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五回
第25回 谈婚论嫁政治第一 收编异端也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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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墨润秋在辩论会上挥洒谈笑改人家对联的时候,白慕红在牛鬼蛇神的队伍中,正立在脚手架上接砖头。随着文革风暴的掀起,各地都在建造毛泽东像,有的是立体的,有的是平面的。鸿蒙大学决定先做平面的,如果将来历史如毛之所料,再塑立体的也不迟。所以就调动牛鬼蛇神这支劳动力,来在大操场主席台的对面砌一堵有基座的高墙,像一个超大型的相框,准备叫美术系的人在上面画毛主席的“宝像”。
白慕红立在脚手架上接砖头,一边听着对面台上的辩论。当黑矮子说父子,李红遇比屁股,北京女说猴子大饼,墨润秋改对联顺口溜,操场上人们哄笑时,她也笑了。已经许多年没笑过。自从扮演革命角色以后,不得不装出一付严肃的面孔,将笑神经晾在一旁。后来出了日记的麻烦,更加忘记怎样笑。这一天居然笑神经复活了!笑得泪花都在眼角开放!
她觉得那个辩手很有才。一愣:这人会不会就是董尼德啊?
白慕红一直在暗地里寻找董尼德。有一天在运送废旧物品时发现了几卷装订成册的《鸿蒙周报》,就拿回去看。这份周报有一个传统做法,每年九月份第一期刊登有当年入学的新生名录。白慕红仔细地查了从1960年到1965年入学的名单,是有一个叫董尼德的。再一看,却是女生!但给她写信在关键时刻赠给她几句关键性的话挽救了她的生命的那个人,决不会是一个女生啊!一般地说,一个女人不大会如此关心另一个女人的生死,除非同性恋。
傻呆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可笑了:那个人怎么可能用真名呢?董尼德,懂你的!他取这个化名就表示懂我啊!
夜里躺在被窝之中,就在想象董尼德会是一个长得怎么样的人?最后几乎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一个鲜活的形象:高个子,大眼睛,直鼻梁;又浓又硬的黑头发;肌肉发达,性情侠义;说话声音铿锵有力而又不失温润。
奇怪的是,这个形象居然与实际的墨润秋基本相符!
这个虚拟的形象常常在她梦里出现,向她走来,夜夜演绎出不同的故事情节。她现在没有别的想。以前还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哲学,操心自己的两面生活。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反正都这样了。现在她只有一条想:男人董尼德!从前由于种种原因,对男人还没怎么想。现在,体内的雌激素水平闯了上来!
这天,台上改北京佬对联的那个人,远远看过去就是她在心里勾画的那个形象!她立即从脚手架上跳下来,直奔到对面主席台旁边,挤进抛荡墨润秋的人圈中。抛荡已经停歇,墨润秋笑着摆摆手走出去。白慕红跟进几步,在他的背后呼喊道:“董尼德!”
墨润秋耳朵里是飘进这三个字的。然而他对自己的曾用名没有记住。要是有人从背后喊一声“墨润秋!”他是会回过头去看的。白慕红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不禁大为失望: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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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进耳朵里的三个字,被脑子里的声音存储器收在一旁,直至三个小时之后,在89路公车站等车的时候,才被中央处理器检索出来。他忽然想起,人群中好像是有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是叫做白慕红。后来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在叫“董尼德!”可能就是那个女人叫的。他一下子愣了:两个月前自己曾经瞎操心,担心女助教白慕红自杀,而匿名给她写了一封信,所用的落款就是董尼德啊!他曾经认为自己是多此一举,而且用心不纯,可能与性意识相关;要是一个男助教,你会操这份闲心吗?不知白慕红会怎样暗笑这个叫董尼德的男生呢!也许信没收到,地址并不很可靠,只写某大学某教研室某老师收。没收到就好。白慕红正挨批判,书信被截查或被丢失的可能性很大。幸好不是用的真名,此事就抹掉吧!已经抹得差不多了,今天却忽然发现——啊,车子来了,快上!
上了车继续想。今天却忽然发现,白慕红似乎在寻找他!看来信是收到了,而且好像是起了某种作用的。什么作用呢?也许,也许她当时真的是要寻短见了,我这封信改变了她的主意,救她一命,有没有这个可能?人在要自杀的时候心理矛盾一定是很尖锐的,思想斗争很剧烈的,感情也很脆弱的。死与不死,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如一架天平在那里摇晃。这时有谁往天平的一端吹一口气,都有可能使它往一头倾斜。一封信的心理干预作用有时会是很大的,尤其当人处在某种巅峰状态的时候。
那么,如果那样,白慕红寻找我什么意思呢?说一声谢谢,抑或是——?
还没想停当,汽车嘎一声刹住,喜渔村站到了。他下车。车门来不及似的关上,呼一声开走。只有他一个下车客,四围没人。树丛里飞出一只彩色蝴蝶,却是纪延玉!彩条长裙,白色短袖衬衫,左胸处绣一朵紫色杜鹃花,米黄色坎肩,手里一把折绸小扇和一方白色小手绢。
蝴蝶翩翩飞到他的身边,扇着翅膀得意非凡地绕他飞了两圈,说:“你终于来了!你跑不掉了!”
墨润秋骇然:“怎么跑不掉呢?你带了人要把我捉起来?”
延玉扑哧一笑,说:“用不着带人,我有你抵挡不住的武器!”挽起他的臂膊就走,向着大北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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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延玉认识墨润秋以后,小伙子的音容笑貌老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从来没有一个男性让她这样。她那脑皮层通常像一块石板,见过的人很难在上边留下影像去,那天却变成一张感光纸,墨润秋的形象卡嚓一声就印在上面了。天底下的男人在她看去犹如萝卜青菜,撒一把种子浇一勺肥水就长出来了。可这个墨润秋,仿佛深山老林里不知怎样修炼出来的一棵人参。他的身上有一种魔鬼般的气息,深邃澄澈的大眼睛仿佛连通着可达过去未来的时间隧道。
这个时代人们的择偶标准首先考虑的是政治:家庭出身如何,社会关系是否清明,本人是否党团员,思想是否进步,等等。这是一种把帮派意识和等级意识发展到极致的社会形态。就纪延玉的情况而言,她不但应当讲究一般的政治条件,而且应从革命干部子弟中挑选佳婿,红红联姻。从初步的交谈中得知,墨润秋在政治上是不能与她匹配的:出身既非无产阶级,思想、言论也奇奇怪怪。她一点也没有理由将墨润秋放在候选人之列。然而婚恋领域历来都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旧社会腰缠万贯的公子少爷会出人意料地爱上一个穷光蛋的女儿。钱对于他来说不是希罕之物,与那些老在口袋里拈捻几个铜板的男人不一样。同样,在新社会,也只有那些政治资本不怎么雄厚的人才会重视对方的政治条件。他们把政治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甚至唯一条件。因此,瘸腿裂唇的丑八怪由于家庭成份好而意外地得到一个美女,歪瓜裂枣姑娘竟然嫁得一个美郎君,彩凤随鸦是常有的事情。纪延玉可不一样,她的政治资本已经足够了,没必要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
思想斗争了几个回合,她终于弄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一个像墨润秋这样的小伙子,他有着山岳般的气势,让她感觉被淹没其中;他粗犷中带着秀气,雄壮中带着温润;他脑子聪明,内心丰富。今天终于发现了他。她决定迅速出手,抓住不放。她不想走常规谈朋友的路线。她要采取主动出击,一锤敲定,速战速决的战略。她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像这样出色的小伙子,想要他的姑娘不会少,说不定已经在某个丫头手中。即使如此,我也要抢!当然,墨润秋身上有一些不符合要求的地方,但她相信可以在收编他的同时改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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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湖的夜晚也是秀丽迷人的。远处对岸的灯光衍射过来,在秋波荡漾的水面上显出一层暗蓝色镶金边的魅力。月亮也升了起来,使湖山丛林显得更加像一个童话世界。
他们沿着杨柳岸走了一段。忽然纪延玉停步,转过身来,头仰起对着墨润秋的脸庞,双眸盈满柔情,直视他的眼睛。她知道引力是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所以尽量靠近他。这个力学公式果然奏效,墨润秋晕眩了。月光下女郎的脸更加显得洁白柔媚,头发更加浓黑飘逸,眼睛更加流光溢彩,遂不能自持,抱住亲吻起来。夏末的湖滨夜晚,气温适中宜人,女郎的肌肤玉质般清凉,幽兰般芳香。
墨润秋喘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抵挡不住的武器是什么了!这嘴唇外形象一朵喇叭花,吻起来像一个吸盘!”
“吸盘?我又不是蚂蟥!”
“《西游记》有一个盘丝洞,里边的女妖都是蚂蟥变的。”
“瞎吹!蜘蛛变的,不是蚂蟥变的!”
“反正你的吻不是普通女人的吻,是女妖的吻。甜得我都透不过气来!”
纪延玉娇笑,又将吸盘凑上来。墨润秋再次被吻得晕头转向,喘气说:“蚂蟥吸人的时候释放出的是麻醉剂,你释出的是兴奋剂,不得了!”
“而且这种兴奋剂是会上瘾的!”纪延玉笑说。
“真的是盘丝洞里出来的——”
话未说完,脑子里有一路神经忽然牵动,血光一闪,打了个冷颤。经验告诉他,当有这个内心讯号的时候,总有什么事情需要特别注意了。这时纪延玉再次将小嘴凑上来。他轻轻抬手挡了一下,头略略转向,说:“且慢,我们这是算什么啦?”
“来做我们纪家的女婿吧!”延玉恳切地说。
“纪家的女婿?小的没那个福份吧?政治地位相差太多,不敢高攀!”
“我不重视政治地位。我要的是人,我喜欢你!”延玉娇声说。
这话正好撞入墨润秋的神经中枢。他也是一个不重视政治地位的人,对于流行的政治第一的社会风气厌恶之至。他认为不但钱财是身外之物,政治地位更加是身外之物。那些把政治生命看得比肉体生命还重的人简直是神经病。他认为人只有一个生命,那就是自然生命,要按照自然的法则去珍惜它。任何给生命加上意义桎梏的企图都是对生命的亵渎。因此,纪延玉的话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她心的距离,让他感觉两人可能是志同道合的知音!
