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四回

第94回  铁窗世界种种人生  三亩半地得而复失

1

顾士钢被“新收教育”了四个星期之后,分配到七大队第五中队进行“中期改造”。这个中队又叫反革命中队,专押反革命犯的。

在离开六大队的前一天下午,顾士钢看到又有一批新收犯来到这个楼层,也扛着行李在外走道蹲下等待“赵医生”捡查性病。令他十分惊奇的是,其中居然有郭方雨和杨任重!

他们是什么罪名进来的呢?顾士钢想找个机会问问判多少年,但当晚就接到第二天将分配去七大队的通知,准备走。

在队长和三犯的押解之下,顾士钢再次肩扛手捧的走。到了7号楼。门廊蹲了一会儿,反革命中队中队长颜峤子,一个矮胖短腿的四旬狱警,走出来对他冷硬地作了个手势。顾士钢扛起东西跟他走。感觉是走进一个暗黑的地道,眼睛好大一会儿看不见东西。耳边传来轰轰轰的响声。

原来,这个中队是位于7号楼的底层东部。7号与6号楼之间的空隙被盖成印刷厂,7号与8号楼之间的空隙被盖成铆钉厂。监狱需要“创收”。监狱有丰富的人力资源,囚犯都是免费劳动力。但长阳监狱的空间有限。如何利用无限的劳动力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无限的人民币来,是这座监狱一直在研究的课题。研究的结果,一是取消风井,二是见缝插针地在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地打主意,盖起工厂。按照建筑规范,楼与楼之间是必须留有间距的,以采光通风。种些树。监狱认为这都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建筑观。于是将树砍掉,盖起工厂。工厂的顶棚与监楼的外墙粘接。这样一来,监楼的底层就变成了不透气不透光的机器声轰鸣油污气憋闷的所在。如果楼上的犯人算是在第十八层地狱,底楼的犯人就是在第二十层了。

士钢跟在中队长后面走过一个横夹道,拐弯进入东部楼面。楼面的前端,1号监房边上拦一道铁栅。2号与3 号监房的分界处,又拦一道铁栅。于是,两道铁栅之间的空间,以及被它们括住的东1号2号西1号2号四个打通的监房,就成了队长的办公处所。从第二道铁栅走进去,才是关押犯人的笼子。

顾士钢被带过两道铁栅。腐浊气味扑面而来。犯人关押密集,土瓮憋闷,马桶气溢,用水受限,连毛巾都无处晾开,哪能没气味呢?在六大队“新收”之初,也闻到过这种气味。但入鲍鱼之肆,久之不闻其臭,也适应了。没想到,如今却是来到一个不透光不透气的所在,那气味更非六大队可比!他的鼻子现在必须升级至一个更高的适应层次。

楼面上犯人们在劳动。每四个犯人围着一张小矮桌,旁置料筐,在做针织帽。事务犯和两个组长犯围上来,叫顾士钢把东西放下在水泥地上,开始细细地检查他的东西。中队长则将顾犯叫进办公室,让他坐在桌旁一把专为幼儿园小朋友制造的塑料小矮凳上,保持一尺半的高差,对他进行“教育”,也就是谈话。

“怎样当一个犯人,我想六大队的新收教育已经告诉你了。现在我问你:什么叫三大意识?”颜峤子问。

顾士钢仰脸回答:“罪犯意识,改造意识,和监督意识。”

“好!”颜峤子说,“六大队的教育效果不错!我这里想给你补一课。我们这个中队叫反革命中队,有些犯人就把自己叫做政治犯。我告诉你啊,中国没有政治犯。凡入狱的都是刑事犯。而且,反革命是最严重的刑事犯罪,必须从严惩处!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顾士刚仰脸现着迷惘的神情,问道:“我们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最讲政治。最讲政治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政治犯呢?”

颜峤子想不到有这一问,错愕无答。事务犯来报告东西检查过了。中队长叫顾士钢跟事务犯走。于是出来,跟到楼面。事务犯拿出人账簿,从中取出两张名卡,一张叫别在胸前,另一张插在第27号监房的门签上。两张名卡都写着顾士钢的姓名番号。门签上四个卡槽。最上边的卡槽插的是1号位,挨下去。士钢插在3号位。4号位空着。

顾士钢把被检查得乱糟糟的东西搬进监房。这是属于第一小组。组长李井跟过来,指点他安顿东西:被褥枕头打进“内务包”,脸盆放马桶上别人脸盆的下面,毛巾牙具放最上面别人脸盆里,与大家的乱哄哄放一块。并找来一只肥皂纸箱给他做“内务箱”,放衣服杂物。安顿好,组长叫他出到楼面上,开始劳动。

