兵女班长叫什么名字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大师傅说。

这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白须银发拄拐杖的晚期老者,另一个也是老者,但中期。两人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大师傅忙去招呼:“您两老人家想吃什么?”

中期老者放下褡裢,笑呵呵说:“有什么吃的尽管端上来!酒筛上来!咱老哥们多年不见,今日可要好好吃一顿,一醉方休!”晚期老者放下拐杖,也一脸高兴。

两位老者点完菜聊话。说话声音很大,不时调整着耳朵的方向和嘴巴的距离。只听晚期老者说:“咳!现在世道看不懂,杀人吃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天不信地,不怕报应!你们那里有没这种事啊?”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盐水虾。

中期老者侧过耳朵对着晚期老者的嘴,听清楚了,说:“怎么没有!咳,现在到处都是阶级斗争!”尽量靠近晚期老者的耳朵,“你不知道,我们村地主刘振坚,昨天被村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了。杀完以后,刘维秀、刘家锦两畜生还将刘振坚十六岁的女儿扭到黑屋子里强奸了!奸了以后再杀!”

“真有这事?”晚期老者手掌弯在耳后,吃力地听着,几乎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正震惊,就有两个小孩立到桌边,眼睛里充满畏怯和想望,直勾勾看那盐水虾。兄妹俩,五岁和三岁的模样,衣衫褴褛,细弱得如秋天的小草。中期老者拿筷子夹起两只虾放进两只黑脏的小手。

晚期老者忽然认出,悲从中来,扁嘴哭了起来:“这不是周伯皮的小孩么?我们邻村的!他们父母都给杀了,剩下这两个小不点可怎么办呀!呜啊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两个小孩也哭。中期老者惨然。

服务员端上来酒和卤牛肉片,中期老者又给两只黑脏小手掌夹两片牛肉。同时斟酒,劝老哥止哭喝酒。老哥掏出手帕揩泪,一边说:“老弟啊,世道不好啊,上天要惩罚我们这地方的,不是地震,就是天上掉石头,快了!”

两小孩转向红遇桌边,直勾勾看那糯米塞大肠。白的糯米饭赤的肠皮,油汪汪,十分吸引饿瘪了的小肚子。红遇很愿意给他们。忽然想,会不会这正是他们父母的大肠啊?一时竟无所措手足。赶忙立起结账,走出饭店。回头看,两个小乞丐正将他吃剩的东西收进小篮子,包括被红遇怀疑是他们双亲肚子里掏出来的大肠。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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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回

第80回  十七年风水轮流转  胜利者闲打隔空拳

1

张庆余身上搜到的那份《告全国各族人民书》草稿给他惹了大麻烦,紧急状态委员会将他拘押在第一看守所。

监房16平方米。角落筑了一个面积1平方米高半米的排泄平台,屙、洗都在上面。实地可以睡觉的面积只有15平方米,却关了23个人!挤得夜里要是起来小便,回去再躺不下。就如从满满一盒弹簧中取出一只来,再放回去就费劲了那样。

贴身而眠的都是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之徒。这些人在16平方米的空间里边建立了一个小黑社会,新来者弱者都要受欺凌。此时便拿新关进来的这个大学生寻开心。叫庆余马步下蹲,头上顶一个盛水的搪瓷杯。令别一个人口数,如果还没数到200搪瓷杯掉下来,老大就上来打耳光。

庆余红色贵族,一路春风,哪受过这等苦?虽然身子板结实,又练过下蹲功的,还是被打两次耳光。幸好他有阶级情怀,认为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应算是流氓无产者,在毛主席的阶级分析中属于革命的朋友,人民内部。受他们一点点虐待也无不可。

最受不了的是,屋内还关着三个阶级敌人:一个记变天账的地主分子,一个不买账的右派分子,一个贴反动传单的反革命。与这三个人关在一起,张庆余不免感到奇耻大辱!

幸好,只关他七天,提审过两次,就通知鸿大二司来人接回去。孙召达腰间别一把手枪,带两个人,开一辆吉普车来到看守所门口,冷冷地说:“上车吧!”

车开回学校,把庆余带到二司总部。郭方雨看到这个往昔不可一世的纯种革命者,如今神情萎顿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在看守所被“革命的朋友”撕的),感到有点不忍。

蒙曼志得意满地来回踱步,训斥说:“对错误有没认识呀?还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否?还想将文化大革命转化为镇反运动否?你那镇反论起到了极大的破坏作用,本来应该严惩。紧急状态委员会宽大为怀,放你出来了。我们不像你们那样歹毒和残酷无情。试想想,如果反过来,你们胜利了,把我和方雨、任重抓起来,会怎样处置?割喉都是可能的!拿一根竹签连下巴和舌头穿剌到一块让出不了声,都是做得出的!所以你要深刻反省,触及灵魂。回去写一份思想检查交上来。在宿舍老老实实呆着,不许走出校门。每日交一份思想汇报和情况汇报。听清楚没有?”

庆余低斜着眼看蒙曼走过来走过去的大脚板。那双女人的脚曾经踏在他的脊背上,自此霉运不断。想起这,又想起戴白纸帽的事,鼠胶粘住的事,以及在联合指挥部蹲下抱头的造型,在看守所被流氓无产者强迫马步顶水打耳光,庆余陡然升起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刻骨仇恨,对伟大领袖的崇拜感情一刹那间变得模糊起来。

“回去吧,”郭方雨说,“回去好好反思!除了写思想检查之外,我们还希望你写交代和揭发材料。自文革开始以来自己做过什么事,同伙做过什么事,好好梳理一下,写成材料交上来。”

2

夜晚八点钟,庆余坐在床沿发呆,突然有几个人踢开房门。为首的那人黑须大嘴,圆睁大大的四白眼,叫道:“张庆余出来!”

政权易手之初都有一个混乱失控的时期,失败者往往很惨。黄鹤事件的结果也类似于政权易手。进城部队控制全市每一个角落。百万红基陷于国人的口诛笔伐之中。树倒猢狲散,它的头领们自然也就没有好果子吃。行政上,要受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拘押和审问。社会中,则会受到对立派分子的报复和打击。风水轮流转,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志得意满的在文革中又杀气腾腾的纯种革命者,此时不得不也尝尝当反革命,当牛鬼蛇神,当专政对象的滋味!

报复和打击一般源自于这些保守派头领认识的人:同学或同事。平时相处中互相看不顺眼,有小摩擦小积怨,文革中变成大摩擦大积怨,现在到了报复和泄愤的时刻。然而又似乎还碍着面子,熟人熟面的,打了以后不好相见。于是想出了交换对象的办法:你有什么想打的人,由我来打;我有什么想打的人,你来下手。这样既打得下手,又没留后怨。有人把这叫做隔空拳。

于是,来踢门的六个人,庆余一个也不认得。此时失去任何依傍。组织上,无论是党还是三司,一时都傍不着。老战友李红遇十分见机,那天庆余邀他一起去参加专揪指挥部的会议,红遇敏感到现在是输赢未卜的时刻,最好退一步,所以没去。当王立回京消息广播,坦克车轰隆隆进城时,红遇提脚就走,溜回老家广西省韦县献忠镇去了。魏世忠也是三司活跃分子,本身岌岌可危。范建平本来就出身不好,文革中又站错了队,也是心里虚虚的。所以此时张庆余被陌生人带走,他的战友没人说一句话。

庆余也不敢问陌生人:找我有什么事呀?去哪里?只好乖乖的跟着走。几个人把他裹挟在中间。下楼往外走的路上,也碰到一些人,敌人和战友都有。他们只是让路,立看。大抵都知道这是隔空拳,目光很复杂,有的快意,有的关切。

来到一处荒僻的山脚,一件黑衣裳往庆余的头罩去,昏天黑地拳头脚尖齐上。打了好一阵,庆余痛得倒地打滚。这一滚,就滚入旁边一个臭水塘之中,很喝了几口。冒出头来看,那伙人哈哈大笑散去了。

湿漉漉爬上来。头发上的臭水流入口中。吐了几口,跟着大呕。一边呕一边想,早知这样,倒不如设法在看守所多呆些时候吧。

3

张庆余落汤狗般一瘸一拐回到宿舍。推开寝室的门,魏世忠范建平同时站起来,投来关切和同情的目光,但无言。魏世忠递上一条干毛巾,庆余推开,自己拿了脸盆去洗漱间。

洗了回来,换干衣服。范建平将湿衣服端去洗了。魏世忠找出红药水给庆余涂伤,沉重地摇头,说:“我也挨打了,前天。也是不认识的人。”

张庆余看着战友,沉重地摇着鼻青脸肿的头,眼里满是闷火,胸脯剧烈起伏,从鼻孔里喷出白汽。

“咳!”魏世忠叹恶气,“这一辈子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算事,唯有这文化大革命,使我一想起来就想变成一颗炸弹!”

第二天,庆余上厕回来,说:“小便红色,打得血尿了。”

“去找医生看看吧。”世忠说,“最好能住个医院,躲避这个打人风潮!”

庆余便去校卫生所看病。医生护士看到大名鼎鼎的张庆余来了,都投去看动物似的目光。造反派医生护士将他看作被关入笼子的恶兽,保守派医生护士则将他看作不宜接近的带菌水狸。庆余知道李医生是参加三司的,就向李医生的桌子走去。不料李医生向坐对面的参加二司的孙医生说:“你看吧。”

庆余只好在孙医生的侧面坐下,说血尿了,挨打的。孙医生开了尿常规化验单。庆余去化验室窗口。当班的,恰是那位给刘少奇贴大字报的疯子李红英,她尖尖地看了张庆余一眼,交给一个玻璃瓶子。庆余拿着去厕所撒尿。

化验的结果,血红蛋白两个+号。李红英故意少报一个,写成一个+号。

庆余要求转去医院看看。孙医生说:“问题不大,没必要。”开了一点止血药,一点消炎药,打发走。一定程度上,张庆余和他的同志们领略到了文革初期黑五类看病难的滋味。

回宿舍,庆余提心吊胆的想,今晚上会不会又来一伙人叫出去打呀?正惴惴不安,猛然又有人推门,庆余慌得一蹦而起。定睛一看,却是孙召达!

“张庆余,有事找你,跟我到革委会去一趟!”

百万红基垮台以后,黄鹤市造反派宣布夺省市大权,成立了省革命委员会。杨任重当了个省革委会第四副主任。各个单位也相继成立革委会。郭方雨当鸿蒙大学革委会第二副主任。蒙曼第三。第一副主任给原党委书记马金。正主任暂时空缺。

庆余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跟召达走。革委会里边,除了马金、方雨、蒙曼,还坐着三个陌生人。

庆余进门,陌生人豹子似的目光向他射过来。庆余猛然一惊,感到一种陡峭的压迫。正忐忑,就听郭方雨说:“张庆余,将你的家庭成份报一下!”

“革命干部家庭。”张庆余答。

“你家谁参加革命了?”陌生人中一个黄胡须的汉子问。带广东口音的硬硬的普通话。

听到乡音,庆余抬眼看这三个陌生人。又瘦又黑,头发枯乱。农民,家乡来的农民!他们来干啥呢?

