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六回

第26回  静坐绝食小谈形势  接手材料远谋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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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学生到处煽风点火,引起了省市委的不满。省委书记汪道远及省长章树仁讲话说:南下学生中大多数是好的,是带着满腔热情来支持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来的;但其中一小撮人却是别有用心的,是企图破坏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来的。叫嚷要抓“南下一小撮”。

南下学生是带着上方意图来的,本来就是要挑战地方党委的权威性。他们认为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没有搞好,实行了压制群众革命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抓南下一小撮”是这条路线的继续。总头领王守林要求省委书记汪道远接见南下学生的代表,遭到拒绝。于是王守林决定搞一场静坐绝食。省委书记不接见,他们就不吃饭!

省委大院前摆开了绝食斗场。周围拉起绳索,挂标语:“坚决批判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学生运动决没有好下场!”绳索圈定的四边形的中间,坐了数百名北京学生,也有黄鹤市的造反学生参加进去,表示声援。

这引得四面八方人们都来看。张庆余也来看了。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却是北京人洪哄!他们互相认识已经十多天了。洪哄一来到鸿蒙大学,就打听谁是党员学生干部,与张庆余相见恨晚。今天在这个绝食斗争现场相遇,庆余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没在里边呢?”

洪哄答:“我出来转转。”

“饿了几顿了?”

“才刚刚开始。早晨吃过,中午没吃。”

庆余说:“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带洪哄进入小巷,七弯八拐的就到一家小豆浆店。庆余叫了两碗豆腐花,四块大饼,两根油条。洪哄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坐下来。在等吃的当儿,洪哄提起辩论会,问道:“前天下午的辩论会,你去听了吗?”

“听了。你们前面那两个观点,什么基层党组织不能代表党,还有什么怀疑一切,我是不能赞成的!至于后面那一个嘛,革命血统论,我支持你们。”

“我要谈的正是后面这一个辩题。你们学校的那个高个子辩手,改我们对联的那个,你认识吧?”

张庆余瞪大眼睛:“怎么不认识?我们大班的,叫墨润秋,烧成灰也认识!”

“那人我怎么觉得气味不对。——他是什么家庭出身?平时表现如何?”

庆余心里一热,伸出手去握洪哄,感慨说:“哎!我们看法相同!你也有灵敏的政治鼻子!我发觉凡是真正有政治觉悟的同志对反革命都有一种直觉判断,鼻子一吸溜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依我说,那人整个儿地就是一个反革命。虽然还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但我觉得他那肚子里包藏着一堆反革命意识形态呢!”

“这人今后要注意他!要是在北京,我可能会给他找点麻烦!”

两人聊着。庆余指洪哄臂上的袖章问:“刚来那会儿没看到你戴这个嘛!”

“昨天有同学从北京来,给带的。”洪哄摘下袖章展着说,“你看,这是正宗的紅衛兵袖章。衛字繁体,十六划。还盖戳。北京紅衛兵最初是清华大学附中的学生搞起来的,开始还是秘密状态。后来毛主席鼓励造反,就公开化了。现在各大中学校的左派学生都成立紅衛兵。可恨的是,据说一些学校的非左派学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开始成立组织。他们也叫红衛兵,但用简化,卫字三划,还在前头加了名目: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东方红红卫兵等等。”

“就是说,凡是前头没加任何名目的,只有紅衛兵三个字,而且衛字十六划的,是正宗的紅衛兵。凡是前头加了名目的,而且卫字只有三划的,都是杂牌的,对不对?”庆余问。

“对的!”洪哄说,“十六划的门坎是比较高的。家庭出身起码是红五类。像北京最初的一批红卫兵大都出身革干、军干家庭,连一般工人家庭的都不一定进得去。政治上大都已经入党入团。所以,正宗紅衛兵是真正的革命者。至于杂七杂八那些所谓红卫兵,只是一批乌合之众!”

“为什么要用十六划呢?早已推行简化汉字了呀!”

“十六划是毛体,从毛主席手书上描下来的。”

“毛主席不使用简化字吗?简化字可是他叫搞的呀!”

“这你就不懂了。宣布的东西往往是手电筒照别人不照自己的,制定规则的人最不用讲规则。不但毛主席,你去看文字改革委员会那些老先生,他们的书信文稿,有几个简化字?都用繁体!街上的店名,凡是繁体的,都是正宗的老字号。北京有两家卖老白干酒的,一家还用繁体,老白乾,生意就好。另一家用简体,老白干,生意就冷清。”

“什么道理?”庆余领会不过来。

“老是给人干活却没有工钱,这句话怎么写?”

“老白干!”庆余恍然大悟,笑起来。

“老是睡女人却不给钱,这句话怎么写?”

“也是老白干!”庆余大笑。

“所以简体字字义的表达不分明,经常给人不好的联想。干女儿,可以是认自己为干爹的没血缘关系的女儿,也可以理解为把女儿干了。”

“这认真考究起来还真不行呢!”庆余也发现了什么,笑道,“衣服干不干?这事干不干?意思不相及,写起来却一样!那些老先生也真会省事,将多少不同的字义都归纳到两横一竖里边去了!”

“是的,瞎搞!最别扭的是把麵简化为面,吃的麵粉没有麦子的成分,与搽在脸上的面粉弄成一回事。下麵搞成下面,姐姐下麵给弟弟吃写成下面给弟弟吃,荒唐至极。况且,国家还没完全统一,台湾香港还摆在那里,就自搞一套汉字,似乎也欠考虑。将来会给人说先从文化上分裂祖国。好啦,这些我们不去说它。总之我们正宗紅衛兵,卫字十六划,这是有道理的,表示我们正宗。他们卫三划,就是乌合之众!”

“这些乌合之众想要干什么呢?”

“想要干什么还不清楚?就是想重新分配社会利益呗!好比轮船上的乘客,有头等舱二等舱普通舱。社会就如一艘轮船,大家按舱入位。可是有一天,坐普通舱的乘客忽然要求取消等级,来一个造反,想在混乱中夺得一个头等舱二等舱的位置。那是不是有点像当前乱哄哄的造反?”

“你这个比喻非常恰当!”庆余说,“我们头等舱的乘客当然不能让现有秩序给搞乱了。维持现有秩序是符合我们的利益的。可是,我看你们这些北京佬到处煽风点火,什么地方党组织不能代表党,什么怀疑一切,却分明是挑战现有秩序的。”

洪哄也感到不对劲。他沉思良久,说:“我们起初对形势的认识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他老人家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我们就参加了。有人发起南下,我们就南下了。叫宣传什么观点,我们就宣传了。这些观点大概都源于中央文革小组,他们有他们的意图。可是现在看来,文化大革命的攻略并不那么简单!”说着现出了迷惘的神情。

“仿佛听说,北京的老革命干部开始受到杂牌红卫兵的冲击。而且,那似乎是受到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的。”庆余说,也现出不理解的神情,“难道毛主席不顾革命阶级的利益了么?真的与那些造反痞子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了么?”

“这个倒不用担心!”洪哄断然说,“最能说明问题的一件事是:北京有一个叫做遇罗克的家伙写了一篇《出身论》,公开与革命血统论对抗。结果怎么样?最近抓起来了!据说周总理批示:此人不杀,杀谁?这说明对造反痞子的纵容是有限度的,只要触及到无产阶级的利益底线,就不会对他客气!”

“这很好!”庆余欣慰地说,“我想毛主席也不至于与那些造反痞子坐到同一条板凳上。之所以纵容他们,利用一下罢了。革命的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

这时豆腐花大饼油条送上来了。庆余帮着把一份推到洪哄面前,叫“吃吧吃吧”。洪哄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埋头吃了起来,一边说:“绝食是王守林他们搞起来的,并没有经过大家讨论。我其实是不很赞成的。”

“依我说,你们这场绝食斗争还是别搞了!”庆余边吃边说,“冲击此地省委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就像刚才我们所谈的,维护现有秩序符合我们头等舱二等舱乘客的利益。不要稀里胡涂跟着别人后面瞎跑,到时候损害的是自己的利益!”

吃完出来,洪哄擦干净嘴巴,还是回到同城人之中参加静坐绝食。晚上只好与大家一起饿。饿得晕头转向,加以没好睡觉,第二日就有些吃不消了。

纪延玉的哥哥纪延安是省委办公厅的干部,负责忙前忙后地照顾这些绝食者。他带领一些工作人员和医生护士,给北京人送开水,劝他们吃饭,察看他们的身体情况。他跟王守林说:“你们派几个代表,跟我走!”

王守林们以为省委书记要接见。哪知汪道远并不出面,而是叫省委办公厅主任季楠代表他与南下学生谈。季楠说:“汪书记上北京去了,中央有请。没时间接见诸位,委托我全权与大家谈。对不对?”为了表示一定程度的退让,季楠说我们省委近日将会对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所执行的路线做出检查。“现在希望大家先结束绝食,把饭先吃起来,对不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不对?革命小将们年纪轻轻的,饿坏了谁高兴?阶级敌人高兴,对不对?”

七八个代表饿得比洪哄还要晕头转向。洪哄也是代表之一,但他昨日被张庆余请去吃了豆腐花大饼油条,气色好一些。代表们饿了三顿熬了一夜,发觉革命原来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轻松,于是意志都开始动摇了。加以离家日久,北京传来的消息对他们的家庭开始不利,纷纷想家了, 也开始对这场革命感到迷惘了。所以王守林带领大家回到四方形绳索区中一讨论,大多数人的精神都萎靡不振。有人说,可以结束绝食,但季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省委检查初稿写出来以后,要送交我们南下学生过目;省委要在检查中承认“抓南下一小撮”是错误的。这个意见送达季楠。季楠知道这是北京佬在找台阶下,笑一笑就答应了。于是北京人结束了为期三十小时的绝食斗争。

然而省委既没有写检查,也没承认大抓南下一小撮是错误的。北京人也没因省委赖皮而再找上门。他们中的大多数,包括王守林,包括洪哄,纷纷打道回府了。

2

张庆余觉得黄鹤市的文化大革命落伍了,应当向北京的革命左派学习。遂以西柏坡室为基础,在系里把党团员、革命积极分子拉在一起,成立红衛兵战斗队。同时也串联、鼓动其它系的左派学生成立红衛兵小队。接着把全校的红衛兵联合起来,成立了红衛兵鸿蒙大学总部。敲锣打鼓开成立大会。张庆余当总部的首领,称“头首”。化学系的陈规当“二首”。

他们的‘卫’也使用繁体字,十六划:紅衛兵。

黄鹤市各大中学校的左派学生也同样仿照北京经验,纷纷成立红衛兵组织。很快,这些组织又进行了全市联合,成立了紅衛兵黄鹤地区司令部。卫字也用繁体,十六划。司令部设在医科大学2号楼501室。黄鹤工学院的章崇义当司令。

不过章崇义很谦虚,说:“不要叫司令吧,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叫我头勤好了!”依他的意见,三个副司令便依次叫“勤”。张庆余当“二勤”。古博中学的纪延冈当了“四勤”。底下设参谋部、宣传部、保卫部、事务部、女生部,也分别在2号楼占了房间。

                           3

一天,工作组地物系基点长吴玉山叫了张庆余去,说:“李格斯同志想跟你谈谈。你现在就到他的办公室去见他!”

张庆余有些受宠若惊。李格斯是省委派驻鸿蒙大学的工作组组长,钦差大臣,亲自召见是庆余的荣光!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他如今是全校红衛兵的“头首”了嘛,又是市紅衛兵司令部的“二勤”!

庆余迈开春风得意的步伐向校行政大楼走去。上楼,气宇轩昂地在工作组办公室门前停住。沉了一口气,敲门。秘书知道他是谁,引到套间前,轻轻推门进去报告。李格斯立在窗前,脸朝外在抽烟斗。听了报告,转身示意。秘书出来对庆余作了请的手势。庆余走进去。

“请坐,张庆余同志!”上差大臣左手持着烟斗,热情地欢迎他,伸出右手掌。庆余以为是要握手,也伸出手掌去。不料李格斯那掌是指方向用的,指着沙发一个位置。

庆余想说谢谢李组长,忽然觉得组长这个称呼太小,脑筋急转弯便说:“谢谢首长!”随即在“首长”指的位置坐下来。

李格斯隔着茶几在另一张沙发坐下,磕烟灰,说:“张庆余同志,鸿蒙大学的左派同学联合起来,成立了紅衛兵组织,这很好,这很好嘛!这对于巩固阶级阵线,推进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有很大作用!省委对你所做的工作十分欣赏!”

“谢谢首长,谢谢省委的肯定!”庆余眼睛亮亮地说。

然而“首长”的神情却沉重下来,说:“但,目前看来,运动的发展还有不少的路要走。世事是复杂的,人事也是复杂的。情况在不断变化。1957年只要引诱一下,那些傻乎乎的蛇就从洞里爬出来了。我们棍子打下去,一打一个准,一打一个准!那时群众全都站在我们一边。当然,不站我们一边不行,利益和恐惧是撬动人心的两大杠杆。那时我们党内也是团结一致的。团结一心,利可断金。可现在,关于文化大革命怎样进行,党内有不同意见。由于内部不能统一,也就给敌人以可乘之机。群众呢,当然还是不敢不站在我们党的一边,但就有些鬼头鬼脑了。洞里的蛇也变聪明起来。所以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比1957年的反右来得艰巨!”李格斯给烟斗塞上烟丝,点火抽。

庆余专注地听着,面部掠过一丝阴影,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然而,我们共产党员有钢铁般的意志,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都不能挡住我们前进的步伐,你说是不是?”李格斯把肺泡里的烟雾一古脑吐出。两道粗密的眉毛拧到一块。眉毛的末端有些枯焦,似乎给香烟燃着过。烟瘾看来不小,牙缝熏得黑黑的,脸皮也隐隐带上焦黄的颜色。

“那是的,那是的!无论革命怎样曲折,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庆余说。

李格斯投给张庆余一束欣赏的目光。能够将毛泽东的话自然地融入自己的语言,这年轻人有水平!

“好,庆余同志!”他将烟斗从嘴巴拿下,说,“我今天想跟你谈的,正是怎样达到我们的目的的问题。刘少奇同志指示:‘对于大学生中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这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目标。你知道,我们有一个秋色红计划。地物系秋色红工作小组是你负责的对不对?各系的这项工作已经取得丰富的成果,收集了不少的材料。这些材料将是我们在今后适当时机对右派分子实施打击的弹药!”

庆余专注地听着,眼睛亮亮地点头。

李格斯停顿下来磕烟灰,塞烟丝,点火,深吸。皱紧眉头,显出深思熟虑的模样,继续说下去:“可是目前看来,打击的时机短期内不会到来。道路是曲折的,形势有可能出现反复。我们工作组有可能要撤走。”

庆余有些吃惊:工作组要撤走?形势的严峻超出他的意料。但他知道,李格斯居于上层,掌握的信息一定不少。

“一定的形势之下,不得不撤走。”李格斯继续说,“曾经连延安也不得不撤出呢,你说是不是?革命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现在的问题是,撤出以前要作哪些准备呢?我看应当作些准备!例如秋色红计划所收集的材料怎样处理,销毁还是保存?当然应当保存!这是账本。汪书记提出‘秋后算账’,没有账本怎样算账?虽然从目前的形势看,今年秋后还算不了账,但明年呢?后年呢?红军总要回到延安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对右派算总账的!”

“是这样!”庆余斗志昂扬地说。

“经过研究,”老李作了个有力的手势,“我们决定将材料带走一部分,去放在省委里。另一部分则准备交给你,你看行不行?”

“行啊!”庆余有些迷惘地说,眼睛眨伐眨伐的。

老李解释了为什么:“这一方面是因为材料太多,可以像同卵双胞胎那样分成两份。然后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一份丢了的话还有一份,比较保险。此外,人事安排当然会有变化,今后可能由别的同志来结账,学校里不保存一份原始材料不行。原来也考虑过交给校、系文革会的。但我们一撤走,文革会也不一定立得住。它们是工作组扶植起来的傀儡,我们一走,可能陷于瘫痪。再一受到坏人冲击,还能不倒?所以交给你们紅衛兵最为妥当。你们是无产阶级纯正的血液,有最高的觉悟和坚定的立场,同时又是当前无往不利的革命小将,如同时鲜蔬菜一般受欢迎,腰杆子最硬!”

“首长的安排很好。我一定会将这批材料妥善保存!”庆余说。

“好!”格斯说,“我已经安排他们将材料分检装箱。你的那一份今天晚上来拿去吧,具体细节你等会儿和秘书吴可同志商量一下。你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年轻有为的革命小将,完全可以信赖的人。我没有看错!”

“谢谢首长的信任!我一定不负所望,将这批材料看成与自己的生命同等重要!”庆余表了决心。

李格斯起立送客,左手持烟斗,伸出右手掌。庆余愣了一下,以为这掌是指门的方向用的。却不是,这一回是真要握手了。庆余感动地两只手一起上,捧住老革命的手摇着,俯首哈腰。李格斯的热情又升了一级,持烟斗的左手抬起压在庆余的肩膀上,右手拍了他两下,才导向门处,开了门对秘书示意,说:“你们谈谈!”

庆余退出来,到外间与吴可切磋了一会儿,约定晚上十点钟来取装材料的箱子。

                         4

这天晚上蒙曼也去了行政大楼。工作组叫政治辅导员王爱东老师带一个左派学生出差,去调查墨润秋的底细。带谁呢?王老师想着。带男学生似乎不大好,不方便,也怕招致意味深长的目光。女学生呢,有的弱不禁风,有的不是左派。终于挑中了蒙曼,是个团员,左派;又长得孔武有力,屁股圆滚滚的像一头小牛犊,墩实的腿脚气势非凡地迈着外八字步,腰细膀粗,目露威光,整个看上去雄赳赳。据说红烧肉可以连吃三份。同学中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孙二娘,有时又叫母夜叉。

今天晚上王爱东老师约蒙曼来她办公室谈这件事。各系的政治辅导员隶属于政治部,因此王爱东所在的办公室在行政大楼。蒙曼听到要与王老师出差福建,当即表示非常乐意。

又扯了一些闲话,出来时在走廊恰好碰到李红遇扛着一个纸箱从工作组办公室出来,后边跟着张庆余。庆余见这么晚还在走廊碰到人,而且是蒙曼,不禁有些慌张和不乐。

蒙曼也感到纳闷:这么晚,什么的干活?

评弹:
目不暇接诸气象,争夺利益是原端。
自然秋后要结账,且看输赢在哪方!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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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五回

第25回  谈婚论嫁政治第一  收编异端也合情理

1

当墨润秋在辩论会上挥洒谈笑改人家对联的时候,白慕红在牛鬼蛇神的队伍中,正立在脚手架上接砖头。随着文革风暴的掀起,各地都在建造毛泽东像,有的是立体的,有的是平面的。鸿蒙大学决定先做平面的,如果将来历史如毛之所料,再塑立体的也不迟。所以就调动牛鬼蛇神这支劳动力,来在大操场主席台的对面砌一堵有基座的高墙,像一个超大型的相框,准备叫美术系的人在上面画毛主席的“宝像”。

白慕红立在脚手架上接砖头,一边听着对面台上的辩论。当黑矮子说父子,李红遇比屁股,北京女说猴子大饼,墨润秋改对联顺口溜,操场上人们哄笑时,她也笑了。已经许多年没笑过。自从扮演革命角色以后,不得不装出一付严肃的面孔,将笑神经晾在一旁。后来出了日记的麻烦,更加忘记怎样笑。这一天居然笑神经复活了!笑得泪花都在眼角开放!

她觉得那个辩手很有才。一愣:这人会不会就是董尼德啊?

白慕红一直在暗地里寻找董尼德。有一天在运送废旧物品时发现了几卷装订成册的《鸿蒙周报》,就拿回去看。这份周报有一个传统做法,每年九月份第一期刊登有当年入学的新生名录。白慕红仔细地查了从1960年到1965年入学的名单,是有一个叫董尼德的。再一看,却是女生!但给她写信在关键时刻赠给她几句关键性的话挽救了她的生命的那个人,决不会是一个女生啊!一般地说,一个女人不大会如此关心另一个女人的生死,除非同性恋。

傻呆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可笑了:那个人怎么可能用真名呢?董尼德,懂你的!他取这个化名就表示懂我啊!

夜里躺在被窝之中,就在想象董尼德会是一个长得怎么样的人?最后几乎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一个鲜活的形象:高个子,大眼睛,直鼻梁;又浓又硬的黑头发;肌肉发达,性情侠义;说话声音铿锵有力而又不失温润。

奇怪的是,这个形象居然与实际的墨润秋基本相符!

这个虚拟的形象常常在她梦里出现,向她走来,夜夜演绎出不同的故事情节。她现在没有别的想。以前还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哲学,操心自己的两面生活。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反正都这样了。现在她只有一条想:男人董尼德!从前由于种种原因,对男人还没怎么想。现在,体内的雌激素水平闯了上来!

这天,台上改北京佬对联的那个人,远远看过去就是她在心里勾画的那个形象!她立即从脚手架上跳下来,直奔到对面主席台旁边,挤进抛荡墨润秋的人圈中。抛荡已经停歇,墨润秋笑着摆摆手走出去。白慕红跟进几步,在他的背后呼喊道:“董尼德!”

墨润秋耳朵里是飘进这三个字的。然而他对自己的曾用名没有记住。要是有人从背后喊一声“墨润秋!”他是会回过头去看的。白慕红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不禁大为失望:不是他!