此外他觉得纪延玉的声音非常好听:黄莺般啼啭,钢琴般丰盈,山泉般清亮。他认为人们的说话声有一半是来源于自然界和社会的,一半是来源于性别的。自然界和社会有好听的声音,也有难听的声音。性别音各人的比例不一样,有的女人发出的主要是雄音,那就难听了。纪延玉的嗓音,一半是空谷鸟鸣雨打芭蕉等自然界中的美好之声和人类社会中的乐器之声,另一半全是雌音,组合完美无缺。这让他非常喜欢。美貌加上美音,加上思想观点接近,使刚刚发出警示的那条神经松弛下来。
“这可是难得,不重视政治地位。”他感动地说,“当今社会,有几个人是不重视政治地位的?都削尖脑袋往政治眼里钻。我对那些政治生物厌恶之至。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咱们就有价值观上的共同点了。”
纪延玉对他的思想观点并不欣赏,但这时重要的是先把他抓住,便说:“当然我说的是实话!政治资本对于我来说不是稀罕之物。”
墨润秋不够精细,没有听出延玉并非真正不重视政治地位。只是这东西她已经有了,不稀罕,目前不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而已。实际上她对政治基础还是有一定要求的,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价值观共同点。然而人一接近情网,智商就会急剧下降,连墨润秋这种有着前瞻预警功能的才子也不免糊涂起来。美人在前,诱惑无法抵挡。他深情拥抱了她,说:“是的,爱情不应牵扯任何外在功利。爱就是爱。你豁达脱俗的人生态度我非常欣赏,仙子般的美貌和听上去非常舒服的语音和说话方式更令我倾倒。能够得到你的青睐,是我喜出望外的幸运。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他们的恋爱关系就这样确定下来。
墨润秋却不知道,他其实正在走进某种麻烦和危险之中。不辜负她的期望?她的期望并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功能和忠诚。纪延玉作为革命贵族阶层中的一个千金小姐,她有政治核心价值和阶级利益要维护。择墨润秋而配之,是以这个维护为前提的,是将他收编进本阵营的意思。而墨润秋恰恰是一个不容易被收编的人。此人思维方式离经叛道。一般人总是先接受思想灌输,然后去思考的。他相反,不接受任何现成的灌输。对于当今世界上最压倒一切的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满腹狐疑。他不崇拜任何权威,甚至那个成天被万万人唤万万岁的人,他也与之远远对视,含着一丝讥笑。在纪延玉他们那个阵营生活必须具备一定的思维方式、语言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些,他很难做到。这就埋伏下今后一些危险。
两人在月光下牵手漫步。延玉忽然问:“我发胖了吗?”
“什么意思?”
“老子英雄儿发胖呗!”
“你去我们学校看辩论会了?我原没打算参加,那个北京肥佬点我,我意气用事就跳上去了。一切都是临场发挥,开开玩笑!”
“政治场合最好少开玩笑。”延玉说,语气尽量和缓,“我们虽然不重视政治生命,但要注意政治安全。1957年有的人就是因为一句玩笑话而成为右派分子的。我爸单位几个人上街办事,一个老不正经坚持要走在大家的左边,说不想当右派分子。人家说他讥讽反右运动。恰好右派指标缺一个,就把他给算进去了!”
延玉没有说,将那个老不正经打入右派的,正是他爸爸。
“党好厉害!”墨润秋说。
“不是厉害,是维护政权的需要。国民党不厉害吗?”
“也厉害的。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国民党能容得下鲁迅,为什么能让共产党报纸新华日报在白区发行。相比较之下,似乎厉害的程度有所不同。”
他想不明白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但立即判定他的政治立场是错误的。却不想立即批判他的立场,要收编他最好避免正面冲突。就进一步依偎他,柔声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好吗?”
“他们那付对联和那句顺口溜也太荒谬。”墨润秋回到辩论会的话题上,“便封建时代的官家子弟也没公开标榜自己血统高贵,说别人浑蛋、老鼠!我上去参加辩论也是气不过,驳斥他们一下!”
“来做我们纪家的女婿以后,关于那付对联,你会改变看法的。”
墨润秋笑了,说:“那要加个括号:老子英雄儿好汉(包括女婿)!”
纪延玉没有被他的俏皮话逗笑。她不是个爱笑的姑娘。往前走了一会儿,停在岸边一棵大柳树下。想起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了解,就问:“我猜你还没有入党吧,对吗?”
“是的,你猜得对。我没有入伙。”
他把入党说成入伙,使得延玉眉头皱了一下。
“不会连个团员都不是吧?”
“我是个无党无派小民,连团员都不是。怎么,你不是不重视政治地位吗?问这些做啥?”
“随便问问。”她说,同时更紧地拉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的胸脯上,传递给他更多的温柔,像给小孩打针时施以抚慰那样。靠了一会儿,仰头贴近他的脸,柔声说:“我是不重视政治地位。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我喜欢你。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生活,入党入团更加会顺风得利。你刚才将入党说成入伙,虽然有些难听,却也贴切。目前这个伙掌握着一切资源,普天之下莫非党土。有识之士莫不将入团入党当成人生头等大事。你就不能屈尊加入到我们这个伙里边吗?顺便说一下,我已经在伙里边。”说完又将吸盘靠上他的嘴唇,吸他。
墨润秋再次被吸得如醉似痴。纪延玉将小嘴腾出来说:“如果你爱我,你会愿意为我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对不对?而为了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入党是必须的。为了我,相信你愿意去争取入党。”
“这样说,我愿意去争取。你是一条令我迷醉的蚂蟥精。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入党不是想入就可以入的。当共产党还在台下的时候,想加入是容易的。那时有风险,愿意加入的人少。而它资本不够,巴不得有更多的人加入。上台以后不同了。现在无风险而有利益,人人都想加入。它就翘起腿,鼻孔朝天了。”
“不要紧的。你只要写申请书交上去,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我们家有许多朋友,可以转折将触手伸到你的单位施加影响,使审批你的支部翘起的腿放下来,朝天的鼻子改为朝地。”
墨润秋从来没想过要申请入党。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性散淡,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极难。现在他开始看到裙带关系的能量,可以使极难之事变得不那么难。如果不难,那么入也可以,毕竟利益是没有人会拒绝的。至于天性散淡这一条,为了他所爱的美人,改一改也未尝不可。因此他被说动了,答应今后要争取入党。
两人在湖边依偎到半夜。末班公共汽车早已过去,只好沿公路步行回校。走着,延玉提起学校有些人擅自往北京跑,说去见毛主席。铁路也不敢把无票乘车的学生怎么样。据说到了北京还有吃有住,各大中学校把空教室辟为临时招待所,招待进京的外地学生。
“要那样,我和你也进京跑一趟如何?”他忽然得了主意。
“这主意不错!——我们去见毛主席!”纪延玉兴奋起来。这时已到了学校门口附近。“这样吧,明天同样时间我们同样地方见,商量上北京的事情!”
吻别以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墨润秋想起若要申请入党就得跟张庆余打交道,找他汇报思想,写申请书交给他,然后进入一系列令他不耐烦的程序,他就畏难了。他与张庆余是心理上互相厌恶的人,若要在张的面前低声下气,像一只小狗那样仰视他,受他揉搓,怎么受得了!
今天是一个激动心情的日子,意外地得到一个美艳姑娘的爱!然而,他有些忐忑不安,感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郎才女貌相引吸,可惜门楣有高低。
即使爱情放第一,黑红到底不相宜!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四回
第24回 摆擂台辩革命道理 烙大饼论血统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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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组总部分析了各校的情况,得出结论说:鸿蒙大学左派力量不够强大,思想较乱。因而做出决策:从别的大学抽调一部分左派力量进驻鸿蒙大学,帮助统一思想。
那边刚开始筹集人马,这边厢就得到消息。兼听园布告栏贴出一张《号外》:“绝密消息:将从其它院校抽调左派大军一千五百人进驻我校帮助推进文化大革命。”
《号外》引起强烈反应。连中间派也不满意了:“革命靠我们自己,何须他人来掺和?”“天气又正热,你臭哄哄的来挤在这里算啥名堂?”食堂门口聚集了一些人,群情骚动。
然而这些并没有影响工作组的安排。两天后,别校的左派学生队伍还是挑着铺盖被褥进驻鸿蒙大学,“同吃同住同革命”。
分派到地球物理系的是医科大学的左派。由于近在对门,就不带行李了。白天来,与地物系的同学一起学习、座谈,晚上回去。
墨润秋从医大的左派队伍中发现一个认识的人:纪延玉。中饭时纪延玉的桌子只剩一个人了,他就端着碗过去说:“还认得我不?”
纪延玉说:“正要找你呢!”
“找我做啥?帮助我进步?”
“是的,帮助你进步!记着,明晚七点,我在89路车喜渔村站等你!”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到水槽边洗碗,走了。正是:
风云变幻任由观,各自有着各自缘。
各自姻缘有定数,文革戏剧看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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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迅猛发展,北京学生带着神秘使命南下煽风点火。他们宣传的一个论点是:地方党组织不能代表党。
这个说法对于左派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他们历来的定理:党是一个整体,任何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这个定理原来并没有错,毛泽东对它也是没加以否定的。1957年许多人正是因为对党支部或仅仅对某个党员说三道四而成为右派分子的。然而随着时势的变化,毛泽东的想法变了。现在哪一个党部都不能代表党,群众都可以对它说不。
南下学生亮出的另一个观点更加吓人:怀疑一切!
中国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脑筋急转弯,所以当北京佬在那里胡说八道时,鸿蒙不但左派愤恨,非左派也感到不可思议。南下学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就遭到围攻。北京佬干脆下战书,在食堂门口贴告示说:明天下午在大操场搭擂台,辩论关于党的基层组织是否代表党,以及我们是否可以怀疑一切等问题。请不买账的上来发言。
鸿大左派受到了北京南下学生的困扰,一般学生则受到进驻的外校左派的困扰。这天晚上,体育系学生不胜其烦——天气又正热——便发起了驱逐外来者的行动,将“三同”的外校学生的铺盖被褥从窗口扔出去。各系响应,也往外推搡他们。这时工作组已感到上面有麻烦,开始往后看路了,无暇多管。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只好趁着夜色撤退。走的时候感叹说:“鸿蒙大学真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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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北京客人没被赶走。第二天下午大操场,北京佬搭擂台与鸿大学生辩论。操场的边上有一个水泥高台,平时开大会作为主席台用的。辩论擂台就设在这个高台上。大红布幅“革命大辩论会”横挂着。喇叭放着革命歌曲。
还没开始,操场就聚满关心国家大事的年轻人。黑衣裳,胸前别着毛泽东像章,肩腹间红布条斜挂着一个红色小布袋,叫红宝袋,里边装《毛主席语录》。这是文革青少年的标准化装束。穿束既一样,面部表情也大体相同,站一起就像一个娘生的。还有极少数人没穿黑色,而是土黄色。这个,属于贵族色,说明家里有人当过兵,或正在当兵。你要是穿上一条土黄色裤子,那些穿黑的同胞便会对你格外尊敬。
台上簇拥着许多南下学生。他们大半的人穿土黄色。台左一块大黑板,写着:“第一辩题: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
一个南下女学生走到麦克风跟面,宣布辩论会开始。她一手举《毛主席语录》说:“让我们先学习毛主席指示。毛主席语录第某页。”
台上台下的人就都拿出“红宝书”,哗啦啦翻。
“第某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于是台上台下一起朗读,嗡嗡嗡一大阵。
嗡嗡几大阵之后,女学生说:“现在开始辩论。第一辩题是,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现在由我方第一辩手发言。”
南下学生第一辩手,一个黑矮子,上台哇啦啦开讲。他说,地方党组织当然不能代表党,就像儿子不能代表老子一样。如果儿子利用老子的名义到处借钱,招摇撞骗,那行吗?任何一级党委、支部,都只能代表他自己那一份,不能以党的名义享有党的权威性和不可质疑性。这就像,儿子不能将老子的乌纱帽戴在头上逛街,或者代替老子参加宴会一样。
黑矮子还要儿子老子的比喻下去。这种比喻法让台下的人由窃笑而议论而至于哄然大笑。黑矮子停了下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我难道讲得不对?那么你们来讲吧,我洗耳恭听!”