“说,你家谁参加革命了?”郭方雨问。

庆余脸上掠过一阵火气和乌云。“舅舅,”他说。

“舅舅姓啥?”方雨问。

答:“姓黄。”

“你姓什么?”蒙曼问。

张庆余仇恨地看蒙曼一眼,没有回答。

蒙曼又立起来往返踱步,一边说:“你这个隐瞒家庭成份的狗崽子!你本身姓张,却冒用黄姓的家庭成份!革命干部?就算你舅舅是革命干部,那跟你有什么搭界?你舅舅在你家吃饭吗?是从你张家走出去参加革命的吗?你政治上招谣撞骗,该当何罪?”

郭方雨递过来一份文件,叫张庆余签字。庆余一看,第一页是他的家乡,广东省南溪县天坑公社革命委员会关于改正张庆余家庭成份的通知:“经查,张庆余家庭成份应为富农。原称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系冒用他姓成份,应予改正。此致鸿蒙大学革命委员会。”

第二页是鸿蒙大学革命委员会关于改正张庆余家庭成份的通知。说了由来,原成份称革命干部,现应改为富农,此件经张庆余本人签知后送档案室备档,并在相关卷宗修改注明。

郭方雨将一支钢笔递过来,叫:“签字吧!”

庆余看着两页纸,不肯签字:“这个,恐怕得由党来作决定!”

“什么由党作决定!”蒙曼训斥说,“如果是泄及到党籍的事,那由党作决定。现在是行政管理上的事,由革委会作决定。这个,你不懂?”

孙召达提着他的赶驴鞭子,贴身逼近张庆余,发出怒狮似的低吼:“签不签?”

庆余只好签了。孙召达笑笑,说:“好,你现在属于黑五类了!”

4

好,你现在属于黑五类了。孙召达这句话像榔头一般砸在张庆余的耳膜上。正发晕,又听到三个陌生人说话:“张庆余,还认识我们吗?”

庆余抬眼瞧。滤去一些近貌,似乎有些面部特征与他久远的印象相对接。猛然想起,这是他念高中时候的同学啊!黄胡须的汉子叫陈笃彬。另两个也是同班,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都黑黑的,粗粗的,一付风吹日晒的模样。

三人中,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人向主人们介绍说:“我们与他是高中同学,还是同班!”

几个二癞子头领和马金顿生好奇,看看庆余,看看客人。

斑白头发的人虽然村气扑面,还是残留着一股挺拔的斯文气。

第三个人紫檀色面孔,也说话了:“当年,我们闭着眼睛也要比他书读得好。结果,他上大学了,我们却名落孙山。今天来,也是想顺便问他一下,那是怎么的一回事?”

斑白发向主人们介绍情况:“你们不知道,当年我们南溪县第一中学,到高中三年级的时候进行了一次统考,依据成绩重新编班。成绩最好的编在第1班。依次编下去,第6班最差。考数学必须用不同的试卷。如果用同样的试卷,我们1班都在80分以上。第6班呢,即使时间给他延长一倍,也没几个人及格。结果高考下来,我们1班名落孙山的人数,居然比第6班还多!”

二癞子头领们听得有些惊诧。只有马金手里掰着一把纸扇,微笑淡定。这种事情他有数。

“张庆余,老同学,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必是明白的,能给我们说一说吗?”陈笃彬问。

庆余悠然望着窗外云天,说:“那是学校的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陈笃彬怒道。

马金笑了一下,以他的老资格向几位二癞子同事介绍相关知识:“1958年起内部有个文件,规定要对高考学生进行政治审查,一看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二看平时表现。审查结果分成四类。第一类是可以读前沿学科保密专业,或进入一流大学的,档案袋上有一个小方格,涂红色。第二类是可以读一般专业,或二流大学的,涂浅红色。第三类降格录取,不大有人要的学校和专业,师专,农林兽医之类,让他们去。涂灰色。第四类是不宜录取的,涂黑色。也许,这位张庆余同志有机会做手脚,把他的同班大都涂成黑色了。被涂黑色的人,考得再高分也白搭!”

二癞子们笑了。孙召达问:“张庆余,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呀?”

张庆余不屑地闲望窗外,理也不理。

灰白头发的汉子离开座位,也像蒙曼早先那样绕庆余踱步,说:“没想到吧,张庆余?当年你们一手遮天的一伙人,如今大都被斗得跟狗熊那样。那个党委书记兼校长陈世仁,后来升了县教育局党组书记、局长,几个月前自杀未遂,如今瘫痪在床。他交代说,我们那一届毕业班的政审,是由你和黄船孙做的。是不是这回事?”

“学生做学生的政治审查?闻所未闻!”连马金都有些想不到。

“他们是党员学生!”斑白发说,“全校就五个党员:一个校长,两个教师,两个学生。两个党员学生都在我们1班。”

马金沉吟点头:“中学生党员凤毛麟角。学校又只有五个党员。那位校长兼党委书记把这两个党员学生视为至宝,把政审工作交给他们去做是完全可能的。”

张庆余开口了,对老乡说:“其实我们很民主,写完鉴定的时候是念给大家听的。你们如果有不同意见,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了呀!”斑白头发说,“你给我写‘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我当时就问你:什么依据?你不答。‘莫须有’,是不是?”

马金又笑,说:“凭这句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就已经够呛的了!我当年要是做具体招生工作的,见到这样的鉴定也不敢录取。谁都会疑心这句微词后边会有大量的劣迹!”

郭方雨也笑,说:“即使鉴定不写什么微词,他给你的小方块悄悄涂上黑色,也就完了!”

蒙曼问:“张庆余,你老实交代,有没背后做小动作,将你的同班的小方块涂成黑色呀?——而且我猜,”说到这里笑起来,“主要是涂那些成绩比你好的同学,你说是不是?”

郭方雨,孙召达都笑。庆余翻着眼,恨恨地想:可惜这小婊子当时不是我的同学。要是,我给她涂两块黑色!

蒙曼提热水瓶给客人续茶,给马金也续茶。马金端杯子喝着,向三位客人说:“今天从你们这儿又听一段社会故事。平时生活太寡淡,听听故事也好。你们三位被这个人涂黑色以后,这些年过得好吗?我猜你们都是人才,在乡下也会发光。”

三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泛出了复杂的表情,就如开了五味店。紫檀脸的苦笑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说:“多亏来了文化大革命,才总算发出一点光来。我们这位,”指陈笃彬,“现在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我在公社也混了个小位置。他,”指斑白发,“当了几年民办中学教师,现在进入母校县一中当正式教员。”

“但是,再怎么发光,也没他神气啊!”斑白发说,“这家伙,以及黄船孙,二人真是把许多同学害苦了。有两个同学经不住生活的重压,已经早逝。他们灵慧而又脆弱,如正常升学必是可造之材,置身市井阡陌却难以适应。农村的贫穷和医疗卫生条件你们是知道的。此外有好多同学,虽然还活着,却已经磨损和风化得比闰土还老,还皱。”

陈笃彬在三人中间最有虎气,坐在那里不怒而威。这时便接话:“有些同学听到我们要北上访问张庆余黄船孙这两个人,也要跟着来。是我把他们劝住了,说会代表他们向两老同学问好。”

陈笃彬趁文化大革命之机拉起全县最大一支造反队伍,打倒了已经升任为县委书记的张庆余的舅舅黄簧,夺权后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他策划和布置了对张庆余家庭成份的调查,将张家由中农改为富农。亲自发文给鸿蒙大学,通知改张庆余的家庭成份。公文发出之前又转念一想,不如亲自前往鸿大交接这个事吧。于是找了两位同学一起去。

5

问好?张庆余听陈笃彬说代表许多同学来向他问好,心中一惊,感到这客气话在这个到处打隔空拳的时刻,带着火药味。回到宿舍,躺着呆呆的想了一刻,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将两件衣服和牙刷毛巾,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袖珍版放进书包,拎起向校门走去。

校门有两个解放军站岗。进城部队奉总理之命,派兵进驻各高等学校,防范人还在心不死的百万红基搞恐怖袭击。此外二癞子也派人在校门轮值。轮值的二癞子都认识大名鼎鼎的张庆余,而且都得到指示,不许张庆余走出校门。

庆余快步径直朝校门走去。几个持棍棒的二癞子过来截住,说:“张庆余,去哪里?”

“出去买毛主席著作。我得加强学习。”这是最牛的理由了。

有一个二癞抢过他的书包检查。从中取出《毛泽东选集》袖珍版,哈哈笑:“这不是毛主席著作吗?牛皮都不会吹!”

“回去,不许出校门!”几个人都笑。解放军也笑。

庆余只好往后退。退到后门,情况复如是。他就沿围墙根走,准备找个地方翻墙。不料刚才后门守卫的几个二癞子警惕性很高,派出两人远远盯他。墙头很高,他想找个墙根有树的地方攀爬。这时就发现了盯梢的二人,同时也发现附近有一条排污沟。一急,决定从沟里钻出去。

排污沟的围墙下铁栅年久锈蚀,庆余用力一扳就坏。于是,庆余从排污沟逃了出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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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九回

第79回  蒙在鼓里商量翻盘  广播一响却是翻船

                         1

“黄鹤市人民专揪王立联合指挥部”召集主要头领和各路智囊在铁路大楼小会议室开形势策略研讨会。红基一号诸葛昂、公检法余文斌、铁路兵团朱明德、高参邢甫、1028师政委蔡秉臣、镇反理论家张庆余都出席了。在蓬仙岛无产阁百万红基干部会议上,坐在经理位置上一言不发的穿军服没戴领章的老头子,姓吴,也出席了。这一次没穿军服,而是蓝黑裤短袖白衬衫。

总指挥纪光军讲话:我们黄鹤人民正确地抵制住了以王立为首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果断地揪住他。虽然中间出了点纰漏,给他跑了,但终于被我们发现踪迹,发现二司的地下通道。现在王立就在二司的那个乌龟壳里边。乌龟壳的东西南北早被我们围住,地道网络的所有出口我们也重兵把守。跑不掉的。

老奸巨猾的吴老头一改以往沉默寡语的风格,说话了:“问题是,在攻陷考古学院发现他们人间蒸发之后,我们曾经撤出来。到重新派兵去围住之时,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控制。王立会不会在这段时间溜出去啊?”

“不会的。”纪光军说,摇着鹅毛扇,“有一个情况告诉大家:北京来了两个红卫兵见我,要我们从鸿蒙大学撤围,放回王立,说条件可以谈。虽然没有明说,我猜是中央文革派来与我们接触的。如果王立溜出去了,就不会有这个接触。即或从二司乌龟壳溜出来,整个黄鹤市都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跑哪儿去?”