2

飘进耳朵里的三个字,被脑子里的声音存储器收在一旁,直至三个小时之后,在89路公车站等车的时候,才被中央处理器检索出来。他忽然想起,人群中好像是有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是叫做白慕红。后来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在叫“董尼德!”可能就是那个女人叫的。他一下子愣了:两个月前自己曾经瞎操心,担心女助教白慕红自杀,而匿名给她写了一封信,所用的落款就是董尼德啊!他曾经认为自己是多此一举,而且用心不纯,可能与性意识相关;要是一个男助教,你会操这份闲心吗?不知白慕红会怎样暗笑这个叫董尼德的男生呢!也许信没收到,地址并不很可靠,只写某大学某教研室某老师收。没收到就好。白慕红正挨批判,书信被截查或被丢失的可能性很大。幸好不是用的真名,此事就抹掉吧!已经抹得差不多了,今天却忽然发现——啊,车子来了,快上!

上了车继续想。今天却忽然发现,白慕红似乎在寻找他!看来信是收到了,而且好像是起了某种作用的。什么作用呢?也许,也许她当时真的是要寻短见了,我这封信改变了她的主意,救她一命,有没有这个可能?人在要自杀的时候心理矛盾一定是很尖锐的,思想斗争很剧烈的,感情也很脆弱的。死与不死,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如一架天平在那里摇晃。这时有谁往天平的一端吹一口气,都有可能使它往一头倾斜。一封信的心理干预作用有时会是很大的,尤其当人处在某种巅峰状态的时候。

那么,如果那样,白慕红寻找我什么意思呢?说一声谢谢,抑或是——?

还没想停当,汽车嘎一声刹住,喜渔村站到了。他下车。车门来不及似的关上,呼一声开走。只有他一个下车客,四围没人。树丛里飞出一只彩色蝴蝶,却是纪延玉!彩条长裙,白色短袖衬衫,左胸处绣一朵紫色杜鹃花,米黄色坎肩,手里一把折绸小扇和一方白色小手绢。

蝴蝶翩翩飞到他的身边,扇着翅膀得意非凡地绕他飞了两圈,说:“你终于来了!你跑不掉了!”

墨润秋骇然:“怎么跑不掉呢?你带了人要把我捉起来?”

延玉扑哧一笑,说:“用不着带人,我有你抵挡不住的武器!”挽起他的臂膊就走,向着大北湖边。

3

纪延玉认识墨润秋以后,小伙子的音容笑貌老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从来没有一个男性让她这样。她那脑皮层通常像一块石板,见过的人很难在上边留下影像去,那天却变成一张感光纸,墨润秋的形象卡嚓一声就印在上面了。天底下的男人在她看去犹如萝卜青菜,撒一把种子浇一勺肥水就长出来了。可这个墨润秋,仿佛深山老林里不知怎样修炼出来的一棵人参。他的身上有一种魔鬼般的气息,深邃澄澈的大眼睛仿佛连通着可达过去未来的时间隧道。

这个时代人们的择偶标准首先考虑的是政治:家庭出身如何,社会关系是否清明,本人是否党团员,思想是否进步,等等。这是一种把帮派意识和等级意识发展到极致的社会形态。就纪延玉的情况而言,她不但应当讲究一般的政治条件,而且应从革命干部子弟中挑选佳婿,红红联姻。从初步的交谈中得知,墨润秋在政治上是不能与她匹配的:出身既非无产阶级,思想、言论也奇奇怪怪。她一点也没有理由将墨润秋放在候选人之列。然而婚恋领域历来都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旧社会腰缠万贯的公子少爷会出人意料地爱上一个穷光蛋的女儿。钱对于他来说不是希罕之物,与那些老在口袋里拈捻几个铜板的男人不一样。同样,在新社会,也只有那些政治资本不怎么雄厚的人才会重视对方的政治条件。他们把政治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甚至唯一条件。因此,瘸腿裂唇的丑八怪由于家庭成份好而意外地得到一个美女,歪瓜裂枣姑娘竟然嫁得一个美郎君,彩凤随鸦是常有的事情。纪延玉可不一样,她的政治资本已经足够了,没必要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

思想斗争了几个回合,她终于弄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一个像墨润秋这样的小伙子,他有着山岳般的气势,让她感觉被淹没其中;他粗犷中带着秀气,雄壮中带着温润;他脑子聪明,内心丰富。今天终于发现了他。她决定迅速出手,抓住不放。她不想走常规谈朋友的路线。她要采取主动出击,一锤敲定,速战速决的战略。她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像这样出色的小伙子,想要他的姑娘不会少,说不定已经在某个丫头手中。即使如此,我也要抢!当然,墨润秋身上有一些不符合要求的地方,但她相信可以在收编他的同时改造他。

4

大北湖的夜晚也是秀丽迷人的。远处对岸的灯光衍射过来,在秋波荡漾的水面上显出一层暗蓝色镶金边的魅力。月亮也升了起来,使湖山丛林显得更加像一个童话世界。

他们沿着杨柳岸走了一段。忽然纪延玉停步,转过身来,头仰起对着墨润秋的脸庞,双眸盈满柔情,直视他的眼睛。她知道引力是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所以尽量靠近他。这个力学公式果然奏效,墨润秋晕眩了。月光下女郎的脸更加显得洁白柔媚,头发更加浓黑飘逸,眼睛更加流光溢彩,遂不能自持,抱住亲吻起来。夏末的湖滨夜晚,气温适中宜人,女郎的肌肤玉质般清凉,幽兰般芳香。

墨润秋喘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抵挡不住的武器是什么了!这嘴唇外形象一朵喇叭花,吻起来像一个吸盘!”

“吸盘?我又不是蚂蟥!”

“《西游记》有一个盘丝洞,里边的女妖都是蚂蟥变的。”

“瞎吹!蜘蛛变的,不是蚂蟥变的!”

“反正你的吻不是普通女人的吻,是女妖的吻。甜得我都透不过气来!”

纪延玉娇笑,又将吸盘凑上来。墨润秋再次被吻得晕头转向,喘气说:“蚂蟥吸人的时候释放出的是麻醉剂,你释出的是兴奋剂,不得了!”

“而且这种兴奋剂是会上瘾的!”纪延玉笑说。

“真的是盘丝洞里出来的——”

话未说完,脑子里有一路神经忽然牵动,血光一闪,打了个冷颤。经验告诉他,当有这个内心讯号的时候,总有什么事情需要特别注意了。这时纪延玉再次将小嘴凑上来。他轻轻抬手挡了一下,头略略转向,说:“且慢,我们这是算什么啦?”

“来做我们纪家的女婿吧!”延玉恳切地说。

“纪家的女婿?小的没那个福份吧?政治地位相差太多,不敢高攀!”

“我不重视政治地位。我要的是人,我喜欢你!”延玉娇声说。

这话正好撞入墨润秋的神经中枢。他也是一个不重视政治地位的人,对于流行的政治第一的社会风气厌恶之至。他认为不但钱财是身外之物,政治地位更加是身外之物。那些把政治生命看得比肉体生命还重的人简直是神经病。他认为人只有一个生命,那就是自然生命,要按照自然的法则去珍惜它。任何给生命加上意义桎梏的企图都是对生命的亵渎。因此,纪延玉的话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她心的距离,让他感觉两人可能是志同道合的知音!

此外他觉得纪延玉的声音非常好听:黄莺般啼啭,钢琴般丰盈,山泉般清亮。他认为人们的说话声有一半是来源于自然界和社会的,一半是来源于性别的。自然界和社会有好听的声音,也有难听的声音。性别音各人的比例不一样,有的女人发出的主要是雄音,那就难听了。纪延玉的嗓音,一半是空谷鸟鸣雨打芭蕉等自然界中的美好之声和人类社会中的乐器之声,另一半全是雌音,组合完美无缺。这让他非常喜欢。美貌加上美音,加上思想观点接近,使刚刚发出警示的那条神经松弛下来。

“这可是难得,不重视政治地位。”他感动地说,“当今社会,有几个人是不重视政治地位的?都削尖脑袋往政治眼里钻。我对那些政治生物厌恶之至。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咱们就有价值观上的共同点了。”

纪延玉对他的思想观点并不欣赏,但这时重要的是先把他抓住,便说:“当然我说的是实话!政治资本对于我来说不是稀罕之物。”

墨润秋不够精细,没有听出延玉并非真正不重视政治地位。只是这东西她已经有了,不稀罕,目前不作为择偶的首要条件而已。实际上她对政治基础还是有一定要求的,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价值观共同点。然而人一接近情网,智商就会急剧下降,连墨润秋这种有着前瞻预警功能的才子也不免糊涂起来。美人在前,诱惑无法抵挡。他深情拥抱了她,说:“是的,爱情不应牵扯任何外在功利。爱就是爱。你豁达脱俗的人生态度我非常欣赏,仙子般的美貌和听上去非常舒服的语音和说话方式更令我倾倒。能够得到你的青睐,是我喜出望外的幸运。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他们的恋爱关系就这样确定下来。

墨润秋却不知道,他其实正在走进某种麻烦和危险之中。不辜负她的期望?她的期望并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功能和忠诚。纪延玉作为革命贵族阶层中的一个千金小姐,她有政治核心价值和阶级利益要维护。择墨润秋而配之,是以这个维护为前提的,是将他收编进本阵营的意思。而墨润秋恰恰是一个不容易被收编的人。此人思维方式离经叛道。一般人总是先接受思想灌输,然后去思考的。他相反,不接受任何现成的灌输。对于当今世界上最压倒一切的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满腹狐疑。他不崇拜任何权威,甚至那个成天被万万人唤万万岁的人,他也与之远远对视,含着一丝讥笑。在纪延玉他们那个阵营生活必须具备一定的思维方式、语言方式和行为方式,这些,他很难做到。这就埋伏下今后一些危险。

两人在月光下牵手漫步。延玉忽然问:“我发胖了吗?”

“什么意思?”

“老子英雄儿发胖呗!”

“你去我们学校看辩论会了?我原没打算参加,那个北京肥佬点我,我意气用事就跳上去了。一切都是临场发挥,开开玩笑!”

“政治场合最好少开玩笑。”延玉说,语气尽量和缓,“我们虽然不重视政治生命,但要注意政治安全。1957年有的人就是因为一句玩笑话而成为右派分子的。我爸单位几个人上街办事,一个老不正经坚持要走在大家的左边,说不想当右派分子。人家说他讥讽反右运动。恰好右派指标缺一个,就把他给算进去了!”

延玉没有说,将那个老不正经打入右派的,正是他爸爸。

“党好厉害!”墨润秋说。

“不是厉害,是维护政权的需要。国民党不厉害吗?”

“也厉害的。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国民党能容得下鲁迅,为什么能让共产党报纸新华日报在白区发行。相比较之下,似乎厉害的程度有所不同。”

他想不明白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但立即判定他的政治立场是错误的。却不想立即批判他的立场,要收编他最好避免正面冲突。就进一步依偎他,柔声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好吗?”

“他们那付对联和那句顺口溜也太荒谬。”墨润秋回到辩论会的话题上,“便封建时代的官家子弟也没公开标榜自己血统高贵,说别人浑蛋、老鼠!我上去参加辩论也是气不过,驳斥他们一下!”

“来做我们纪家的女婿以后,关于那付对联,你会改变看法的。”

墨润秋笑了,说:“那要加个括号:老子英雄儿好汉(包括女婿)!”

纪延玉没有被他的俏皮话逗笑。她不是个爱笑的姑娘。往前走了一会儿,停在岸边一棵大柳树下。想起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了解,就问:“我猜你还没有入党吧,对吗?”

“是的,你猜得对。我没有入伙。”

他把入党说成入伙,使得延玉眉头皱了一下。

 “不会连个团员都不是吧?”

“我是个无党无派小民,连团员都不是。怎么,你不是不重视政治地位吗?问这些做啥?”

“随便问问。”她说,同时更紧地拉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的胸脯上,传递给他更多的温柔,像给小孩打针时施以抚慰那样。靠了一会儿,仰头贴近他的脸,柔声说:“我是不重视政治地位。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我喜欢你。但是,在我们这个社会生活,入党入团更加会顺风得利。你刚才将入党说成入伙,虽然有些难听,却也贴切。目前这个伙掌握着一切资源,普天之下莫非党土。有识之士莫不将入团入党当成人生头等大事。你就不能屈尊加入到我们这个伙里边吗?顺便说一下,我已经在伙里边。”说完又将吸盘靠上他的嘴唇,吸他。

墨润秋再次被吸得如醉似痴。纪延玉将小嘴腾出来说:“如果你爱我,你会愿意为我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对不对?而为了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入党是必须的。为了我,相信你愿意去争取入党。”

“这样说,我愿意去争取。你是一条令我迷醉的蚂蟥精。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入党不是想入就可以入的。当共产党还在台下的时候,想加入是容易的。那时有风险,愿意加入的人少。而它资本不够,巴不得有更多的人加入。上台以后不同了。现在无风险而有利益,人人都想加入。它就翘起腿,鼻孔朝天了。”

“不要紧的。你只要写申请书交上去,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我们家有许多朋友,可以转折将触手伸到你的单位施加影响,使审批你的支部翘起的腿放下来,朝天的鼻子改为朝地。”

墨润秋从来没想过要申请入党。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性散淡,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极难。现在他开始看到裙带关系的能量,可以使极难之事变得不那么难。如果不难,那么入也可以,毕竟利益是没有人会拒绝的。至于天性散淡这一条,为了他所爱的美人,改一改也未尝不可。因此他被说动了,答应今后要争取入党。

两人在湖边依偎到半夜。末班公共汽车早已过去,只好沿公路步行回校。走着,延玉提起学校有些人擅自往北京跑,说去见毛主席。铁路也不敢把无票乘车的学生怎么样。据说到了北京还有吃有住,各大中学校把空教室辟为临时招待所,招待进京的外地学生。

“要那样,我和你也进京跑一趟如何?”他忽然得了主意。

“这主意不错!——我们去见毛主席!”纪延玉兴奋起来。这时已到了学校门口附近。“这样吧,明天同样时间我们同样地方见,商量上北京的事情!”

吻别以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墨润秋想起若要申请入党就得跟张庆余打交道,找他汇报思想,写申请书交给他,然后进入一系列令他不耐烦的程序,他就畏难了。他与张庆余是心理上互相厌恶的人,若要在张的面前低声下气,像一只小狗那样仰视他,受他揉搓,怎么受得了!

今天是一个激动心情的日子,意外地得到一个美艳姑娘的爱!然而,他有些忐忑不安,感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郎才女貌相引吸,可惜门楣有高低。

    即使爱情放第一,黑红到底不相宜!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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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四回

第24回  摆擂台辩革命道理  烙大饼论血统高低

1

工作组总部分析了各校的情况,得出结论说:鸿蒙大学左派力量不够强大,思想较乱。因而做出决策:从别的大学抽调一部分左派力量进驻鸿蒙大学,帮助统一思想。

那边刚开始筹集人马,这边厢就得到消息。兼听园布告栏贴出一张《号外》:“绝密消息:将从其它院校抽调左派大军一千五百人进驻我校帮助推进文化大革命。”

《号外》引起强烈反应。连中间派也不满意了:“革命靠我们自己,何须他人来掺和?”“天气又正热,你臭哄哄的来挤在这里算啥名堂?”食堂门口聚集了一些人,群情骚动。

然而这些并没有影响工作组的安排。两天后,别校的左派学生队伍还是挑着铺盖被褥进驻鸿蒙大学,“同吃同住同革命”。

分派到地球物理系的是医科大学的左派。由于近在对门,就不带行李了。白天来,与地物系的同学一起学习、座谈,晚上回去。

墨润秋从医大的左派队伍中发现一个认识的人:纪延玉。中饭时纪延玉的桌子只剩一个人了,他就端着碗过去说:“还认得我不?”

纪延玉说:“正要找你呢!”

“找我做啥?帮助我进步?”

“是的,帮助你进步!记着,明晚七点,我在89路车喜渔村站等你!”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到水槽边洗碗,走了。正是:

    风云变幻任由观,各自有着各自缘。

    各自姻缘有定数,文革戏剧看终场!

2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迅猛发展,北京学生带着神秘使命南下煽风点火。他们宣传的一个论点是:地方党组织不能代表党。

这个说法对于左派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他们历来的定理:党是一个整体,任何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这个定理原来并没有错,毛泽东对它也是没加以否定的。1957年许多人正是因为对党支部或仅仅对某个党员说三道四而成为右派分子的。然而随着时势的变化,毛泽东的想法变了。现在哪一个党部都不能代表党,群众都可以对它说不。

南下学生亮出的另一个观点更加吓人:怀疑一切!

中国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脑筋急转弯,所以当北京佬在那里胡说八道时,鸿蒙不但左派愤恨,非左派也感到不可思议。南下学生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就遭到围攻。北京佬干脆下战书,在食堂门口贴告示说:明天下午在大操场搭擂台,辩论关于党的基层组织是否代表党,以及我们是否可以怀疑一切等问题。请不买账的上来发言。

鸿大左派受到了北京南下学生的困扰,一般学生则受到进驻的外校左派的困扰。这天晚上,体育系学生不胜其烦——天气又正热——便发起了驱逐外来者的行动,将“三同”的外校学生的铺盖被褥从窗口扔出去。各系响应,也往外推搡他们。这时工作组已感到上面有麻烦,开始往后看路了,无暇多管。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只好趁着夜色撤退。走的时候感叹说:“鸿蒙大学真乱啊!”

3

只北京客人没被赶走。第二天下午大操场,北京佬搭擂台与鸿大学生辩论。操场的边上有一个水泥高台,平时开大会作为主席台用的。辩论擂台就设在这个高台上。大红布幅“革命大辩论会”横挂着。喇叭放着革命歌曲。

还没开始,操场就聚满关心国家大事的年轻人。黑衣裳,胸前别着毛泽东像章,肩腹间红布条斜挂着一个红色小布袋,叫红宝袋,里边装《毛主席语录》。这是文革青少年的标准化装束。穿束既一样,面部表情也大体相同,站一起就像一个娘生的。还有极少数人没穿黑色,而是土黄色。这个,属于贵族色,说明家里有人当过兵,或正在当兵。你要是穿上一条土黄色裤子,那些穿黑的同胞便会对你格外尊敬。

台上簇拥着许多南下学生。他们大半的人穿土黄色。台左一块大黑板,写着:“第一辩题: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

一个南下女学生走到麦克风跟面,宣布辩论会开始。她一手举《毛主席语录》说:“让我们先学习毛主席指示。毛主席语录第某页。”

台上台下的人就都拿出“红宝书”,哗啦啦翻。

“第某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于是台上台下一起朗读,嗡嗡嗡一大阵。

嗡嗡几大阵之后,女学生说:“现在开始辩论。第一辩题是,基层党组织是否代表党?现在由我方第一辩手发言。”

南下学生第一辩手,一个黑矮子,上台哇啦啦开讲。他说,地方党组织当然不能代表党,就像儿子不能代表老子一样。如果儿子利用老子的名义到处借钱,招摇撞骗,那行吗?任何一级党委、支部,都只能代表他自己那一份,不能以党的名义享有党的权威性和不可质疑性。这就像,儿子不能将老子的乌纱帽戴在头上逛街,或者代替老子参加宴会一样。

黑矮子还要儿子老子的比喻下去。这种比喻法让台下的人由窃笑而议论而至于哄然大笑。黑矮子停了下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我难道讲得不对?那么你们来讲吧,我洗耳恭听!”

墨润秋也来听辩论了。他悠闲地与李向魁立在草地上,边听边说话。李向魁问:“你觉得他讲得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但从北京人的口风可以探知无文大的动向。”

“什么无文大?”

“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呗!缩略语。”

“无文大!”李向魁笑起来,“你倒真会缩略!”

“这个缩略不但在文字上,也在精神上。我猜这场革命的精髓正是无文化者为大。”

李向魁又笑。这时黑矮子叫反方上去讲。李向魁说:“老墨,你上去吧!”润秋说:“我才不上去呢!那辩题不是我们要参与的。其实我支持北京人的观点。削弱地方党委的权威性对我们老百姓有利!”

台下静默了一阵,终于有一矮小个子往戏台走去。那是范建平!他爬上台子,要接过麦克风开讲。黑矮子却不将位置让给他,把麦克风缩回嘴边,说:“且慢!说说你的家庭成份!”

范建平倒想不到有这一手。一错愕,只好如实报出信息:富农。

“那不行!”黑矮子断然说,“你的家庭出身属于黑五类。黑五类是没有发言权的!”转头问他的同城:“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北京佬异口同声地喊,“黑崽子不能上来!”

范建平被这声浪轰得脸色大变,连滚带爬的下来,在台边一绊脚差点跌倒,逗得李向魁和墨润秋大笑。

只见一个有点驼背的,下巴有一颗黑痣的人挤过去爬上台。当黑矮子审查他的发言资格时,那人拍胸脯说:“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李红遇是呀!木子李,四川人叫老拐;红军的红,革命的颜色;遇上好时代的遇。世代贫农!解放时家里穷得只剩下一条绳子,差点便用它来上吊!”

最足炫耀是贫穷,红遇拍胸报家门。

    只剩一条烂绳子,用它差点吊喉咙!

既然穷得如此入木三分,北京佬就都服了。黑矮子鞠一躬,十二分尊敬地将麦克风交给他。红遇却不依,揪住问道:“请问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黑矮子一愣,听明白以后大松一口气,腰板反弓,鼻子朝天,拍胸脯说:“我出身革命干部家庭!”又向后台一指,“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最不济的也出身红五类!出身不过硬的南下不了!”

“那么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了!”李红遇高兴地说。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发言:“虽然都是革命同志,观点还是会有所不同!我坚定地认为,从中央到地方,无论哪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党是一个整体,正像我们每一个人是一个整体那样。”

他举起一只手,“你能说这只手不代表我吗?”自己瞧着手掌心,似乎上边写着答案。

他又扭身指着自己的屁股,“你能说我的屁股不代表我吗?”

台下一片哄笑。连台上的客方也笑了。

“假如你踢我一屁股,能公然说没踢我吗?说你踢中的是别一个物体,不是我,能这样说吗?”