墨润秋也来听辩论了。他悠闲地与李向魁立在草地上,边听边说话。李向魁问:“你觉得他讲得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但从北京人的口风可以探知无文大的动向。”
“什么无文大?”
“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呗!缩略语。”
“无文大!”李向魁笑起来,“你倒真会缩略!”
“这个缩略不但在文字上,也在精神上。我猜这场革命的精髓正是无文化者为大。”
李向魁又笑。这时黑矮子叫反方上去讲。李向魁说:“老墨,你上去吧!”润秋说:“我才不上去呢!那辩题不是我们要参与的。其实我支持北京人的观点。削弱地方党委的权威性对我们老百姓有利!”
台下静默了一阵,终于有一矮小个子往戏台走去。那是范建平!他爬上台子,要接过麦克风开讲。黑矮子却不将位置让给他,把麦克风缩回嘴边,说:“且慢!说说你的家庭成份!”
范建平倒想不到有这一手。一错愕,只好如实报出信息:富农。
“那不行!”黑矮子断然说,“你的家庭出身属于黑五类。黑五类是没有发言权的!”转头问他的同城:“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北京佬异口同声地喊,“黑崽子不能上来!”
范建平被这声浪轰得脸色大变,连滚带爬的下来,在台边一绊脚差点跌倒,逗得李向魁和墨润秋大笑。
只见一个有点驼背的,下巴有一颗黑痣的人挤过去爬上台。当黑矮子审查他的发言资格时,那人拍胸脯说:“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李红遇是呀!木子李,四川人叫老拐;红军的红,革命的颜色;遇上好时代的遇。世代贫农!解放时家里穷得只剩下一条绳子,差点便用它来上吊!”
最足炫耀是贫穷,红遇拍胸报家门。
只剩一条烂绳子,用它差点吊喉咙!
既然穷得如此入木三分,北京佬就都服了。黑矮子鞠一躬,十二分尊敬地将麦克风交给他。红遇却不依,揪住问道:“请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黑矮子一愣,听明白以后大松一口气,腰板反弓,鼻子朝天,拍胸脯说:“我出身革命干部家庭!”又向后台一指,“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最不济的也出身红五类!出身不过硬的南下不了!”
“那么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了!”李红遇高兴地说。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发言:“虽然都是革命同志,观点还是会有所不同!我坚定地认为,从中央到地方,无论哪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党是一个整体,正像我们每一个人是一个整体那样。”
他举起一只手,“你能说这只手不代表我吗?”自己瞧着手掌心,似乎上边写着答案。
他又扭身指着自己的屁股,“你能说我的屁股不代表我吗?”
台下一片哄笑。连台上的客方也笑了。
“假如你踢我一屁股,能公然说没踢我吗?说你踢中的是别一个物体,不是我,能这样说吗?”
台下笑得更轰然了。李红遇自己也笑,继续道:“所以说,结论是,任何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都必须得到蹲重(尊,红遇的发音不是很准)。中国人民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选择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在我国要一直加强党的领导,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那么怎样加强党的领导呢?不依靠基层党组织怎么加强法?”
黑矮子有点忍不住了,他上来要从李红遇手里接过麦克风发言。红遇不让,说:“等一下,我还没讲完!”黑矮子只好停手,等他讲。不料红遇经过这么一打岔,思路接不上,倒不知道下面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么你先讲吧!” 把麦克风给矮子。
黑矮子说:“刚才这位辩手把党比喻为一个人,我认为这是不恰当的。一个组织数以千万计的成员,怎么能比喻为一个人呢?”
李红遇插话说:“一个人数以千万计的细胞,道理是一样的!”
“可是细胞有时也会出毛病呀!”
“即使细胞出毛病,它也还是在整体中。”
“但医生已经可以对它进行揭发批判!革它的命!”
“那是必须经过主人同意的。要通过主人的大脑!”
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完。一个手里有麦克风,一个只凭嘴皮,声音一高一低。语气越来越急,开始指着对方的鼻子,几乎变成吵架了。看样子这个辩题,后闭嘴者胜。台下开始不耐烦,有人喊道:“别吵了!进入下一个辩题吧!”
主持人,那个穿旧军服的女学生与听众所见略同,她走到台前像拳击裁判那样将两个辩手分开,叫停。随即后面两个人抬上来另一块黑板,写着:“第二辩题:怀疑一切,该不该?”
双方先后上去几个人发言。北京学生的观点,认为应当怀疑一切。其所以者何?因为它是马克思欣赏的一句话,而马克思绝对是不会错的。反方的说法是:能怀疑马克思主义吗?能怀疑共产党吗?能怀疑毛主席吗?怀疑一切显然是反动透顶的!
北京学生震惊了:你说马克思是反动透顶的?
墨润秋大笑,对李向魁说:“一个绝对不可以怀疑的人说了一句绝对应当怀疑的话!”
客方又上来一个主持人,男的,代替刚才那个女学生。胖得像一只苏联猪,土黄色军服紧绷在肚皮上。他宣布第二道辩题到此结束,进入第三道辩题。于是换上来一块黑板,写着:“第三辩题:革命血统论是否正确?”在辩题下边写了一付对联和一句顺口溜。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浑蛋。横批是:基本如此。顺口溜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肥主持人说:“现在上第三道辩题:革命血统论是否正确?我姓洪,叫洪哄,第三道辩题由我来当主持人。正方的观点已经反映在这付对联和这句顺口溜上了。”他把对联和顺口溜宣读了一遍。“现在先由正方辩手发言。”
洪哄向后一招手,就有一个短发圆脸戴眼镜,矮矮鼓鼓像一尾金鱼的北京女学生走到台前。也是旧军服扎皮带,红袖章。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她敲了敲话筒说:“我们先来学习毛主席的指示。请大家拿出毛主席语录本。”
她自己的《毛主席语录》却还没拿出来,就去掏军服口袋。下边那两个大口袋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又被宽皮带束住。所以低头弯腰的掏了好大一会儿才将语录本拿出来。拿出来之后,她伸长脖子把语录本凑近鼻子,手指头沾了口水去翻。“请大家翻到《毛主席语录》第八页!”她说道,底下人们就哗啦啦翻。于是她带领:“第二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全场便齐声朗读毛泽东的这段话:“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在这个辩题上,我想我们学习这一条语录已经足够了。”女辩手说,一边把语录本重新放回她那鼓鼓囊囊的军服口袋中。“还不够吗?毛主席已经说得很清楚,所处的阶级地位决定了人的思想。人的思想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由他的阶级地位决定的。不是这样吗?譬如说,不知诸位上动物园去看过猴子没有?那些猴子个体所处的阶级地位不同,想法就不一样。普通的公猴成天想挑战猴王的地位和特权。而猴王则总是为整个猴群着想,想要确保生出来的猴崽个个都是好汉!”
墨润秋笑起来,跟李向魁说:“这女的胡拉乱扯些什么呀!”
李向魁也笑,说:“她想说的是:猴王革命有特权,没参加革命的公猴靠边站!”
“我为什么要拿动物园的猴子来打比方呢?”女辩手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连猴子都在它们的世界里一定的阶级地位中想事情,更别说我们人类了。人们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就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这些想法有的是从现实中产生的,有的是与遗传有关的,就如猴王会将它的意志和思想传给下一代猴子那样。这就是血统,懂不懂?毛主席说,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照我个人的理解,这烙印既包括后天环境的培育和影响,也包括先天的遗传。什么叫烙?什么叫印?就是拿烙铁兹的烫一下,烙出一个印来,这还不深刻?又好比烙大饼,什么样的料烙出什么样的大饼。生儿子从某种过程讲也像是烙大饼。革命的好汉烙出来的必定是英雄儿子,反动的老子烙出来的必定是混蛋儿子。说白了吧,我们出身革命干部的子女生来就有革命的素质,这种素质是从娘胎带来的,所以又叫自来红!正如红种人才生得出来红皮肤的孩子一样。”
突然,洪哄呼起口号来:“自来红万岁!”坐在后面的南下学生也举手跟着唤:“自来红万岁!”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我们自来红理所当然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女辩手继续说,“至于那些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黑五类子女,他们身上带着反动阶级的烙印,是很难改造过来的。什么叫烙印?你拿烙铁在一匹马的屁股上烙一个印,然后你能将这个印完全去掉吗?对付这些黑五类子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斗争!要七斗八斗,斗得他们背叛了家庭,然后才有可能团结。这就是真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依我看,这付对联说得还太谦虚了些。什么‘基本如此’?照我说,‘绝对如此’!我的发言完了。现在,有不同意我观点的请上来发表你们的看法!”说完退回后台去坐下。
“有不同意正方观点的,请上来发表你们的意见!”洪哄说。
好像一阵风吹过湖面,台下听众叽喳议论。洪哄说:“欢迎出身红五类的上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却没人上去。
墨润秋和李向魁在谈笑风生地议论世上有的人竟会长那么胖。他们所在处距主席台很近,洪哄看见他们,觉得那高个子很有些惹眼,便指着说:“那位同学,就是个子高高戴黑框眼镜那一位,请上来谈谈你的看法好吗?”
“肥佬点你呢!”李向魁说。
“我一般不愿意出头露面。”墨润秋犹豫着,“可是这老兄也太张狂了点!刚才那尾母金鱼说话也太荒唐!”
“上去吧,不要让他们觉得鸿蒙大学没有人才!最好给肥人和母金鱼一个教训!”
墨润秋走过去,一个利索漂亮的动作蹦上台。人们鼓起掌来。肥洪哄说:“请报一下你的家庭出身!”
墨润秋不理他,一把从他手里抓过麦克风,说道:“依我看,你们这付对联可以改一下:老子英雄儿发胖!”
台下笑了起来。人们看看主持人的体形,笑得更欢了。润秋解释说:“因为老子一英雄,儿子就吃得好了嘛!”
台下问:“这是上联。下联呢?下联怎么改?”
“下联:老子反动儿笨蛋!”润秋说,又解释道,“其实这里反动一词的含义不是很清楚,姑且理解为出身不好,家庭成份不好吧。成份一不好,处处碰壁,不笨蛋也会变成笨蛋!”