“还是要作两手准备。”邢甫说,“一是假设王立还在二司楼里,”

“不必假设,肯定在里边!”纪光军说。

“但是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邢甫继续说,“既然中间有十几个小时没看住地道,即使只有百分之一跑掉的可能性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准备。这就要在车站、码头以及全市各个出入口增兵控制,盘查车辆行人,保证即使一只猫要离开黄鹤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江面上也要有舰船日夜巡逻!”

“也好。我赞成你这个意见。”纪光军说,“但是重点要放在第一种情况的准备上。我看了一下,对二司乌龟壳的围困白天还可以,夜里却就松了。诸葛昂,你们夜里把大部分人都放回去睡觉是不是?这个要改变,现在关键时期,大家须不辞辛苦。值夜的人数要保持与白天一样多。夜班津贴多发些。”他转头对市府财政厅来的代表,“这个你们财政厅研究一下。”

财政厅的人点头,在笔记本上写字。

1028师长牛怀垄也赶来参加会议。因为迟到,悄悄坐在后面。听了一会儿,这时便发言说:“地下坑道网络有几个出口,你们完全弄清楚了没?不要漏掉哪一个出口没人看守啊!根据我下去一趟的印象,这个防空地下网络是非常庞大复杂的。”

“我们昨天下午已经派500人下地道,”诸葛昂说,“每见到一个岔口就兵分两路,再见一个岔口又兵分两路。就是说,第一个岔口分成两个二百五,碰到下一个岔口又分成两个125,再下一个岔口分成两个62.5!”

“再下一个岔口分成两个31.25!且慢,诸葛头,”公检法头目余文斌打岔说,“人能够这样分法吗?半片,再一个腿?”

诸葛昂不耐烦,白眼说:“别打岔!我说的是大致分法。不要钻牛角尖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反对教条主义!”转过来对着大家继续讲:“他们直至分成64个小组,每组8个人。”

“500人变成512人了!生出来的?”余文斌在本子上做四则运算,嘟哝道。

“嘟哝什么呢?”诸葛朝余文斌瞪一眼,朝大家继续讲,“64个小组最后终于相会!就是说,整个地下网络都走遍了,所有出口基本都弄清楚了!”

“不要基本!”蔡秉臣说,“一定要全部探查清楚!”

“是全部!全部了!”诸葛昂赶紧修正模糊表达。

“这些,是战术细节上的问题。”纪光军说,翻开一个锦囊,取出一个小笔记本,“现在我们来讨论战略上的步骤。除了揪回王立之外,在大的方面还应该采取哪些措施,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张庆余发言了。除了陈词滥调之外,有实质内容的部分是:要继续保持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农民兄弟的队伍也应当开进城来,表达广大贫下中农的心声!

“除了这些之外,”吴老头郑重地说,“必须争取全国各地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声援!我在考虑,是否将我们的革命行动通电全国?”

“这个正确,通电全国!”与会者纷纷赞成。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张庆余掏出一叠纸,捏着举起它晃了晃,飞扬地说,“我写了一份草稿,大家听一听,看行不行。”

“这个要得!”邢甫介绍说,“大家想必知道,这位是我们的红色秀才张庆余同志。著名的理论文章《关于黄鹤地区当前文化大革命形势的看法》就是他写的!”

吴老头赞赏地看张庆余:“要得!要得!把草稿念来听。”

“《黄鹤地区无产阶级革命派告全国各族人民书》”张庆余念了标题,念了内容。

大家听完,一致赞成。只提了一点意见:再多引用几条毛主席语录。有人说:最好再引用些马克思的和列宁的东西。

“我在想,”纪光军翻着笔记本,“只要将王立抓住,或围住,我们就有主动。可以迫使中央来谈判。到时候由百万红基出面,和总理在黄鹤定盘子,就地解决黄鹤问题。此外,我觉得还可以设法增加对中央的压力。我的意思是说,组织十万人北上,进京告状,让中央文革看了头晕!”

“这个要得!”吴老头赞成,“如果在黄鹤定不了盘子,也可以到北京谈判。十万人到北京一摆,不谈判也不行!”

邢甫赞成之外,还提出具体方案:火车汽车先运二万人,其余八万人步行。火车汽车回头再运二万,剩下六万慢慢地走。不要急,只要走着,就是一道革命风景线,就是压力。

“就这么办!”纪光军说,“诸葛头,铁路朱头,和财政厅的同志,你们具体研究一下车辆和后勤保障的问题。今天下午开始组织,明天出发。要抓紧时间。来不及的话,能走出多少人先走出多少人。先走出一万,后天再陆续跟上去。”

“除了这些之外,”邢甫说。大约因为内容重要,还特地望了一眼吴老头的脸色,“我提个想法:是不是现在就进行夺权?上海一月革命之后,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已经势在必行。不是先鉴别谁走资本主义道路,凡是当权的都得把权交出来。但是这个权交给谁,是目前斗争的焦点。夺权模式已经很清楚:由解放军代表,群众组织的代表,和革命老干部的代表,三结合组成新的领导班子,向原当权者夺权。原当权者不是走资本主义的,忠于毛主席的,经过群众鉴别,可以宣布解放,重新以老干部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新的领导班子。现在,我认为黄鹤市夺权的时机已经成熟。第一,以陈二道同志为首的黄鹤军区旗帜鲜明地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广大指战员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边;第二,黄鹤市人民群众绝大多数站在我们一边;第三,革命老干部集体亮相站在我们一边。三结合的条件已经具备。”

吴老头手里掰着一把纸扇子,眼珠子转着。听完邢甫的话,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夺权的时机已经成熟。而且,我们自从给王立跑掉以后,有些陷于被动。现在如果宣布全面夺省市委的权,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就会变被动为主动!”

与会者和总指挥纪光军都赞赏这个主意。热闹地发言了一会儿,纪光军宣布:现在休息一刻钟,回来再讨论三结合的名单。

于是纷纷上厕所。诸葛昂一边撒尿一边想,我大约可以捞个省革委会的副主任当当。邢甫则想,老干部代表中当然应该有我。

2

撒完尿出来,大都立到窗边看风景,一边聊着闲话。诸葛昂忽然脸上一僵,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同时指远处。远处有高音喇叭在广播,大家便竖起耳朵使劲听。不很听得清楚,但重大信息已经传过来。众人一愣,再仔细听。没错,是在说:“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派往黄鹤地区处理文化大革命问题的代表谢符之副总理、王立同志,以及工作人员和北京红卫兵代表,乘专机光荣地回到北京!中央领导同志周恩来总理、陈伯达等同志,以及三军指战员和数万革命群众到机场热烈欢迎!”

大家有脚下踩空的感觉。转过头来互相望望,都脸色铁青,写着各种震惊的表情,以及问号。纪光军全身有瞬间的抽筋,鹅毛扇掉地上。走回桌边,招呼说:“大家回来坐好,听我说!”

大家梦幻般的重新坐到会议桌边,脸色有的白有的青有的黑。纪光军说:“外边那个广播是真是假现在无法断定。大家镇静,不要自乱阵脚!王立跑出去了?回北京了?这是不可能的事!不排除假新闻的可能性。弄一个王立的替身,这不是不可能!”

“一不做二不休!”吴老头一脸坚毅,目露凶光,“立即强攻二司据点!——喂,牛师长,你们前天不是派刁德二率假红基和真红基攻打吗,怎么没打进去?”

“一方面进攻不顺利,一方面顾忌打死王立,撤下来了。”牛怀垄说,“二癞子看电影《地道战》看得太熟,冷不防这里那里冒出个老鼠洞打冷枪,弄得老刁手下死了好几个。”

吴老头继续讲,“原来顾忌打死王立,现在不用顾忌了。坚决强攻!到时候看他们出洋相!此外,我们要扩大武装群众,把人民武装部的武器拿出来发放,装备六十万人,守卫黄鹤!”

窗外广播响了起来。原来,工总铁路分部的人抢进宣传科,开了广播器材,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直播新闻:

“现在,谢副总理、王立同志,以及中央代表团的工作同志和北京红卫兵代表乘坐的汽车,在周恩来总理、陈伯达等中央领导同志的陪同下,正向天安门广场行驶。广场上人山人海,百万北京群众和人民解放军指战员激情澎湃,正在等待车队的到来!”

音量很大,吵得专揪会议无法继续。大家只好闭嘴。

“现在,林彪副主席和江青同志、康生同志,以及中央各部委领导同志登上城楼,和百万群众一道欢迎谢符之副总理、王立同志的胜利归来!”

广场万众聚集的背景声。

“现在车队进入广场,慢慢行驶在群众闪开的大道上。周恩来总理立在最前面的敞篷车上,谢副总理和王立同志立在第二辆敞篷车上,都向群众挥手致意。王立同志不时地拱手抱拳,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欢迎。”

传来如海浪般的欢呼声和口号声:“向谢副总理致敬!向王立同志致敬!”“坚决支持黄鹤地区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还有一句口号令诸葛昂不寒而栗:“打倒百万红基中的坏头头!”

诸葛昂坐不住了,立起走到窗边。邢甫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林彪在城楼上对着麦克风讲:“同志们,黄鹤事件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对于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猖狂反扑,我们将他们再一次打败了!”

广场一片欢腾,喊口号。

电台继续直播:“车队绕广场一周,现在停在金水桥边,周恩来总理,谢符之副总理,王立同志,和随行黄鹤的中央文革工作人员及北京红卫兵代表走下汽车,向城楼登去。城楼上下广场内外,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诸葛昂心乱如麻,立在窗前张望。黄鹤街面上,海潮般涌过人群,跳着欢呼着,拳头一阵阵举着,红旗飘着。不用问,那是造反派的游行队伍。

接着出现了坦克车,轰隆隆驶过。后边是一辆接一辆立满全副武装士兵的军车——在黄鹤城外埋伏已久的野战部队开进城来了!

诸葛昂正发呆,就见大批士兵提着枪,四面八方向铁路大楼冲过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令他晕头晕脑。呆了一会儿,才提脚向门口溜去。然而来不及了,门外都是兵。几个士兵端着冲锋枪进来。张昭建出现在门口,用手枪指着室内所有的人,喝令道:“都别动,全都给我蹲下!蹲下,两手抱头!我奉紧急状态委员会之命对你们执行逮捕!”

诸葛昂、余文斌、朱明德、张庆余四个人按照要求,蹲下抱头了。然而牛怀垄、纪光军、邢甫、吴老头、蔡秉臣这几个人,资格太老,对于蹲下抱头这个造型过于陌生,仍然立着。张昭建手枪一挥,涌进来更多士兵,将老家伙们按倒,迫使各人按照要求摆好蹲下抱头的造型。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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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八回

第78回  铁哥们暗室造潜艇  代表团全机返北京

                         1

叶雨荷虽然知道事可再不可三,知道偷情的危险,还是耐不住饥渴,与陈志良有时幽会一下。这天星期日,早晨,他们俩相约爬火狐山玩。山道上走着。叶雨荷说:“我原不想来的。碰到学院的人怎么办?”

“不要紧。清晨爬山呼吸新鲜空气,锻练身体。同校的两个人遇见了,打打招呼,走在一起,这没有什么不正常。”

“上星期韩玛丽脖子挂一只破布鞋游街的事,看见了没?”