台下笑得更轰然了。李红遇自己也笑,继续道:“所以说,结论是,任何一级党组织都代表党,都必须得到蹲重(尊,红遇的发音不是很准)。中国人民在长期的斗争实践中选择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在我国要一直加强党的领导,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为过。那么怎样加强党的领导呢?不依靠基层党组织怎么加强法?”

黑矮子有点忍不住了,他上来要从李红遇手里接过麦克风发言。红遇不让,说:“等一下,我还没讲完!”黑矮子只好停手,等他讲。不料红遇经过这么一打岔,思路接不上,倒不知道下面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么你先讲吧!” 把麦克风给矮子。

黑矮子说:“刚才这位辩手把党比喻为一个人,我认为这是不恰当的。一个组织数以千万计的成员,怎么能比喻为一个人呢?”

李红遇插话说:“一个人数以千万计的细胞,道理是一样的!”

“可是细胞有时也会出毛病呀!”

“即使细胞出毛病,它也还是在整体中。”

“但医生已经可以对它进行揭发批判!革它的命!”

“那是必须经过主人同意的。要通过主人的大脑!”

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完。一个手里有麦克风,一个只凭嘴皮,声音一高一低。语气越来越急,开始指着对方的鼻子,几乎变成吵架了。看样子这个辩题,后闭嘴者胜。台下开始不耐烦,有人喊道:“别吵了!进入下一个辩题吧!”

主持人,那个穿旧军服的女学生与听众所见略同,她走到台前像拳击裁判那样将两个辩手分开,叫停。随即后面两个人抬上来另一块黑板,写着:“第二辩题:怀疑一切,该不该?”

双方先后上去几个人发言。北京学生的观点,认为应当怀疑一切。其所以者何?因为它是马克思欣赏的一句话,而马克思绝对是不会错的。反方的说法是:能怀疑马克思主义吗?能怀疑共产党吗?能怀疑毛主席吗?怀疑一切显然是反动透顶的!

北京学生震惊了:你说马克思是反动透顶的?

墨润秋大笑,对李向魁说:“一个绝对不可以怀疑的人说了一句绝对应当怀疑的话!”

客方又上来一个主持人,男的,代替刚才那个女学生。胖得像一只苏联猪,土黄色军服紧绷在肚皮上。他宣布第二道辩题到此结束,进入第三道辩题。于是换上来一块黑板,写着:“第三辩题:革命血统论是否正确?”在辩题下边写了一付对联和一句顺口溜。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浑蛋。横批是:基本如此。顺口溜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肥主持人说:“现在上第三道辩题:革命血统论是否正确?我姓洪,叫洪哄,第三道辩题由我来当主持人。正方的观点已经反映在这付对联和这句顺口溜上了。”他把对联和顺口溜宣读了一遍。“现在先由正方辩手发言。”

洪哄向后一招手,就有一个短发圆脸戴眼镜,矮矮鼓鼓像一尾金鱼的北京女学生走到台前。也是旧军服扎皮带,红袖章。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她敲了敲话筒说:“我们先来学习毛主席的指示。请大家拿出毛主席语录本。”

她自己的《毛主席语录》却还没拿出来,就去掏军服口袋。下边那两个大口袋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又被宽皮带束住。所以低头弯腰的掏了好大一会儿才将语录本拿出来。拿出来之后,她伸长脖子把语录本凑近鼻子,手指头沾了口水去翻。“请大家翻到《毛主席语录》第八页!”她说道,底下人们就哗啦啦翻。于是她带领:“第二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全场便齐声朗读毛泽东的这段话:“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在这个辩题上,我想我们学习这一条语录已经足够了。”女辩手说,一边把语录本重新放回她那鼓鼓囊囊的军服口袋中。“还不够吗?毛主席已经说得很清楚,所处的阶级地位决定了人的思想。人的思想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由他的阶级地位决定的。不是这样吗?譬如说,不知诸位上动物园去看过猴子没有?那些猴子个体所处的阶级地位不同,想法就不一样。普通的公猴成天想挑战猴王的地位和特权。而猴王则总是为整个猴群着想,想要确保生出来的猴崽个个都是好汉!”

墨润秋笑起来,跟李向魁说:“这女的胡拉乱扯些什么呀!”

李向魁也笑,说:“她想说的是:猴王革命有特权,没参加革命的公猴靠边站!”

“我为什么要拿动物园的猴子来打比方呢?”女辩手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连猴子都在它们的世界里一定的阶级地位中想事情,更别说我们人类了。人们出身在什么样的家庭,就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这些想法有的是从现实中产生的,有的是与遗传有关的,就如猴王会将它的意志和思想传给下一代猴子那样。这就是血统,懂不懂?毛主席说,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照我个人的理解,这烙印既包括后天环境的培育和影响,也包括先天的遗传。什么叫烙?什么叫印?就是拿烙铁兹的烫一下,烙出一个印来,这还不深刻?又好比烙大饼,什么样的料烙出什么样的大饼。生儿子从某种过程讲也像是烙大饼。革命的好汉烙出来的必定是英雄儿子,反动的老子烙出来的必定是混蛋儿子。说白了吧,我们出身革命干部的子女生来就有革命的素质,这种素质是从娘胎带来的,所以又叫自来红!正如红种人才生得出来红皮肤的孩子一样。”

突然,洪哄呼起口号来:“自来红万岁!”坐在后面的南下学生也举手跟着唤:“自来红万岁!”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我们自来红理所当然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女辩手继续说,“至于那些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黑五类子女,他们身上带着反动阶级的烙印,是很难改造过来的。什么叫烙印?你拿烙铁在一匹马的屁股上烙一个印,然后你能将这个印完全去掉吗?对付这些黑五类子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斗争!要七斗八斗,斗得他们背叛了家庭,然后才有可能团结。这就是真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依我看,这付对联说得还太谦虚了些。什么‘基本如此’?照我说,‘绝对如此’!我的发言完了。现在,有不同意我观点的请上来发表你们的看法!”说完退回后台去坐下。

“有不同意正方观点的,请上来发表你们的意见!”洪哄说。

好像一阵风吹过湖面,台下听众叽喳议论。洪哄说:“欢迎出身红五类的上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却没人上去。

墨润秋和李向魁在谈笑风生地议论世上有的人竟会长那么胖。他们所在处距主席台很近,洪哄看见他们,觉得那高个子很有些惹眼,便指着说:“那位同学,就是个子高高戴黑框眼镜那一位,请上来谈谈你的看法好吗?”

“肥佬点你呢!”李向魁说。

“我一般不愿意出头露面。”墨润秋犹豫着,“可是这老兄也太张狂了点!刚才那尾母金鱼说话也太荒唐!”

“上去吧,不要让他们觉得鸿蒙大学没有人才!最好给肥人和母金鱼一个教训!”

墨润秋走过去,一个利索漂亮的动作蹦上台。人们鼓起掌来。肥洪哄说:“请报一下你的家庭出身!”

墨润秋不理他,一把从他手里抓过麦克风,说道:“依我看,你们这付对联可以改一下:老子英雄儿发胖!”

台下笑了起来。人们看看主持人的体形,笑得更欢了。润秋解释说:“因为老子一英雄,儿子就吃得好了嘛!”

台下问:“这是上联。下联呢?下联怎么改?”

“下联:老子反动儿笨蛋!”润秋说,又解释道,“其实这里反动一词的含义不是很清楚,姑且理解为出身不好,家庭成份不好吧。成份一不好,处处碰壁,不笨蛋也会变成笨蛋!”

“那是的!道出了真实情况!”台下喝起彩来。

润秋说:“刚才那位北京女同学拿猴子世界来打比方,我听不大懂。按照她的说法,似乎猴王是代表无产阶级,而普通公猴则代表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总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正像不安分的公猴想挑战猴王的权威一样。后者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而猴王则为整个猴群着想,正像代表无产阶级的人为全人类着想一样。因此,从猴子世界的血统传承可以反衬人类世界革命血统论的正确。是不是这个意思?乱七八糟的,我有点理不过来!”

台下人们听得傻乎乎地哄笑。

润秋又说:“我不明白,猴王已经拥有了它那个猴子世界的一切,霸占着众多母猴,和进食优先权,就是说,它已经拥有丰富的资源,怎么还代表无产阶级呢?”

台下人们大笑。刚才退下去的那个金鱼女辩手涨红了脸,前来抢夺话筒,润秋没把话筒给她,只将筒伸到她的嘴边。

金鱼女说:“它原先是被压迫阶级,经过革命斗争才走上领导岗位的!”

墨润秋将话筒缩回到自己嘴边:“那么到了这一步,它的阶级地位已经发生变化,成为统治阶级了!”

母金鱼开言,润秋又将话筒伸过去。她说: “对啊!被压迫阶级变成统治阶级,这是革命的成果!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不好。但你那种比喻法让人摸不着头脑!至于说生孩子犹如烙大饼,只有红种人才烙得出红皮肤的孩子,我更纳闷。生孩子怎么像烙大饼呢?”话筒在两个人的嘴前来回移动。

“我是说从某种过程上讲。这个,你最好回去问你妈和你爸!”

操场上人们乱哄哄地笑。墨润秋也笑,然后说:“你们的所谓革命血统论的意思,无非是说,家庭出身决定人的思想——革命与不革命。我们姑且认定革命有明确的定义。可是人的思想观点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由后天环境和受到的教育生成的。你们的出身决定论不正确!”

台下听众和台上南下学生都现出躁动的倾向,嗡嗡议论,好像一湖被搅动的水。那女辩手又来抢夺话筒,墨润秋不给她,只伸过去。见她无话,又缩回来继续说:“其实血统论自古就有,只是说法略有不同。从前论门第高低,身份贵贱,现在叫家庭成份,红与黑。本意是一样的,归根结底与利益相关!”

“好!老兄,你好有才!”台下喊道,鼓起掌来。

墨润秋又说:“你们除了说自己是自来红,还说别人是自来黑!”

“我没有说自来黑!”女辩手抢入说。

“虽然没有说这三个字,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说黑五类子女生来就带着反动阶级的烙印,对他们要七斗八斗。他们似乎还没生下来就带着罪恶。你们这串顺口溜,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正是自来红自来黑的表述。”他转向台下会众,说,“现在我来把这顺口溜改一改好不好?”

“好!给它改!”台下欢笑。

“龙生龙,一龙九种,有的也打洞!”润秋说。

“好!”台下鼓掌。

“凤生凤,凤凤不同,鸡也变凤!”

台下喊妙,又鼓掌,有人喊:“说说老鼠,继续!”

“老鼠就不说了吧。咱们不如来说猴子!”

台下众生笑着竖起耳朵听。“好!就说猴子!”

“刚才这位女同学不是拿猴子打比方吗?那么,我想将顺口溜的第三句改为:猴子非龙也非凤,有时能出孙悟空!”

听众大笑,叫好。洪哄和女辩手呆在那里来不及反应,墨润秋已经走下来,结束了他的发言。台下人们笑脸相迎,有的上前握他的手,有的拍他,问:“哪个系的?兄弟!”人们纷纷围上来,接着干脆就将他抬起往空中一下一下地抛,喊号子道:“说得好啊,嗨哟!血统屁啊,嗨哟!批他们啊,嗨哟!”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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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三回

第23回 降生方式人人一样  死亡之路各各不同

1

鸿蒙大学的文化大革命稳步推进。一系列批斗会之后,所有“坏家伙”都送到茅家湾农场去监督劳动了,其中也包括了郭方雨。剩下来的“好家伙”和“一般家伙”则继续熬文化大革命。每天都是“学习”、开会。世界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然而在中国大陆,学习这个词的含义就是学习政治,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两报一刊”社论。

这一天地球物理系几百号人集中在小礼堂开揭发批判会。没有固定目标,泛泛而谈。与会者坐得也没个章法,各式各样的凳子,散散落落。墨润秋的左前方坐着的是系主任李可余,他就观察这个矮矮胖胖的老夫子。只见老夫子的脚边放着一只藤篮和一把阳伞,篮里一瓶汽水,和草纸毛巾之属。老夫子对开会没啥兴趣,无精打采地塌着腰。只有当发言者提到李可余三个字时,他才会陡然直起腰来,竖起耳朵听。听听没他的事了,讲到别人去了,腰又塌下来,随手拿起汽水咕咕喝两口,毛巾揩嘴巴。这是一个居安处顺,平庸内守和习惯于精细生活的人,墨润秋想。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以后李可余竟然自杀了,喝敌敌畏了!墨润秋怎么也想不出李可余自杀的理由。此人除了叫保姆喝二手汤那一条,再找不出任何可供批判的材料。既没古基光似的历史问题,也没戚教务长、钱玉宇之流迫害工农学生的现行问题。既没像钱玉宇那样被人打着横幅扛着扫帚来批斗,也没像古基光那样被戴纸帽游街。贵为主任,一级教授,工资四百(一般工人四十),住着小洋楼,有什么不舒服的?为什么要自杀呢?

据主任夫人说,李可余死前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毛主席!”墨润秋觉得这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李可余是个不关心政治而又非常珍视政治荣誉的人,平生最感荣耀的事是曾经上北京参加政协会议并且在人民大会堂吃了宴席。直到自杀前他对毛主席还是心存敬佩的,也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但也有可能是李夫人为了消减负面影响而故意给李可余的人生画上一个红色的句号,以让家中未亡者比较有利地生存下去。

真相究竟如何,李可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是什么说了什么,谁也没法考证。两种可能性都存在,这个且不要去推究他。但李可余的死让墨润秋体察到了一种人生悲凉:尽管你不问政治,明哲保身;尽管你功成名遂,衣食无忧;尽管你在一切方面看上去都没有问题;但没有问题最后就成了这个人最大的问题,以至于觉得整个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不想活下去了!而且,由于习惯了精细生活,对于人世间的烦难和不可预测的风浪,就产生了畏难情绪。

墨润秋想起教务长戚正召。那时在大操场举行了全校规模的批判斗争大会,戚正召淹没在群众林立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之中,整整两个小时,他纹丝不动立在台上像一座木雕。其间还被他的女儿突然冲上台去搧了巴掌。

为什么麻烦很大的戚正召钱玉宇们不死而没有麻烦的李可余却死了呢?墨润秋好长时间一直在纳闷这个问题。也许,跟各人的专业有关。李可余除了钻研地球物理,可能从来没对社会科学以及诗文词章感兴趣。这就导致他缺乏高远情怀和超逸态度。

墨润秋又检索其它一些自杀案例。古基光夫妇在游街的当晚就双双自杀了,据说他们是学习毛主席《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后赴死的,那篇名文说被戴纸帽的人“颜面扫地,从此做不起人”。可以说,古基光老教授死于太爱面子。

却有一个人,就是去游泳场偷窥女人换衣服被抓住的那个讲师,事情够丢人了的吧?他却还活得有滋有味,在批判会上居然说“看一看又不会怀孕的咯”!逗得严肃的批判会场哄然大笑。

最后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厚脸皮也是一种生存能力!人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没有生存能力!

                         2

就在墨润秋沉思默想关于人的生死问题的时候,却有两个人正向死亡的窗口走去。一个是对毛主席著作妄加批注的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程俊仁,一个是写反动日记的白慕红。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决定在午夜,从行政大楼三层最中央的那个窗口跳下去!

这两个人都是革命先锋,共产党员。但从革命思想上说,白慕红是掺假的,程俊仁是货真价实的。祸皆出之于文字,一个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思想,一个用文字精读别人的思想。之所以自杀,白慕红是觉得人生这场戏玩不下去,出局算了。程俊仁则是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弥天大罪,唯有以死谢罪!白慕红是由于思想过于不正宗,程俊仁则是因为思想过于正宗!

程俊仁家世代贫农。用他三叔的话来说,“往上数八辈子,连个中农都没出过”!父亲是革命烈士,死于一次游击队对国民党的伏击战中。一个叔叔是现行革命领导干部,公社党委书记。程俊仁根正苗红,从娘胎里就接受革命真理的熏陶,脑子中全是革命细胞。懂事以后,接受的是纯粹的革命教育。因此他的灵魂属于纯净的革命境界。却不知不觉间就犯了错误,在《毛泽东选集》中乱加批注!

虽然他抗辩说,自己是带着绝对虔敬的心去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诗词中那个圆圈那个问号感叹号则不是他的作品,旁引的诗句也是别人的手笔。然而群众不认可他的说法。

经过七斗八斗,程俊仁倒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说法了,开始认同群众的说法了!群众批判、群众斗争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和不可思议的魔法。它会将一个固执己见的人的脑髓掏出来,按照流行样式加以改造,再放回头骨里边去,裹挟着一起走。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程俊仁寻了这条毛主席语录来套自己,终于接受群众对他的认定。既然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发展的顶峰,那么毛主席的任何一句话,铁定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了。所以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就绝对地没有错,而我自己当然就是幼稚可笑的了。他的逻辑推理非常明晰。

压力不光有来自群众的,还有来自家庭的。他的母亲写信来说,“咱家可是穷苦出身,你爸爸又是为革命牺牲的。你文化大革命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党走,热爱毛主席!”信是大哥的手笔,妈妈不识字。信代表家族的压力,包括书记叔叔。要是家里知道我竟狗胆包天反毛主席,他们会怎样地无脸见人啊!

让他进一步崩溃的是未婚妻李铁梅。那天的批判会结束时,程俊仁收好笔记本,在拧笔套的时候抬头向正在退出的会众看了一眼,发现了后排正在起身的李铁梅。他现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磨蹭着等到众人退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加紧几步追上走在后面的李铁梅,企图跟她说话。哪知铁梅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躲避麻风病人般逃走了!

“好,我什么都完了!连她都将我划入敌对阶级阵营,我还有什么指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程俊仁心中活着的最大意义并不是女人而是政治生命。有一种人是将自己生存的意义完全依托在社会对自己的评价上。他们认为,人生最重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政治面貌。这些,比空气和水还重要。人有两个生命,一个是政治生命,一个是肉体生命。如果没有政治生命,肉体生命的存在就是毫无意义的了。程俊仁正是执这种人生观。所以,在政治上身败名裂的情况下,他的自杀赴死就是必然的了。爱情在他的心中占是占了一定的位置,但相比于政治还是在其次。即使铁梅理解了他,也未必能够挽回他跳楼的决定。

他和白慕红不约而同地都开始计划自己的末日仪式,而且都选择了同一个日子同一个时刻同一个窗口!

     3

白慕红的人生,自从日记泄露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有如一匹精心织造的锦缎,忽然间打翻一瓶墨水在上面,再也无法收拾。从那时起,她就有了死的念头。如今,文革这场蔑视人的尊严的阶级斗争风暴正在刮起,社会上游荡着各色各样自杀的孤魂野鬼,她决定跟着走算了。

化学系明天要开批判斗争大会。不是批斗白慕红,但有她的份。她是陪斗。也就是说,主角不是她,她只要在边上低头站站就可以了。可是她连这也受不了。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岁月中,从来只有她开导别人的,没有别人开导她的;只有她仰头的,没有她低头的。现在居然要站在那样一个可笑的位置上,哪能行!她必须在陪斗之前高傲地死给那些张牙舞爪的俗众看!

做了决定之后,她给母亲和弟弟写了最后一封信。从来没向他们提及在学校遇到的麻烦。他们还以为乖女儿好姐姐仍然站在专政别人的位置上呢。万没想到同一个人哪一天会立到被别人专政的位置上去。在这最后一封信上她同样没有报忧,只是深情地回忆过去,家庭生活的温暖亲人的爱,提到妈妈做的泡菜,弟弟的炸酱茄子。字里行间带着依恋和伤感。

信投出之后,她开始打扫卫生,将床铺及其周围打扫揩抹得干干净净。住的是单身教师宿舍,房间三个人。她的书桌上有一只玻璃花瓶,已经好久没用它了,这一回又特地洗干净,去室外采了两朵芙蓉插上,满上水。她洗澡,换衣服,将脏衣服也洗了,晾好。

这有些奇怪,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些脏衣服做啥呢?这便是她的风格!

今天上午还是照常参加大组的学习。下午是自由活动。看大字报,或者到大北湖去游个泳都可以。时值盛夏,会水的师生通常都去游泳。白慕红也骑了她的破自行车,去游泳。

墨润秋和几个同学走在去泳场的路上,忽然关胖子指着一个骑车的女人说:“那是化学系的助教白慕红,写反动日记的那个!”

一点也不像牛鬼蛇神嘛!倒有些像电影《红色娘子军》的那个主角吴琼花!短衣短打,风风火火的。墨润秋这才见到了由其日记仰慕久之的白慕红!他不禁感到自己可笑了:这样一个健壮泼辣的女人怎么可能自杀呢?自己莽莽撞撞地投出了那封信,显见冒昧了!

下水不久,黑云如堵,雷雨大作。泳者纷纷靠岸躲避,只有白慕红径自越过界桩,向湖心游去。润秋注意到这个情况,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那是自从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是整整一个水世界,巨浪滔天。极力望去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山,仿佛处于太平洋的中间。白慕红悲壮地游着,似乎这整个浪涛世界就是她的人生舞台,她在上边跳着一出悲凉而可笑的芭蕾舞剧。风声雨声、电闪雷鸣是伴舞的音乐。她希望一个巨浪将她击昏,卷入湖底。那样属于意外事故,对于母亲弟弟都影响好些。然而暴风雨比革命群众更善良。她又希望手脚抽筋沉溺,然而身体并没有听她的,而是听上帝的。

狂风暴雨在肆虐一个钟头以后终于慢慢减弱,能见度逐步扩大,这时她才注意到二十米开外也有一个人在雨中划游。不禁惊奇道:难道有人和我一样,也希求雨中溺亡?那人从容地踩水,向她傻笑。

死不了,只好向岸边划游。那人也回归岸上。白慕红回到教师宿舍,取了碗去教工食堂吃最后的晚餐。吃好洗了碗,坐在那里发呆:这两只用了多年的碗,就这样不能再用了么?悲从中来,泪水蓄满眼眶。她计算着:生命只剩下五个钟头了。她的设计是,零点钟声响起的时候,从行政大楼的三层楼梯窗口跃下,对着水泥地,让年轻处子的热血在这座大学的中轴线上洒下一个悲壮的感叹号!