外边,杂役犯许卫正已经在一张小矮桌旁边坐里朝外的空位,为顾士钢准备了一个摊子,让他开始做针织帽。一只装料的筐,一只方凳,一根长针,一把剪刀,和一团粗线。许卫正教给他怎样从针织料上拆下一截,怎样把这一截的一头的360个线眼串到一起,收紧,然后串另一头,怎样把两头套到一起结扎,最后钉上商标。

“指标每天40顶。要管好自己的针和剪刀,不要丢。那是凶器。监狱里丢针剪是大事。每天收工时将工具交上来。”许卫正说。

2

同桌的三个人,左边的是个六十多岁老头子,突然打了个很响的喷嚏,眼泪鼻涕横流,忙用草纸揩擦。地上已经丢了许多纸团。坐对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人,抬眼对顾士钢投以闪灼的一瞥。只有坐右边的那个方嘴浓眉的四旬汉子对顾士钢投来友善的微笑和热情的目光。“你好!”他招呼说,伸出手来,“我叫夏明!”

“你好!在下顾士钢。”士钢握住夏明的手说,感觉那手厚实而温暖,“我新来,情况不熟悉,请多关照!”

说话不得不提高声音,因为窗外的机器声很响。各种机器都在七嘴八舌说外国话:卡特,卡特;马克恩格思,马克恩格思;克林顿,克林顿……吵得人发烦。间隔刻把钟就响起空气压缩机的轰鸣,这是最难受的,好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轰出来。压缩机响两三分钟停下,然后又是各台机器自说自话。

“外边在做什么呢?”顾士钢望着窗外的顶棚,“这么吵?”

“是铆钉厂。做铆钉的。”夏明说。

“怎么可以搞成这样呢?《监狱法》不是说了吗,监房必须透光、通风!”士钢在六大队读过《监狱法》。

左边那个老头子又打了个喷嚏,一边揩擦一边抬泪眼瞧顾士钢,不屑地一笑说:“《白皮书》还说呢,平均关押面积每人5.5平方米!有吗?”

老头子叫范进。话没说完又哈嚏一声,音量接近窗外的“卡特、卡特”,鼻涕眼泪横流。顾士钢关切地问:“老人家,感冒了?”

“是的,感冒了!”范进狼狈不堪地回答,刚刚丢掉一个纸团儿,又抽出一张草纸来揩鼻涕口水。

时候已是数九寒天。说此地不通风也不对的。虽然工厂的顶棚盖住了墙外天空,楼面的两头还是开放的空间。因此过堂风还是从楼面自北向南穿过。

“穿暖和一些,老人家!为什么不戴上帽子呢?”

犯人只许留寸发或光头,这是司法部《犯人改造行为规范》规定的。从前在冬天许多犯人会戴上帽子保暖。近年监狱搞“规范化管理”,在《长阳监狱犯人改造行为规范》原有的200条上又增加一条:六十岁以下不许戴帽子。这些,顾士钢在六大队读到过。他估计这位老人家快七十了,应该是可以戴帽子的。

“不许戴帽子啊!”范进苦不堪言地说。

“你老六十多了吧?”

“六十四!”

“六十岁以上可以戴的!我看过监狱规范,只60岁以下不许戴帽子。”

“你那是老黄历了!”夏明笑说,“旧版本。最近新版本出来了,60岁以下这几个字已经去掉!”

“啊,原来如此,朝令夕改。他们为什么要限制戴帽子呢?戴帽子有什么危害吗?”

“监狱近年搞规范化管理。”夏明说,“意思是,要使一切看上去都整齐划一。如果有的人戴帽子有的人不戴,就不整齐了不是?”

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响起,这是饭来了的信号。似乎敌人是反对吃饭的。三犯扛进饭菜分发。犯人们就在他们劳动的小桌子上吃饭。是土豆咸菜汤,五小片土豆和一些咸雪菜叶子漂在没有油腥的汤水里。吃过饭,各自到劳役犯提来的两半桶热水里洗碗。半桶是放了洗洁精的,洗洁精是犯人AA制出钱买的。半桶是清水。

范进不断打喷嚏,泪涕横流。顾士钢说:“患感冒的人应该是可以戴帽子的。特别是感冒的老年人。犯人也有健康权啊!”