“没看见。听说了。”

“她的对子,那个司马楠,写的大字报,看了吗?”

“嗨,我最近忙于研制一件东西,没功夫关心外界的事。只听说一个女人挂破鞋游街,却没打听详细。更没看什么大字报。”

“韩玛丽和司马楠傍晚出去幽会,被‘专政红旗’的人盯梢。却盯脱钩了。‘专政红旗’就在校门附近的各个路口守着。两人居然成双成对的回来,被截住了,说他们搞腐化!”

“成双成对的走在一起,怎么就算搞腐化呢?证据不足啊!”

“他们从司马楠带着的提包里搜到一块塑料布,上边有泥土。”

“那也还是证据不足啊!我是拿来垫屁股的,坐着,并没有干啥。他可以这样说。”

“可司马楠真不是个东西!一问,全都招了。房间里挤满听黄色故事的人,流着口水,七嘴八舌的将每个细节都问出来。司马楠还写成大字报贴出去。你猜写些什么?一是把责任全推到女人身上,女人主动的。二是似乎沾沾自喜地在炫耀自己的艳福!”

“真不是东西!”

“而这张充分表现男人丑恶的大字报居然多处引用毛主席语录,要防止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袭击,等等。你说可笑不可笑?”

“引用得非常贴切嘛!必是一篇活学活用的杰作。没有看到,可惜了!”

“要是碰到事,你也会那样的吧?你们男人通常不是好东西!”

陈志良没为自己是不是好东西而争辩,却诡秘地说:“等一会儿我让你看一件好东西!”

2

所谓好东西就是他和孙思度研制的微型潜艇自由号。他和思度约好了,由思度将自由号今天九点钟开到火狐山下浮出来,让叶雨荷见识见识。如果她有兴趣,可以三个人一起潜下去,开到长江里转一圈。回来再做雨荷的“思想工作”,动员她一起偷渡。

火狐山一条溪涧连着一个渊潭,潭通一个湖泊叫莲花湖。这个湖被船舶学院圈了进去,挖深,作为它的船坞和试验场地。湖以一条半公里长的深宽水道直通长江。

叶雨荷正要问什么好东西,突然见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从树丛里钻出来,挡在他们面前。两人吓一跳。以为是本院学生,参加专政红旗的,盯梢捉奸来了。叶雨荷立即想到挂破鞋游街,头皮起了一阵震颤。不料两个年轻人并没有敌意,恭敬地说:“两位老师,早上好!”自我介绍:“我们是考古学院的学生。爬山迷路了。”

两位老师镇定下来。叶雨荷有如劫后余生,不由得现出灿烂的笑容。这令两个年轻人产生了信任。况且,郑立军练就一种阅读人面的本事,总结说:保守派人脸上僵硬多些,不乐多些,假气多些;造反派人脸上活泛多些,快乐多些,真气多些。他判断眼前这两位老师不是夫妇,年岁反超高呢;夫妇一般都在家待着,不会到山里来;这种事一般只有造反派人干得出。保守派人即使干得出,心里也不会坦然,必是罪恶感快感并存,甜味腥味同在,备受焦熬。眼前这一对,脸上表情却和谐甜蜜,心安理得。因此,可以断定,这两老师即使没参加造反派,也是同情造反派的人。于是靠近问:“老师,山下那些楼房是什么单位呢?”

“是我们学院,船舶工业学院。”叶雨荷答道。

“两位老师,我们急需帮助!”郑立军再靠近一步,急切地说,“知道中央派来的代表王立同志吗?”

“你说的是钦差大臣?知道!”叶雨荷说,“百万红基抓起来却又逃跑不是?市民正在猜测是怎么逃跑的,什么版本都有。百万红基满世界找他!”

“现在王立同志就在这山上!”郭方雨说,“遍体鳞伤,没吃没喝,处境危殆!所以我们需要二位老师帮助!”

这时就有一位衣敝神焦的军人从树林走出来,连肩章都缺了一块。却是军区保卫科长王正英!他来到四人站立处,神情严峻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郑立军说:“你认识这两位?”

“不要紧的,郑科长!这两位是船舶工业学院的老师。”

“山下就是船舶工业学院。”郭方雨指说。

“两位老师参加的是哪一派组织呢?”王正英问道。

“不用问。造反派人都有一张造反面孔,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即使没参加造反派组织,心底里也是同情造反派的。”郑立军转向二位老师,“我说的对不对?”

叶雨荷微微点头。

“噢,你有这本事?看相算命?”王正英疑惑地说,“那么我来检验一下。请问两位老师:你们真的是参加造反派的吗?”

陈志良自从陌生人出现直到这会儿还没说过话, 一直神情严峻地听着。这时便回答:“是的,我参加二司,是个铁杆造反。她逍遥派。但心里的确像这位同学说的那样,是立在造反派一边的。王立同志的下落我们也非常揪心呢!百万红基真是乱搞!现在,王立同志如果真的在这山上,需要我们帮助,我愿意竭尽全力!”

“那么,请你们哪一位带我们一个同学下去,找到你们学院二司的头领,安排一个隐蔽地方准备给首长休息。然后,将头领带上山来,与我商量下山事宜。”王正英说。

陈志良知道必须留下一个作为人质,就对叶雨荷说:“那么你下去吧。我在这里陪他们。”

叶雨荷带郑立军往山下走。王正英喊住叮咛道:“带些吃喝来!”

3

不远处,陡崖边巨石上便躺着那个万众瞩目的“钦差大臣”,疲备不堪,皱眉闭目。王正英将陈志良带到附近,悄声说:“首长在歇息。我们不去扰醒他。就这里坐坐吧。今天碰到两位好心的老师,真是运气!”

陈志良脑筋在转,说道:“王科长,便把中央首长转移到我们学院,也未必安全。三司的人不少,难保不会被他们的耳目觉察。”

“把首长安顿好以后,我就出去设法与中央联系。”

“就怕夜长梦多!依我的主意,不如直接把王立同志从水路送到军舰上。你知道吗?江面上停着几艘东海舰队的舰船。我听过他们的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过境部队声明》,对黄鹤地区的文化大革命表示了立场,谴责百万红基‘及其背后的黑手’。我看他们并不只是过境,而是奉命压境来的。”

“那敢情好,直接送到军舰上!可是,具体怎么个送法呢?这儿离长江有多远?”

“不远,我们学院就在长江边上,半公里之遥。”

“你们学院有冲锋艇吗?如果有,怎样将王立同志送到江边上艇,也是个问题。”

“路上的确是百万红基岗哨林立,江边的确有百万红基舰船往返巡逻封锁水面。便是我们学院门口,也有三司的人日夜看着。可是我也许可以想办法,避开这些岗哨和舰船。”

“什么办法呢?”

“这山下有一个渊潭,通一个湖泊叫莲花湖。现在我需要下到潭边考察一下。你们在这儿等着。”

陈志良起身向山下走去。王正英不无疑虑地看着他的背影,对郭方雨、施怀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跟去看个究竟。”

4

陈志良逶迤下到渊潭边,向水面观望一阵,看看手表。王正英悄悄躲在树丛观察。一会儿水面翻涌,仿佛一个黑影向上冒。王正英惊道:“有水怪?”

只见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浮出来,有如一尾大肚金鱼,游向岸边。金鱼背上打开一个盖子,伸出一颗人头,跟陈志良说话:“女朋友呢?”

“她等一会儿来。”陈志良俯下身说,“但是现在有一个重要情况,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孙思度急忙爬出来,伸出一只手让志良拽上岸。立定问:“什么重要情况?”

陈志良附耳低言:“王立在这山上!”

“王立?哪一个王立?被鸡匪满世界搜捕的中央代表?”

“是呀,我亲眼看见他了!我有一个主意跟你商量:用我们的自由号将王立救出去,送到东海舰队的船上!你以为怎样?”

孙思度神情严重地说:“可是那样一来,我们的自由号就暴露了。破坏我们奔向自由的计划不说,至少这艘非常好玩的伙计就得充公。你舍得?”

“是呀,真舍不得!所以我向你讨主意。一方面,王立危在旦夕,黄鹤市形势严峻。如果让百万红基抓回去,保守派方面就取得重大胜利,全国的形势也因此而后退。我真不愿意让这帮专制主义龟孙子得逞。我内心憋着一股劲呢,想要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跟他们作对一记!”

这时就见树林里走出一个军人,是王正英。走过来,满脸挂着惊叹号和问号,黑勾勾地直盯两人的脸。陈志良说:“王科长,我们这不是正商量着嘛?这位是我的同事朋友,铁哥们,姓孙名思度。”又对孙思度说:“这一位是护卫着王立同志的,军区保卫科王科长。”

王科长和孙思度握手:“孙老师好!”

孙思度对陈志良说:“既然你舍得,我当然也同意。百万红基那么不可一世,我们来从背后踢它一屁股也很有趣!”开心地笑起来,“这事有劲!就这么办!”

陈志良对正在弯腰观察水里那只古怪东西的王正英说,“王科长,这是我们两个共同研制的微型潜艇。我们可以用它直接将王立首长送到东海舰队的军舰上。”

“这东西行吗?”王正英弯腰察看着,“让我下去看看!”

“没问题,很好用!”孙思度说,“我和你下去,开给你看!”

于是孙、陈二人拽住潜艇,让王正英爬进去。接着孙、陈二人也爬进去。封上盖,操作起来。陈志良驾驶,下潜,前进。

“这是潜望镜,科长你看,可以观察到水面上的情况!”

王正英对着镜头看了一阵,果然见到水面的波纹和岸上树木。问:“现在下潜深度是多少?”

“3米。”陈志良看一下仪表,说。

“也就是说,这只潜望镜的长度要超过3米是不是?要是再往下潜呢?潜望镜就要进水了是不是?”

“潜望镜是自动伸缩的。如果潜深超过它的长度,它会自动关闭阀门,并缩进舱内。”

王正英再次上下左右观察舱内,说:“这个要得!我们就这么办,现在开回去,把首长接进来!有三个座位,我陪同首长,你们一人驾驶。”

王正英回到山腰陡崖下,背起王立就走。四个人一起将王立弄到渊潭边。只孙思度立等,陈志良已在驾驶座上。七手八脚将王立塞进潜艇,王正英随后也下去。于是封盖,下潜,前进。郭方雨、施怀和那个卫兵看得目瞪口呆。

一会儿,叶雨荷郑立军带着船院二司头领和吃的喝的来到山上,却找不到一个人影,也目瞪口呆。

5

东海舰队的军舰停在江面上待命。声纳没有开启,因为江里用不着。这天,一个水兵闲得慌,打开声纳玩玩。突然发现水下有不明物体在蠢动。大惊,报告上去。顿时警报长鸣,官兵跑来跑去一片紧张。就见靠近军舰处水面翻涌,浮上来一只憨头憨脑的水怪。舰上轻重武器齐刷刷转过来对准它。忽见水怪背上掀起一个盖子,探出人头。看清楚了,是一个军人。军人举手挥舞,声喊什么。舰长命放下小艇,大副过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舰上官兵聚而远观。只见两艘小艇慢慢靠近。军人从水怪里爬出来,跟小艇上的人说什么,又返身从水怪肚子里拽出一个人。两艘小艇紧紧靠着,七手八脚把两个人转移到小艇上。随即水怪合上盖子沉下去。

军舰把小艇吊上来。看到是两个破衣烂衫的军人,年轻些的那个连肩章都缺一块,年纪大的那个体形胖大,鼻青脸肿。海军官兵们惊疑不已,将两个人弄下来。大副跳下,跑到舰长面前敬礼:“报告舰长:我们捞上来两个人,一个是黄鹤军区保卫科长王正英,一个是中央文革首长王立同志!”