行政大楼在扫四旧的时候被命名为红专楼。白慕红曾被誉为又红又专的典型。一个红专典型自杀于红专楼,不知白慕红是否有意选择了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地点。

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最后看一眼这座美丽的校园。然而校园的美丽反增加她的悲伤。是的,世界很美丽,同时也很丑陋;世界很可爱,同时也很恐怖。现在,美丽和可爱都与她无关了,只剩下丑陋和恐怖相伴。一想到自己只剩下四个钟头了,脚下发软,只好回。坐床上,拿镜子照面孔。红润中透着苍白,鲜嫩中带着憔悴,活力中带着死色。那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却被寒流朔风刮得瑟缩发抖。忽然悲伤起来:这么好看的面孔居然还没被哪一个男人亲过嘛!

白慕红虽然身材匀称面容娇美,但由于追求革命,脸上不免就带上刻板气;由于要符合革命社会时尚,头发衣着也搞得风尘仆仆,像个乡村女邮递员;因而那些吊儿朗当的青年都对她敬而远之。而她能够看得上眼的男性恰恰在这个不求上进吊儿朗当的行列之中。那些与她同样先进的同志倒不乏追求她的,她却看不上眼。所以,这个二十八岁的成熟女人还从来没尝过爱情的滋味。

十点半,只剩最后一个半钟头了。忽然想应当到教研室去一下,告别工作的地方,告别坐了四年的办公桌,再检查一下抽屉看有没有遗漏处理的东西。她走出宿舍,向化学系大楼走去。深夜的校道静悄悄,路灯寥落。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默默对她夹道悲送。

夜的清凉空气使她的脑子有所清醒。活着是多么好呀,光是吸一口夜的清凉空气都是这么舒服!这使她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下落。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似乎有点往回想。

如果前边继续是梧桐树和清凉的夜色,说不定真的会动摇她自杀的意志。然而已经到了大字报区。这是文化大革命独特的风景线,路的两边搭了芦席墙专门给人贴大字报,不再“内外有别”了。这在白慕红看去简直就是两座大山,居高临下压着她,山上有许多野兽向她张牙舞爪。事实上这道风景线的确有某种魔法,使每一个从中走过的人都晕晕的。白慕红刚刚有点清醒的头脑又晕了。她似梦如幻的走进化学系大楼。到了教研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进了门,后背将门一撞关上,倚靠在门板上喘气,接着就沿门板下滑,瘫在地上哭泣。

借着城市夜空衍射进来的微光,她爬到了自己的桌前,撑着坐到椅子上。窗外是无边的夜和无声的人间。忽然渴望人间世给自己一点点温情,拉她一把,别让她继续往行政大楼那个可怕的窗口走!可是,窗外那个世界整个儿就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坐了一会儿,立起来走到墙边去开灯,又回来坐下。看手表,只剩下三十分钟了。必须走了,她向来做事是有计划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立起来,眼光又扫了一眼桌面。忽然发觉档篮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便伸手翻了一下。原来是,最上面的一本书底下压着一封信,给她的!大约是哪位细心的同事,稳妥适度,压在一本书的底下又不忘露出一半,以提示她。

信封的右下,蓝黑墨水手写董妮寄。她感到奇怪,就开读。目光一触到那潇洒的字体,就仿佛嗅到一股男性气味。“白慕红姐姐,白老师!”读了第一行,犹如有人往她的人中扎了一下,半糊涂状态中醒了过来!

她读下去:“风起云涌,得瞻尊记。闺中才气,感撼深矣!然节气违常,多闻轻生者。或有短视,亦忧吾师。”啊,是这么回事,担心我自杀!是呀,你担心对了呀,我这就要走了不是?

哇的叫一声,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奔泻而出。“啊,你是谁呀?”她哭道,“全世界都希望我死,只有你……”眼睛变成了水帘洞,哭了一会儿,又隔着水帘读下去:“故为学生者我,敢进一言:宜静心屏气,珍惜生命,切勿犯傻!”这是哪一个学生呢?

目光跳到最后的落款,才知道是别系。不认识的人!

“历史多变,世事难料,柳暗之后,必有花明。”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句话上,似有所得。

这期间墨润秋的信息素已经侵入白慕红的神经中枢,在她体内发生一系列微妙反应,颠覆了她的认知系统。墨润秋是个男性信息素特别浓烈的人,若干分子不可避免地附着在信纸上。白慕红又是个真正的处女,分子检索特别灵敏。这一下她晕眩了。设定的纵身一跳的时间在这晕眩中悄悄滑过。

4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平静以后,想起自己原先的计划,那死亡之跳的可怕瞬间,头颅撞在水泥地上的锥心巨痛,这时应该已经作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横在主楼前,天亮以后会有刷在墙上地上的标语:“白慕红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名字打上大红叉叉。想象着这种种情形,她忽然感到自己原先真是蠢到家了,怎么想的?怎么会甘心让别人快意,而加给母亲和弟弟巨大的悲痛呢!

好像是有一个找替身的鬼魂蒙住了她,使她的心智误入歧途。一个叫董尼德的男生急驰而来,将鬼魂赶跑了。她的脑子与一个钟头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现在那个午夜零点早已过去,那是她前生的终结。从零点开始就是她的此生。她获得新生的心情格外好,肚子也感到饿了,起身离开教学楼,沿校道向宿舍走回去。 正是:

生死存乎一步跳,阴阳两界半厘遥。

人生究竟怎个样,观感不同在视角!

她低头漫步,一边想心思。忽然一惊,水泥路面上黑糊糊一堆异物映入她的眼帘,已经近在咫尺!急忙停步,睁大眼睛瞧,判定那是一个人,趴在血泊中!近些天一直盘踞在脑子中的图像出现在她面前,很快明白碰到了什么。上下左右再一瞧,忽然想起这正是她原来选定跳下的地方,行政大楼正中前面的水泥路道!

“啊,怎么回事?我没跳,你倒跳了!怎么也选在今夜此地呢?”

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并没使她奔逃而去,反而饶有兴趣地绕尸体观察了一圈。面孔有些认识,这不是马列主义教研室的程俊仁么?在毛著里乱加涂注的那个!“呀,老兄,你怎么真跳了呢?”

她想,是不是还有气呢?是不是应当去报告,叫人来抬去抢救呀?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管好。不会有气了,肯定死了,抢救的可能性没有了!况且,弄不好还给自己增添怀疑:你半夜三更的出现在这儿做什么?

往回通过大字报栏的时候头也不晕了。零点以后她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和对人生的态度已经改变。大字报栏再也不是大山,而是变成了小沙堆。再也没有张牙舞爪的野兽,它们都变成了沙堆中的小虫子。她不屑一顾地迈着轻快的步子,甚至顽皮地抬脚将一颗石子嘭的一声踢向大字报栏。路旁的梧桐树与原先夹道悲送时的表情也大不一样,似乎在亲切地问好。夜的清凉空气又一次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欢欣。她不但变得头清目明,而且想入非非。她要找到董尼德。一想到这个人,内心就充满温暖。要不是他,这会儿行政大楼前面的水泥地上躺着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了。她把程俊仁趴在血泊中的惨状,在想象中替换成了自己,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上午九点,批斗会正式开始。主角是系主任赵树影,化学系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总代表,在台中央喷气式弯定。

会议主持者又点名:“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反动牛鬼蛇神白慕红揪上来!”事先立在背后的两个女学生便一人一条胳臂地将她抓住,反剪过来,推上台去。

陆续推上去六个人。白慕红非常配合,腿功和腰功绝对好,弯在那里纹丝不动。批斗会结末,系工作组宣布:今天起牛鬼蛇神集中看管。于是白慕红被两个女学生押着,回到寝室去取被褥和洗漱用具。十个人,两女八男,集中到系大楼的顶层两个房间,由看管小组轮班看管。白天则令劳动,扫地除草洗厕所。白慕红已经完全没有傲气,服服帖帖。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寻找董尼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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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二回

第22回  避抓捕王光华点穴  行专政杨立威作阶

                       1

差点被红卫兵抓进学校后院实行专政的高三(1)班学生王光华,其祖曾是武当山上烧火做饭的道士,也多少有些武艺。光华自小跟着祖父学拳脚。这事父母不大赞成,说“学那些做啥?把书读好是正经!”却料不到拳脚还真用上了。当红卫兵围上来要抓他时,光华三拳五脚就将他们打倒,纵身跳过学校的围墙,跑了。

逃出之后,街上游荡了一会儿,脚一顺跑到鸿蒙大学看大字报。

有一个叫做《文革快讯》的栏目特别吸引他,上边一条一条地报导全国各地发生的事。

最多的是北京的消息。某日,北京航空学院附属中学红卫兵一千多人列队进入各大学游行示威,一边跑一边喊那副“鬼见愁”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某日,北京学生在天桥剧场举办辩论会,辩论关于革命血统论的是非。争论剧烈,抢喇叭打了起来。

北京工业大学三年级学生谭力夫在红卫兵集会上发表了数十分钟的讲话。这篇讲话使洛阳纸贵,大街小巷纷纷传抄张贴。

在“鬼见愁”和谭力夫讲话的推动下,血统论像大海潮一般淹没了北京城。上火车汽车要报家庭出身,进商店要报家庭出身,到医院看病也要报家庭出身。若出身黑五类,即预驱逐,上不了车,买不了物,看不了病!

谭力夫的讲话在外地也引起轰动。福建省委下令复印数十万份谭氏讲话,由新华书店发行到工厂、农村。有的单位规定每天学习讨论这篇讲话四个半小时。谭力夫一夜间成了神人,吸引了大批粉丝。仅福州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就有五个人改名力夫。

北京革干子女、军官子女成立了一个组织叫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宗旨是进一步突出他们那个阶层的地位和作用,进一步提升他们对平民的专政气势。他们反对冲击老干部,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明里暗里对着干。

当王光华在那里看大字报时,有人过来散发传单。他也接了一份,展开看,印着的正是谭力夫的讲话!站累了的王光华就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看手里这份传单。正想读读时下这一名篇呢。

谭力夫声嘶力竭把阶级斗争理论进一步发挥,不但颂扬那副“鬼见愁”,而且提出要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当作全面的党的阶级路线来推行,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

读了这段话,王光华的感觉,就像是在寒气逼人的冬天,忽然又有一阵猛风吹来。他的家庭离黑色不远。爷爷是宗教改革中从武当山遣散下来的,尽管只是个火夫道士,但武当山本身就是个让人起疑的地方,算他反动会道门也可以。解放的时候父母经营着一家老虎灶,卖开水的。本小利微,主要靠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计,原可划在劳动人民边上。然而在1956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这些卖水的、修鞋的、做豆腐的,及各类小作坊,看到大老板们与国家合营了,拿定息拿工资,稳稳当当,眼红起来,说国家“嫌贫爱富”,只与大老板合营不与小老板合营。国家便按照他们的愿望,也合营他们了。只是,像老虎灶这种二人小单位,国家不可能派一个公方代表入驻,就将类似小作坊联接到一块管起来。王光华家的店作价三百元入股,年底拿十五元的定息,隶属于江岸区公私合营老虎灶联社。父母各拿每月三十元的工资。联社印水票给老虎灶,老虎灶向居民卖水票。来打一瓶开水交一张水票。月底老虎灶凭水票票根向联社上交收入,截留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作为水煤费。

然而这样一来,这些个体经营者就成了“私方”,从劳动人民边上滑入资产阶级的范畴,政治上吃亏了。这种吃亏法他们当时不懂得,直到后来“阶级阵线”越来越明确,“成份”越来越重要,才知道得不偿失。

王家家庭成份被划定为小业主。开水直卖到1958年大跃进时父母才双双进街道粘胶厂做工,但不管怎样,是算不了工人阶级了。按照谭力夫的意思,他王光华可以算“黑五类狗崽子”。

王光华在学校也曾经想靠拢组织,争取入团,但就是因为这个家庭成份,一直未能入。他就想,入不了团就不入吧,只要书读得好,考上大学,将来参加工作有了饭碗也就问题不大。他的脑子好使,加以努力,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考大学应当是有把握的。没承想突然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停课停高考,他的强项就被剥夺了。不仅如此,还有人贴大字报说他写反动日记!他不得不进行反驳,将全部日记用绳子串在一起挂出去,像挂一串腊肉那样。上面都是流水账,“某日,上某课,无事。”之类,并无任何思想记录。但对方说没记录思想正说明他有反动思想!这就没办法了。回家与爷爷说起此事,爷爷说:“孩子,无事不要惹事,有了事也不要怕事。活在人世间不可表现软弱,要尽量避免落入被动!”今天早上到学校,看到红卫兵将校门关起来开始捉人。几个教师被捉了,最先贴校党委大字报的“小爬虫”李道遥被捉了,高二(3)班的林理夫也被捉了。王光华紧张起来。果然,就看到五个红卫兵向他逼过来。他向后看了一下地形,向围墙边退步。想起爷爷的话,起了斗争的决心。当五个红卫兵中的杨立威一马当先向他抢过来时,他捉住对方的手一拽一推,就将杨立威撞在围墙上。他又跑过去点了一下杨立威的内克穴。这个点穴法原是武当山悟虚道长的绝招,轻易不传人的,轮不到光华的火夫爷爷去学到。却因为道长欣赏火夫的朴诚厚道,平时个人感情就不错。有一次道长病重,火夫煲汤捧药日夜不辍,感动之下,道长就把点穴之法传授给他。道长叮嘱说,此法只可用于防身,不可攻人,且只有在乱世才可以传给你的后人。那天王光华跟爷爷说起日记之事,爷爷感到现在已经是乱世了,才终于决定教给孙子点穴。光华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否有用,今天便试了一下。这一试还真灵,杨立威僵住了,头手顶着墙体,双脚立定,像一架梯子拱在那里。后面四个红卫兵扑上来,王光华飞脚进拳将他们打倒,返身像爬梯子那样踩在杨立威的肩膀上,纵身一跳就过了围墙,扬长而去。

此刻王光华坐在椅上,脑子里像是被打劫了的酱醋店,七彩五味杂陈。想起早上那一幕:杨立威僵在那里,后来不知道怎样了,有没有缓过来?有没生命危险?爷爷只教给他点穴法,却没教给他解穴法。即使教给他解法,也来不及回身去解了,情况紧急,非把杨立威当梯子不可。那梯子也真结实,踩上去动也没动。然而杨立威要真的没缓解过来怎么办呢?出了人命怎么办呢?他不禁非常担心起来。杨立威的父亲是居委会党委书记,大小也是个官。要真把他儿子打死了,他王光华家也就完了,恐怕几命抵一命都抵不过来。自己一时惹下的祸将殃及家人。即使杨立威缓解过来,他王光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公开对抗人民民主专政,武力拒捕,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罪名谁担当得起?他开始往回想了。当时要是不抵抗,就没有现在这么多担忧了不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有一回爷爷教导他说。爷爷的教导很多,放到一起却有互相矛盾之处。也许必须像对待毛主席著作那样活学活用。

展望今后的前途,一片漆黑。这不?阶级论本来已经甚嚣尘上,现在,谭力夫们甚至要把“鬼见愁”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本条条!就像要给犹太人脊背上缝一个黄色星标那样!

想到犹太人,王光华毛骨悚然:会不会哪一天也给家庭成分不好的人脊背上缝块标志啊?你看谭力夫们的气势,什么干不出来!感觉上,好像整个中国社会的革命巨浪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来,使他喘不过气。他感到在这个世界生存真是太难了。

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立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拖着万分沮丧的脚步孤魂野鬼般在路边移动。向何处去,他不知道。忽然想起,听说紫炉山鸿蒙大学这里有一处断崖叫“临无地”,是大自然专为厌世的人们留一条出路的,一些想不通的人就选择从那儿跳下去。不知那“临无地”在什么地方呢,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见校道上一个戴校徽的人迎面走过来,便拦住问路:“大哥,借问一下,听说这里有一个景点叫临无地,怎么走呢?”

来人惊怪地对着问路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回答。原来,鸿蒙大学有一种迷信说法:被人问到“临无地”,是晦气的事;不好指路,指了有损阴德;要是能对有跳崖倾向的人指点迷津,使其回心转意,则是功德无量。所以“大哥”没有指路,只是打量。见是个长着胎胡子的中学生,却神情沮丧,面有死色。“大哥”是个得了秘传,深通阴阳面相之学的人,会从人的形貌气色甚至声调读出许多个体信息。有一回过江,看到上轮渡的不少人面有死色,心一惊说“不好!”在起锚那一瞬从渡船跳下来。果然,那轮渡到江心突然起火,烧死和溺死许多人。那是黄鹤市有名的一次江上事故。此刻他察颜观色,看到王光华印堂暗晦,目光焦灼,人中有紫暗横纹,知道不好,立即像个大哥哥般亲热地揽住王光华的肩膀说:“小兄弟,你问临无地做什么呢?”

“我只是好奇,想参观一下那早有耳闻的地方。”王光华说。

“那地方是不好随便去的,阴风阵阵,人到旁边就犯胡涂了!”老大哥说,顺势将他拽到路外林中一把长椅坐下,“也许,你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地方?”

“没有不痛快的地方。”王光华说。

大哥又察颜观色了一阵,说:“我猜你今天早晨刚刚与人打了一架。是不是你的父亲骂你太凶,你不服气,抄起什么东西对他头上敲了一家伙?”

“怎么会!”王光华说,有了笑意,“我父亲不论怎么打骂,我是从来不还手,也不还口的。不过,今天早上刚与人打一架,这一点你倒是猜对了。”就将今早学校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只不好意思提到点穴那一节。

“大哥”不由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小兄弟还有些本事啊!自己也是个爱好武术的人,刮目相看了。他握住王光华的手说:“我叫墨润秋,兄弟,咱们算认识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王光华通报了自己的名字,说:“墨大哥,请多关照!”

“我看你现在应当回家去。”墨润秋说,“家里不知怎样了,红卫兵会不会打到你家去。父母不知你的去向必会焦心。”

这么一点拨,王光华清醒了过来。他腾的一声起立,说:“是的,我怎这样胡涂!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家怎样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应该立即回去!墨大哥,再见了!”

     2

果然,王光华回家一看:被红卫兵抄过了。母亲淌眼抹泪,与妹妹蹲在地上试图回收一些盐米。爷爷弯着腰在收拾清扫。父亲在捶打两只被踩扁了的铝锅,企图给它们恢复原状。整完拿到水龙头底下一放水,即从锅底飙出几条细流。正在万分沮丧之际,见到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根竹棍子对着王光华的腿肚子就是两下,骂道:“我把你这个惹祸的畜生——!”却被爷爷喝住,夺了竹棍,说:“他抵抗逃开是对的!要是让他们关进去,被打死都是可能的!现如今,平安回来就好!”王光华非常抱歉地向父母投去乞求原谅的目光,就蹲下来帮助收拾废墟。爷爷回屋去从墙缝抠出藏着的钱,抽两张十元纸币递给光华,和蔼地说:“孩子,不是你的错。人平安就好,其他什么都好对付!现在,你去街上买几个碗,买些菜和油,解决今晚的吃饭问题。”光华的母亲走过来夺了纸币说:“不要他去,免得街上碰到他们的同学又惹麻烦!我去买!”

母亲买回来两斤挂面,一把青菜,一瓶油,还有一只铝锅,一只热水瓶。好歹煮了一锅面汤,一家人吃了。吃完光华主动抢着洗碗,揩桌扫地。又跟进爷爷的房间去,给老人捶背,一边说:“爷爷,您那点穴法还真管用!那个杨立威被我一点就僵住了,拱在墙边给我当梯子!”爷爷说:“我早听说了,小胖子来过。”光华说:“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杨立威有没有缓过来?还是一直僵在那里?爷爷,你没教给我解穴法,我怕有时会闹出人命!”爷爷说:“我教给你的是用不着解穴的,一袋烟工夫就会自己缓过来。致人死命的不敢教给你,那才用解穴;如果半个时辰不解穴,那人就完了。”

小胖子名姚四木,是王光华的同班好友,时常来串门的。早上他目睹了王光华抗击红卫兵,跳墙逃走的一幕。中午一放学他就跑到王家来报告情况,看光华回来没有。现在到了晚上,他又来串门了。光华的母亲说:“在爷爷屋里,祖孙正聊着呢,你进去吧!”

姚四木进屋就说:“老道爷爷,你不知道,今天光华要是不逃走,麻烦可大呢!那些家伙惨无人道。现在学校后院办了一个劳改所,还有附近街道的牛鬼蛇神也关进来了。刚才我和三班的陈可寿去二楼教室,从窗口往后院看,只见到鬼火摇曳,人影幢幢,同时传来一阵阵惨叫声。其中,”姚四木转头对王光华说,“我仿佛听到高三(3)班那个林理夫的哭叫!”

“我说对了吧?”爷爷对孙子说,“能逃则逃是对的。要是被他们捉住关进去,那就像一条鱼被放到砧板上,只好任由他们爱怎么割就怎么割。”

“只是,这样一来家就被抄了。带累了全家我很难过,爷爷!”

“不!没什么比看到你此刻平平安安坐在我面前更使我高兴的了!况且,你不反抗并不能保证他们就不来抄家。好啦,小胖子啊,你们哥俩聊去吧,我要睡觉了。”

两个年轻人来到光华的房间。小胖子坐下说:“今天情况可多啦!非红五类出身的都让他们集中起来学习。打破班级界限,混合编排。也不叫班了,沿用部队套路,叫连叫排。上厕所都要请假。王运上厕的时间稍为长了一些,回来挨了一皮带!”