“是啊,头皮凉飕飕的很难受!”范进一边擤鼻涕一边说,“要是能戴上帽子就好多了。”

“去跟队长谈谈,照顾一下!”顾士钢说。

这时就见一个年奔半百的狱警从办公室走出来,闲步巡视,停下与第一张小桌子的犯人说什么。

“那是我们小组的主管队长。”夏明对顾士钢说,“马队长。”

马队长巡视过来了,发现这一桌有个新犯人,停步问:“你就是新来的?顾士钢?”

“是的,队长!”士钢仰答。马队长一张温和的脸。头上半光,谢顶。

哈啾!范进又打了个很响的喷嚏。眼泪鼻涕横流,狼狈揩擦,一边说:“马队长,让我戴上帽子好不好?我感冒了,有些发烧。头皮凉飕飕的,很难受!”

马队长为难了:“监狱不是规定不许戴帽子吗?”

“可是我感冒了呀,又年老,特殊情况,请您照顾一下好不好?”

“呀,这事……”马队长倒嘘着气。

“戴三天,就三天,好不好?”范进求情道,红红的眼睛噙满泪水,“开开恩,开开恩,队长!”

马队长三十六计走为上,移步。范进急了,挺起腰杆说:“队长,犯人也有健康权啊!”

马信一愣,这反革命中队的犯人还真不好整,会搞合法斗争!这事还真得考虑一下:健康权!遂期期艾艾地说:“好吧,就许你戴三天,下不为例!”

范进急忙进监房取出自己的帽子戴上。头上不断散失的热量开始盖住,“这好得多了!”他十分享受地说。

距离三张小桌子就是组长李井的办公桌。楼面上每个小组都摆两张破办公桌作为“三犯”的坐地。当范进在与马队长纠缠帽子问题的时候,李井远远的听着。马信的最终让步令李井非常不满。马信离开范进,继续巡视过来,到了李井跟前想走过去。不料李井将他叫住。

“你答应范进戴帽子啦?”李井大模大样居高临下问马信。

马信立住:“他说他感冒了。就让他戴三天吧。”

李井不同意:“三天?三天以后可能要求延长。以后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求戴帽子,那还搞什么规范化!”

马信想想是这个理。是呀,规范化可是目前监狱的中心工作。于是走回去收回允许范进戴三天帽子的成命。“你还是把帽子摘下来吧。”他想说组长不同意,似乎又不妥,话到嘴边删除,“监狱搞规范化管理,谁都不能特殊化。至于感冒,问医务犯要些药吃吧!”

“可是,可是,”范进着急得只会说可是。

“就这样!”马信急忙走开去。

范进泪汪汪的只好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健康权”放弃,将刚刚戴暖和的帽子摘下来。

3

四点半收工,组长和劳役犯来收成品帽子,收工具。大都完成指标了。老反们的问题是脑子出轨,重点在改造思想,劳动指标不是定得很高。刑事犯不同,主要的问题是四体不勤,因此拚命提高劳动指标。有的中队直接将电警棍挂门上,谁完不成指标,就自己上去碰吧。

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刘家祯。原是个教授,手无缚鸡之力,历来做事慢节奏。如今年过半百,手指更加快不起来。拆料之后,要将一头360个线眼串到一起,收紧。力气不够,弯腰咬牙也往往不能将那个眼子收紧得合乎要求。不合要求就得重来。然后再串另一头的360个线眼。这一共720个线眼哪里是容得慢节奏的?还要钉商标。40个商标又得钉多少时间?所以刘家祯劳动是日做夜做。收工后别人休息了,他得继续劳作,直至“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响起。放下碗又做,直至集体收看央视《新闻联播》。

此时收工了,大家开始打扫场地。刘教授还在那里拚命串线眼。他想把这一头串好收紧再说。这时一把扫帚已经扫到他的屁股底下。是石三贵,大声呵斥道:“起来!不帮忙打扫还碍手碍脚!”刘家祯赶忙立起,左手还捏着针帽右手去挪开自己的凳子和料筐,慌乱中没站稳四脚朝天就跌在地上。众人大笑。

4

收工后犯人们进监房,只有完不成指标的刘家祯被特许留在楼面上继续劳动。令顾士钢高兴的是,夏明是同一个监房的,2号位。1号位是劳役犯许卫正,忙着,而且楼面上有他的三犯座位,白天一般是不进监房来的。于是二人就可以自由交谈。

“我搞不懂。”顾士钢坐到门边1号的位置,请教道,“马队长已经同意范进戴帽子,怎么给组长一说,就又不同意了呢?到底组长大还是队长大?不管怎么说,组长也还是犯人对不对?”