“那是的!道出了真实情况!”台下喝起彩来。
润秋说:“刚才那位北京女同学拿猴子世界来打比方,我听不大懂。按照她的说法,似乎猴王是代表无产阶级,而普通公猴则代表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总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正像不安分的公猴想挑战猴王的权威一样。后者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而猴王则为整个猴群着想,正像代表无产阶级的人为全人类着想一样。因此,从猴子世界的血统传承可以反衬人类世界革命血统论的正确。是不是这个意思?乱七八糟的,我有点理不过来!”
台下人们听得傻乎乎地哄笑。
润秋又说:“我不明白,猴王已经拥有了它那个猴子世界的一切,霸占着众多母猴,和进食优先权,就是说,它已经拥有丰富的资源,怎么还代表无产阶级呢?”
台下人们大笑。刚才退下去的那个金鱼女辩手涨红了脸,前来抢夺话筒,润秋没把话筒给她,只将筒伸到她的嘴边。
金鱼女说:“它原先是被压迫阶级,经过革命斗争才走上领导岗位的!”
墨润秋将话筒缩回到自己嘴边:“那么到了这一步,它的阶级地位已经发生变化,成为统治阶级了!”
母金鱼开言,润秋又将话筒伸过去。她说: “对啊!被压迫阶级变成统治阶级,这是革命的成果!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不好。但你那种比喻法让人摸不着头脑!至于说生孩子犹如烙大饼,只有红种人才烙得出红皮肤的孩子,我更纳闷。生孩子怎么像烙大饼呢?”话筒在两个人的嘴前来回移动。
“我是说从某种过程上讲。这个,你最好回去问你妈和你爸!”
操场上人们乱哄哄地笑。墨润秋也笑,然后说:“你们的所谓革命血统论的意思,无非是说,家庭出身决定人的思想——革命与不革命。我们姑且认定革命有明确的定义。可是人的思想观点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由后天环境和受到的教育生成的。你们的出身决定论不正确!”
台下听众和台上南下学生都现出躁动的倾向,嗡嗡议论,好像一湖被搅动的水。那女辩手又来抢夺话筒,墨润秋不给她,只伸过去。见她无话,又缩回来继续说:“其实血统论自古就有,只是说法略有不同。从前论门第高低,身份贵贱,现在叫家庭成份,红与黑。本意是一样的,归根结底与利益相关!”
“好!老兄,你好有才!”台下喊道,鼓起掌来。
墨润秋又说:“你们除了说自己是自来红,还说别人是自来黑!”
“我没有说自来黑!”女辩手抢入说。
“虽然没有说这三个字,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说黑五类子女生来就带着反动阶级的烙印,对他们要七斗八斗。他们似乎还没生下来就带着罪恶。你们这串顺口溜,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正是自来红自来黑的表述。”他转向台下会众,说,“现在我来把这顺口溜改一改好不好?”
“好!给它改!”台下欢笑。
“龙生龙,一龙九种,有的也打洞!”润秋说。
“好!”台下鼓掌。
“凤生凤,凤凤不同,鸡也变凤!”
台下喊妙,又鼓掌,有人喊:“说说老鼠,继续!”
“老鼠就不说了吧。咱们不如来说猴子!”
台下众生笑着竖起耳朵听。“好!就说猴子!”
“刚才这位女同学不是拿猴子打比方吗?那么,我想将顺口溜的第三句改为:猴子非龙也非凤,有时能出孙悟空!”
听众大笑,叫好。洪哄和女辩手呆在那里来不及反应,墨润秋已经走下来,结束了他的发言。台下人们笑脸相迎,有的上前握他的手,有的拍他,问:“哪个系的?兄弟!”人们纷纷围上来,接着干脆就将他抬起往空中一下一下地抛,喊号子道:“说得好啊,嗨哟!血统屁啊,嗨哟!批他们啊,嗨哟!”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三回
第23回 降生方式人人一样 死亡之路各各不同
1
鸿蒙大学的文化大革命稳步推进。一系列批斗会之后,所有“坏家伙”都送到茅家湾农场去监督劳动了,其中也包括了郭方雨。剩下来的“好家伙”和“一般家伙”则继续熬文化大革命。每天都是“学习”、开会。世界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然而在中国大陆,学习这个词的含义就是学习政治,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两报一刊”社论。
这一天地球物理系几百号人集中在小礼堂开揭发批判会。没有固定目标,泛泛而谈。与会者坐得也没个章法,各式各样的凳子,散散落落。墨润秋的左前方坐着的是系主任李可余,他就观察这个矮矮胖胖的老夫子。只见老夫子的脚边放着一只藤篮和一把阳伞,篮里一瓶汽水,和草纸毛巾之属。老夫子对开会没啥兴趣,无精打采地塌着腰。只有当发言者提到李可余三个字时,他才会陡然直起腰来,竖起耳朵听。听听没他的事了,讲到别人去了,腰又塌下来,随手拿起汽水咕咕喝两口,毛巾揩嘴巴。这是一个居安处顺,平庸内守和习惯于精细生活的人,墨润秋想。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以后李可余竟然自杀了,喝敌敌畏了!墨润秋怎么也想不出李可余自杀的理由。此人除了叫保姆喝二手汤那一条,再找不出任何可供批判的材料。既没古基光似的历史问题,也没戚教务长、钱玉宇之流迫害工农学生的现行问题。既没像钱玉宇那样被人打着横幅扛着扫帚来批斗,也没像古基光那样被戴纸帽游街。贵为主任,一级教授,工资四百(一般工人四十),住着小洋楼,有什么不舒服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据主任夫人说,李可余死前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毛主席!”墨润秋觉得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李可余是个不关心政治而又非常珍视政治荣誉的人,平生最感荣耀的事是曾经上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并且在人民大会堂吃了宴席。直到自杀前他对毛主席还是心存敬佩的,也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但也有可能是李夫人为了消减负面影响而故意给李可余的人生画上一个红色的句号,以让家中未亡者比较有利地生存下去。
真相究竟如何,李可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是什么说了什么,谁也没法考证。两种可能性都存在,这个且不要去推究他。但李可余的死让墨润秋体察到了一种人生悲凉:尽管你不问政治,明哲保身;尽管你功成名遂,衣食无忧;尽管你在一切方面看上去都没有问题;但没有问题最后就成了这个人最大的问题,以至于觉得整个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不想活下去了!而且,由于习惯了精细生活,对于人世间的烦难和不可预测的风浪,就产生了畏难情绪。
墨润秋想起教务长戚正召。那时在大操场举行了全校规模的批判斗争大会,戚正召淹没在群众林立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之中,整整两个小时,他纹丝不动立在台上像一座木雕。其间还被他的女儿突然冲上台去搧了巴掌。
为什么麻烦很大的戚正召钱玉宇们不死而没有麻烦的李可余却死了呢?墨润秋好长时间一直在纳闷这个问题。也许,跟各人的专业有关。李可余除了钻研地球物理,可能从来没对社会科学以及诗文词章感兴趣。这就导致他缺乏高远情怀和超逸态度。
墨润秋又检索其它一些自杀案例。古基光夫妇在游街的当晚就双双自杀了,据说他们是学习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后赴死的,那篇名文说被戴纸帽的人“颜面扫地,从此做不起人”。可以说,古基光老教授死于太爱面子。
却有一个人,就是去游泳场偷窥女人换衣服被抓住的那个讲师,事情够丢人了的吧?他却还活得有滋有味,在批判会上居然说“看一看又不会怀孕的咯”!逗得严肃的批判会场哄然大笑。
最后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厚脸皮也是一种生存能力!人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没有生存能力!
2
就在墨润秋沉思默想关于人的生死问题的时候,却有两个人正向死亡的窗口走去。一个是对毛主席著作妄加批注的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程俊仁,一个是写反动日记的白慕红。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决定在午夜,从行政大楼三层最中央的那个窗口跳下去!
这两个人都是革命先锋,共产党员。但从革命思想上说,白慕红是掺假的,程俊仁是货真价实的。祸皆出之于文字,一个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思想,一个用文字精读别人的思想。之所以自杀,白慕红是觉得人生这场戏玩不下去,出局算了。程俊仁则是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弥天大罪,唯有以死谢罪!白慕红是由于思想过于不正宗,程俊仁则是因为思想过于正宗!
程俊仁家世代贫农。用他三叔的话来说,“往上数八辈子,连个中农都没出过”!父亲是革命烈士,死于一次游击队对国民党的伏击战中。一个叔叔是现行革命领导干部,公社党委书记。程俊仁根正苗红,从娘胎里就接受革命真理的熏陶,脑子中全是革命细胞。懂事以后,接受的是纯粹的革命教育。因此他的灵魂属于纯净的革命境界。却不知不觉间就犯了错误,在《毛泽东选集》中乱加批注!
虽然他抗辩说,自己是带着绝对虔敬的心去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诗词中那个圆圈那个问号感叹号则不是他的作品,旁引的诗句也是别人的手笔。然而群众不认可他的说法。
经过七斗八斗,程俊仁倒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说法了,开始认同群众的说法了!群众批判、群众斗争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魔法。它会将一个固执己见的人的脑髓掏出来,按照流行样式加以改造,再放回头骨里边去,裹挟着一起走。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程俊仁寻了这条毛主席语录来套自己,终于接受群众对他的认定。既然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发展的顶峰,那么毛主席的任何一句话,铁定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了。所以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就绝对地没有错,而我自己当然就是幼稚可笑的了。他的逻辑推理非常明晰。
压力不光有来自群众的,还有来自家庭的。他的母亲写信来说,“咱家可是穷苦出身,你爸爸又是为革命牺牲的。你文化大革命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党走,热爱毛主席!”信是大哥的手笔,妈妈不识字。信代表家族的压力,包括书记叔叔。要是家里知道我竟狗胆包天反毛主席,他们会怎样地无脸见人啊!
让他进一步崩溃的是未婚妻李铁梅。那天的批判会结束时,程俊仁收好笔记本,在拧笔套的时候抬头向正在退出的会众看了一眼,发现了后排正在起身的李铁梅。他现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磨蹭着等到众人退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加紧几步追上走在后面的李铁梅,企图跟她说话。哪知铁梅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躲避麻风病人般逃走了!
“好,我什么都完了!连她都将我划入敌对阶级阵营,我还有什么指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程俊仁心中活着的最大意义并不是女人而是政治生命。有一种人是将自己生存的意义完全依托在社会对自己的评价上。他们认为,人生最重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政治面貌。这些,比空气和水还重要。人有两个生命,一个是政治生命,一个是肉体生命。如果没有政治生命,肉体生命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了。程俊仁正是执这种人生观。所以,在政治上身败名裂的情况下,他的自杀赴死就是必然的了。爱情在他的心中占是占了一定的位置,但相比于政治还是在其次。即使铁梅理解了他,也未必能够挽回他跳楼的决定。
他和白慕红不约而同地都开始计划自己的末日仪式,而且都选择了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刻同一个窗口!