“怎样学习呢?学习什么呢?”王光华问道。

“每个排由五个红卫兵管带。两个在门口把守,三个在教室。一开始是点名。点名之后起立对着毛主席像弯腰低头,他们开始训话:你们要认识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劣根性,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默思请罪。诸如此类。训话多久,弯腰低头的姿势就得保持多久。稍有懈怠,另两个红卫兵就会过来踢一脚捺一记。训话完了之后是齐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之后,今天是发下来一份油印材料,是一个叫做谭力夫的什么人的讲话!要求大家熟读。”

“谭力夫的讲话我看到了!”王光华从口袋里拿出传单,“很有点可怕,使我想起希特勒关于犹太人的讲话,那是进一步采取行动的前奏!这样发展下去,形势真让人担忧。”

“我对形势的看法倒并不悲观!”小胖子说,“希特勒是在最高权力宝座上,而谭力夫不是!这是最大的不同!”

“谭力夫的讲话代表了一种社会气势,一种思潮。这种气势也很可怕,有时它会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

“是的,那种气势要是占据统治地位,是很可怕。所幸的是,目前统治阶级内部出现了裂隙。谭力夫们想做的是进一步抬高本阶层的地位,进一步压迫平民阶层。而最高领导毛主席目前最想做的是拿党内一批干部开刀。在近期目标上,他们出现了严重的不一致。更有趣的是,毛主席想要开刀的这些当权派正好是谭力夫们的父母。所以你看,谭力夫的讲话中间有一些酸溜溜的味道。”

王光华饶有兴趣地听着。

“看这一段!”姚四木的手指划着传单,“这是谭力夫在替他们的父辈鸣不平:‘我反正权力还在手,我就敢骂人。骂完了,我挺着肚子,像无产阶级的样子下台。不能像狗熊那样给无产阶级丢脸!’这一类的词句正反映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趾高气扬而又心神不定。他们处境不妙呢!毛主席要压一压他们那个阶层呢!要对党内一大批当权者开刀呢!”

王光华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正是:

    无事惹事为低俗,事来怕事是懦夫。

    理论新星欠点穴,贻笑大方谭力夫!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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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一回

第21回  罐头厂工人当狱警  铁窗下生活道详情

1

骨科在唐朝玉断了错位的大腿骨的下截穿进去一根钢针,在钢针上扎一根绳子,通过支架滑轮挂一只二十斤重的沙袋,牵引复位。由于有案在身,医院才会给黑七类如此治疗。

然而又正是由于有案在身,医院也不能给她这样治疗下去。第七天,司法当局初步定她为“抗拒运动杀人罪”,得将她转送监狱医院了。骨科主任指示将钢针沙袋拆下来!

朝玉哀求说:“主任,我也是医生,三院有名的温柔一把刀。您看在同行的面上,也多少照顾我一点。现在你叫把正在牵引的钢针沙袋拆掉,痛且不说,主要是七天来的治疗效果半途而废,到了监狱医院又得重新折腾。您还把不把我当人哪?”

“没办法。钢针沙袋,还有滑轮支架,是我们医院的财产。”

“你们是私立医院吗?”

“不是。现在哪有私立医院?”

“那么,这钢针沙袋滑轮支架是国家财产,带到监狱医院有什么不一样?”

“那不能这样说。例如街对面那家百货商店里的钞票也是国家财产,能从它的银柜里边拿一扎钞票放到我们院里来吗?”

唐朝玉无话了。想一想又说:“那么等到治疗告一段落以后,你们再去监狱医院将钢针沙袋滑轮支架要回来,行不行?”

“可以当然也是可以的。其实呢,沙子到处都有,他们拿板车去河滩拉一车来,可装多少袋?钢针滑轮支架也值不了多少钱。我们有什么必要专门去监狱要回这东西呢?然而,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你不属于人民内部。我们再研究一下看吧。”主任说着往外走。

也不知研究没有,第二天上午还是给唐朝玉把钢针拔出来,牵引的骨头再一次错位,痛得她呲牙咧嘴。主任没出面。朝玉抹着痛出来的眼泪,说:“要是我有机会重新拿手术刀,但愿你们主任不会得冠心病跑到我的刀下来!”

                         2

监狱医院的救护囚车去把唐朝玉接了来。第一道大铁门轰隆隆打开了,囚车开进去。第二道大铁门也轰隆隆打开了。第一道大铁门在后边轰隆隆关上了。一共过了四道大铁门,那一次一次的轰隆声在唐朝玉听去仿佛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地狱。

铁门轰响闻声惊,开闭四层炼狱深。

一入此门畜生道,焖熬煎炒任人烹!

救护囚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押车的狱警跳下车。两个穿囚服的男人打开尾门,将带轮子的担架抬下来,推到走廊角落放着。刚好旁边墙上挂着时钟,朝玉看看是十点三刻。

这时医生如果要给朝玉的断腿处理一下还是来得及吃饭午休的。即使推迟吃饭午休,从毛主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出发,也应给先整一下。然而,整个社会上的医生们早已没了悬壶济世的旧医德,只有毛主席的新教导。而教导中革命二字又是个不确定的概念,所以医生们都有点吊儿郎当了。这是说的社会上的情况,至于监狱里边却又不同。社会上医生面对的是人民,是理论上有维权资格的病人,多少得当回事一点。监狱医生面对的是囚犯,你怎么样对待都没问题。如果有人抱怨医生护士的服务态度不好,请到监狱看一次病试试吧。

据说医学院在分配工作的时候,总是将毕业生中最次的人打发去监狱医院,让渣子去给渣子看病。

其实呢,分配去监狱的应是具有更高精神素养的医生,佛教徒或基督徒更好。因为那是个需要有较高视野和悲悯情怀的地方!

走廊有囚犯蹲在一些科室的门口,等待医生点叫。也偶尔有穿白大褂的男女在走廊穿行,有的抽着香烟。他们都对唐朝玉躺的担架视而不见。“怎么没有医生来过问呀?”她纳闷道。按照常情,救护车一到,就有医生护士迎上来第一时间进行处理。现在却把她晾在走廊里!应当赶紧把第二次错位的骨头牵引回去不是?耽搁一个钟头就是一个钟头的不利!

十一点,看过病的囚犯陆续排成队,由“医务犯”带回囚楼去了。周围冷清下来。就见从一个门里走出两个白大褂,一男一女四五十岁的模样,朝这头走过来。女的在前,说:“不理你!”男的手里拿着香烟在后,说:“差那,你理哪一个?”女的在一个门首停下,掏钥匙要插匙孔。男的把香烟屁股咬在嘴里,从后边突然勾抱她的脖子,口里说:“我草尼马!”

十一点半,有“医务犯”端过盒饭来说“你的饭”,放下就走。监狱的饭盒是为了能够在铁栅缝递进递出而专门设计制造的,深扁形。

唐朝玉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接着是午休,不必等医生了。她疼着,忍受着。想喝水,前后左右看不到人。断腿的人,又不能下地。挨到一点半,医生该上班了。墙上贴着开诊时间呢。然而,还是没有医生的影子。直等到两点半,才有白大褂过来相问。“医务犯”将她推到诊室。三点,推进手术室,重新给她打钢针、挂沙袋牵引,将八天前在仁慈医院的折腾又折腾一遍。监狱医生那个德性那个技术,只把折断的骨头对接上了五分之四。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来,编到九大队五中队投入改造。九大队是女囚大队。其它八个大队是男囚。这个比例,刚好与社会上干部队伍中的男女比例相同。

3

这座监狱——黄鹤市长阳监狱,是清末时候德国人承建的。九幢囚楼,每楼五层。楼的每一层,两列监房背靠背立于中线,自然而然地将楼层分隔成东部和西部。东部五十个监房,西部五十个监房。算起来,整座监狱便有四千五百个监房。每个监房关一人的话,便有四千五百人,大大的够了,工程师是这样考虑的。

监房门口距楼的外墙有3.6米,这一部分叫楼面。沿外墙根划一条0.8米宽的走道,叫外走道。沿监房门口也是一条0.8米宽的走道,叫内走道。两走道之间剩下2.0米,工程师是这样使用的:楼板留空,覆以强力钢丝网,以铁栏杆围之,叫风井,让热空气由风井冉冉上升,新鲜空气从窗口源源补入,在监楼内形成上上下下的空气环流,以改善监房内的空气条件。每个监房放一张小木床。

然而德国工程师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于是民国政府给他把小床改成双层的,睡两人。这就可以关九千人了。民国又不知道新中国的国情,于是新中国政府又将双层小床撤掉,改制成1.30米乘2.0米的整体大木板,放房内水泥地上作为地板,给犯人睡觉。这样,每个监房可以睡三个人,四个人。紧张的时候五个人六个人都睡过。

这时候整座监狱的囚犯总数,你可以大抵估算出来了吧?

新的监狱管理者又认为:犯人讲什么空气条件啊?要舒服回家去好了,风井完全是多余的设计!况且犯人要劳动要“学习”,哪儿去找地方?一直处心积虑要取消风井。先是做了大木板搁在钢丝网上,后来锯掉铁栏杆,再后来填以钢筋混凝土。这项取消风井的工程陆续进行了十六年。唐朝玉关进来的时候,工程接近尾声。

监房的尺度是1.35米乘2.45米,四角再切掉一点点成弧状,面积3.3平方米不到。地板之所以长度缩进去0.45米是为了给铁栅门留下开合的空间。这空间有0.45米乘1.35米,狱里的术语叫小天井,实际既无天又无井。便这样留空,铁栅门也只能开三分之一。

1.35米宽是个什么概念呢?你把两手平举起来,掌尖上翘,像炼鹤翔桩气功那样。右掌心贴北墙,这时左掌心就刚好贴在南墙上了。或者你挨北墙根坐下来,脚一伸,脚底差不多就抵在南墙上了。这么针尖大的地方,是怎样睡下三个人,四个人,甚至五个人六个人的呢,你能想象吗?

当三条鱼装不进一个盒子的时候,把中间的那条调头试试。监狱管理者正是从食品包装工业获得灵感的。《长阳监狱罪犯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第120条专门对睡位作了规定:“三人监房:1号位2号位头朝外睡两旁,3号位头朝里睡中间。四人监房:在2号位与墙之间插入4号位,头朝里。”

据说招收狱警时,狱方最喜欢从罐头厂挑人。这些以前擅长做罐头的狱警特别有办法,便八个人他们也能塞得进去。

监房的右后角(以参观者的方向分左右)放一只马桶。右墙边紧靠马桶的地方叠几个纸板箱(肥皂箱之类),这是犯人的家具,叫内务箱,每人一个,放衣服杂品的。一人一只水杯放小天井角落。脸盆几个叠起来放马桶盖上,牙具、餐具、毛巾堆一块放最上面脸盆里。有谁要坐马桶,得先将一大摞脸盆系列搬开。总而言之,几个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在这3.3平方米里安排了。

问题当然,有还是有一点。例如那几条湿毛巾不晾开来,臭烘烘放在同一个脸盆里,毛巾会发粘。

白天,被褥枕头折叠堆垒起来,上置方形木板,两面覆以草席,成为一个长方体,叫内务包,靠右墙而立,遮住马桶、马桶盖上的物事,以及内务箱。参观者从走道看进去,只见竖立靠墙方方整整的长方体和平实的地板,印象还好。楼面走道各处也揩抹得干干净净。犯人在楼面上鸦雀无声地干活。

由于风井没了,空气当然就差一些。睡1号位2号位的,头部紧靠铁栅门,还透气些。3号位4号位就闷了。

监房深窄无窗,只有口子(铁栅门),整个看起来有些像是周兴、来俊臣那只有名的瓮。来俊臣请周兴喝酒,问:“有犯人不肯招供,怎办?”兴答:“弄一只大瓮,将他塞进去,瓮边炭火烤,没有不招的!”俊臣叫下人准备瓮炭毕,起立作揖说:“皇上(武则天)叫我审你,请君入瓮吧!”成语请君入瓮本此。

将那只瓮做大若干倍就是监房的原型。睡3号位4号位的人,头部便是在瓮底。

冬天好一些,夏天可真的好像有周兴来俊臣在瓮外生炭火。谁要是进去在瓮底呆一会儿,几分钟便汗流浃背。正是:

      监房三点三平方,深窄筒形没有窗。

    马桶一个立壁角,毛巾盆碗放上边。

      脚尖鼻子凑一块,关押三员至六员。

    虽无四边炭火烤,周兴之瓮亦相当!

队长(狱卒)还是为犯人着想的,夏天收风(关锁铁栅门叫收风)前让先把内务箱、衣服被褥搬出来放到楼面上,房内只剩下马桶、脸盆和几个赤条条的大活人。即便如此,早晨起来一看,地板上还是汗流成河,从小天井向门外慢慢爬出来!

唐朝玉当然是睡3号位4号位的,新来者都如此。睡3号位时,左侧睡鼻子尖碰着马桶,右侧睡则对着2号位的臭脚,她只好一直仰面朝天。马桶又不是市民用的鼓形上漆封盖严密的那种,而是粗糙简陋七歪八裂会呼吸似的,盖不严的,甚至渗漏的。

夜八点半收风。两个“四犯”走在前面,队长拿钥匙跟后面。“四犯”是长阳监狱的专用名词,是事务犯、组长犯、杂役犯、医务犯的总称。一名“四犯”用力将铁栅门一拽,哐当一声碰上。第二名“四犯”啪达一声扳下一个机件。队长钥匙捅进去一转,咔嚓锁上。熟能生巧,队长并不向边看钥匙孔。他沿着内走道迈大正步,目光对着正前方。一步0.728米,精确无误。一边迈一边把钥匙往一侧捅过去。一捅就是一个钥匙孔,一捅就是一个钥匙孔。这样沿内走道收过去。哐当,啪达,咔嚓。哐当,啪达,咔嚓。东部五十响,西部五十响。还有楼上,也听得到。哐当的时候,各人坐好,不许出大气。收风小队走过去以后,就可起来拆内务包,铺垫。1号位2号位得先拿什么东西把小天井支垫,放上一块板,作为搁枕头的地方。

九点钟,楼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熄火,25瓦黄灯亮起。昏黄的灯光从铁栅门低低的照进来,在犯人们的脸上被子上洒下惨淡的光影。改造了一天的犯人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除了由于睡得太挤带来的不舒服甚至互相的冲突摩擦,除了脚的臭味马桶的臭味有点熏人,迟早总会睡着的。睡着了,就自由了。梦里一般都会走出监狱。

唐朝玉终于还是睡着了。梦见正在搬弄写字台的秘密夹层,打开看却是空的,一吓,醒来了。既醒来,想起爷爷奶奶,五内俱焚。

终于再次睡着,电铃却急骤响起,日光灯亮,是起床的时刻了。囚犯们起来,两个人负责重构那个内务包,唐朝玉和另一个女犯则开始洗脸刷牙。铁栅门外摆着一桶清水和一只空桶,是杂役犯昨天晚饭后就准备好的。朝玉用自己的水杯从铁栅伸出去,舀一杯水进来,在自己的脸盆上方刷牙,刷出的水吐在脸盆里。接着用一只很小的公用杯子,叫污水杯,将脸盆里的刷牙水舀出去,倒入那只叫污水桶的空桶。上午是污水桶,下午可能就是清水桶,并不分开。然后又舀进两杯清水,放进脸盆洗脸。洗完再用污水杯舀出去。早晨的第一件事,程序就算完成。然后轮到另两位囚犯来。

最近狱方想出新花头,叫囚犯洗完脸把毛巾折迭成7公分宽的条,挂在铁栅门的横杆上。这似乎比湿漉漉堆在脸盆里好一些。但狱方主要是为观瞻整齐,所以工艺要求颇高。专门发每个监房一块小模板,照尺寸打。3号位负责这个事。于是唐朝玉将毛巾摊地板上,比照模板将四根毛巾条捶打好,挂上去。

开风的嚓咔声自上而下,自远而近,眼看要到唐朝玉她们监房。四个人坐得端端正正恭候,等到开风过去才立起来,到马桶那里去取各人的碗。

杂役犯拎了半桶温水轮流到各监房门口,让各人将碗筷到水里“烫一下”,算是讲卫生。那水同时也是洗手水。囚犯是不大有机会接触水的,有些人便趁机把手伸进去过一下。

喇叭响起毛主席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这是开饭的信号。似乎敌人是反对吃饭的。各中队杂役犯下楼,将稀饭咸菜扛上来。中队事务犯掌勺,将饭菜分到各个组长准备好的铁桶里。组长又掌勺,到监房门口给各人分配饭菜。吃完饭,将碗放到门口。杂役犯会拎两半桶水到各监房门口洗碗。

喇叭再一次响起毛主席语录歌。这一回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表示要倒马桶了。于是4号位将马桶拎出放在门口。杂役犯过来,揭下马桶盖放墙边,一人提四桶屎尿,到楼下去倒。倒完提上来。4号位出去盖上提起,桶底在走道上刮一刮,去其水渍,拎进来。杂役犯拿拖把过来,将走道水渍拖擦掉。

事务犯是一个粗眉立目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共产党员,某局的财务科长,犯贪污罪入狱。她沿内走道查看,来到唐朝玉监房门口立住了,瞄那些毛巾条,说:“不行,这一条下端开岔了!”问3 号位唐朝玉:“你打的是吧?不合格!我来打给你看,学着啊!”就从横杆上取下毛巾来,恰恰是唐朝玉的那条,铺平在走道水泥地上演示。演示的地方,正是刚才4号位将马桶底刮一刮之处。唐朝玉皱眉头,又不好说。

事务犯按照标准动作整完,挂回去。瞄一瞄,还是不行。重新取下来,铺平,仍然是马桶底刮一刮的地方。一边说:“太干了。要湿一些,湿得水差不多滴下来才行。有点粘才好。”

“可不要往上边吐唾沫啊!”朝玉心里说。赶紧递过水杯去。

事务犯接过水杯,往毛巾上淋些水,重新折腾、捶打。整完,挂上去。这一回也不瞄了,继续往那边巡看。

      方离红卫抄家兵,又遇无德红医生。

      继之备尝牢狱苦,跳楼无死更无生!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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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二十回

第20回  佛心慈悲警以天气  虎脑机警逃往森林

1

卫文义的原藉是北京郊区大兴县大辛庄公社马村。老家只有一个堂兄卫文生,即卫之恭的哥哥卫之敬的儿子;以及嫁到西白瞳村的卫之恭的姐姐,卫文义的姑姑。

卫老爹去世之前,跟卫之敬说:给你弟弟名下留着一间房吧,由你代管,让他在老家还有一个根,不定什么时候他回来呢。于是老家还有一间房子算是卫之恭的。

且说卫之敬除了继承老爹一点东西,自己勤俭经营,也发些小财,终于在土改时当了地主,财产大部分没收。但他代管的卫之恭名下那一间瓦房,因属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份额,土改队还是讲政策的,没动它。所以,等到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和民警令回原藉,卫文义无奈之下还是感到走投有路。

“三面红旗”后的三年饥荒时期,卫之敬饿得“大脚筒”。幸好生活在京畿,“饿死川人事小,饿死京人事大”,总算熬了过来。但落下饥饿后遗症,病病歪歪的,1964年还是死了。留下老妻王氏、儿子卫文生夫妇和孙子孙女。

其时孙子卫铁柱十六岁,长得虎头虎脑。而且那虎脑比人脑还进化得好。小小年纪已经闯荡过不少地方。在那个到处管头管脚的年代,他居然像一条鲶鱼,在各种夹缝里穿进穿出。大兴安岭去过,神农架原始森林也进去过。据说在江湖上拜过师,学过武艺。当然,黄鹤市的叔公家也去过几趟,卫文义黄桂花卫向红都很喜欢他。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年,卫铁柱十八岁。一天,与父母在自留地干活,邻居在大队当干部的李树珍阿姨从公社回来,经过他们地头。卫文生夫妇跟她问好。李树珍停步,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们三人一阵,欲言又止,终于说:“天气不好,要当心点啊!”铁柱听出她声音里有悲戚的味儿,眼角似有泪花。

李树珍走过去后,铁柱抬头看天:天高云淡,微风送爽。早晨天气预报也听过,没说要刮风下雨呀!为什么说天气不好呢?要当心什么呢?不禁引起警觉。他不但在武的方面有功夫,在文的方面也有灵气,且关心时事,注意政治。

回家以后铁柱说:“爸,赶快逃命吧!”

“为啥呢?”卫文生大惊,“太平盛世,朗朗乾坤,逃什么命?”

“对有些人而言是太平盛世,对有些人却是地狱乱世。你不知道,市区红卫兵在打人杀人呢!马路上常看到被耨光头发血迹斑斑的人游街示众。据说有一个老太太,红卫兵抄家之后,叫邻居每家贡献一瓶开水,往她领口浇下去,肉都烫熟了,非常恐怖!这些遭殃的人都是黑五类,现在又加上资本家和黑帮分子,叫黑七类。我们家原在黑五类中,现在连在黄鹤的叔公家也排第六了!正是打杀的对象。市区的打杀风潮难保不会蔓延到乡下来。今儿天气分明非常好,树珍阿姨却说天气不好,叫我们当心点。说话的神情声调也不对。我猜是得到了不好的消息,要对黑五类动手了!”