夏明笑笑说:“小组就这个情况:一个特别强干的犯人组长配上一个特别没用的狱卒队长!”

“组长蛮厉害的嘛!”

“是的,厉害。这种人生来是强人,到处有用,所以被政府提拔出来当组长。而他的人生观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尽管当的只是个犯人组长,也有劲得如同加入了共产党。你看走路都兴冲冲的。”

“原来监狱是这样的:犯人管犯人。以前我倒一点不知道监狱里边犯人是怎样吃官司的。”

“这个以囚制囚的监管体制可能是中国独有。如果要研究中西文化比较,监狱的差异也是值得研究的一个点。从管理者方面看,可以说中国人比外国人精明。狱警与犯人的比例,美国据说1:4,也有1:1的。犯人的关押成本比哈佛大学的学费还贵。中国,我估计在警犯比例在1:18左右。而且在中国当狱警轻松,不像美国狱警神经高度紧张。”

顾士钢思考着,说:“可是从被管理者方面看,又可以说中国人比外国人窝囊。要是在美国实行这种管理体制,不知他们的犯人卖不卖账。这就是中外文化的不同,人种的不同。”

夏明说:“各个民族有不同的血液,各个国家有不同的地气,又由各自的统治者、文化人,以及被统治者,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熬炼出不同的民族性格。中国显然形成这样的情况:治人者太强,而治于人者太弱。”

正谈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响起,于是吃晚饭。杂役犯和组长到各监房门口分发饭菜。前一次接见时夏明家里送来了咸蛋。夏明剥第一只咸蛋先往顾士钢碗里放,然后给自己剥一只。

就见杂役犯许卫正把一只浅底铝托盘放地上,往盘里倾一份饭菜。接着走到隔壁26号监房门口叫:“寇学书,吃饭!”于是走出一个伛偻老汉,头发稀秃面色青灰。最令人惊奇的是,胳臂垂荡着,像是谁安上去的两根棉条,全不听主人使唤。只见他走到距托盘一步的地方,跪下前趋,嘴巴刚好够着盘底饭菜,开始咂吃。由于胳臂瘫痪,只能靠腰椎脖颈之力协调才能完成咂食的动作。看上去还不如一条狗在舔食。顾士刚目瞠口呆,问夏明怎么回事?

“他胳臂神经坏死。捆绑吊打坏的。”

顾士刚立即明白。他本人受过的应力铐、綑还好,刁军代看着手表,二十分钟放开。要是时间长下去,这两条胳臂也不是他的了。显然寇学书的行刑者没有经验,不知道二十分钟这个时间上限。

“他什么案由?”

夏明的回答让顾士刚大吃一惊:“他扇了毛主席两记耳光!”

看着士刚震惊的样子,夏明笑了,说:“原是河南许昌县的农民,雇农,无地。在打土豪分田地的鼓动下,内战中推小车支援解放军。果然土改中分得三亩半耕地,颁发土地证。寇学书以为这三亩半将是他传给后代的祖业,极其珍视。土地证是他的生命,时时贴胸揣着。哪想才三年,政府号召合作化,后又公社化。同时却讲民主,农民入社本着自愿的原则。你知道,某种结构下,所谓民主呀自愿呀只是政府的客气话罢了。人一般都识时务,所以都自愿入社了。只有这个寇学书坚持自愿不加入。合作社不加入,公社化那么大的气势也不加入。漫山遍野都是公社的地,普天之下莫非公土,全国山河一片红,只有范学书的三亩半地白晃晃的立在那里,扎眼不扎眼?”

“钉子户!”士刚笑道。

“是的,钉子户。上面对这支钉子十分恼火。党委书记说,好的,寇学书!你能耐,我服你!但是所有的道路都是公社的,不许你借公社的路走到你田里。除非你能长两只翅膀飞到你那三亩半!”派民兵拿竹棒守在他家周围,上路就打。

“长翅膀恐怕也不行,天空也是公社的。”顾士刚笑说,“这一下该屈服了吧?”

“不!所以他那个倔强劲真是举世无双。居然趁夜逃了出去,到许昌县城边上搭了个窝棚住下,拾粪晒干卖。一车斗粪干可卖二元钱。省吃俭用,年底居然有钱买半片猪肉挂在推车边上,摆阔回乡,绕村走了一圈。”

“不是衣锦还乡也是油水还乡啊!”顾士刚笑说,“那时节算起来应是大饥荒的前夜,公共食堂没米下锅的时候。这半片猪肉够扎眼的!”