3
白慕红的人生,自从日记泄露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有如一匹精心织造的锦缎,忽然间打翻一瓶墨水在上面,再也无法收拾。从那时起,她就有了死的念头。如今,文革这场蔑视人的尊严的阶级斗争风暴正在刮起,社会上游荡着各色各样自杀的孤魂野鬼,她决定跟着走算了。
化学系明天要开批判斗争大会。不是批斗白慕红,但有她的份。她是陪斗。也就是说,主角不是她,她只要在边上低头站站就可以了。可是她连这也受不了。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从来只有她开导别人的,没有别人开导她的;只有她仰头的,没有她低头的。现在居然要站在那样一个可笑的位置上,哪能行!她必须在陪斗之前高傲地死给那些张牙舞爪的俗众看!
做了决定之后,她给母亲和弟弟写了最后一封信。从来没向他们提及在学校遇到的麻烦。他们还以为乖女儿好姐姐仍然站在专政别人的位置上呢。万没想到同一个人哪一天会立到被别人专政的位置上去。在这最后一封信上她同样没有报忧,只是深情地回忆过去,家庭生活的温暖亲人的爱,提到妈妈做的泡菜,弟弟的炸酱茄子。字里行间带着依恋和伤感。
信投出之后,她开始打扫卫生,将床铺及其周围打扫揩抹得干干净净。住的是单身教师宿舍,房间三个人。她的书桌上有一只玻璃花瓶,已经好久没用它了,这一回又特地洗干净,去室外采了两朵芙蓉插上,满上水。她洗澡,换衣服,将脏衣服也洗了,晾好。
这有些奇怪,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些脏衣服做啥呢?这便是她的风格!
今天上午还是照常参加大组的学习。下午是自由活动。看大字报,或者到大北湖去游个泳都可以。时值盛夏,会水的师生通常都去游泳。白慕红也骑了她的破自行车,去游泳。
墨润秋和几个同学走在去泳场的路上,忽然关胖子指着一个骑车的女人说:“那是化学系的助教白慕红,写反动日记的那个!”
一点也不像牛鬼蛇神嘛!倒有些像电影《红色娘子军》的那个主角吴琼花!短衣短打,风风火火的。墨润秋这才见到了由其日记仰慕久之的白慕红!他不禁感到自己可笑了:这样一个健壮泼辣的女人怎么可能自杀呢?自己莽莽撞撞地投出了那封信,显见冒昧了!
下水不久,黑云如堵,雷雨大作。泳者纷纷靠岸躲避,只有白慕红径自越过界桩,向湖心游去。润秋注意到这个情况,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那是自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是整整一个水世界,巨浪滔天。极力望去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山,仿佛处于太平洋的中间。白慕红悲壮地游着,似乎这整个浪涛世界就是她的人生舞台,她在上边跳着一出悲凉而可笑的芭蕾舞剧。风声雨声、电闪雷鸣是伴舞的音乐。她希望一个巨浪将她击昏,卷入湖底。那样属于意外事故,对于母亲弟弟都影响好些。然而暴风雨比革命群众更善良。她又希望手脚抽筋沉溺,然而身体并没有听她的,而是听上帝的。
狂风暴雨在肆虐一个钟头以后终于慢慢减弱,能见度逐步扩大,这时她才注意到二十米开外也有一个人在雨中划游。不禁惊奇道:难道有人和我一样,也希求雨中溺亡?那人从容地踩水,向她傻笑。
死不了,只好向岸边划游。那人也回归岸上。白慕红回到教师宿舍,取了碗去教工食堂吃最后的晚餐。吃好洗了碗,坐在那里发呆:这两只用了多年的碗,就这样不能再用了么?悲从中来,泪水蓄满眼眶。她计算着:生命只剩下五个钟头了。她的设计是,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从行政大楼的三层楼梯窗口跃下,对着水泥地,让年轻处子的热血在这座大学的中轴线上洒下一个悲壮的感叹号!
行政大楼在扫四旧的时候被命名为红专楼。白慕红曾被誉为又红又专的典型。一个红专典型自杀于红专楼,不知白慕红是否有意选择了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地点。
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最后看一眼这座美丽的校园。然而校园的美丽反增加她的悲伤。是的,世界很美丽,同时也很丑陋;世界很可爱,同时也很恐怖。现在,美丽和可爱都与她无关了,只剩下丑陋和恐怖相伴。一想到自己只剩下四个钟头了,脚下发软,只好回。坐床上,拿镜子照面孔。红润中透着苍白,鲜嫩中带着憔悴,活力中带着死色。那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却被寒流朔风刮得瑟缩发抖。忽然悲伤起来:这么好看的面孔居然还没被哪一个男人亲过嘛!
白慕红虽然身材匀称面容娇美,但由于追求革命,脸上不免就带上刻板气;由于要符合革命社会时尚,头发衣着也搞得风尘仆仆,像个乡村女邮递员;因而那些吊儿朗当的青年都对她敬而远之。而她能够看得上眼的男性恰恰在这个不求上进吊儿朗当的行列之中。那些与她同样先进的同志倒不乏追求她的,她却看不上眼。所以,这个二十八岁的成熟女人还从来没尝过爱情的滋味。
十点半,只剩最后一个半钟头了。忽然想应当到教研室去一下,告别工作的地方,告别坐了四年的办公桌,再检查一下抽屉看有没有遗漏处理的东西。她走出宿舍,向化学系大楼走去。深夜的校道静悄悄,路灯寥落。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默默对她夹道悲送。
夜的清凉空气使她的脑子有所清醒。活着是多么好呀,光是吸一口夜的清凉空气都是这么舒服!这使她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下落。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似乎有点往回想。
如果前边继续是梧桐树和清凉的夜色,说不定真的会动摇她自杀的意志。然而已经到了大字报区。这是文化大革命独特的风景线,路的两边搭了芦席墙专门给人贴大字报,不再“内外有别”了。这在白慕红看去简直就是两座大山,居高临下压着她,山上有许多野兽向她张牙舞爪。事实上这道风景线的确有某种魔法,使每一个从中走过的人都晕晕的。白慕红刚刚有点清醒的头脑又晕了。她似梦如幻的走进化学系大楼。到了教研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进了门,后背将门一撞关上,倚靠在门板上喘气,接着就沿门板下滑,瘫在地上哭泣。
借着城市夜空衍射进来的微光,她爬到了自己的桌前,撑着坐到椅子上。窗外是无边的夜和无声的人间。忽然渴望人间世给自己一点点温情,拉她一把,别让她继续往行政大楼那个可怕的窗口走!可是,窗外那个世界整个儿就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坐了一会儿,立起来走到墙边去开灯,又回来坐下。看手表,只剩下三十分钟了。必须走了,她向来做事是有计划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立起来,眼光又扫了一眼桌面。忽然发觉档篮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便伸手翻了一下。原来是,最上面的一本书底下压着一封信,给她的!大约是哪位细心的同事,稳妥适度,压在一本书的底下又不忘露出一半,以提示她。
信封的右下,蓝黑墨水手写董妮寄。她感到奇怪,就开读。目光一触到那潇洒的字体,就仿佛嗅到一股男性气味。“白慕红姐姐,白老师!”读了第一行,犹如有人往她的人中扎了一下,半糊涂状态中醒了过来!
她读下去:“风起云涌,得瞻尊记。闺中才气,感撼深矣!然节气违常,多闻轻生者。或有短视,亦忧吾师。”啊,是这么回事,担心我自杀!是呀,你担心对了呀,我这就要走了不是?
哇的叫一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奔泻而出。“啊,你是谁呀?”她哭道,“全世界都希望我死,只有你……”眼睛变成了水帘洞,哭了一会儿,又隔着水帘读下去:“故为学生者我,敢进一言:宜静心屏气,珍惜生命,切勿犯傻!”这是哪一个学生呢?
目光跳到最后的落款,才知道是别系。不认识的人!
“历史多变,世事难料,柳暗之后,必有花明。”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句话上,似有所得。
这期间墨润秋的信息素已经侵入白慕红的神经中枢,在她体内发生一系列微妙反应,颠覆了她的认知系统。墨润秋是个男性信息素特别浓烈的人,若干分子不可避免地附着在信纸上。白慕红又是个真正的处女,分子检索特别灵敏。这一下她晕眩了。设定的纵身一跳的时间在这晕眩中悄悄滑过。
4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平静以后,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那死亡之跳的可怕瞬间,头颅撞在水泥地上的锥心巨痛,这时应该已经作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横在主楼前,天亮以后会有刷在墙上地上的标语:“白慕红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名字打上大红叉叉。想象着这种种情形,她忽然感到自己原先真是蠢到家了,怎么想的?怎么会甘心让别人快意,而加给母亲和弟弟巨大的悲痛呢!
好像是有一个找替身的鬼魂蒙住了她,使她的心智误入歧途。一个叫董尼德的男生急驰而来,将鬼魂赶跑了。她的脑子与一个钟头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现在那个午夜零点早已过去,那是她前生的终结。从零点开始就是她的此生。她获得新生的心情格外好,肚子也感到饿了,起身离开教学楼,沿校道向宿舍走回去。 正是:
生死存乎一步跳,阴阳两界半厘遥。
人生究竟怎个样,观感不同在视角!
她低头漫步,一边想心思。忽然一惊,水泥路面上黑糊糊一堆异物映入她的眼帘,已经近在咫尺!急忙停步,睁大眼睛瞧,判定那是一个人,趴在血泊中!近些天一直盘踞在脑子中的图像出现在她面前,很快明白碰到了什么。上下左右再一瞧,忽然想起这正是她原来选定跳下的地方,行政大楼正中前面的水泥路道!
“啊,怎么回事?我没跳,你倒跳了!怎么也选在今夜此地呢?”
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并没使她奔逃而去,反而饶有兴趣地绕尸体观察了一圈。面孔有些认识,这不是马列主义教研室的程俊仁么?在毛著里乱加涂注的那个!“呀,老兄,你怎么真跳了呢?”
她想,是不是还有气呢?是不是应当去报告,叫人来抬去抢救呀?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管好。不会有气了,肯定死了,抢救的可能性没有了!况且,弄不好还给自己增添怀疑:你半夜三更的出现在这儿做什么?