卫文生脸上不多的血色一下子褪尽,皱纹覆盖的眼睛露出恐惧和忧愁,讲:“说起来是怪。天气很好嘛,叫当心什么呢?可能树珍好心,不忍看我们遭难。但是,但是,真要逃命,往哪儿逃呢?旧社会无论逃荒还是逃命,沿路乞讨,屋檐下睡觉,都能活。如今怕不行,到处都是组织,都是人民群众。”

正说着,民兵卫武上门呼卫文生,令到大队部。令声未落,卫文生起立转身跨步,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一个设置好程序的玩具老头。这是多年作为地主分子养成的定式了:一闻呼叫,立即起跳。

2

李树珍是副大队长、妇女主任。昨天,公社组织各大队的干部、贫下中农协会积极分子到北京大学参观,她也去了。傍晚回到公社,下车正要回马村,忽然被叫住,说:所有大队书记、大队长、民兵队长、贫协主席都留下来开会。

会议由公社副书记高福兴和团委书记胡福德主持。公社正书记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已经被关了起来,现在公社就由高福兴当家。昨天他和胡福德去新河农场开会。那是个劳改农场,坏人改造的地方,社会上的会议一般不会在那里开。但由于会议重要,而劳改场所又是戒备森严的地方,所以居然召集高、胡之流到那里开会!

高福兴、胡福德二人从农场回来,雷厉风行就成立了一个九人小组准备干活,并将刚好从北大参观回来的各大队干部留下来,连夜布置工作。

高福兴讲话:“同志们,阶级斗争形势日益严峻。阶级敌人有的记变天账,有的私藏枪支弹药。随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展开,阶级敌人开始狗急跳墙,有的已经拿起菜刀威胁咱贫下中农了。咱们能够看着阶级兄弟的生命受威胁吗?为了保卫无数革命先烈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打下的无产阶级江山,为了这个江山的政权世世代代掌握在咱们无产阶级手中,现在必须行动起来,将阶级敌人斩尽杀绝!这叫最后解决。公安言部长说,过去规定的东西,无论是国家的,还是公安机关的,都不要受约束。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是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言部长这个话已经讲得很明确了。你们回去要立即采取行动,将管内所有的黑五类分子全部这样——”

他仰头引颈,手掌伸直如刀状,往自己脖子割过去,又割回来,问:“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与会者有人回答。大部分人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连同黑五类的家属,全部!”胡福德补充道。

“是的,连同家属,斩草除根!”高福兴给自己补充,“有的黑五类子女在外地工作,写信打电报,叫他们回来!”

“信和电报怎么说?——回来送死吧!”有人问。

高福兴骂道:“憨大!脑袋是给驴子踢昏了还是怎啦?信和电报怎么说,这个用不着我来教你们!”

九人小组换上来两个人讲话,进一步作具体布置。

最后,高福兴再次讲话:“同志们,千万不要心慈手软。谁有心慈手软的思想,请回去拿起红宝书,急用先学,把毛主席历来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再念一遍。世界就是这样,除了阶级和阶级斗争,别的都是扯他妈的淡!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仁慈就是残忍,懂不懂?唯物辩证法好好学学。这次计划一定要圆满完成。我和胡福德同志坐镇公社指挥。各大队最后解决方案进展如何,电话向我们汇报。回去大队长先召集民兵队长、贫协主席开会,制订完整计划,商量好细节,统一行动。在行动开始前,谁也不许走漏风声。凡行动不坚决的,或走漏风声的,一律以反革命论处!”

会议开到凌晨两点。李树珍到一个女干部朋友那里睡了一觉,吃了早饭才往家赶。

解放前李树珍家比无产阶级还要无产,真正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她是出生在一座佛寺并在寺里长到五岁的。逢到解放,土地改革才分到房子和土地。按理说她应当成为最坚决最无情的革命者,然而由于生在佛寺长在佛寺,血液中便有了佛性。村口见到卫文生家三人在地里干活,悲从中来,又不好明说,便胡乱警以天气。正是:

上无片瓦赤贫身,生在佛寺赋佛心。

    无语示悲说天气,微言喊醒危中人!

        3

大队部占了整整一个院落,五间正房,三间东厢房。民兵队长万茅在东北角大房间里正与手下几个小队长议事。大队长王恩元和大队贫协主席李汉朝在西北角办公室里议事。香烟抽得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卫文生跟随在卫武后面,在大队部门口垂手立住。卫武走进去十余步,回头不见人,才招呼说:“进来呀!立在那里做什么?”文生说:“没您吩咐,小的不敢跨过警戒线!”一面举步跟进去。卫武把他带到大队长面前。卫文生垂手恭立,静候训诫。

“卫文生,把你堂弟卫文义从黄鹤市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卫文生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敢问怎么叫。这是多年作为地主分子养成的定式了:唯唯诺诺,不问什么。

“回去写信。怎么写你自己动脑筋。”王恩元说。

李汉朝给他出主意:“可以说,他爸名下那间房需要他回来向相关部门确认继承,办个手续什么的。”

“反正要将他叫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卫文生恭顺回答。

“去吧。写完信,别封,信壳贴好邮票,让他”大队长指了门外的卫武,“带来我过目一下,让他去投邮筒。”

“是!”卫文生答应着,不敢转身,后退而出。

回家卫文生就写信,按照贫协主席的支招,叫“贤弟”回来打理一下房子什么的。再加上“久别渴念”一类的话。翻翻柜角,找到一个信壳,居然还找到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好像什么都安排好似的。他从还没洗的锅里挖出两饭粒,信壳上捻碎,邮票贴上,桌面上擂平。信装进去,没封口。这时卫武已上门。文生赶紧交给他。

铁柱在旁边默默注视着,满眼沉重。做爹的转过身来,目光爱抚着儿子,说:“孩子,你说的有道理。我看大队部里边气味不祥呢!可能是要批斗人了,要拿黑五类游街示众了。批斗的时候会要打人的,打人的时候下手是不知轻重的,不知轻重的时候打死人都是可能的。你如今长大了,算成年人了,他们也会批斗你。所以孩子,你赶快走吧,到外边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干脆就到黄鹤你叔公家去,告诉堂叔别回来,我那封信是大队长叫写的,用意不善。”

铁柱妈也过来,满脸忧愁地听父子说话。

“我不能丢下奶奶、父母和妹妹。一起走吧!”铁柱说。

“一起走是很难的!”卫文生说,“你奶奶风烛残年,受不起颠沛。五口人的车资食费不是小数目。现在文化大革命,叔公家的日子怕也不好过。我们拖家带口的去投奔不合适!我们还是留下来,估量不妨事。奶奶老了,妹妹幼小,他们不会拿老人孩子怎么样。就我和你妈妈,批斗一阵,硬硬头皮就过去了,你不用太担心。你是我们家的命脉,重点保护对象,所以,你一个人走吧!”

“爸爸说得对!”妈妈说,深情地伸手摸儿子的耳朵和头发,“只要你没事,我们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你外边闯荡过了,能生存,你走我们放心!”

卫文生到里屋拖开柜子,揭开两块砖,地底下挖出一只小坛子,掏出一卷钞票,有五百元,出来交给儿子。“这是多年从牙缝省下来的,紧急时用。现在正是紧急的时候。你好好藏身上,走吧!”

铁柱没有接钱,只急切地说:“爸,妈!我真的不能丢下你们!看征象,恐怕不只是批斗游街的事,凶险着呢!要不是,李树珍阿姨不会莫明其妙那么说,不会眼眶儿都红了。弄不好就像希特勒对待犹太人那样,来个最后解决!你们想想,阶级和阶级斗争,造了多少年的舆论了。希特勒在对犹太人最后解决之前,也造了多年舆论。造舆论就像烧开水,锅里叽叽喳喳地响,响到一定时候水就开了。水是越烧越热的,舆论是越造越凶的,最后就动手了!多少年来一直都在说,天下只有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回事,别的都不算事。说到今天果真就不留情了不是?市区红卫兵已开杀戒,蔓延到农村来还不变本加厉?所以逃吧,不怕估计过头,就怕估计不足。我估计的是血光之灾,爸估计只是批斗。过头不要紧,到时候可以回来。若估计不足,后悔都来不及。所以还是按我的主张,赶快逃,逃出去再说。马上收拾一下,分两拨走,爸爸带妹妹,我和奶奶妈妈一起,到大兴火车站取齐。”

夫妇给儿子一番话也说得没了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听儿子的。儿子是家里真正的男子汉,不听他听谁?

“别吓着奶奶,只说叔公来信叫去玩玩!”铁柱说。

奶奶王氏已经睡下。三个人一起去叫她起来。奶奶却想不明白:“走亲戚为啥要连夜赶呢?”铁柱说,这是为了凑便宜的火车班次。

铁柱将那五百元贴身藏好。卫文生将坛底剩下的零钱带上。铁柱母亲挑出一些衣服,扎成两包。

                         4

且说王恩元与万矛商议,认为全大队黑五类分子连同他们的亲属二百余人,这杀戮任务够重的。“希特勒的最后解决方案有毒气室,我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王恩元说。

“我们有铡刀,有铁锹,有木棒和绳索!”万矛说。

“还是不可掉以轻心!特别是,要提防那些年轻力大的人狗急反扑。像卫铁柱,长得像只小老虎,下手不是很容易的。”

“这个我和同志们商量好了。等差不多要睡觉的时间,去叫门。门外派两个力大的人,拿绳子张好。门开走出来,就上去套住,一边一人紧勒,让他出不了声。再喊第二个人出来,又是一勒!有青壮年的人家,都是这个办法。”

“要防止逃跑!”王大队长提醒道,“各路口派人守住!”

“这个我们已经布置了。全大队周围大路小路都有人把守,还有流动小队巡逻,一只猫也跑不出去!”

“刚才说的是有青壮年的人家。一般人家是怎么个解决法?”

“一般人家是直接捉,集中关押,再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审问、打死。已经准备了东南西北四个临时监狱。一个关成年男,一个关老年男,一个关中老年妇女和小孩,一个关青年妇女和姑娘。”

“为什么要将青年妇女、姑娘与别的分开呢?”王恩元疑心地看万矛那张横肉加酒糟鼻的脸。

万矛淫邪地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我们有些同志想问问这些女人,愿不愿意换个家庭成份?”

“愿意换成份就不杀啦?这可是不符合最后解决方案的精神的!还有,怎么个换成份法?”

“有些同志还打光棍不是?还有些人老婆死了或跑了不是?”

“啊,原来这样!”王恩元终于领会,吸了两口烟,却又问:“便那些没媳妇的一人一个领走以后,剩下的怎么样?譬如说,我是个有老婆的人,我看中其中一个人,能给她换成份吗?”

“如果您真看中了,跟老婆离婚,娶她,完全是可以的呀!我们有些伙计就是这么打算的。”

“要是老婆不愿意离婚呢?或者我不想离呢?”

“那没问题!您看中哪一个,跟我说一声,我把她送来。完事以后交回给我就是!”

“你们这帮坏蛋!”王恩元笑眼骂了起来,说:“不过行动要靠你们,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就当犒劳弟兄们吧!当然我自己也得犒劳一下自己,你们把人关好以后,我去看一下。”

“行,关好以后我先来请您去看。您当然是有优先权的。”

                         5

卫文生一家扎束停当,准备出发。就听到敲门声,在喊卫铁柱。铁柱惊心,纵身一蹿上了房顶,趴到屋瓦上察看门外。十几条黑影静止的分伺在门的两边。敲门声益急,老爹就去开门。铁柱想跳下去制止,却来不及了。他老爹打开门往外瞧,没人,又往外探一步。这一步就迈进马克思的门坎了。说时迟那时快,左边一条汉子蹿出来拿绳子套住脖颈,右边一条汉子同时蹿出来拉住绳子的一端用力拉,卫文生喊都没喊一声,倒地上。铁柱差点哭喊爹,自己捂住嘴。

黑影们感觉不是他们最提防的小老虎,弯腰摸一下,果然是老头!遂再次喊叫卫铁柱。喊了几声,没回应。几个人便蹿入去搜捕,却只有吓瘫了的一老一中一幼的三个女人!便先将女人掳去。

卫铁柱五内俱焚。便趁着夜色飞檐走壁,直至大队部的房顶上,匍匐观察。院子里边地上插着一些火把,火光逆照着一张张正气凛然的脸。正房前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王恩元悠然踞坐,抽着烟,缩起左脚放在交椅上,右脚搁桌底晃动。前左立的是民兵队长万矛,手持铁练,横眉立目。前右立着贫协主席李汉朝,手握狼牙棒,镇定自若。这两人的手下,各自排着一串阶级弟兄,都拿着铁锹、棍棒、大刀、长矛等凶器。院子的东南角摆着两台铡刀,平常铡草料用的。院门侧边放着两辆手推斗车,建筑工程中运沙石料的那种。还有一辆马车,车夫控马待命。

铁柱看了这些,一条杀人流水线浮现在他面前:人带进来,摔到大队长桌前拷打审问,打死的抬到马车上;没打死的拉到院角用铡刀铡,血淋淋的尸体和头颅放到斗车上推出去;马车和斗车将死人运出去丢什么地方,来回地搬运。

果然,流水线启动。两个民兵一人拧一条胳臂,将一个男孩推进来。铁柱认得,这是程大寿,十五岁。因生得细皮白肉眉清目秀,平时一块玩的朋友叫他“小姑娘”。民兵将他推到桌前,喝令跪下。王恩元问:“你家变天账藏在什么地方呢?”

“小姑娘”不懂什么叫变天账,而且吓晕了,又不敢问,便回答:“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万矛骂道,举起铁练就甩下去。恰好打在“小姑娘”放在背后的手上,顿时打断了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鲜血直流。李汉朝举起狼牙棒敲下去,“小姑娘”倒地上抽搐。过来两个阶级兄弟,将他抬去放在马车上。刚放好一会儿,哪知“小姑娘”还没死透,醒来一挣扎,就从马车上掉下来。立即过来一个民兵一个贫协积极分子,拿铁锹照他头部狠拍两下,抬起重新放马车上。

跟着推进来的是一个妇女,手里抱着刚出生三十八天的女婴。王恩元附耳低言问万矛说:“这不是青年妇女吗?”

“因为生小孩,我们把她拨出来。”

王恩元审视了两眼,附耳低言:“这个女人我要。”

“有数了。”万矛说,便去抢夺女人怀中的小孩。女人却不放,紧紧抱着,大哭。李汉朝出手相帮,终于将婴儿夺出来。女人呼天抢地。万矛下令道:“将她解送回去,关入青妇监!”于是那两个负责解人的弟兄上来拖拽。女人却不让,拼死抵抗。又上来两个阶级弟兄,四条汉子合力,终于将她拖出去。女人大哭,一边还回头看。

婴儿已经哭得不会再哭。万矛将她衣服脱去,倒着拎起两条腿。交一条腿给李汉朝,说:“一起拉!”两个人合力将婴儿撕成两半。

汉朝手里拿着血淋淋一半婴儿,口水居然冒出来,就拿到嘴边张口要啃。万矛惊奇道:“做什么?”顿时领悟,笑道:“生吃?那不行,拿回去煮吧!味道肯定不错!”

王恩元听此,说:“我也要!”

万矛自己也想要,赔笑说:“拿回去咱们三个分分!”

卫铁柱在房顶上看得汗毛直竖。趁浓浓夜色,从屋顶跳过另一个屋顶,直至村边。恰好看到斗车推着尸体过来,往一个枯井填,又看到马车拉尸体到芦塘边,赶车的和跟车的将一具具尸体丢进塘里。铁柱静伏屏息了刻把钟,待斗车马车回去再次运“料”,趁隙跳下来,隐入树林、庄稼,向外潜逃。

尽管万矛们在大小路口布置了岗哨,并有小队伍流动巡逻,“一只猫也跑不出去”,卫铁柱却是个比猫还要灵活的人。没多久他已经满脸泪痕,走在去大兴火车站的公路上。

6

王恩元从燃着的烟屁股接上又一支烟,招呼万矛和李汉朝。两人俯身到大队长的桌上,三颗头聚一起商议。

“今天告一段落吧。我累了!”王恩元说。

这一说,李汉朝也感到累了,说:“好的。大家都累了。刚才张大个说,他已经铡了十六个,手都麻了。明儿再干吧!”

“今儿行动基本圆满。”万矛总结道,“只是,卫铁柱那小子不在家,没有捉到。这是一个小小的缺欠。”

“小小的缺欠?”王恩元睁大眼睛,“卫铁柱跑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跟您提到了的。只是大家都太忙了,一时管不过来。”

李汉朝说:“卫铁柱,那是条老虎。跑了将来会回来报仇!”

“这事情严重了!”王恩元说,“我宁愿跑掉二十个人,也不愿意跑掉一个卫铁柱!”

“不会跑掉的!跑不掉的!”万矛说,“傍晚还有人看见过卫铁柱的。我问过他妈,说是刚才出去拉屎了。我们立即赶到积粪厕场,没捉到。我估计还是在村里,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我立即给各路口增加岗哨,巡逻小队增加一倍。跑不出去的!”

王恩元眼珠子上转下转,左转右转,终于有了主意,问万矛:“卫铁柱家还剩什么人?”

“他父亲勒死了。他妈铡了。现在就剩下他老奶奶和妹妹。”

“那么,将老人小孩准备好,坑准备好,活埋!埋之前,到处敲锣宣告,说我们要活埋卫铁柱的奶奶和妹妹了。那小子可能会跑出来相救!”

指示很快布置下去。天亮不久,坑也挖了,锣也敲了,却直到老奶奶抱孙女在坑里站好,卫铁柱也没有出现。王恩元的期望落空。万矛朝他看看。他脸上露出愠怒和无奈,下令道:“开始吧!”

一锹又一锹的泥土往老人孩子扬去。小女孩哭叫:“奶奶,迷眼!”

“娃儿别哭,一会儿就不迷了!”老奶奶说。

                       7

卫铁柱到了黄鹤市,去叔公家时,看到的是贴了封条的大门!他目瞠口呆了一会儿,向斜对门开老虎灶的沈老伯打听。

沈老伯平常与卫家关系很好,看见时必笑脸相问。卫铁柱他认得,几次来走亲戚常拎个热水瓶打开水。此时见铁柱风尘仆仆走进门来,吃一惊。不待铁柱开口,就说:“你来迟了一步!他们走了,不到两个钟头。”

“走了?到哪儿去呢?”

“回原藉呀!所有出身不好的都得回原藉。你叔公家抄了,老人去世了,剩下三口人回原藉。唉,这文化大革命搞得!”

听到叔公去世,铁柱悲从中来。想起自家爹妈奶奶妹妹,差点大哭。但此时救人要紧,急忙问:“他们乘的火车是吗?什么班次的火车您知道吗?”

“乘火车当然是乘火车的,还能乘飞机不成?至于什么班次的火车,我倒是没有问。”

铁柱谢了沈老伯,回头就往火车站赶。原打算到叔公家吃早饭的,现在没得吃了。于是买大饼油条,边走边啃。到车站前刚好吃完。将油渣渣的手往裤子擦一擦,看了墙上的时刻表和挂钟,估计堂叔家乘的车次应当是138次特慢,离开车还有十五分钟。窗口排队的人很多,买票来不及了!他急忙走出大门,沿车站围墙边跑了一段,纵身一蹿翻过墙头,慌慌张张寻找将要开的火车。终于给他找着了,车厢挂的牌子“黄鹤——北京”。车厢内外人头攒动。车门已关,车站工作人员持小旗子照应着,马上要开车了。他上不去,急忙敲门,列车却启动了。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人命关天的事情,遂不顾三七二十一,挫身摆好马步,等最后一节车厢经过时,一跳抓住关了的车门的把手,脚尖踩着踏板露出的边缘,移动着,终于上了敞开的列车屁股。

列车员问:“什么的干活?铁道游击队李向阳的徒弟?车票的有?”

“我有急事!我补票!”

铁柱到车厢补票。然后就慌里慌张寻找他的亲戚。卫文义看见铁柱,大感意外。“铁柱,怎么是你!”

“不好回去!回去就没命了!”铁柱没头没脑地说。

辟头一句话让三口人浑身冰凉。铁柱讲了老家发生的事,大哭。

“幸好找到叔婶姐姐,不然你们三天内就会成为芦塘的肥料!赶快往回走吧!”

卫文义夫妇哭起来。向红说:“回不去了!户口注销,房子没收,家没了!回哪儿去?”

卫文义夫妇止不住地哭。向红眼神空空洞洞地望窗外,显然也是绝望。铁柱也感到确实没地方去。

火车轰隆轰隆往前开。满世界的人都在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只有他们这一组人马连目的地也化作一阵青烟。

“如今只好跟我走,逃入山林!进神农架!”铁柱断然说。

“神农架?那不是野人住的地方吗?”卫向红问。

“是的,有野人。我进去过,到他们的部落呆过几天。实际上比我们文明。他们那里还没出过理论家,所以并不可怕。”

终于,父母女三人被铁柱说服,跟他走入原始森林。

    原始森林神农架,大山深处野人厦。

    野人社会不可怕,可怕莫如理论家!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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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九回

第19回  好人坏人各得其所  红牌黄牌任君选择

1

又一天晚饭时,延冈面前摊着一份报纸,手捧饭盒挖一口,移至左肩,口里嚼着,探头又看报纸。上边刊登有公安部长在北京市公安局一次会议上的讲话。延冈将落在报纸上的饭粒捡起往嘴里送,一边招呼:“你们快来看,今天的报纸!公安谢部长说:”

听到延冈召唤,七八个人围过来看,口里嚼着。延冈感到受围困,又不舒服,抬手将他们推开去,说:“我来念,不要围!谢部长说:‘过去规定的东西,不管是国家的,还是公安机关的,不要受约束!’”

“好!”听的人叫起来,“过去那些条条框框去他娘!”

“还有呢,不要吵!谢部长说:‘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

“这就对了!”杨立威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毛主席早说了!打死个把狗崽子算什么,我们前一段时间太客气了,打都没打!”忽然发觉自己说话似乎不够全面,又补充了一句:“当然,除了那个老和尚之外,嘿嘿!”

“等一下!还有呢,谢部长说:‘民警要站在红卫兵一边,跟他们取得联系,和他们建立感情,供给他们情况,把五类分子的情况介绍给他们’”

“好啊!”杨立威说,“看样子街道附近的五类分子我们也要管。问民警就知道了!”