舰长一听大喜,即奔回指挥室电话向舰队司令报告。司令即向总理电话报告。总理指示海军用直升飞机将王立送波士堂军用机场。总理又调两架波音737客机。同时叫谢符之副总理找齐中央代表团原班子,包括北京红卫兵代表,到波士堂机场会齐。

当海军直升机降落在波士堂机场时,总理迎上前去,急切地问:“王立同志在哪里?王立同志在哪里?”当王立拄着拐杖被扶下来时,总理抢上前去握手,说:“支持王立同志!支持王立同志!”

北京来电话向总理报告:欢迎队伍已经准备就绪。天安门广场的大会也准备好。于是,总理一声令下,两架波音737腾空而起,向北方飞去。

到了北京,总理的飞机先行降落。另一架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才降下去。机场万众欢腾。这时总理已经出现在欢迎队伍中,迎上前与王立、谢符之热烈握手拥抱。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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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七回

第77回  纪延玉算准藏人处  钦大臣再上火狐山

                       1

纪红雷回到家里脸上也是沟沟坎坎眼凸嘴凹,如同一只捕食不顺的老鹰。延玉知道爸爸连日操心,怕那把老骨头吃不消,赶忙扶手捶腿侍候。红雷沙发上半躺下来,喘气喝茶。延玉又装了一袋水烟递给他,点火。

“事情怪了!”红雷开始说话,一边啪嗒啪嗒抽烟,“我们攻进考古学院,却空无一人。王立连同守楼学生全都化作一阵风跑了!后来还是牛师长不甘心,再次入地下室察看,才发现了地道。搜索过去,却碰到鬼了!”

红雷讲了他一个钟头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师长遇鬼和被困脱险的过程。

诸多信息在延玉脑子里流转拼接,忽然画面清晰起来。眼睛一亮,说:“爸,王立就在二司司令部里边!他们从地道逃到鸿大那个被我们围得严严实实的乌龟壳里边去了!牛师长遇鬼的地方,上面正是那个乌龟壳!”

“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同一路径被送入二司的!从回声和气味我觉得是在地道里边,往右边走的。也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转弯过两三个口子,上楼梯,睁开眼就见二司那些人。没错,马师长遇鬼的那地方,上面肯定是二司司令部!”

纪红雷坐起来,放下水烟筒说:“我去找老邢,见牛师长!”一边往外走,叫司机开车。

                       2

地道脱险一伙人狼狈不堪回到师部,各自去吃饭喝水舔伤收拾尊容。牛怀垄心里窝囊得真想杀个什么鸟人撒气,躺了半天才迷糊睡着。醒来,勤务兵报告,邢老和纪老慰问来了。老牛赶苍蝇般挥了两下手,喝斥说:“慰问个几布阿!你不看我正休息呢吗?”

“我说了师长正在休息。两老头子却要我进来瞄瞄师长您睡着没有。要是没睡着,他们有要事汇报。”

师长眼球轮了一转,举手像西藏佛教徒摇铃那样摇了一下。兵懂的,是“那就见吧”的意思。

邢甫和纪红雷进来,牛怀垄已经坐到沙发上。两客人进门就同声说:“师长辛苦了!师长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我们特来问候!”

牛师长举手制止废话,问:“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我们判断出王立就藏在二司司令部那座楼里边!”

“何以见得?”

“这也是我的女儿的判断。”纪红雷说,“小女曾被绑架送入二司大楼不是?那时虽然眼睛被蒙住,她还是能感觉出路径环境。是下了地道,往右走了大约半小时,转弯过两三个口子,上两层楼梯,睁开眼睛就见到二司的那些人的。这正好与您下去探索,直至发现那个怪声口子的路径,大体相同。所以猜想,口子的上方,正是二司那个乌龟壳!王立就是从这条路,躲到里边去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地底下的情形呢?”

“嘿嘿,不瞒您说,跟你下去的战士碰到我们,聊了。”

“嗯,是这么回事。跟你”牛师长指点红雷,“跟你女儿的记忆大体合龙。有道理,有道理!”说着立了起来,房间里踱步。“如果确定王立就在二司里边,我们该怎么办呢,想必二位已有主意?”

“马上攻打二司,捉拿王立!”邢甫果断地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捉回王立才有谈判筹码!”

“而且时间要抓紧!闪电战,迅雷不及掩耳!”纪红雷说。

牛怀垄吸着烟斗,急步踱了个来回,站住说:“你们马上去弄五百套百万红基的装束来!我们部队已经出面得太多了,恐有不便。叫我们的战士换上百万红基的服装,刁德二带领,向紫炉山进发。并由老刁担任战地总指挥。包括诸葛昂都听他的。叫诸葛昂立即派三千红鸡进驻考古学院,控制各出入口,下地道堵住二司乌龟壳出口,防止上面打急了他们从地道逃跑!”

邢甫、纪红雷得令去了。这里牛师长将刁德二唤来布置任务,研究攻打战略。决定先用大炮轰山,轰城墙。突破外层工事以后对楼房本身则不能用大炮,防止打到王立。但也不能细打慢敲,要快速突破楼墙,攻进去。王立只能活捉不能打死,这是最大原则。

夜幕将临的时候,大批百万红基向紫炉山和考古学院压过去,其中有五百名是穿上红基服的解放军战士。

3

王立被安排在系主任办公室,躺在长沙发上养伤。王正英坐在短沙发上转动眼珠子想心思。那位兵在门外走来走去守着。杨任重、郭方雨、郑立军每人一个托盘送来午餐。王立起坐看了看,惊奇道:“哟,还有这么翠绿的青菜!还有鸡块鸡蛋什么的。围城里边有这些东西?”

门外守着的兵也进来吃饭了。三个学生造反头子都面有得色。郭方雨说:“我们山坡上种菜、养鸡。楼顶也种菜了!”郑立军说:“此外,外边买了东西可以通过地道送进来!”

“什么时候开挖的地道?工程可不小!”王正英吃着饭,说。

“那是利用市政府原先开挖的,又半途而废的地下防空网络。工人总部想出来的主意,将网络与我们的地下室挖通了。”

“好!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结合,这是一个很好的范例!”王立说。

王正英也称叹。又说:“既然是地下网络,必有多个入口。你们把所有的入口都控制啦?要是百万红基进地下发现你们的通道怎么办?”

“他们一般是不会下地道钻着玩的。”杨任重说,“即使进来了,走到我们这地方,也还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死胡同,看不出什么。”

“你们把地下室通网络的出口填埋了?”王立听得饶有兴趣,“那多麻烦!每次进出都得填埋?”

“也费不了多少事。”郭方雨说,“跟他们打地道战。我们这一代人看得最多的电影就是《地道战》,我都看了有九九八十一遍了!”

“此外我们在地下安装了心理武器。”杨任重说,“谁要侵入到这地方下面来,我们一开机器,他们就会心里吓虚虚的,风声鹤唳,见神见鬼。昨晚就有一帮人来到下面,左看右看,开始抠洞壁。结果给我们一吓,连滚带爬逃掉了!”

“噢?”王正英却警觉起来,“逃掉了会再来的吧?这里还是不安全,我们得设法将首长转移出去!”

“是的!”王立边吃饭边说,“我们得设法出去。窝在这里总不是办法。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就会全力进攻。此外,我必须尽快回北京,这是个关系到全国大局的问题。只要我回到北京,他们就完蛋。相反,倘若重新被百万红基抓住,那么中央及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就会陷于被动。”

“这样吧,”王正英盛着第二碗饭,一边说,“等一会儿我和小郑出去侦察情况。倘若百万红基已经撤走,小郑你安排一辆汽车等着,我回来将首长接出去。”

王正英跟着郭方雨、郑立军,还有三个二癞子,下地下室,拐两个弯儿从隐蔽的厢道出来。王、郭、郑往外走,三个癞子留下修复厢道口。重新堵好以后,一个人在外边负责将洞壁糊好拍实。这个人暂时就回不去了,他得走出地道在外面住,等到下一回有任务时再进去。

王正英郭方雨郑立军三人沿地道走到考院地下室进口,发觉那扇移动假墙已被破坏。王正英更加紧张起来。三人从地下室出到外边,阳光耀得睁不开眼。探头探脑观察了一番,又走出校门马路上看看。百万红基和1028师兵已经撤走,整个世界都在午后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只偶尔有一只精力过剩的麻雀跳一下。王正英大喜,说:“小郑你赶快去安排一辆汽车,我和小郭立即回去把王立同志接出来。”

“好的,”郑立军说,“汽车会在总部大楼下等着。”

王正英和郭方雨重下地道。郑立军安排一辆面包车停在大楼门口,又安排十几个二司人在前后校门警戒巡逻。他本人神经高度紧张,地下室下而又上的好几次,终于等来了王立一伙人。七手八脚的正要把钦差大臣扶上车,恰逢百万红基大部队到,一片汽车轰鸣声。前门警戒的二癞子急急跑进来说:“不好!百万红基又来包围了!前校门堵的都是汽车!”

“从后门走!”王正英当机立断,背起王立就走。那个兵跟着,郑立军、郭方雨和几个二癞子也跟着。出了后门,远远的看到有队伍开过来。王正英一伙人立即隐入丛林之中,再次上火狐山。

4

鸿蒙大学密密麻麻布满了百万红基。不过大多在树底下纳凉休息,或坐或卧。有的在打牌。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一方岌岌可危,一方游刃有余。校内道路旁停了他们许多卡车,上边有装饭菜的木桶,以及装酸梅汤的保冷桶。这简直就是郊游。工人们不用在机器旁油污噪声地劳作,出来拿根长矛混混,工资照发,还有补贴,都很乐意。

建筑机械厂的红基刚好今天轮值。太阳西斜,再过两个钟头就可以交班了,由别厂的红基来替代。心情不错,都在盘算着回家见老婆的事。金鑫已经与女朋友约好今晚看电影。

忽然哨子声响成一片。金箍龙刚才被叫去战地指挥部开碰头会,此刻急急跑回来,叫集合。讲话说:“今天可是要干真的了!”他紧张得牙齿有些打颤,“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等会儿叫冲,谁也不准往后退啊!林副统师说: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勇于牺牲。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大家跟着我,把林副统帅这段话齐声念一遍!”