往回通过大字报栏的时候头也不晕了。零点以后她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和对人生的态度已经改变。大字报栏再也不是大山,而是变成了小沙堆。再也没有张牙舞爪的野兽,它们都变成了沙堆中的小虫子。她不屑一顾地迈着轻快的步子,甚至顽皮地抬脚将一颗石子嘭的一声踢向大字报栏。路旁的梧桐树与原先夹道悲送时的表情也大不一样,似乎在亲切地问好。夜的清凉空气又一次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欢欣。她不但变得头清目明,而且想入非非。她要找到董尼德。一想到这个人,内心就充满温暖。要不是他,这会儿行政大楼前面的水泥地上躺着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了。她把程俊仁趴在血泊中的惨状,在想象中替换成了自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上午九点,批斗会正式开始。主角是系主任赵树影,化学系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总代表,在台中央喷气式弯定。
会议主持者又点名:“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反动牛鬼蛇神白慕红揪上来!”事先立在背后的两个女学生便一人一条胳臂地将她抓住,反剪过来,推上台去。
陆续推上去六个人。白慕红非常配合,腿功和腰功绝对好,弯在那里纹丝不动。批斗会结末,系工作组宣布:今天起牛鬼蛇神集中看管。于是白慕红被两个女学生押着,回到寝室去取被褥和洗漱用具。十个人,两女八男,集中到系大楼的顶层两个房间,由看管小组轮班看管。白天则令劳动,扫地除草洗厕所。白慕红已经完全没有傲气,服服帖帖。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寻找董尼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二回
第22回 避抓捕王光华点穴 行专政杨立威作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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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被红卫兵抓进学校后院实行专政的高三(1)班学生王光华,其祖曾是武当山上烧火做饭的道士,也多少有些武艺。光华自小跟着祖父学拳脚。这事父母不大赞成,说“学那些做啥?把书读好是正经!”却料不到拳脚还真用上了。当红卫兵围上来要抓他时,光华三拳五脚就将他们打倒,纵身跳过学校的围墙,跑了。
逃出之后,街上游荡了一会儿,脚一顺跑到鸿蒙大学看大字报。
有一个叫做《文革快讯》的栏目特别吸引他,上边一条一条地报导全国各地发生的事。
最多的是北京的消息。某日,北京航空学院附属中学红卫兵一千多人列队进入各大学游行示威,一边跑一边喊那副“鬼见愁”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某日,北京学生在天桥剧场举办辩论会,辩论关于革命血统论的是非。争论剧烈,抢喇叭打了起来。
北京工业大学三年级学生谭力夫在红卫兵集会上发表了数十分钟的讲话。这篇讲话使洛阳纸贵,大街小巷纷纷传抄张贴。
在“鬼见愁”和谭力夫讲话的推动下,血统论像大海潮一般淹没了北京城。上火车汽车要报家庭出身,进商店要报家庭出身,到医院看病也要报家庭出身。若出身黑五类,即预驱逐,上不了车,买不了物,看不了病!
谭力夫的讲话在外地也引起轰动。福建省委下令复印数十万份谭氏讲话,由新华书店发行到工厂、农村。有的单位规定每天学习讨论这篇讲话四个半小时。谭力夫一夜间成了神人,吸引了大批粉丝。仅福州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就有五个人改名力夫。
北京革干子女、军官子女成立了一个组织叫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宗旨是进一步突出他们那个阶层的地位和作用,进一步提升他们对平民的专政气势。他们反对冲击老干部,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明里暗里对着干。
当王光华在那里看大字报时,有人过来散发传单。他也接了一份,展开看,印着的正是谭力夫的讲话!站累了的王光华就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看手里这份传单。正想读读时下这一名篇呢。
谭力夫声嘶力竭把阶级斗争理论进一步发挥,不但颂扬那副“鬼见愁”,而且提出要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当作全面的党的阶级路线来推行,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
读了这段话,王光华的感觉,就像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天,忽然又有一阵猛风吹来。他的家庭离黑色不远。爷爷是宗教改革中从武当山遣散下来的,尽管只是个火夫道士,但武当山本身就是个让人起疑的地方,算他反动会道门也可以。解放的时候父母经营着一家老虎灶,卖开水的。本小利微,主要靠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计,原可划在劳动人民边上。然而在1956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这些卖水的、修鞋的、做豆腐的,及各类小作坊,看到大老板们与国家合营了,拿定息拿工资,稳稳当当,眼红起来,说国家“嫌贫爱富”,只与大老板合营不与小老板合营。国家便按照他们的愿望,也合营他们了。只是,像老虎灶这种二人小单位,国家不可能派一个公方代表入驻,就将类似小作坊联接到一块管起来。王光华家的店作价三百元入股,年底拿十五元的定息,隶属于江岸区公私合营老虎灶联社。父母各拿每月三十元的工资。联社印水票给老虎灶,老虎灶向居民卖水票。来打一瓶开水交一张水票。月底老虎灶凭水票票根向联社上交收入,截留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作为水煤费。
然而这样一来,这些个体经营者就成了“私方”,从劳动人民边上滑入资产阶级的范畴,政治上吃亏了。这种吃亏法他们当时不懂得,直到后来“阶级阵线”越来越明确,“成份”越来越重要,才知道得不偿失。
王家家庭成份被划定为小业主。开水直卖到1958年大跃进时父母才双双进街道粘胶厂做工,但不管怎样,是算不了工人阶级了。按照谭力夫的意思,他王光华可以算“黑五类狗崽子”。
王光华在学校也曾经想靠拢组织,争取入团,但就是因为这个家庭成份,一直未能入。他就想,入不了团就不入吧,只要书读得好,考上大学,将来参加工作有了饭碗也就问题不大。他的脑子好使,加以努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考大学应当是有把握的。没承想突然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停课停高考,他的强项就被剥夺了。不仅如此,还有人贴大字报说他写反动日记!他不得不进行反驳,将全部日记用绳子串在一起挂出去,像挂一串腊肉那样。上面都是流水账,“某日,上某课,无事。”之类,并无任何思想记录。但对方说没记录思想正说明他有反动思想!这就没办法了。回家与爷爷说起此事,爷爷说:“孩子,无事不要惹事,有了事也不要怕事。活在人世间不可表现软弱,要尽量避免落入被动!”今天早上到学校,看到红卫兵将校门关起来开始捉人。几个教师被捉了,最先贴校党委大字报的“小爬虫”李道遥被捉了,高二(3)班的林理夫也被捉了。王光华紧张起来。果然,就看到五个红卫兵向他逼过来。他向后看了一下地形,向围墙边退步。想起爷爷的话,起了斗争的决心。当五个红卫兵中的杨立威一马当先向他抢过来时,他捉住对方的手一拽一推,就将杨立威撞在围墙上。他又跑过去点了一下杨立威的内克穴。这个点穴法原是武当山悟虚道长的绝招,轻易不传人的,轮不到光华的火夫爷爷去学到。却因为道长欣赏火夫的朴诚厚道,平时个人感情就不错。有一次道长病重,火夫煲汤捧药日夜不辍,感动之下,道长就把点穴之法传授给他。道长叮嘱说,此法只可用于防身,不可攻人,且只有在乱世才可以传给你的后人。那天王光华跟爷爷说起日记之事,爷爷感到现在已经是乱世了,才终于决定教给孙子点穴。光华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否有用,今天便试了一下。这一试还真灵,杨立威僵住了,头手顶着墙体,双脚立定,像一架梯子拱在那里。后面四个红卫兵扑上来,王光华飞脚进拳将他们打倒,返身像爬梯子那样踩在杨立威的肩膀上,纵身一跳就过了围墙,扬长而去。
此刻王光华坐在椅上,脑子里像是被打劫了的酱醋店,七彩五味杂陈。想起早上那一幕:杨立威僵在那里,后来不知道怎样了,有没有缓过来?有没生命危险?爷爷只教给他点穴法,却没教给他解穴法。即使教给他解法,也来不及回身去解了,情况紧急,非把杨立威当梯子不可。那梯子也真结实,踩上去动也没动。然而杨立威要真的没缓解过来怎么办呢?出了人命怎么办呢?他不禁非常担心起来。杨立威的父亲是居委会党委书记,大小也是个官。要真把他儿子打死了,他王光华家也就完了,恐怕几命抵一命都抵不过来。自己一时惹下的祸将殃及家人。即使杨立威缓解过来,他王光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公开对抗人民民主专政,武力拒捕,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罪名谁担当得起?他开始往回想了。当时要是不抵抗,就没有现在这么多担忧了不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有一回爷爷教导他说。爷爷的教导很多,放到一起却有互相矛盾之处。也许必须像对待毛主席著作那样活学活用。
展望今后的前途,一片漆黑。这不?阶级论本来已经甚嚣尘上,现在,谭力夫们甚至要把“鬼见愁”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就像要给犹太人脊背上缝一个黄色星标那样!
想到犹太人,王光华毛骨悚然:会不会哪一天也给家庭成分不好的人脊背上缝块标志啊?你看谭力夫们的气势,什么干不出来!感觉上,好像整个中国社会的革命巨浪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来,使他喘不过气。他感到在这个世界生存真是太难了。
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拖着万分沮丧的脚步孤魂野鬼般在路边移动。向何处去,他不知道。忽然想起,听说紫炉山鸿蒙大学这里有一处断崖叫“临无地”,是大自然专为厌世的人们留一条出路的,一些想不通的人就选择从那儿跳下去。不知那“临无地”在什么地方呢,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见校道上一个戴校徽的人迎面走过来,便拦住问路:“大哥,借问一下,听说这里有一个景点叫临无地,怎么走呢?”
来人惊怪地对着问路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回答。原来,鸿蒙大学有一种迷信说法:被人问到“临无地”,是晦气的事;不好指路,指了有损阴德;要是能对有跳崖倾向的人指点迷津,使其回心转意,则是功德无量。所以“大哥”没有指路,只是打量。见是个长着胎胡子的中学生,却神情沮丧,面有死色。“大哥”是个得了秘传,深通阴阳面相之学的人,会从人的形貌气色甚至声调读出许多个体信息。有一回过江,看到上轮渡的不少人面有死色,心一惊说“不好!”在起锚那一瞬从渡船跳下来。果然,那轮渡到江心突然起火,烧死和溺死许多人。那是黄鹤市有名的一次江上事故。此刻他察颜观色,看到王光华印堂暗晦,目光焦灼,人中有紫暗横纹,知道不好,立即像个大哥哥般亲热地揽住王光华的肩膀说:“小兄弟,你问临无地做什么呢?”
“我只是好奇,想参观一下那早有耳闻的地方。”王光华说。
“那地方是不好随便去的,阴风阵阵,人到旁边就犯胡涂了!”老大哥说,顺势将他拽到路外林中一把长椅坐下,“也许,你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地方?”
“没有不痛快的地方。”王光华说。
大哥又察颜观色了一阵,说:“我猜你今天早晨刚刚与人打了一架。是不是你的父亲骂你太凶,你不服气,抄起什么东西对他头上敲了一家伙?”
“怎么会!”王光华说,有了笑意,“我父亲不论怎么打骂,我是从来不还手,也不还口的。不过,今天早上刚与人打一架,这一点你倒是猜对了。”就将今早学校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只不好意思提到点穴那一节。
“大哥”不由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小兄弟还有些本事啊!自己也是个爱好武术的人,刮目相看了。他握住王光华的手说:“我叫墨润秋,兄弟,咱们算认识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光华通报了自己的名字,说:“墨大哥,请多关照!”
“我看你现在应当回家去。”墨润秋说,“家里不知怎样了,红卫兵会不会打到你家去。父母不知你的去向必会焦心。”
这么一点拨,王光华清醒了过来。他腾的一声起立,说:“是的,我怎这样胡涂!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家怎样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应该立即回去!墨大哥,再见了!”