吴瑞金说:“街道附近的五类分子慢一步,现在我们先要考虑学校里的牛鬼蛇神,对他们采取什么措施!”他拿过报纸仔细看一遍,说:“谢部长引用了林彪元帅五月十八日在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这也很重要。‘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无产阶级拿到了政权,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一下子就可以打倒,无产阶级就有了一切!’林元帅这话说得多好啊!是的,按照我的理解,无产阶级为了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采取任何手段都不为过!现在,就我们学校来说,虽然对牛鬼蛇神进行过一些揭发批判,却基本上还没触动到他们的什么。我看应当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现在工作组已经有点像在混日子,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要看我们红卫兵的啦!”

几个人叽叽喳喳了一番,决定明天上午把总部常务小组的头领找齐,学习谢部长的讲话,讨论下一步的行动。常务小组八个人,清点了一下只有三个此时不在,回家去了。

下一天那三个回家的人陆续回学校来了。于是开了常务会议。决议把一批牛鬼蛇神进行批斗游街,然后集中关押。

名单中第一人是右派教师卫文义。他不但本人是个右派,而且父亲是资本家,打铁厂厂主,解放后公私合营,拿定息。因此卫文义是个双料牛鬼蛇神:右派加资产阶级狗崽子。第二名是聂元梓跟屁虫,给党委贴大字报的李道遥。又有四个教师,与卫文义一样在1957年反右中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有一个普通教师,被人怀疑收听敌台,算现行反革命。还有两个教师,据大字报揭发有反动言论。两个女老师,一个是漏网右派;一个是破鞋,被丈夫捉到奸的,属坏分子。还有高三(3)班的学生林理夫,去年厕所里发现一条反动标语,怀疑是他写的。

这所中学的建筑格局有一个后院。红卫兵决定把后院隔离起来,作为关押牛鬼蛇神的处所,叫劳改所。

却有人提出,诺大一个后院关这么二十来个人似乎太浪费地方了,是不是再挖一些人出来?于是大家又在脑子里重新搜索,最后添了七个人。一个是高三(1)班的王光华,疑似写反动日记。一个是看大门的老头,姓温,人叫老温头,六十岁了。他养了一条狗。一天,厨工方红说,你这狗萎靡不振,是不是有病啊?老温头说,你乌鸦嘴别乱说好不好?我这条狗万寿——!虽然无疆两个字缩回去,而且只有方红一人听到,还是涉嫌大不敬。还有五个是在李道遥大字报上签名的学生。

纪延冈又说:“谢部长不是叫民警要与红卫兵联络,把辖区里牛鬼蛇神的情况告诉我们吗?这样吧,我们去问派出所要名单,将附近的坏人也关进来实行专政!”延冈的提议得到一片声的赞成。

他们趁热打铁,夜晚便召开红卫兵全体大会,近四百人济济一堂。纪延冈发表演讲,柳小童也发表演讲。纪延冈宣布了设立劳改所的决定。说附近街道的坏人也要关到这里来。说需要组成一支六十人的看守队伍。现在,愿意参加劳改所看守工作的请报名!

红卫兵们争相报名。很快就超过六十人。连夜做准备工作。第二天便依名单抓人,在操场搭了个“斗鬼台”,进行大规模的批斗。戴尖纸帽,拳打脚踢。那位破鞋女老师头发被剃去东边留下西边。卫文义的眼镜被打碎,头上淋了一瓶墨水。

只是,在抓写反动日记的那个学生王光华的时候出了纰漏。那人懂几手拳脚,将围上来抓他的红卫兵打倒,自己跳墙跑了。

当晚,后院就传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2

随之,决定对收押的牛鬼蛇神进行抄家。

卫文义家是一所平房小院,他爸卫之恭解放前开着打铁厂的时候买下来的。卫文义已经被红卫兵抓去关在学校后院里,女儿卫向红准备去送中饭。卫之恭重病在床,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告诉你爸,跟红卫兵说,我家解放前支持过地下党的,给过他们钱买枪枝,还有收条在,在我手里。”

“爷爷,您就别提那笔老账了。这笔老账俺爹也知道,用不着我告诉他。便是我,也听您说过不止二十遍了。有什么用?谁叫您那时候不把钱当钱使的?”

“不是当不当,钱的事。那也是投资!”

孙女笑起来:“爷爷,你们生意人就是有商业头脑,开口投资闭口投资的。既然是投资,就有输赢。有时候赚有时候赔,这很正常。您老就不要为投错了资懊悔吧!”

老爷子着急起来,咳嗽了一阵,缓过气才说:“我没,没有懊悔!我不认为投,投错了。那时候讲统一战线不是?”

卫向红没耐心继续听老人颠三倒四的说话,说:“爷爷,我得送饭去了!”回头说:“妈,我走了。爷爷这里你照顾一下。”便欲走向院门。就听见外边敲门甚急。向红走过去从小孔里往外瞧。外边是密密麻麻的人,一张张铁青的面孔联成一片,对着她家。她吓得脸煞白,连滚带爬的撤回屋里,舌头发硬地说“妈!大事不,不好!红卫兵又来抓,抓人了!”这一声喊,妈倒还立得住,卫之恭则一阵急咳,晕了过去。外边敲门益急。

卫文义的夫人黄桂花本身是个小学教师。她爸是个抡大锤的铁路工人,娘家这一族出身都很好。与卫文义结婚算是下嫁了。卫文义当年高攀上她,原因之一正是看中她的家庭出身,好沾沾光。正像一切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那样,被沾光的一方总是有些趾高气扬,沾光的一方总有些气短。所以黄桂花在这个家是实际上的主人,卫文义要看她的眼色行事。幸好黄桂花还算贤慧,尽管对下嫁给这样一家没落资产阶级颇有悔意,屡发牢骚,但说归说,实际还是尊老爱幼,勤勉持家的。这时面对着临城下的红卫兵,她不出面谁出面?毕竟是工人阶级的基因,底气多少有一些。所以她抓过酒壶喝一大口给自己壮胆,挺胸抡了抡臂膀给自己鼓气,念叨着“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我是工人阶级出身”,向院门走去。却是走三步退两步,那勇气还没走到一半就没了。又返身奔回屋里,抓起酒壶又灌两大口。这才终于走到门边。

门栓一拔,如洪水决堤,红卫兵们涌进来,几乎将她冲倒。一个短发穿旧军服的丫头片子骂道:“妈的!才来开!大白天关什么门?浑蛋!”丫头片子是洪国年。四白眼杨立威抡起皮带,当头就给女主人一鞭子。红卫兵们学着电影上革命斗士的威武神情和利索动作,就像攻占敌人要塞那样,迅速控制大门和各个房间的门口。纪延冈有了前次抄唐家的经验,今天开了一辆汽车来。

延冈拉开杨立威,立到黄桂花面前,一时不知怎样训词,竟无师自通地说道:“革命了,你可知道?”

桂花答:“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还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

延冈说:“我们今天是来抄家的,快把你们的一切藏起来的东西交出来!”

“什么藏起来的东西?”

话刚出口,冷不防杨立威就给一皮带。黄桂花痛了,跳开去,喊道:“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洪国年解下皮带也抽她。每抽一鞭子,黄桂花就一跳,叫喊:“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我是工人阶级出身!”

纪延冈制止立威和国年,说:“什么藏起来的东西?就是金银财宝啊,你们过去从劳动人民身上剥削的剩余价值,今天得交出来,归还给劳动人民!还有就是,公私合营时你们记下来的变天账!”

“变天账?这我可怎么知道!”黄桂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冷不防四白眼的皮带又抡过来。这一次打在手腕上,痛得她就蹲下去,呲牙咧嘴的叫,两道眉毛拧到一块。

这时谭山贵从屋子里走出来,跟延冈说:“那屋里有一个老头,可能就是卫文义的爹,那个老资本家。变天账的事恐怕得问他!”延冈就跟山贵进屋。果然,最里边一个房间床上一个瘪瘪的被窝里露出一颗老人头,床边立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姑娘。

“这是谁?”延冈指着老儿问姑娘。

姑娘吓得上下牙打架,只道:“这这爷,爷,爷是……”

黄桂花挣脱了外边红卫兵的纠缠,回到屋里来看老爹和女儿。晕过去的卫之恭恰恰在此时醒过来,看见一屋子的红卫兵,一吓,又晕过去。在晕过去之前,只来得及指指一个红木盒子。纪延冈问:“是不是变天账在里头?”

卫之恭晕眩挣扎的动作有些像是在点头。纪延冈一把抓过那个红木盒子,却挂着一把大铜锁。盒子的小和铜锁的大很不般配,几乎不知道谁锁谁。纪延冈转身问黄桂花:“钥匙呢?”

桂花答:“我不知道。”

门口杨立威一听这话,举起皮带就要往里挤。桂花一见吓坏了,急忙说:“这得问老爹,钥匙是他自己管着!”上前对着毫无血色的老人问:“老爹,这盒子的钥匙在哪儿?”这等于白问。

延冈不耐烦,拉开黄桂花,上前拽起老头摇着,狠声说:“喂!你这个喝人民血的资本家别装死!我问你呢,钥匙在哪儿?”

老人忽然醒过来,眼睁得老大,却发直,啊啊的想说话,却说不出。忽地脚一蹬,身体像释放的弹簧一挺。延冈把不住,老人硬硬的倒下。

孙女见状,喊道:“妈,爷爷是不是没了?”黄桂花越过延冈,上前摸了摸老人的胸口和鼻息,哭丧着脸说:“是没了呀!”向红就哭起来。

延冈喝道:“哭什么?一个吸血鬼死了有什么哭的?拉到火葬场烧了就完了!”

红卫兵们胆子其实也小,赶紧离开这个死人的房间。延冈走到门口,想起盒子没拿,又回来取了盒子。到了外面,见院子里已经堆了许多抄出来的家什,乱糟糟,他的同志们在挑挑拣拣,往车上搬。延冈顾不得别的,先找来一把榔头砸开那个木盒子。以为有金元宝在里边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发黄发脆的收据,就是当年捐钱给地下党的收据!

延冈不甘心,又返回死人屋里去翻,趴到床底下去看。看到一口铁箱子,使劲的往外拽。屁股高高的蹶在外面。黄桂花看到这只屁股,提起脚来,想狠狠踢他一家伙,却勇气不够。正在这时,延冈将箱子拽出来了。一看,锁着,是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铜锁。他爬起吃力地搬起箱子往外走。半途得了主意,将箱子放在一个墙旮旯,返身到院里找回那把榔头,拿进来对着小铜锁只一下,就砸开。他要自己先检视一下,看看究竟啥东西。

不少,有一轴不知什么画,有一些不知什么年代的铜钱、银元,一个宣德炉,一个纸盒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还有一大迭十元面额的人民币。最让人爱不释手的是一把精巧的金算盘,小到捏在手掌里几乎看不见。金灿灿的。延岗左右张望一下,迅即将金算盘放入自己的口袋,又抓一把现币揣进去。又打开那个纸盒,剥开层层包装纸,露出来竟是一把茶壶!污垢斑驳,大约老得比卫之恭的年龄还大。延冈鄙夷地往地上一甩,骂道:“啥破玩意儿!”哗啦一声,这把明代制壶名家时大彬手制的紫砂壶便摔得粉碎!

红卫兵们将纪家抄得七零八落,还抄走了一条人命。他们不管,能搬的搬走了,能砸的砸了,最后扔下一句话:“告诉你们:黄鹤市是不能住了!所有出身黑五类的家庭都得回原藉去!我们黄鹤市要成为一个透明的红色城市!”

黄桂花卫向红母女对着劫后余屋和一具尸体哭了又停,停了又哭,后来就一直坐在那里发呆。直到薄暮才想起应当煮点东西吃。走进厨房,这才发觉什么也做不成了。锅碗盘瓢统统被砸破。米缸里米是有的,却湿漉漉。桂花伸手摸出一把,还没放到鼻子下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尿骚味,原来被撒了尿了!那些革命小将早晨还是吃过生大蒜的!一阵恶心,往墙边一靠,背上就有粘滞的感觉。返身一摸,昏暗中放到鼻子下一瞧一嗅,原来是芝麻酱!

                           3

红卫兵古博中学总部特地召开一个全体会议,讨论是否允许在押牛鬼蛇神卫文义回家给他老子办丧事的问题。争论剧烈,正反两方各自引用了毛泽东语录十多条,还是未能说服对方。最后表决,允许的一方以微弱多数通过。于是卫文义得以回家料理,将生就一副商业头脑的老父亲送去火葬场烧了。

烧完,民警就上门通知:限六天内离开本市,回原藉接受改造!

民警通知完走出去。黄桂花这才想起什么,赶出去拉住民警说:“同志,同志!我是工人阶级出身,我爸是铁路养路工区抡大锤的!我是不是可以不走?”民警停下,指指纪家大门,问道:“你是不是和他们一家?”桂花说:“我要和卫文义离婚!”民警说:“回乡下去办离婚手续吧。只能这样了。”

过三天,民警上门来察看情况,通知说:离最后期限只有两天了。同时给他们三块黄色圆形塑料牌子,说:“这是火车站入口牌。除了车票,还得这个。”

卫文义看见他手里还有另一种牌子,是红色的。就壮胆问:“这红色的牌子?”

民警说:“你要这个?要这个就换给你!”

卫文义抓了一阵头皮,决不定究竟要哪一种。就迟疑着说:“要不,换一块红色的吧!”

民警问两个女人:“你们呢?要不要换?”

黄桂花决定换。卫向红则早已从警察同志微妙的神情变化中觉察出什么,决定不换。

民警走后,向红说:“爸妈,你们为什么要换成红色的牌子呢?”

“红色是革命的颜色啊!”爸说。

“红色吉祥啊!”妈说。

“你们可能换错了!记得犹太人分成左队和右队的事吗?”

卫文义想想也觉得蹊跷。为预防万一,他找来两块颜色相似的塑料片,仿制了入口牌。牌子上边压有钢印“江岸”二字。这难不倒他,照样仿造了。于是到了出发那一天,卫家每人就有两块牌子在衣袋里。

黄鹤火车站那天几乎都是遣返原藉的乘客,挑的背的,破破烂烂,哭哭啼啼。却从站外一百米开始就有男女红卫兵夹道送行。全都虎视眈眈。有的已经将皮带解下来拿在手里,随时准备出手。那个洪国年也在其中,黄桂花印象深刻。提心吊胆地走到入口处,验票进站以后,就有红卫兵队伍排成关口,喊道:“红牌的从地道走!黄牌的走这边!红牌的走地道!”卫文义见机行事,将黄牌子拿在手里向妻女示意。卫向红机灵,不用爸示意早已将黄牌子捏出来。

糟糕的是,黄桂花口袋里只有红牌,黄的不知掉哪儿去了!急急忙忙的找,一耽搁就落后了,夫女已经在前头老远。桂花没办法,只好捏着红牌子跟着别人往地道走。

一下去,就听到噼噼啪啪的皮带声和人的惨叫声。她一激愣,就有铜头皮带劈头盖脸打下来。桂花一趔趄一尖叫,一挑破烂就从肩上滑落,散一地。也顾不得了,抱头鼠窜。急奔了数十米,挨了数不清的皮带,终于出了地道。等到上了火车,卫文义找到她,方知道黄牌子和红牌子的区别。桂花见了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就蹬过去:“死鬼!你没给我黄牌!你没给我黄牌!呜呜……”

4

徐自简在红色恐怖队醒过来后,被吊打、关押了十天,最后决定遣送回原藉山东鲁县徐家村。遣送的日子刚好与卫文义家同一批。洪殊首则早已在两天前被遣送走了。

然而苗龄王恨死了,觉得这太便宜了那个两次把他打倒在地,使他得了轻微脑震荡的山东大汉。想了大半夜,决定设法将徐自简弄死,不让他上火车。

遣送回原藉的有三种待遇。一种发给黄牌子,直接进站上车。一种发红牌子,走地道,鞭子侍候。第三种是黑牌子,就是那些问题严重已被收押的人,提前关到火车站的一个仓库里候车。徐自简便是黑牌子,已经在仓库关了两天。

苗龄王找来纪延冈商量此事。延冈表示支持。想起吴瑞金与徐自简有一拳之仇,而且恰好在火车站黑牌仓库当看守。便将吴瑞金找来,三人一起策划。苗龄王又叫上红恐队五个人。于是在开车前一天夜里,将徐自简提出,弄到一个废弃建筑工地,乱棍打死。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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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八回

第18回   徐自简恨妻又护妻  苗龄王恐怖加恐怖

1

然而有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洪姝首,就是多次欲强暴她而未遂的勤杂工陈阿大。他认为洪姝首不会真的那么守贞,一定有哪个男人与她通上了。只要将把柄抓到,就不怕她不就范。从此时时注意着,寻找蛛丝马迹。终于在1965年,也即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观察到女人对16号住宅楼的打扫次数比其它楼多。有一次看到女人进楼门了,三刻钟还没出来。他便走进16号,沿梯往上一层层找。直找到顶层6楼,都没有洪姝首的影子。

其实他走得快了点。要是慢两分钟,洪姝首刚好从301室开门出来,那就碰上了!当姝首走出时,陈阿大已到四楼!

姝首继续她的工作,向四楼打扫。刚要上五楼,就见陈阿大从楼梯下来,惊怪地张望。见了她,就如见到希马拉雅雪人,不可思议:“咦!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找我有事?”洪姝首警惕地转着眼睛。

“没事,没事!”陈阿大慌乱说,倒好像不是他来抓她把柄,而是让她抓住了把柄似的。

“没事离我远点!见到你我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阿大涎着脸说,放低声音,指指上方,“呃,这楼顶有一个井口可以爬上去,上边是盖了坡的阁档。很安静的。咱们一起上去看看,好不好?”

“神经病啊?滚开,别妨碍我工作!”

姝首往上打扫楼梯。陈阿大跟在旁边小声说:“呃,你早就进16号来扫了,我看见的!都快一个钟头了,还没扫完啊?到底进哪一家做什么事去了?我从底楼找到六楼,都没有你。突然就有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从哪个门溜出来的?老实交待!”

“我不跟神经病说话!你滚不滚?”姝首举起扫帚来对着他。

“我滚,我滚!”陈阿大排出两只手掌挡着,怏怏往楼梯下去。

姝首趴到窗口看着,直到阿大走出远去,她才下到三楼敲开教授的门。把工具放门口,让门大开着,走进去与教授说话:“有危险。今后只有十拿九稳的情况下我才会进来。这主要是为了保护你。我不能反而给你带来麻烦!”

2

纪延冈洪国年一伙五六十人举着一块纸牌子,写着“洪姝首必须老实交待生活作风问题!”按照居委会提供的门牌号,开到徐家。徐自简一看,说:“好,好!这女人是需要红卫兵来管一管!看她以后还敢跟陌生人说话不,还敢跟男人嘻皮笑脸不!但她到美术学院扫地去了。我是她丈夫。”

“你能不能去把她叫回来呢?”洪国年说。

“一起去吧!”徐自简说。即带路往美术学院开去。他家住棚户区,紧傍着美院围墙。延冈把他的兵分成三拔。一拔去居委会联系,写些标语和大字报。两拔跟着徐自简。

进了美院,却不知洪姝首此时在扫哪一栋楼,只好分成两拔乱找。陈阿大迎面碰到一拔,问明来意,说你们跟我来。于是乱哄哄跟在陈阿大后面往16号住宅楼走。

洪姝首的确是在16号。那次被陈阿大堵在楼梯以后,她知道已被怀疑,从此对16号的打扫再不加次。陈阿大盯着她,她也盯着陈阿大。必须是看到陈阿大出外办差,不在学校了,她才会走进古教授屋子。今天正常打扫,到了三楼,只往古教授的门看了看。那里边有一个巨大的生物场吸引她,但知道今天不宜。正扫着,就听到楼下人声脚步涌上来。立即就有一支队伍堵在面前。为首的是陈阿大,其次是她丈夫徐自简,后边一群戴袖章的红卫兵堵满了走道和楼梯,举着一块纸牌,牌上写着字。陈阿大介绍:“就是她!”

姝首脸色刷白,问红卫兵:“你们找我?什么事?”

红卫兵们只顾看女人,还蛮漂亮!这就是破鞋啊?没反应过来,只将牌子举到她面前。陈阿大是认得字的,就念给她听:“这上面写的是:洪姝首必须老实交待生活作风问题!——老实交待吧!”

“我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姝首发作道,“你才有生活作风问题!你这畜生,”转向红卫兵们,指着陈阿大,“红卫兵同志,这人是个恶棍,流氓,几次要强奸我!今天你们得为我做主!”

陈阿大倒没想有这一说,急了,争辩说:“她是污蔑,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我没有,我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不信去问综合科。我怎么会呢?”又加了一句:“谁叫她长那么风骚的!”

红卫兵们听得云遮雾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就轮到丈夫徐自简出场了,他疑惑地看了陈阿大几眼,说:“姝首,今天红卫兵是来帮咱们批判批判。这也是好意。咱们有什么缺点就改正吧,以后跟那些臭男人”瞪了陈阿大一眼,“远着点。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不要理那些畜生,不要露笑脸,不要跟不相干的人说话。你不听我的。现在文化大革命,你可知道我是一贯正确的了!”