于是大家念了这段话。好多人牙齿都有些打颤。

这时就有一串儿十几辆卡车轰隆隆开过来,向前去。车上站满了与红基们同样穿束的人,也是黑工装、柳条帽。但有一点不同:手里拿的是精良家伙,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小钢炮。开过去的时候车上人招手,喊道:“走!跟上!”

那是刁德二带领的1028师兵,假百万红基。车队开到接近前沿,人跳下,抬下几门小钢炮。刁德二观察了一番阵地,觉得正面突破比较难,因为封闭山口的钢筋石墙又高又厚,左右又有碉堡。决定还是攻山吧。架好钢炮就往二司乌龟壳的山上轰。轰隆,嘭!嘭!把铁丝网轰出大洞。假红基们成队形冲过开阔地,冲锋枪哒哒哒!哒哒哒!真百万红基也跟上。山上开始还击,哒哒哒!也有炮,轰隆!轰隆!有一发炮弹落到他们前头不远处,工人们吓得面如土色。金箍龙牙齿打颤,手一招,喊:“同志们跟我来,冲啊!”

这些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工人们两腿打抖,屁股沉沉的只想往后退。然而身不由己,后面黑压压的红基队伍巨浪般涌过来,后浪推前浪。涌到山脚,真假红基们正要跃上山。突然,山脚处有泥土动了动,露出一个小黑洞,犹如狐狸的眼睛。黑洞还不止一个,这里那里都出现了。刹那间这些眼睛变成了枪眼,伸出步枪就打。刚刚涌到山脚的真假红基倒了几个,鲜血四射。建机厂红基兄弟也有人中枪。有气没胆的红基们吓坏了,波浪撞上石崖般往后翻滚,后退奔逃。便又有几人死伤于互相踩踏之中。

刁德二退回去重新架炮。这一回不对着铁丝网了,而是对着山脚轰,把那些狐狸眼轰瞎。山脚原是形成陡坎的,这一下全都轰成缓坡。刁德二和诸葛昂再次组织进攻。密集队形涌过去,跃上山坡。山顶有两个碉堡正等着他们。于是冲到山腰,碉堡居高临下喷出火力来,真假红基们又死伤一批,其余的全都趴下。刁德二躲到一堵巨石底下,碉堡打不着的地方,给牛怀垄呼无线电话。眼角余光中注意到巨石脚一处泥土似乎在动。“有老鼠么?”他想。忽然一激凌,叫声“不好!”卧地一滚,就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老鼠洞”飞出,刚才立在刁德二后面的勤务兵变成一个血人倒地上抽搐。其他战士也卧倒了。刁德二惊怒交加,从一个战士手中取过冲锋枪对着那“老鼠洞”就哒哒哒开火,直到一梭子弹打光才罢休。他的脸变得铁青而扭曲,两眼血红,模样十分可怕。

还好,作为一个指挥员冷静下来想了想:这二癞子还真不好整,又是碉堡又是老鼠洞的。怎么办?向师长汇报请示一下吧。遂挪到巨石根打电话:“师长哟,进攻没原来想象的那么容易。二癞子山上筑了碉堡,而且开了地道,老鼠洞。冷不防就从石头缝里伸出枪管来。他们这一帮人看电影《地道战》看得太多了,把我们当鬼子打。我们已经伤亡惨重。现在我要求派增援部队来。百万红基那些鸟人根本没用,屁股沉沉的只想往后退。我们打前锋,他们跟在后面还是腿打抖。叫他们再拿一千套服装吧,您再派一千个战士,带卡秋莎大炮来!或者,最好派飞机来轰炸,将这个鸟山炸它个几布阿烂!”

“你妈的个巴子的,罗里八嗦说的什么鸟话哟!”牛怀垄在作战室里对着电话咆哮道,“飞机我调得动吗?黄鹤空军不站我们一边,你不知道?增兵增炮的事等等再说。这样吧,如果进攻不顺利,就暂时围而不打。现在你们重要的是四面围得更加紧些,不要让王立跑出去。我已经往地道增派部队和大量的百万红基兄弟,堵住地道网络所有出口。只要王立围在里边,我们就不怕。现在中央也急了,有与我们谈条件的意思。这个渠道正在接触。暂时停止进攻也好,不要硬打。万一把王立打死了,条件也没得谈了。你检查一下,围困圈中有没有漏洞,有没有给王立溜出去的空隙。我已经叫诸葛昂调更多的百万红基过去,围得更加严实些。”

虽然师长只是叫围而没叫撤,刁德二还是将“围而不打”理解成往山下撤了。于是举起喇叭对山上喊道:“喂!二兄弟们,我们决定撤了。大家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家人,没什么好打的!我们往山下撤的时候,你们可不要往我们的屁股放冷枪啊!大家停火,谁放枪谁就是婊子养的!”

山上的广播喇叭回答道:“撤了?好啊,走吧!我们不放枪,放心地走好了。回去代我们问候陈司令员和牛师长啊!我们想着他两老人家呢!”

于是刁德二指挥他的真假百万红基有条不紊地撤下山。到了山下已经夜色深沉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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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六回

第76回  拿下据点人去楼空  钻进地道目迷头昏

1

先采用政治攻势。诸葛昂爬上宣传车,喇叭向着楼上喊:“喟,二兄弟们,你们被包围了!很快就会像鸡蛋一样被捻碎!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求生,那就是交出王立。只要交出,我们立即撤退!”

楼上喇叭:“什么王立?啊,我们这里真有一个王立。喟,王立,过来!”

“哈罗,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呀?”是女孩子娇嫩的声音。

牛怀垄抢过话筒说:“我们要的是大老爷们王立,不是你个小娘们,你给我站一边去!叫你们头过来!”回头问诸葛昂:“考院二司的头叫什么名字?”

诸葛昂掏出本子,手指沾唾沫翻着,说:“叫郑立军!”

“叫郑立军过来说话!”牛怀垄对话筒说。

“我就是郑立军,有话请说吧!”

“呵嘿,小郑,我是1028师牛师长。你好啊!”

“久仰!久仰大名!牛师长今日怎么有功夫光临蔽校呢?是来支左的吧?百万红基穷凶极恶,已经屠杀不少革命小将。今天又来进攻我们学校,我们危在旦夕,正需要人民解放军支左部队保护。我们对牛师长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啪啪几下掌声。

“我们的看法跟你有些不同。我们认为百万红基是真正的革命左派,搞武斗是被迫的。好啦,先不掰这些慢道理。今天来,是想核对一下户口信息。听说你老丈人住到你这儿来了,我们想见一下。”

郑立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牛师长,你胡扯些什么呀?我未婚,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老丈人?”

满院的人凝神谛听,破颜一笑。

“昨天晚上你们将一个老家伙从不知什么地方弄到这儿来了。大约受伤,驮在背上。有人说是你的老丈人。如果不是,就与我们正在搜查的某嫌犯有些对得上号。所以我们想见见他老人家。”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嫌犯呢?姓甚名谁?”

诸葛昂抢过话筒说:“咱们别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是王立,中央文革派来干扰黄鹤地区文化大革命的狗屁代表!”

“你是谁呀?听去好像是百万红基的什么人!”

“没错,我是百万红基第一号勤务员。我劝你们交出王立,让他出来与我们谈判。否则,我他妈的就上装甲车撞进去,一个个戳死你们二癞子!”

“哟,一听就知道是个粗人,怎么说话来着呢?这穷凶极恶的嘴脸更加使我们不敢打交道了。”

“不敢打交道也得打!我叫高压水龙、毒气、大刀长矛与你们打交道!现在我限你半小时内答复,半小时后就不客气了!”

牛怀垄取过话筒:“小郑,阿拉诸葛兄弟说话直率了些,工人阶级老大哥的脾气嘛。我的意思呢,半小时可能短了些,给你35分钟考虑吧。反正你们是跑不掉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们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牛师长,35分钟还是不够的。你想想,我们还得做你所谓的嫌犯的思想工作,征求他的意见。你们把中央派来的代表说成嫌犯,真够大胆的。我也希望你们考虑考虑。”

“35分钟不够,那就36分吧。如果满足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撤走。不满足,我们就攻!”

于是围困者们开始放松,吃馒头,撒尿。诸葛有经验了,对他的队伍随时馒头侍候。

36分钟很快过去,诸葛昂的喇叭响起来:“喟,老二,时间到了。怎么样,考虑好没有?”

对方的喇叭没有响应,楼内一片寂静。

“喟,考虑好没有?再给你一分钟。现在倒计时,六十,五十九,……”

终于数到零,行动开始!百万红基三辆消防车往楼上喷射掺有硫酸的水柱,以此掩护穿雨衣的爆破班上去。一会儿就听到轰隆一声,正面楼墙炸出一个大洞。两个1028师士兵冲上去,猫在洞边用冲锋枪往里边扫了两梭子。接着是砍杀班跃入,一片喊杀声。终于占领了整座楼房,没遇到任何抵抗。

然而既没看到尸体,也没看到活着的人,整座楼房空荡荡!上上下下搜了个透也没见个人影!

牛怀垄和诸葛昂大眼瞪小眼楞了一会儿。牛问:“有没地下室?”

“有的。地下室都看过了。”诸葛说。

“出鬼了!”牛怀垄暴怒地来回走,“出鬼了,真是出鬼了!”

2

空军政委刘饶受总理之命,带着手下两个干部,开着一辆小汽车,到处寻找王立的下落。估计了几个可能的去向。与牛怀垄估计的差不多。

老百姓家里没法挨家挨户去访问。造反派据点访问了几个,无果而出。想去9918师,却不知道他们驻哪里。打电话回空军询问,有一个同志说,仿佛听说过在火狐山一带。

于是三人向火狐山去碰运气。开到一处营房,问之,恰好就是9918师!也恰好政委张昭建刚回到师部。他对刘饶说:“好好好,你们来得正好!请报告总理,王立同志在考古学院二司据点里边!百万红基和1028师也获知消息,正在包围和攻打考古学院!十万火急!我这里正准备带兵过去干一仗!”

刘饶立即电话向总理报告。总理不但批准张昭建的计划,而且调一个空军陆战队奔赴考院,由刘饶指挥,解救王立。

牛怀垄正在那里喊“出鬼了!”的时候,张昭建带着六个兵急步闯进来,说:“牛师长,开洞打进来了?王立同志被你们捉了?请立即放开他,让他跟我走!我奉总理之命,前来接王立同志。我已经带兵将你们包围了,后边还有大批部队开过来!”

牛怀垄两手一摊:“张政委,哪儿有王立呀?王八也没有!连个学生子都找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些家伙难道都变成土行孙,从地底下走了?或者变成酒精蒸发掉了?”

“这说的什么鬼话!想跟我耍滑头是不是?把人全都捉走转移了,却拿鬼话来哄我!当我小孩子是不是?”

“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牛怀垄指着部众划了一圈,“还有外边那些人,谁看见我们有什么车辆人员出去了?”