“扎眼!半片猪肉挂在那里简直就像一面反革命旗帜,恨得党委书记咬牙切齿,说好啊寇学书,你能耐,我服你!但井是公社的,不许你打井水。猪肉你生吃吧!”派民兵拿棍棒围井守着。

“做得够绝的!”

“够绝!寇学书想到二里路外去打沟水,但路是公社的,也不行。居然架起火来吃烤猪。烤得满村飘香。后半夜,背起剩下的猪肉逃回县城窝棚。直混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民兵把他揪回村里开批斗会。会场中央竖一块门板,门板上贴毛主席像。寇学书在毛主席像前接受批斗。忽然,他猛地转身对着毛主席像的脸扇一巴掌!啪的一声很响,骂道:我叫你说话不算话!啪又一巴掌,骂:我叫你说话不算话!”

“哈哈哈!”士刚大笑。

吃过,将碗推出铁栅门,劳役犯提水到门口洗碗。然后是劳役犯给每个监房门口提来一桶水和一只空桶,犯人们开始“做劳役”。为什么把洗脚洗脸叫“做劳役”,实无可考。有时会听成做老爷。

做过“劳役”的水倒在污水桶里由劳役犯提走。劳役犯拖擦过走道水渍,事务犯喊道:“出来活动!”于是犯人们走出监房到楼面“活动”。队长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去了,只留下个别值班的。这时监狱就进入放松状态。白天,队长上班时处处要讲“规范化”,窗口晾着的还没干的衣服要收进来捂着。总之要确保假若“上面”有人来检查或有市民参观时,看着顺眼。如果窗口晾着衣服,就不像话了不是?这时,事务犯宣布“出来活动”,犯人们就拿出湿乎乎有点发热快要长霉的衣裳,各各想办法晾起来。然后看书报,下棋,闲谈,或穿着拖鞋在小组范围内的走道里走几步。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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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三回

第93回  顾士钢初识铁窗味  老江湖笑谈二太监

1

长阳监狱十天半月要派囚车去第一看守所接已判犯人,就像肉类联合加工厂去进料那样。

看守所先通知有关犯人准备。于是顾士钢把家里送来的被褥枕头衣服一古脑儿包进草席中。没有绳子捆扎,怎么好?犯人是不准有绳子的,怕吊脖子。顾士钢参考别人的办法,把旧被单撕成条条当绳子用,捆在草席外面。将这个草席包扛在肩上。拖鞋杯子以及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则放在家里送来的脸盆中,端着走。

八点钟,囚车来了。车的后部是铁栅隔开的空间,专门装犯人的行李破烂。中部是装人的。犯人“友谊铐”一对对的上来坐好。门口坐一个狱警。再一道铁栅把驾驶室隔开。顾士钢坐最后排,见到夏磊与别人“友谊铐”上来坐最前面,恨恨的瞪了一眼,想:怎么没把我与他“友谊铐”在一起呢?这个软骨头!

车开进长阳监狱。三层大铁门轰隆隆开而又合,将车停在第四层大铁门前的院子中。狱警开门,解铐,犯人下车。各自取下行李放院子角落,人进入右边一个大厅,排队,蹲下。大厅中也有从别的看守所解来的人,光头济济排了十行十列蹲在那里。于是挨个点名叫出来拍照、按手印。十个手指头都取印。

折腾完,九大队来人把几个女犯带走。六大队的队长和“三犯”来把男犯带入第四道大铁门中间嵌着的一扇小铁门,走过三十米空地,进入6号楼。

六大队又叫进出大队。新入狱犯人要先在这里接受“新收教育”再分配到其它大队,刑满出狱的犯人则要来这里办一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再走。

顾士钢右肩右手扛着他那破行李,左手端着放杂物的脸盆,跟着队伍上楼。那旧床单撕成的绳子力量不够,草席这个东西滑而难捆,因而一路上总断脱,搞得他很狼狈。停下整了好几回,终于跟到四层楼。“三犯”令他们在外走道挨个蹲下。蹲下是犯人管理中一个常用姿势。

蹲一会儿,叫往前移动。移动几步,又蹲下。士钢蹲在那里等着,一面东张西望。通过填塞了的风井,通过内走道,望进去就是监房。那叫房吗?是夹缝啊!夹缝,这是他对监房的第一印象。

最前面,一个叫做“赵医生”的犯人耍杂技似的夹立在铁栏杆上,叫“新收犯”半脱裤子从他面前走过,他居高临下看私处有没有性病。这个“赵医生”在外边无证行医,弄死人,进来吃官司。当“医务犯”,倒变成合法行医了。

顾士钢扛着行李端着脸盆同时还要提半脱的裤子走过去,狼狈相可想而知。他纳闷道:为什么要像性工作者一样检查性病呢?