现在跟来的是一拔比较笨比较没主意的红卫兵。厉害的那一拔,在别处找。此时听说找到了,即奔来。吴瑞金纪延冈以及杨立威挤上三楼,看到文绉绉的在那里东说西说,这太不符合革命粗鲁原理。三人逼近洪姝首,杨立威抡起皮带就打。姝首痛叫一声跳开,即被吴瑞金捉住推回。杨立威又抡皮带打下来,姝首抬手挡头,大哭。

古若冷教授早已开门出来旁观。看到心爱的女人被挫辱,欲救助而又无术,忧急得眼球发白脸色发青。此时见到杨立威皮带再次抡起,不顾三七二十一跌跌撞撞跑过来阻挡,说:“红卫兵小将们不能这样啊,不能打女人啊,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杨立威的鞭子落在老头子身上,一愣,停了下来。

此时已经退开的陈阿大悄悄对红卫兵说:“那是个老右派!”纪延冈听了,即上前申斥:“你是什么人?老右派是吧?竟敢来阻挡革命,好大的狗胆!”

杨立威听说是个右派,火从心头起,再次奋袖,吐一口唾沫在手掌上,说:“好啊,我以为是个什么人呢!”抡起皮带对着老教授劈头盖脸就打。却被洪姝首上去死命抱住手,哭喊说:“不要打老人!不好打老人!”

杨立威竭力要挣开女人的束缚。姝首坚决不松手,转过脸来厉声对教授吼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这死老头子,找死是不是?”

古若冷被纪延冈拖开去。杨立威抡起皮带又打姝首。这一回出来救美的是她丈夫,山东大汉徐自简。他起初是觉得让红卫兵帮他管一下老婆也好。却没想到,居然抡起皮带来打!而且是往死里打!遂一脚站到杨立威面前,铁钳一般地捉住矮半个头的杨立威的手,威严地说:“不要打!她是我老婆!”

杨立威仰视着这个眼睛发红的山东大汉,蔫了。延冈过来说:“好了,这楼道太窄,我们到楼下去批判吧。你先前不是说了,这女人是需要红卫兵来管一管吗?我们替你管,你又不让了!”

徐自简把已经捉住的杨立威两条胳臂恨恨地又钳一记,一推,杨立威往后跌去。要是没吴瑞金在后面扶住,脑震荡是不可避免的了。吴瑞金火起,认为眼下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压倒一切的形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居然有这么个人公开出来抗拒我们红卫兵,是可忍,孰不可忍?遂抢上前去,对着徐自简就是一拳。却被徐自简接住手,对着吴的腹部就是一拳。吴瑞金登时脸色惨白,弯腰护肚。

徐自简抱起老婆就走,往楼梯下去。红卫兵跟在后面,目瞠口呆。下楼,徐自简抱得累了,放下,护着姝首走。走到自家门前,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门和墙都糊的是标语和大字报,白花花。写着“打倒反革命破鞋洪姝首!”之类。徐自简推开人群,把门上大字报标语全都扯掉,开门进去,将老婆安顿好。出来立到门前,对人群骂道:“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

“你老婆是个破鞋,知道不知道?”有人喊道。另一个喊:“她给你戴绿帽子,你还有脸了?”“你老婆跟不知多少男人睡过了!”一片喊声和笑声。

徐自简挺胸高声:“睡过了又怎么样?我喜欢!睡的男人越多我越喜欢!说明我老婆漂亮!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捉起橡皮水管,开水笼头,捏着管子就对人群喷射。人群笑得正开心,水一浇急剧后退,互相踩踏,湿淋淋倒了一片。

3

且说黄鹤市有一批高干子弟仿照北京的西城区纠察队,也建立了一支红卫兵专政队伍,名字叫“红色恐怖队”。今天一伙三十几个人带着棍棒、匕首、大刀,还有希奇古怪的吹管麻醉枪,首次上街巡逻。为首的名叫苗龄王,是军区大院某首长的儿子,与纪延冈认识。想起延冈老弟正应该拉进红恐队出力,就折向古博中学来访纪延冈。红卫兵总部的留守人员说,纪延冈带队去冲击附近街道一个破鞋去了。苗龄王听到破鞋二字也陡起兴趣,遂请留守人员中的一人带路,队伍向棚户街开来。

到了目的地,只见徐自简握着橡皮管在向群众喷水,人群互相踩踏倒地。苗龄王正要问个究竟,就看见纪延冈一伙正围着吴瑞金说什么。吴瑞金被徐自简那一拳打得晕头转向。起初以为不要紧,还是跟着大伙下楼,往徐家来。不料先轻后重,到了徐家门首肚子隐痛起来,呕青苦水。于是大家围着,商量要不要送医院。

苗龄王叫纪延冈。延冈出圈与苗龄王握手相问,说:“那破鞋的男人原赞成我们替他管管老婆。却又反悔了,不让我们打他老婆。革命哪有不打的呀?反出拳打了我们!”指指吴瑞金,“这位同志让他打伤了,这会儿大家正商量着送医院。你想想,这有多可恶!”

“这会儿破鞋在哪儿呢?”

“在屋里,男人把她抱屋里去了。这会儿出来还拿水龙头喷人!”

“怎么能容许他这样嚣张呢?”苗龄王气愤地说,手一挥,带着他的红恐队,拔开人群冲进去,夺下徐自简手里的橡皮管,关上龙头,说:“叫破鞋出来!”

徐自简反击道:“谁是破鞋?你妈才是破鞋呢!”

苗龄王挥棒向徐自简打去。徐自简闪开,顺手抄起水斗边一把剪刀,抢近身就剌。苗龄王惊退,脚下一滑向后仰天跌倒。衣服又是水又是泥的湿了一半。脑壳痛了一下。苗龄王又羞又恼,爬起来,与几个红恐队员一起,持棍挥刀的逼近徐自简。自简抄起一只方凳自卫,且战且退。退到门边,将凳子砸过去,就砸着苗龄王。苗龄王再次跌倒。自简准备退进去关门固守。

红恐队中有一个是野生动物研究所附属中学的学生,带了一件与众不同的武器:吹管麻醉枪!看到情况紧急,瞄准徐自简就吹。卟的一声打中。徐自简摇摇晃晃,倒下不省人事。

红恐队就涌上去绑徐自简,要将他抬到红恐队吊打。洪姝首在门里边张望到,不干了,冲出来抱住昏迷的丈夫大哭,不肯放手。苗龄王一伙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扯开。弄来一辆板车,把徐自简抬上,拉往红恐队去。这里关于破鞋的事则交给纪延冈去整。红卫兵们弄来两只破布鞋系绳子,挂到洪姝首颈上。又剃了半边头发,谓之阴阳头。发言声讨批判呼口号斗了一阵。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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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十七回

第17回  美人门前多有企图  教授屋里忽来仙姑

1

延冈和他的兵们虽然把唐家的楼下花园也掘地三尺,还是收获甚少。他有些扫兴。回到学校,把连同昨天上午抄来的东西放进一个房间,说:“你们没往自己身上藏什么东西吧?有的话要交出来啊!”葛成花和洪国年心气虚虚的板起面孔说:“要交啊!不交要严肃处理的啊!”

回家以后,洪国年把裤裆里夹带的那具仿生制品先往床底下藏。等到吃好晚饭洗完澡关闭房门之后,才把它取出来考虑怎样销毁,端详着。这一端详就坏了,越看越着迷,竟试着磨蹭起来。这一磨蹭就坏了,竟给资产阶级腐杇意识得寸进尺俘虜了!

第二天与葛成花见面时,成花问:“那东西销毁没有?”

“你呢?”国年湿润着眼睛,反问道。

这一问,两张脸同时变得飞红,各自掩嘴弯腰大笑。正是:

一年一会藏羚羊,且把仿模当爱郎。

    红卫姑娘欲销毁,被销毁者是姑娘!

忽然纪延冈走过来,问你们笑什么。两人更加面孔飞红,互视,笑得更加诡秘。延冈猜不着头脑,只好谈正事,说:“刚才从长征街居委会了解到,他们那里有一个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破鞋。今天我们去抓破鞋去!”

成花、国年听说这个,与刚才笑的事情有些接得上轨,兴致更加高涨,一边笑一边表示赞成。遂集合队伍,在延冈的带领下乱哄哄向长征街开去。

2

那“破鞋”叫洪姝首,38岁。不识字,文盲。在美术学院受雇当裸体模特。随着革命意识形态的日益纯化,裸体模特当不成了,改当保洁工,在美院扫地揩玻璃窗。由于面容娇好体态风骚,男人们垂涎三尺。甚至曾有学生在画她的时候禁不住井喷了。然而此女虽不识字,却颇有思想。认为女人被睡的男人越多,自身价值就越低;女人必须忠于自己的丈夫,从一而终;认为如果被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睡了,就会减寿甚至于十年。同时,她的内分泌系统和神经系统也有特殊的密码。这个密码如果被谁对上了,她会在他面前成为一个放荡的情种,什么观念都顷刻瓦解。密码对不上,男人再努力也白搭。而她那个密码是世界上最难解的。

洪姝首揩玻璃窗的时候曾被男杂役工陈阿大堵在一个教室里欲强暴之。她拚死抵抗,又打又踢又咬至于半个小时,气力耗尽脸色惨白。阿大手脸鳞伤,只好放弃。后来又不断求情,许以重酬,两次三番瞅空再动手,都未能得逞。还有男人趁她扫楼道时,开门而出突然袭击将她拖进门去,都被她又打又喊又咬,狼狈退却。

对付各种人(其中甚至有女人)的性骚扰成了洪姝首生活中经常的课题。她的策略是防范、抵抗、周旋,甚至于戏弄、利用,不翻脸也不让人得逞。她知道自己无权无钱无文化,生存不易,不得不平衡人际关系。不知不觉间便似乎有了许多“朋友”。她的坏名声也因虚与委蛇而来。在旁人看去,这女人笑脸媚人,拉拉扯扯,一定被不少人睡过了。有的人在鄙夷的同时,也盼望加入到她的“朋友圈”中,分一杯羹。真入“圈”了,才发觉原来她是有底线的,并没有羹。没有羹也争风吃醋,相互猜忌,甚至故意向他人暗示已经得手了。洪姝首面对这种丑俗无聊和恶意中伤十分不满,有一次竟然像王熙凤那样毒设相思局,将两个男人约在晚上同一时间去某一教室。结果两个人打得一塌糊涂。居委会和派出所将她视为辖区的不稳定因素,一个祸种,定性她为“破鞋”。丈夫徐自简对她也是多所怀疑,然而抓不着把柄。

恰逢文化大革命起,红卫兵来了解牛鬼蛇神的情况,居委会便将洪姝首抖出去,说这女人名声不好,“可能是”个破鞋。但至于到底与谁腐化过,还没有捉双。现在红卫兵小将有的是办法,希望能帮我们落实落实。

3

其实呢,洪姝首这个“破鞋”名声,有冤枉处也有不冤枉处。她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多破洞,却也不是那么干净。有一个洞,谁也没有想到的:居然爱上了一个六十六岁的老教授,偷情已经有年!

那教授名叫古若冷,教油画的,在美术界小有名气。第一任妻子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爱情。1951年妻死,留下一儿一女。翌年再婚,娶的是小他二十岁的寡妇黄腾玖,端庄美丽,气韵高雅,声音及说话方式俱美,而且厨艺一流。在他看去,腾玖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了。一般女人都是泥胎瓦罐,粗制滥造。有的内里还很脏,隔着三间屋子就能闻到她的臭味。只有他的腾玖,有如精美的青花瓷瓶。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教授爱妻情。1957年古教授被打成右派分子,停课减薪,贬往农场劳动。腾玖去农场探望过几次,最后递上离婚协议书。说已经办好对调手续,将回老家四川去。古教授签了离婚协议。但爱和思念不能稍减,不断地给四川的她写信。年许,黄家人回信,说腾玖心梗昏迷。再一封信说“腾玖走了”。教授大哭,存着一丝侥幸去信问:“走了是什么意思?走哪儿去?”对方回信说:“腾玖走了,我们大家都很悲痛!”确认了死讯。

黄腾玖的死使古教授的天整个儿塌下来。八年来她就是他的天。对于世界来说她只是一个人,对于古教授来说她是整个世界。只要她活着,即使已经离婚嫁给别人,这份爱还是会在心里泵动他的生命。现在阴阳两隔,感觉上无比悲惨。对于逝人的思念,与对还在阳世的人的思念,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痛不欲生,多次爆发出男人的哀嚎。同时也提醒自己要用理智驾御感情,从哀痛中走出来。然而一年多还是无法走出,理智终于还是瘫倒在感情脚下,以至于他认为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

1960年劳动改造期满,回到美院住宅区早已人去家空的屋子里。随即到退休年龄,办了退休。从此古教授成了世界上最为孤独的老人。同事、朋友、社会联系都没了。除了出去买米买菜,他把自己连同对腾玖的悲悼关在与世隔绝的屋子里。除了料理吃饭,就是作画。把记得的腾玖画下来。画她摇着一把绢扇仪态万方地走在花园中。画她从草地上发现一种微型花朵时的惊喜神情。画她逛商店时在瓷器艺术柜前闪亮的眼睛。

正是在画腾玖瓷器这幅油画时,洪姝首悄悄出现在他身后的。她扫居民楼的走廊梯道,扫到16号三层时,发现301室的门开着。探头看了一下,就走进去,观赏教授作画。多年前她做过古教授课上的模特,那时就留下特别的印象。作为美若天仙的裸体模特,洪姝首能感觉到画她的人的内心活动,大都带着淫邪的目光,或淫邪艺术兼而有之。只有这位古教授,把她当石膏像,纯粹是艺术的目光。那波纹不兴的内心、庄重的态度,令姝首肃然起敬。在她看去,教授是一座艺术的山,知识的大森林。由于自己没有文化,对于教授就特别崇敬。古若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对裸体模特的称呼也与众不同。别人最多叫她洪同志。有的叫也不叫,只是“喂,嗯”。只有这位古教授叫她“洪女士”!

姝首知道教授后来当了右派,去农场改造。却不知他已经回来。

教授觉察到身后有人,轻轻吓了一跳,转过身子看是一个穿蓝黑工作服的美丽女人。想起《聊斋志异》突兀出现的狐狸精,开颜一笑:“呀,我这屋子长久没生人来过了,今天有仙姑您忽然光临,幸甚幸甚!”

姝首顾自看画,说:“哟,教授,画这么美的女人!她是谁呀?”

“她是我的前妻黄腾玖。离婚。去世了!”

“这女人我好像见过,只不知她是你老婆。是你成了右派以后离的吧?怎么死了呢?”

“工作对调回四川老家以后,得病死的。我想起来了,你是模特儿洪女士。后来做保洁工。是不是?”

“是的。难得教授还记得我!”姝首高兴地说。一边移步参观墙上的画。都是腾玖的。教授也移步,陪着看。他是看自己作品的感染效果。

“咦,教授,她真的死了吗?”姝首看着,突然惊异地问。

“当然。她家的人写信给我说的。”

姝首沉吟着继续看,说:“我怎么感觉她还活着呢?我不识字,但我看得懂画。我看到这画上的她有生的气象。”

教授笑起来:“有生的气象,说明我画得好啊!”

“从画上我还看得出来,你把悲伤也画进去了。是不是把眼泪水掺到颜料里去了呀?”

“傻孩子,眼泪水怎么掺得进油画颜料去呢?”教授说,声调转为黯然,“不过,曾经滴过泪水在画上,这倒是真的!”

姝首转过脸直视教授的眼睛,看到滚动的泪水和无底深渊般的哀痛。突然,从那深渊的幽微处,一束数码闪电向她袭来。刹那间,她的密码被对上了。体内一阵震颤,晕眩着向后退,跌坐在沙发上。

“你没事吧?”教授关切地问,自己也在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工作很辛苦,歇歇!我给你冲一杯咖啡!”

他起身煮咖啡。姝首没有叫免,站起来去门外将自己的打扫工具拿进来,关上门。重新坐到沙发上。

古教授将加了牛奶加了糖的咖啡端过来给她。她喝着,抬眼看教授一下,说道:“教授,你那个黄腾玖有可能没死。但是不管死还是没死,她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了。你还是把悲痛收拾起吧,不要想她了。你这个生活,我看太阴暗。整天关在一个房间里悼念死人,自己还能活多久?”

“是呀,我也感到如果不能自拔,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但实在是无法摆脱悲伤。孤独是一种杀伤力,悲悼也是一种杀伤力。两个杀伤力合起来,正把我往火葬场的方向推!你不知道,晚上睡觉中醒过来时,我整个身心完全是冰冷悲惨的感觉。仿佛整个人浸泡在黑暗的深潭底,阴郁得喘不过气儿。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便把收音机留声机同时打开,放最响的音乐来打捞自己。我觉得如果没有什么东西来支一下,我就要发疯了。弄得邻居来敲门抗议!”

姝首愤慨说:“这女人真不仗义。你离婚也罢了,不想再联系也罢了,何必发布假消息,给那么爱她的人压上大悲痛呢?”

“难道真的没死?”教授惊诧莫名地说。

“是没死!请相信我的直觉!”

“要是真的没死,我可是太高兴了!”古若冷从椅子上蹦起来,来回地走。姝首的判断给了他兴奋,给了他希望。“只要她活着,无论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况且,她的离去也是我引起的。我缺乏留住她的条件。谁叫我当了右派分子呢?我有愧于她!”

“你简直是走火入魔!不恨她欺骗吗?”

教授坐下垂头,一会儿才说:“也许,也许她真的是病得很重,昏迷以后成为植物人。假信息是她家的人发布的。”

“你那样推测或许会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好吧,就算是那样。”姝首叹一口气,又环视了一番屋子,问:“没有同事、朋友、学生来看你吗?”

“我平生交际不多。自从成了右派分子以后,更加没有朋友了。从前教的学生,世事两茫茫,也没有联系。”

“儿女、亲戚呢?”

“家乡有几门远亲,不可能来往。儿女在本市,已各自成家,最多春节前来坐一下,平时不相闻问的。孙子、外孙有,都没来见过。我这个老右派在儿孙辈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真的很孤独,令人同情!”姝首说,把空杯子放茶几上,抬眼看教授那肌肉饱满的,镌刻着智慧和倔强的古铜色的脸;看他黑白相间但还厚密的头发,根根银丝似乎记录着沧桑岁月;便说:“教授,今后我有空时来陪你说说话吧,如果你不嫌烦的话。现在我走了。”起身拿了工具。

“那敢情好!”教授高兴地说,“你来陪我说话,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嫌烦呢!”

三天以后,古教授听到走廊里响起扫帚和铁皮箕斗的声音。从前他对这声音是听而不闻的,现在耳朵变得特别灵敏。便打开门。果然,洪姝首笑盈盈走进来,连同工具。

“辛苦辛苦,请坐请坐!”教授关上门,说,“咖啡还是茶?”

“教授,你不要画腾玖了,画我吧!”姝首放下工具,说。

“行啊,给你画一幅肖像画!”教授说,一边煮水沏茶。

茶过两巡,教授开始摆画架。指一张椅子说,“你坐那儿。我们开始画。就画头像。”

“全身像!”姝首说,立起身,脱掉工作服。

令教授意想不到的是,姝首继续脱。棉毛衫脱了,棉毛裤脱了,三点式脱了。一边脱一边说:“好久没让人画裸体了。我喜欢。我喜欢脱光给男人画。光溜溜让男人流口水的感觉很美妙,馋死他们!教授,只有你从来没对我流过口水,当我石膏像。今天你能不能把我当女人画啊?”

三下五除二脱得赤条条,扭着风情万种的腰肢走过去,并不坐教授指定的椅子,而是躺到床上,侧身支头,问:“这姿势行不行?”

古教授傻掉了。移动画架,相了相画布,开始划拉线条。直起腰瞄了一下模特,说:“那条腿缩起些,放在那一条腿的上面!”

“哪一条腿?”女人调皮地夹闪着眼睛,问道。

教授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给她摆姿势。摆着摆着,竟捧着脚板吻起来。姝首笑着叫痒,扭动。于是教授开始用另一种方式作画。这幅画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颜料不是矿物质,而是多种有机物。笔触时而细腻得纤毫毕现,时而雄浑大气酣畅淋漓,伴随着喘息声和呢喃声。

作完画,两人盖着被子说话。姝首说:“多少男人想死我了,我都没给。今天宁肯给一个老头子,那些人要是知道,岂不气死了?古教授,我一是觉得孤独和悲伤会毁掉你,需要帮助你走出来。一是,你早就是我心目中可爱可敬的人。可能因为我自己没有文化,对有知识的人就特别崇敬。我走出来的地方,及平时相处的人,都俗不可耐。说话粗声大气,唾沫星子会喷到人脸上。你是个斯文人,连说话的声调都叫人听着舒服。前天近距离接触,不知为什么心一下子给你擦出火花来了!多少年纪轻的人费尽心思都未能摇动我一根手指头。你一把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大魅力啊!”

“真是我的幸运!简直是绝处逢生!五年没闻着女人味了,要不是你,我可能从此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样!”

躺了一阵,教授问道:“你真的不识字吗?那多不方便,连递张字条也没办法。怎么会不识字呢?”

“我一直在托儿所打工,没时间上学。家里穷。现在我找到一个好老师,今后教我识字好吗?我还想学画画!”

“那真是太好了!只要你想学,我保证教好你!”

沉静中享受着温存。一会儿,姝首问:“还想腾玖吗?”

“开始消减了。那天你说她还并没有死。我想想,要是真还活着,而居然忍心发布假信息来伤害我侮辱我,便说明她不念旧,没人心,太决绝!”

“不要去想她了!”

这一年古若冷61岁,姝首34岁。姝首的出现拯救了古若冷的人生。他不但改变了孤冷至极的生存状态,而且姝首给了他极其酣醉的爱情体验。那女人来自完全没有污染的山野,不识字,因而她的灵和肉都是原生态的。有着山泉般的清洌,和野花般的浓郁芳香。他的心绪终于从对腾玖无可救药的悲悼中走出来。现在不管姝首来还是没来,他的屋子都充满阳光和温暖。

三年中姝首每个月都会神出鬼没地来一两次,隐秘得真如狐狸精一般,没有人发觉。每次进门关好,姝首都会扑上去抱住教授的脖子狂吻,喃喃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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