张昭建既不相信竟有此事,又觉得牛怀垄言之凿凿不像说谎。他疑虑重重地开始迈步,上下左右地看。牛陪着,说:“哎呀张政委,我说的没半点假话。此事居然惊动总理了?如果总理盯住我要人怎么办?希望你将实际情况反映给总理,为我美言几句咯!”

张昭建上至楼顶下至地下室全都看了,没有任何破绽。在楼顶还仰头向天上的云彩望了一阵,似乎拿不准人是否会真的变成酒精蒸发上去。在地下室,他又仔细看看有没有洞。

“情况就是这样,张政委!可不是我把王立转移走的,我连王立一根头发都没捞着。你跟总理说!”

“你自己去说!”张昭建愤愤的往外走。

3

郑立军们恰好学的是古墓发掘专业,对地下墓道的迷惑防范伎俩颇有知识,因此早就对通地道的那个地下室作了伪装,另筑一堵墙遮住有门的那堵墙。新墙的末端有一段是假墙,推移之即可出入。又给假墙做旧,制造文物赝品一般。假墙的旁边置以杂物橱柜。又给所有地下室换暗灯泡,2瓦的,使昏天黑地。当牛怀垄规定的最后时限到来,郑立军征得王正英、王立同意,带领所有的人从假墙后面进入地道,转移到鸿大二司司令部去了。

地道通鸿大地下室的入口也作了改造的。外人倘进入地道,走到底也还是一个死胡同,与当初朱志文几人进去察看时没什么两样。要万分仔细,才会发现一块洞壁的泥色似乎有异。挖一挖,去掉一层泥巴,会看到一块木板。移开此板,可见一个高出地道底面半米,深度五米的厢道。厢道的顶上安装了红外瞭望镜和绳铃,倘有入侵者,二司地下室可看到。厢道的尽头地上有一块搁板,地下室的人可操纵一个机关使之变成陷阱。厢道壁上有一扇也是糊了泥巴的门,推进去,可见又一个厢道。厢道转弯,走过去就是地下室的入口了。入口安装了移动铁门,24小时有人看守。

地道的顶上也隐蔽地安装了红外瞭望镜,还有对话喇叭,以及一个更妙的东西:次声发生器。次声是一种低于20赫兹的声波,人的耳朵听不到。但它会干扰人的内心感觉,变得吓虚虚哀凄凄,甚至出现幻觉见神见鬼。地道的尽头挖了一个小室,开了枪眼,机枪侍候。小室与地下室由管道连通。

                      4

且说张昭建走后,牛怀垄诸葛昂发了一阵呆,下令撤兵。诸葛昂先出去,牛怀垄殿后。

忽然牛怀垄狠狠往地上吐一口痰,又狠狠地辗那痰迹,说:“妈的个巴子的老子就不信你们能化作一阵风飘去!”叫他的贴身班士兵:“带好家伙跟我下去!老子偏不信邪!”叫连长:“你也来,一起下去!”

于是找来手电筒和鹤嘴锄以及武器,再次进入地下室。一个个房间察看过去,地面敲敲墙壁敲敲。移开橱柜杂物再敲。终于发现那堵假墙和地道。牛怀垄搓手大叫:“好好好!我说呢,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原来是从这儿遛了!”

进入地道,先往左探索去。不一会儿就有岔道,走进去又有岔道。牛怀垄脚步慢下来,犹疑着拿不定是否该往前走,会不会迷路?小便急了,翅起脚撒了一泡尿。大家见领导撒尿,也跟着撒尿。撒完尿,牛怀垄决定退回到入口处再往右探探看。

于是大伙退回到地下室入口,向右探索。这一下大方向对了,正是往二司司令部去。然而半个小时到了尽头,看来是个死胡同。正要折回去搜另一个方向,忽然连长说:“且慢!你们看,这儿到尽头处是基本上没有脚印的。大量脚印踩得一塌糊涂到这儿就停了。这必有缘故!”

牛怀垄觉着所言极是,遂打电筒仔细察看。发觉一块洞壁颜色似乎有异,对一个拿锄的士兵说:“你过来,这儿挖一下看!”

挖进去却是泥巴,无异常。再一锄就是木板了。正要继续挖,忽然响起恐怖的声音。原来,地道尽头上方有一个小室,二司值班人员通过观察孔看到入侵者,开动次声发生器。后来见这伙人挖洞壁,遂叫一个会口技的人对着麦克风装神弄鬼。哞,牛叫声。呼忽呼忽,熊的喘气声。这只熊还狞笑起来,咔咔咔,令人汗毛直竖。地道里弥漫的次声本来就使所有人的神经绷得又细又长。此时响起如此恐怖的声音!挖土的兵在听到可怕声音的同时还仿佛见到一条大蛇在他的锄尖下扭动。尖叫一声,丢下鹤嘴锄就跑。牛怀垄也胆子小,跟着跑。其余的人也噼噼啪啪的跑。后边又传来熊的大笑。

慌乱和恐怖中没找对地方,误入别一个岔道,迷路了。一伙人在迷宫般的坑道里转了半天,电筒也暗下来。牛怀垄急得满头大汗。

5

且说张昭建出去,如此这般与刘饶说,二人向总理电话汇报,说发生了神秘事件,王立和考院二司的人化做一阵风消失了。现在红基和1028师正在撤走。总理一听也愣,下令说:“你们继续围住考院。1028师和百万红基的人只许出不许进。叫牛怀垄立即来见我。另一方面,你再进去探索一番,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好好找一找!”

张昭建、刘饶布置空军陆战队将考院团团围住。百万红基都开走了,剩下1028师的一干人众等在那里。张问:“你们怎么还不走呢?”

“我们师长、连长还在里边。”排长和士兵们说。

张昭建就带人进楼去找。找了一遍,却鬼也不见!遂出楼来问:“你们师长连长真的在里边吗?”

“当然在里边!我们先出来,列队在这里等着。后边有人看到他们带贴身班的人又进地下室去了。”

张昭建、刘饶又带人进去,入地下室。一个个房间察看过去,都正常。原来,那块假墙在牛怀垄们进去以后又自动恢复原样。二人没带电筒,只凭着那2瓦灯泡昏天黑地看了一下,没发现破绽。

摸不着头脑,出来与刘饶电话向总理汇报:“连牛怀垄和他的连长以及贴身班士兵也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岂有此理!竟有此事?”总理大惊。

                     6

牛怀垄一伙在地下迷宫里困了七个钟头。起初却也不慌,趁着迷路四处找找,看王立一伙既然下了地道,究竟藏在何处。却找来找去没有所见,自己反而陷入电筒没电肚子没油的困境。眼看要倒下,忽然闻到一股尿骚味。想起早先师长带头集体撒尿来着,这才寻思出方向,找到考古学院那个洞口。

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二十几个人鱼贯钻了出来,2瓦灯泡下看上去就如一群幽灵。脸上全都是汗渍污泥。步子飘飘忽忽爬出地下室。先找到厕所间,排队对着仅有的一个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一通自来水。接着进入一个教室。凌乱地有一些桌椅,爬上去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呼噜声此起彼伏。

还是连长撑得住些,找到电话机,给师部打电话,唤来车辆接人。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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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七十五回

第75回  钦大臣夜上火狐山  美于蓝检得真情报

                       1

营房的后围墙有一扇久废不用的小门。前门两位师长纠缠不休的时候,张昭建和王正英以及一个卫兵,挟扶着步履艰难的王立出来,走到小门处。门锁锈坏,卫兵找来一块铁家伙,砸开。兵探头左右看了一下,只见蒿草高密,山脚荒僻。四个人趁着刚刚降临的暮色,迅速出门,跃上山坡,隐入火狐山的密林之中。

王立遍体鳞伤。最要命的是,一只脚让百万红基的皮鞋给跺坏了,肿胀难行。所以这会儿在山上穿行可想见有多困难。兵蹲下,背驮起他。却因为老革命过于胖大,一会儿就累得放下。

四个人向东向上爬了一阵,找到一处似洞非洞的草窝,停下休息。王立躺草窝,兵留下看护他,张昭建和王正英前后左右走走观察情况,爬上山脊往下俯眺,只见营区已经被三十多辆大卡车冲进去占领,黑压压乱哄哄都是人头;营房外仍被各种车辆和人员密密围着。两人又俯瞰山的北面,沿山根是一条柏油路,各种车辆往返奔驰,车灯照耀。路的那边显然是百万红基控制的地区,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中国人民解放军1028部队全体指战员特急呼吁》。

《特急呼吁》有四条:1,坚决粉碎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潮流。无论是谁,打着造反旗号的反革命分子也好,或是手握重权的资产阶级代理人也好,只要是企图复辟资本主义,不论他职位有多高,头衔有多大,我们都坚决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2,百万红基是真正的,不折不扣的,浩浩荡荡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左派组织,谁敢动百万红基一根毫毛我们就杀他个片甲不留;3,黑工总是个地地道道被反革命分子操纵的组织,我们坚决踏平工总,为民除害!4,二司和中工井冈山等学生组织的大方向错了,完全错了!

两人听了一会儿,眉头紧锁,下来到似洞非洞的草窝。累了,也像王立那样躺下。躺了一阵,终于不放心,爬起来再次登上山脊,想再看看营区内的情况,希望闯入者在扑空以后会失望而退,连道路上的人车也滚蛋。

哪知牛怀垄是以参观名义进入9918营房的,从陈二道处拿到的不是搜查令,不好兜底翻。只在周英年陪同下各处看看。没有他们要找的人,只好握手道别,盛赞9918师营房整洁、战备搞得好,这次参观学习收获不小,对改进我们师的工作很有帮助,云云。周英年谦虚了一番,希望多提宝贵意见之类的话说了又说,殷勤送客。

然而退出之后牛怀垄还是心有不甘。他觉得其实没参观透。那么大营房,旮旯角落地下室藏个把人还不容易?因此仍然将营房围着,不肯撤走。

张昭建和王正英往下看,见院内三十辆大卡车是开走了,人也退出去了,但周边还是大量车辆人员压着,没有撤退的迹象。张昭建忽然想起什么,说:“可是,后边这座山为什么没有布防呢?密中有漏,牛怀垄那老家伙也可能会想起来,调兵上山。那样我们就危险了!”

“那是的!”王正英说,“老家伙堵漏的可能性很大。我们现在怎么办?能不能回营房,同时设法与中央联系。中央可能会直接派部队进来救人。”

“可是,难保牛怀垄不会像老青蛙一样兜回来,再次突入营房,彻底搜查。我们决不能让王立同志再次落入暴徒之手。况且,你看,要回也回不去了!”