2
果然,王光华回家一看:被红卫兵抄过了。母亲淌眼抹泪,与妹妹蹲在地上试图回收一些盐米。爷爷弯着腰在收拾清扫。父亲在捶打两只被踩扁了的铝锅,企图给它们恢复原状。整完拿到水龙头底下一放水,即从锅底飙出几条细流。正在万分沮丧之际,见到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根竹棍子对着王光华的腿肚子就是两下,骂道:“我把你这个惹祸的畜生——!”却被爷爷喝住,夺了竹棍,说:“他抵抗逃开是对的!要是让他们关进去,被打死都是可能的!现如今,平安回来就好!”王光华非常抱歉地向父母投去乞求原谅的目光,就蹲下来帮助收拾废墟。爷爷回屋去从墙缝抠出藏着的钱,抽两张十元纸币递给光华,和蔼地说:“孩子,不是你的错。人平安就好,其他什么都好对付!现在,你去街上买几个碗,买些菜和油,解决今晚的吃饭问题。”光华的母亲走过来夺了纸币说:“不要他去,免得街上碰到他们的同学又惹麻烦!我去买!”
母亲买回来两斤挂面,一把青菜,一瓶油,还有一只铝锅,一只热水瓶。好歹煮了一锅面汤,一家人吃了。吃完光华主动抢着洗碗,揩桌扫地。又跟进爷爷的房间去,给老人捶背,一边说:“爷爷,您那点穴法还真管用!那个杨立威被我一点就僵住了,拱在墙边给我当梯子!”爷爷说:“我早听说了,小胖子来过。”光华说:“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杨立威有没有缓过来?还是一直僵在那里?爷爷,你没教给我解穴法,我怕有时会闹出人命!”爷爷说:“我教给你的是用不着解穴的,一袋烟工夫就会自己缓过来。致人死命的不敢教给你,那才用解穴;如果半个时辰不解穴,那人就完了。”
小胖子名姚四木,是王光华的同班好友,时常来串门的。早上他目睹了王光华抗击红卫兵,跳墙逃走的一幕。中午一放学他就跑到王家来报告情况,看光华回来没有。现在到了晚上,他又来串门了。光华的母亲说:“在爷爷屋里,祖孙正聊着呢,你进去吧!”
姚四木进屋就说:“老道爷爷,你不知道,今天光华要是不逃走,麻烦可大呢!那些家伙惨无人道。现在学校后院办了一个劳改所,还有附近街道的牛鬼蛇神也关进来了。刚才我和三班的陈可寿去二楼教室,从窗口往后院看,只见到鬼火摇曳,人影幢幢,同时传来一阵阵惨叫声。其中,”姚四木转头对王光华说,“我仿佛听到高三(3)班那个林理夫的哭叫!”
“我说对了吧?”爷爷对孙子说,“能逃则逃是对的。要是被他们捉住关进去,那就像一条鱼被放到砧板上,只好任由他们爱怎么割就怎么割。”
“只是,这样一来家就被抄了。带累了全家我很难过,爷爷!”
“不!没什么比看到你此刻平平安安坐在我面前更使我高兴的了!况且,你不反抗并不能保证他们就不来抄家。好啦,小胖子啊,你们哥俩聊去吧,我要睡觉了。”
两个年轻人来到光华的房间。小胖子坐下说:“今天情况可多啦!非红五类出身的都让他们集中起来学习。打破班级界限,混合编排。也不叫班了,沿用部队套路,叫连叫排。上厕所都要请假。王运上厕的时间稍为长了一些,回来挨了一皮带!”
“怎样学习呢?学习什么呢?”王光华问道。
“每个排由五个红卫兵管带。两个在门口把守,三个在教室。一开始是点名。点名之后起立对着毛主席像弯腰低头,他们开始训话:你们要认识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劣根性,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默思请罪。诸如此类。训话多久,弯腰低头的姿势就得保持多久。稍有懈怠,另两个红卫兵就会过来踢一脚捺一记。训话完了之后是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之后,今天是发下来一份油印材料,是一个叫做谭力夫的什么人的讲话!要求大家熟读。”
“谭力夫的讲话我看到了!”王光华从口袋里拿出传单,“很有点可怕,使我想起希特勒关于犹太人的讲话,那是进一步采取行动的前奏!这样发展下去,形势真让人担忧。”
“我对形势的看法倒并不悲观!”小胖子说,“希特勒是在最高权力宝座上,而谭力夫不是!这是最大的不同!”
“谭力夫的讲话代表了一种社会气势,一种思潮。这种气势也很可怕,有时它会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
“是的,那种气势要是占据统治地位,是很可怕。所幸的是,目前统治阶级内部出现了裂隙。谭力夫们想做的是进一步抬高本阶层的地位,进一步压迫平民阶层。而最高领导毛主席目前最想做的是拿党内一批干部开刀。在近期目标上,他们出现了严重的不一致。更有趣的是,毛主席想要开刀的这些当权派正好是谭力夫们的父母。所以你看,谭力夫的讲话中间有一些酸溜溜的味道。”
王光华饶有兴趣地听着。
“看这一段!”姚四木的手指划着传单,“这是谭力夫在替他们的父辈鸣不平:‘我反正权力还在手,我就敢骂人。骂完了,我挺着肚子,像无产阶级的样子下台。不能像狗熊那样给无产阶级丢脸!’这一类的词句正反映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趾高气扬而又心神不定。他们处境不妙呢!毛主席要压一压他们那个阶层呢!要对党内一大批当权者开刀呢!”
王光华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正是:
无事惹事为低俗,事来怕事是懦夫。
理论新星欠点穴,贻笑大方谭力夫!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一回
第21回 罐头厂工人当狱警 铁窗下生活道详情
1
骨科在唐朝玉断了错位的大腿骨的下截穿进去一根钢针,在钢针上扎一根绳子,通过支架滑轮挂一只二十斤重的沙袋,牵引复位。由于有案在身,医院才会给黑七类如此治疗。
然而又正是由于有案在身,医院也不能给她这样治疗下去。第七天,司法当局初步定她为“抗拒运动杀人罪”,得将她转送监狱医院了。骨科主任指示将钢针沙袋拆下来!
朝玉哀求说:“主任,我也是医生,三院有名的温柔一把刀。您看在同行的面上,也多少照顾我一点。现在你叫把正在牵引的钢针沙袋拆掉,痛且不说,主要是七天来的治疗效果半途而废,到了监狱医院又得重新折腾。您还把不把我当人哪?”
“没办法。钢针沙袋,还有滑轮支架,是我们医院的财产。”
“你们是私立医院吗?”
“不是。现在哪有私立医院?”
“那么,这钢针沙袋滑轮支架是国家财产,带到监狱医院有什么不一样?”
“那不能这样说。例如街对面那家百货商店里的钞票也是国家财产,能从它的银柜里边拿一扎钞票放到我们院里来吗?”
唐朝玉无话了。想一想又说:“那么等到治疗告一段落以后,你们再去监狱医院将钢针沙袋滑轮支架要回来,行不行?”
“可以当然也是可以的。其实呢,沙子到处都有,他们拿板车去河滩拉一车来,可装多少袋?钢针滑轮支架也值不了多少钱。我们有什么必要专门去监狱要回这东西呢?然而,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你不属于人民内部。我们再研究一下看吧。”主任说着往外走。
也不知研究没有,第二天上午还是给唐朝玉把钢针拔出来,牵引的骨头再一次错位,痛得她呲牙咧嘴。主任没出面。朝玉抹着痛出来的眼泪,说:“要是我有机会重新拿手术刀,但愿你们主任不会得冠心病跑到我的刀下来!”
2
监狱医院的救护囚车去把唐朝玉接了来。第一道大铁门轰隆隆打开了,囚车开进去。第二道大铁门也轰隆隆打开了。第一道大铁门在后边轰隆隆关上了。一共过了四道大铁门,那一次一次的轰隆声在唐朝玉听去仿佛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地狱。
铁门轰响闻声惊,开闭四层炼狱深。
一入此门畜生道,焖熬煎炒任人烹!
救护囚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押车的狱警跳下车。两个穿囚服的男人打开尾门,将带轮子的担架抬下来,推到走廊角落放着。刚好旁边墙上挂着时钟,朝玉看看是十点三刻。
这时医生如果要给朝玉的断腿处理一下还是来得及吃饭午休的。即使推迟吃饭午休,从毛主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出发,也应给先整一下。然而,整个社会上的医生们早已没了悬壶济世的旧医德,只有毛主席的新教导。而教导中革命二字又是个不确定的概念,所以医生们都有点吊儿郎当了。这是说的社会上的情况,至于监狱里边却又不同。社会上医生面对的是人民,是理论上有维权资格的病人,多少得当回事一点。监狱医生面对的是囚犯,你怎么样对待都没问题。如果有人抱怨医生护士的服务态度不好,请到监狱看一次病试试吧。
据说医学院在分配工作的时候,总是将毕业生中最次的人打发去监狱医院,让渣子去给渣子看病。
其实呢,分配去监狱的应是具有更高精神素养的医生,佛教徒或基督徒更好。因为那是个需要有较高视野和悲悯情怀的地方!
走廊有囚犯蹲在一些科室的门口,等待医生点叫。也偶尔有穿白大褂的男女在走廊穿行,有的抽着香烟。他们都对唐朝玉躺的担架视而不见。“怎么没有医生来过问呀?”她纳闷道。按照常情,救护车一到,就有医生护士迎上来第一时间进行处理。现在却把她晾在走廊里!应当赶紧把第二次错位的骨头牵引回去不是?耽搁一个钟头就是一个钟头的不利!
十一点,看过病的囚犯陆续排成队,由“医务犯”带回囚楼去了。周围冷清下来。就见从一个门里走出两个白大褂,一男一女四五十岁的模样,朝这头走过来。女的在前,说:“不理你!”男的手里拿着香烟在后,说:“差那,你理哪一个?”女的在一个门首停下,掏钥匙要插匙孔。男的把香烟屁股咬在嘴里,从后边突然勾抱她的脖子,口里说:“我草尼马!”