两人往下看,只见一队全副武装士兵,后边跟着一队大刀长矛的百万红基,沿山根绕着营区后围墙往返巡逻。

“赶快转移!”张昭建说,“只有往山的东头去了,那一带是造反派控制的地区。到了那里,我们派人下山设法与造反派联系。”

二人下去,回到草窝,背起王立就走。三人轮流背着。密林荆棘,山坡陡峭,夜色墨黑。虽带着电筒,却不敢用。走得很慢。走了半个多钟头,实在走不动了,在巨石下凹僻处草丛中歇下来。王正英说:“你们歇,我出去探路。如果六个钟头没回来,可能出事了,你们自行转移。如没出事,回来时击掌四下为号。”

王科长往东探索。走了一会儿,听到山的北面有高音喇叭广播说:“特大喜讯,特大喜讯!王立再一次被革命群众抓到了!”吓一跳。再一算,不可能。百万红基在吹牛皮!

他再走,到达南面一处悬崖边。往下看,路灯寥落,楼房黑影,判断是个学校。学校一般是造反派占优势的,下去看看吧。他攀援下山。山脚却是围墙。他一耸翻进去。立即就有几支长矛冲上来,厉声喝:“什么人?举起手来!”

原来这儿是考古学院。由于通二司地道,昼夜都有人巡逻。

科长举起手,就有两个人过来绑他。他就近一看:是二司的袖章!高兴地说:“你们二司的?我正要找你们呢!我要见你们的头!”

“我就是头。二司考古学院总部部首郑立军。请说吧!”

军人把郑立军拉到一旁,说:“我是军区保卫科长王正英,需要你们帮忙。王立同志从暴徒手里逃出来,现躲在山上草丛里。极需你们救助。现在请跟我上山将他接下来,安排休息。你手下这几个人可靠吗?”

郑立军既惊讶又兴奋,说:“我们这几个人都是铁杆造反!但你说的王立同志在山上草丛里,不可能吧?刚才我们有弟兄从外边回来,说听到百万红基广播,王立已经被他们再次抓到。”

“百万红基吹牛皮!你跟我上山就知道了。”

郑立军叫两个弟兄去总部宿舍做准备,另外带两个弟兄跟上山。

到了巨石下草丛,一看却没人!王正英吓一跳。郑立军三人也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个军人。王正英傻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暗号,忙击掌四下,又四下。还好,终于听到远远传过来声音,也是击掌四下,又四下。于是循声寻过去,见到了要找的人。

“怎么跑这儿来了呢?”王正英问道。

“这儿更安全些,也舒服些。”张昭建政委说道。

振英一看,三面巨石,上面石头盖顶,底下一块平地长满蒿草,不由得笑说:“这儿不错!现在我们下去吧。下边是考古学院,这三位是二司考古学院总部的头领。”

张昭建、王立都与二癞子握手问好。三人紧紧握住王立的手,说:“首长受苦了!黄鹤人民没保护好您!”

兵也与二癞子们握手,然后蹲下,背起王立。走了四五十米平坡,到了陡峭地方只好放下,三个学生帮忙,半抱半扶的下山。就这样背、抱、扶,终于到达山下学院后门处。早有副部首施怀带领几个人在那里接应。

2

于蓝打入二司以来一直未有显著成绩,弄得对自己也非常不满意。她在考古学院有一个表叔,是祖姨的儿子,当教授。异地戚更亲,常有走动。有一天于蓝想起好久没上表叔家了,就顺路进去问候。进学院门的时候却发觉盘查异常严格,甚至要表叔出去到门房亲自确认。往时不是这样的,现如今难道有什么秘密?问表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也许跟文物保护有关。于蓝要求表叔带她各处参观,发觉即使在院内也不能随便走动,处处有人盯着。尤其在接近二司考院总部大楼的地方,简直是十步一哨百步一巡。甚至觉得窗口内有人瞄着她。直觉上判断,这是个可供挖掘情报的地方。

干脆在表叔家住下来。她手脚勤快,为人乖巧,表婶也喜欢她。于蓝除了帮做家务,时常出去逛大字报栏,希望与有价值的人搭讪。果然,很快相识了二司总部的副部首施怀。于蓝说自己也是二司的,对“鸡匪”极其痛恨。施怀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骨头都软了。又同是二癞子,倍感亲切。

“我觉得你们学校戒备特别森严。有必要这样吗?”

“有必要!”施怀说。差点就把这里有一个重要出入口之事说了。话到嘴边慌忙打住。

表叔家在二层楼,卫生间的窗口正好对着学院围墙后门。于蓝夜起小便,看到路灯下施怀带着几个人在门边若有所待。一会儿,就有一伙人推门而进,其中一人驮着一个胖大家伙,其它人围护着。施怀们接住,向总部大楼去。于蓝感到新奇,回床好久没睡着。那胖大家伙是个什么身份呢?受伤了?其它有三个人也是穿军装。为何受二司如此拱护?忽然脑子一亮:会不会是王立啊?

如果是,我于蓝立的功就大了!她一跃而起,想立即回校将这个情报给王爱东。然而刚开始穿衣服就犹豫了。天还没亮,不好与表叔婶道别。门卫也必起疑,不会轻易放行。翻墙么?女流之辈,即使找一把梯子靠上去也会腿发抖。况且外边巡逻必紧。权衡了一阵,终于决定还是等到天亮再说。

沉住气重新躺下,关灯。不知什么时候却睡着了。醒来已是八点,表婶在叫吃早饭。她心里自责: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睡得着,而且一睡就到八点!赶忙洗漱,吃饭,道别,背起小书包往外走。

刚甩开步子就听到背后喊:“嘿,于蓝!早上好!”

回头看是施怀,立即容光焕发,停步转身:“是你呀施怀!早饭吃了吗?”

施怀看她背着小书包,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呢?回校?”

“是的,回校。已经住几天了嘛。”想:正要问他情况呢,这么巧就碰上了他!“你呢?到哪儿去?”

“我去检查门卫。”施怀说。

“你挺辛苦的,半夜还在忙呢,我看见的。大早又去检查门卫!”

“半夜你看见我在忙?你没睡觉,专门盯我?”

“恰好我起夜,从窗口看到你和几个人到后门口接人。接入一个驮在背上的伤员,或者是病人。那人是谁呢?”

施怀心里嘎当一声:这么重要的机密情况给人看到了!虽说于蓝也是二司的人,心里仍不免一挫。急中生智就答道:“是郑立军女朋友的父亲,未来的老丈人!在局里批斗两天了,再不跑怕是没命了,所以郑立军决定将他劫到这里藏起来。”

这听起来合理,于蓝也是心里一挫,就如原以为捡到一块宝石,却被懂行的人说不是那样。兴冲冲的步子疲下来,眼里泛出白雾。

“这郑立军倒是孝道的嘛,连对女朋友的父亲也是这么好。”她漫应道。

“也是为了自己啊,老东西不很赞成女儿跟他。”

“那么与其说拍马屁,还不如说是绑架吧!”于蓝笑道,“现在他把老东西安排在什么地方呢,学生宿舍?”

“在教工家里。自然有人愿意帮郑立军。”

于蓝突然感到需要留下来核实情况,会不会是施怀在哄她。然而这时已经走到校门,不出去不行了。于是回到鸿蒙大学。由于情报准确性没把握,没马上去找王爱东。直至吃完中饭,才去访问这位情报干部。

于蓝刚一开口王爱东就竖耳瞪眼。今早张庆余从邢甫那里带来指示,要求情报系统全面启动,搜寻王立的下落。现在于蓝发现的这个情况,显然很不寻常。

“你早该来报告!”她边说边起身,“施怀的说法没有道理。不是还有三个穿军装的吗?郑立军能够动用军人?”

王爱东旋风般往外走,从门外拉着门把手,看于蓝。于蓝怏怏的傻傻的走出去,爱东将门砰的一声拉上,急急往楼下跑,将不知所措的于蓝甩在走廊。

                         3

王立被背进二司考院总部大楼。郑立军把客人安顿在二层楼一个套间,医生护士炊事员侍候。大家松了一口气,休息吃喝。张昭建太疲劳了,睡了一觉,吃完中饭,起身跟王正英说:“现在我出去,回师部,再设法与中央联系。”

郑立军派一辆吉普车送张政委。车子开出考院大门,向西跑了一会儿,就见天边尘埃滚滚飓风般扫过来,是大批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和大刀长矛的百万红基急奔而来。吉普车只好避到路旁停下。大军洪流越过车旁噼啪啪朝东跑去。张昭建说声“不好!”叫司机往回开。距学院还有两百米车子就开不动了,密密麻麻都是人。他跳下车,从人缝中往里挤。挤到大门一看,守门的八个学生有两个已倒在血泊之中,其余六人丢盔弃甲不知跑哪儿去了。院内站满了百万红基和1028师士兵,将考院二司总部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楼上扔下来一阵白汽弹,最前头的兵和红基喵喵叫哭笑歌舞。看得张昭建也笑了。

忽然有人过来搭他的肩膀,“张政委,别来无恙?”

一看是牛怀垄,张昭建满脸惊讶,说:“原来是牛师长啊!您亲自提兵攻打学生子来了?杀鸡焉用牛刀啊?”

“嘿嘿,里边不光有小鸡,还有大鳄,这个你是知道的。牛刀恐怕还小了点!”

“什么大鳄啊?难道是省头号走资派汪道远在里面?”

“你就别跟我装蒜了,张政委!”牛怀垄严肃地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是像王立这样的,假马克思真赫鲁晓夫!跑黄鹤市来乱放屁,干扰文化大革命!我们一定要把他抓到手!”

“你是说,王立在那楼里边?——怎么知道的?”

“装得倒挺像!实际上你比谁都清楚。昨天下午在军区四号楼,是你指挥将王立劫走的对不对?后来你把他藏哪儿啦?”

“哎呀牛师长你冤枉我了。昨天下午我是在军区,但对于王立离开一事完全不知情。”

“是吗?现在,我有十拿九稳的情报,王立就在这幢大楼里边。而你又恰巧出现在这里,总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我是偶然路过看热闹。听说这里有歌舞表演就来看一下。不过,牛师长,如果真是王立在里边,你打算怎样捉他呢?倘强力将楼攻陷,交火中将王立打死,那可不大好。人家是中央派来的代表,你杀他不怕担罪名?”

“就是啊!所以我还没下令强攻,先围住再说。要是强攻,这几个学生子还不是像捏小鸡那样,几下就捻碎了?这就需要你来发挥作用咯,张政委!你进去叫王立出来谈判吧,只要他收回下车伊始哇哩哇啦几次讲话,表态支持百万红基,说工人总部反革命,我们就撤走,让他回大北湖宾馆美美睡一觉,然后我们开欢迎大会,拥护毛主席派来的亲人!那样对大家都好。你去跟他说,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楼里边这些学生子着想。如果攻进去,那可是玉石俱焚啊!”

“这个建议值得考虑!”张昭建说,“如果王立同志真在里边,我进去说说看。不过,等我去买些东西,再进去好不好?”

“那当然可以的。不过,我派两个弟兄听你使唤吧,帮拿拿东西什么的。”

“不用了,牛师长!也不打算买什么重东西,我自己能行。”张昭建说着就往外走。

牛怀垄跟身边的兵使了个眼色,俯耳低言道:“控制住他!”立即有几个兵跟了出去。但不大一会儿,就回来报告说:张昭建已不知去向!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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