十一点半,有“医务犯”端过盒饭来说“你的饭”,放下就走。监狱的饭盒是为了能够在铁栅缝递进递出而专门设计制造的,深扁形。
唐朝玉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接着是午休,不必等医生了。她疼着,忍受着。想喝水,前后左右看不到人。断腿的人,又不能下地。挨到一点半,医生该上班了。墙上贴着开诊时间呢。然而,还是没有医生的影子。直等到两点半,才有白大褂过来相问。“医务犯”将她推到诊室。三点,推进手术室,重新给她打钢针、挂沙袋牵引,将八天前在仁慈医院的折腾又折腾一遍。监狱医生那个德性那个技术,只把折断的骨头对接上了五分之四。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来,编到九大队五中队投入改造。九大队是女囚大队。其它八个大队是男囚。这个比例,刚好与社会上干部队伍中的男女比例相同。
3
这座监狱——黄鹤市长阳监狱,是清末时候德国人承建的。九幢囚楼,每楼五层。楼的每一层,两列监房背靠背立于中线,自然而然地将楼层分隔成东部和西部。东部五十个监房,西部五十个监房。算起来,整座监狱便有四千五百个监房。每个监房关一人的话,便有四千五百人,大大的够了,工程师是这样考虑的。
监房门口距楼的外墙有3.6米,这一部分叫楼面。沿外墙根划一条0.8米宽的走道,叫外走道。沿监房门口也是一条0.8米宽的走道,叫内走道。两走道之间剩下2.0米,工程师是这样使用的:楼板留空,覆以强力钢丝网,以铁栏杆围之,叫风井,让热空气由风井冉冉上升,新鲜空气从窗口源源补入,在监楼内形成上上下下的空气环流,以改善监房内的空气条件。每个监房放一张小木床。
然而德国工程师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于是民国政府给他把小床改成双层的,睡两人。这就可以关九千人了。民国又不知道新中国的国情,于是新中国政府又将双层小床撤掉,改制成1.30米乘2.0米的整体大木板,放房内水泥地上作为地板,给犯人睡觉。这样,每个监房可以睡三个人,四个人。紧张的时候五个人六个人都睡过。
这时候整座监狱的囚犯总数,你可以大抵估算出来了吧?
新的监狱管理者又认为:犯人讲什么空气条件啊?要舒服回家去好了,风井完全是多余的设计!况且犯人要劳动要“学习”,哪儿去找地方?一直处心积虑要取消风井。先是做了大木板搁在钢丝网上,后来锯掉铁栏杆,再后来填以钢筋混凝土。这项取消风井的工程陆续进行了十六年。唐朝玉关进来的时候,工程接近尾声。
监房的尺度是1.35米乘2.45米,四角再切掉一点点成弧状,面积3.3平方米不到。地板之所以长度缩进去0.45米是为了给铁栅门留下开合的空间。这空间有0.45米乘1.35米,狱里的术语叫小天井,实际既无天又无井。便这样留空,铁栅门也只能开三分之一。
1.35米宽是个什么概念呢?你把两手平举起来,掌尖上翘,像炼鹤翔桩气功那样。右掌心贴北墙,这时左掌心就刚好贴在南墙上了。或者你挨北墙根坐下来,脚一伸,脚底差不多就抵在南墙上了。这么针尖大的地方,是怎样睡下三个人,四个人,甚至五个人六个人的呢,你能想象吗?
当三条鱼装不进一个盒子的时候,把中间的那条调头试试。监狱管理者正是从食品包装工业获得灵感的。《长阳监狱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第120条专门对睡位作了规定:“三人监房:1号位2号位头朝外睡两旁,3号位头朝里睡中间。四人监房:在2号位与墙之间插入4号位,头朝里。”
据说招收狱警时,狱方最喜欢从罐头厂挑人。这些以前擅长做罐头的狱警特别有办法,便八个人他们也能塞得进去。
监房的右后角(以参观者的方向分左右)放一只马桶。右墙边紧靠马桶的地方叠几个纸板箱(肥皂箱之类),这是犯人的家具,叫内务箱,每人一个,放衣服杂品的。一人一只水杯放小天井角落。脸盆几个叠起来放马桶盖上,牙具、餐具、毛巾堆一块放最上面脸盆里。有谁要坐马桶,得先将一大摞脸盆系列搬开。总而言之,几个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在这3.3平方米里安排了。
问题当然,有还是有一点。例如那几条湿毛巾不晾开来,臭烘烘放在同一个脸盆里,毛巾会发粘。
白天,被褥枕头折叠堆垒起来,上置方形木板,两面覆以草席,成为一个长方体,叫内务包,靠右墙而立,遮住马桶、马桶盖上的物事,以及内务箱。参观者从走道看进去,只见竖立靠墙方方整整的长方体和平实的地板,印象还好。楼面走道各处也揩抹得干干净净。犯人在楼面上鸦雀无声地干活。
由于风井没了,空气当然就差一些。睡1号位2号位的,头部紧靠铁栅门,还透气些。3号位4号位就闷了。
监房深窄无窗,只有口子(铁栅门),整个看起来有些像是周兴、来俊臣那只有名的瓮。来俊臣请周兴喝酒,问:“有犯人不肯招供,怎办?”兴答:“弄一只大瓮,将他塞进去,瓮边炭火烤,没有不招的!”俊臣叫下人准备瓮炭毕,起立作揖说:“皇上(武则天)叫我审你,请君入瓮吧!”成语请君入瓮本此。
将那只瓮做大若干倍就是监房的原型。睡3号位4号位的人,头部便是在瓮底。
冬天好一些,夏天可真的好像有周兴来俊臣在瓮外生炭火。谁要是进去在瓮底呆一会儿,几分钟便汗流浃背。正是:
监房三点三平方,深窄筒形没有窗。
马桶一个立壁角,毛巾盆碗放上边。
脚尖鼻子凑一块,关押三员至六员。
虽无四边炭火烤,周兴之瓮亦相当!
队长(狱卒)还是为犯人着想的,夏天收风(关锁铁栅门叫收风)前让先把内务箱、衣服被褥搬出来放到楼面上,房内只剩下马桶、脸盆和几个赤条条的大活人。即便如此,早晨起来一看,地板上还是汗流成河,从小天井向门外慢慢爬出来!
唐朝玉当然是睡3号位4号位的,新来者都如此。睡3号位时,左侧睡鼻子尖碰着马桶,右侧睡则对着2号位的臭脚,她只好一直仰面朝天。马桶又不是市民用的鼓形上漆封盖严密的那种,而是粗糙简陋七歪八裂会呼吸似的,盖不严的,甚至渗漏的。
夜八点半收风。两个“四犯”走在前面,队长拿钥匙跟后面。“四犯”是长阳监狱的专用名词,是事务犯、组长犯、杂役犯、医务犯的总称。一名“四犯”用力将铁栅门一拽,哐当一声碰上。第二名“四犯”啪达一声扳下一个机件。队长钥匙捅进去一转,咔嚓锁上。熟能生巧,队长并不向边看钥匙孔。他沿着内走道迈大正步,目光对着正前方。一步0.728米,精确无误。一边迈一边把钥匙往一侧捅过去。一捅就是一个钥匙孔,一捅就是一个钥匙孔。这样沿内走道收过去。哐当,啪达,咔嚓。哐当,啪达,咔嚓。东部五十响,西部五十响。还有楼上,也听得到。哐当的时候,各人坐好,不许出大气。收风小队走过去以后,就可起来拆内务包,铺垫。1号位2号位得先拿什么东西把小天井支垫,放上一块板,作为搁枕头的地方。
九点钟,楼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熄火,25瓦黄灯亮起。昏黄的灯光从铁栅门低低的照进来,在犯人们的脸上被子上洒下惨淡的光影。改造了一天的犯人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除了由于睡得太挤带来的不舒服甚至互相的冲突摩擦,除了脚的臭味马桶的臭味有点熏人,迟早总会睡着的。睡着了,就自由了。梦里一般都会走出监狱。
唐朝玉终于还是睡着了。梦见正在搬弄写字台的秘密夹层,打开看却是空的,一吓,醒来了。既醒来,想起爷爷奶奶,五内俱焚。
终于再次睡着,电铃却急骤响起,日光灯亮,是起床的时刻了。囚犯们起来,两个人负责重构那个内务包,唐朝玉和另一个女犯则开始洗脸刷牙。铁栅门外摆着一桶清水和一只空桶,是杂役犯昨天晚饭后就准备好的。朝玉用自己的水杯从铁栅伸出去,舀一杯水进来,在自己的脸盆上方刷牙,刷出的水吐在脸盆里。接着用一只很小的公用杯子,叫污水杯,将脸盆里的刷牙水舀出去,倒入那只叫污水桶的空桶。上午是污水桶,下午可能就是清水桶,并不分开。然后又舀进两杯清水,放进脸盆洗脸。洗完再用污水杯舀出去。早晨的第一件事,程序就算完成。然后轮到另两位囚犯来。
最近狱方想出新花头,叫囚犯洗完脸把毛巾折迭成7公分宽的条,挂在铁栅门的横杆上。这似乎比湿漉漉堆在脸盆里好一些。但狱方主要是为观瞻整齐,所以工艺要求颇高。专门发每个监房一块小模板,照尺寸打。3号位负责这个事。于是唐朝玉将毛巾摊地板上,比照模板将四根毛巾条捶打好,挂上去。
开风的嚓咔声自上而下,自远而近,眼看要到唐朝玉她们监房。四个人坐得端端正正恭候,等到开风过去才立起来,到马桶那里去取各人的碗。
杂役犯拎了半桶温水轮流到各监房门口,让各人将碗筷到水里“烫一下”,算是讲卫生。那水同时也是洗手水。囚犯是不大有机会接触水的,有些人便趁机把手伸进去过一下。
喇叭响起毛主席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是开饭的信号。似乎敌人是反对吃饭的。各中队杂役犯下楼,将稀饭咸菜扛上来。中队事务犯掌勺,将饭菜分到各个组长准备好的铁桶里。组长又掌勺,到监房门口给各人分配饭菜。吃完饭,将碗放到门口。杂役犯会拎两半桶水到各监房门口洗碗。
喇叭再一次响起毛主席语录歌。这一回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表示要倒马桶了。于是4号位将马桶拎出放在门口。杂役犯过来,揭下马桶盖放墙边,一人提四桶屎尿,到楼下去倒。倒完提上来。4号位出去盖上提起,桶底在走道上刮一刮,去其水渍,拎进来。杂役犯拿拖把过来,将走道水渍拖擦掉。
事务犯是一个粗眉立目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共产党员,某局的财务科长,犯贪污罪入狱。她沿内走道查看,来到唐朝玉监房门口立住了,瞄那些毛巾条,说:“不行,这一条下端开岔了!”问3 号位唐朝玉:“你打的是吧?不合格!我来打给你看,学着啊!”就从横杆上取下毛巾来,恰恰是唐朝玉的那条,铺平在走道水泥地上演示。演示的地方,正是刚才4号位将马桶底刮一刮之处。唐朝玉皱眉头,又不好说。
事务犯按照标准动作整完,挂回去。瞄一瞄,还是不行。重新取下来,铺平,仍然是马桶底刮一刮的地方。一边说:“太干了。要湿一些,湿得水差不多滴下来才行。有点粘才好。”
“可不要往上边吐唾沫啊!”朝玉心里说。赶紧递过水杯去。
事务犯接过水杯,往毛巾上淋些水,重新折腾、捶打。整完,挂上去。这一回也不瞄了,继续往那边巡看。
方离红卫抄家兵,又遇无德红医生。
继之备尝牢狱苦,跳楼无死更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