过了“赵医生”这一关,下一道程序是检查行李。被子枕头细细地捏。顾士钢一支骨制缝衣针也被搜走。这支针是他在看守所的业余作品。猪排骨打磨。最难的是那个针孔,用从本子上拆下的书钉钻打而成。

查完行李,杂役犯给每人端来一盒饭。于是蹲在外走道吃了中饭。然后分配到各个监房。

2

士钢被领到35号监房。里边已经有三个老住户,“新收”两个星期以上了。在老房客的指点下,他把被子枕头打进“内务包”,脸盆放到马桶上一摞脸盆的最底下,杯子放“小天井”,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牙膏一古脑跟其它人的一道堆最上边的脸盆里。

杂役犯拖着秤和蛇皮袋料包来到门口,给顾士钢称料,让他开始拆纱。拆纱是与织布相反的过程。织布把纱织成布,拆纱把布拆成纱。拆下来的纱叫回丝,用以揩擦机器或抹桌子。当然,布已经是碎布,缝纫裁下来的边角料。料的大小和质地不同,拆起来殊有难易之分。为了防止犯人将很僵很难拆的小料丢掉,发料的时候要称量。发多少克料,就得交上来多少克回丝。

4号位老房客叫李忠,是个“混社会”的三十多岁人,原是倒腾车票电影票的“黄牛”,这一次制造假币,官司吃大了,判十五年。“混社会”养成了亲和性格。他给顾士钢一个啤酒瓶盖,教怎样用瓶盖在料上刮,刮出丝来再捏住往外拉。

四个人都拆纱。1、2号位是在门边,小天井处拆。4号位李忠在“内务包”对面拆。新来的顾士顾只好在臭烘烘的马桶边劳作。四个摊子拆得3.3平方米的小空间粉尘飞扬,PM2.5浓度爆表。

2号位四旬多年纪,穿着皱旧的中山服,头圆脸正,看上去曾是个体制内的老江湖。“多少年?”他控制着音量,问顾士钢。

“无期徒刑,终身监禁!”士钢答。

“什么案由?”

“杀人!”

“杀多少个?”

“一个也没杀。但他们说我杀了一个人!”

“是情杀,仇杀,还是谋财?”

“什么也不是。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武斗。”

“便算真杀一个,也不应该判无期呀!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法院一般都考虑大背景,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之类,情有可恕。你看我们这位,”体制内老江湖指着1号位,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他杀了十二个,一打!才判三年。”

1号位现出了知足而且自豪的微笑。那张脸饱满多肉,长着粉剌。眼珠子像两粒箝入的黑色大理石,坚硬无光。身形壮硕高大。可以想见,那是武斗中一头猛狮。

顾士钢相了相他,问:“我猜你是参加百万红基的,对不对?”

“没错,我而且是百万红基的精锐,雄狮突击队的!”

“怪不得!”顾士钢若有所悟。

“你站错队了,才会判这么重,伙记!”老江湖对顾士钢说。

3

你道1号位那后生是谁?竟是吴瑞金!我们前面写过他了。720在看守王立的值班室中被张昭建夹眼睛砸昏落下内伤的那一位。

吴瑞金“杀了一打”,是进监狱以后他自己说的。夸大其词,自矜战功。其实乱哄哄交火中很难认定谁杀了谁,谁是谁所杀。这些,法院很难追究。比较好确定的是,在百万红基初试牛刀,屠戮医学专科学校那次战斗中,吴瑞金的确剌死过两个。但死者家属只知道自己孩子是百万红基所杀,并不知道吴瑞金。导致他入狱的,是鬼子山后那件案子。蔡岭的妻子林淑芳带着13岁的大海和9岁的小海,还有两只老母鸡,往舅家转移时,吴瑞金手痒,端起AK47步枪瞄准,开火,将林淑芳射杀。一年以后,蔡岭终于追查出开枪的人是吴瑞金,并告诉了大海、小海。大海趁社会上“抢枪乱军”的风潮,也弄了一把手枪,并弄清了吴瑞金家的地址,准备去把他崩了。蔡岭不同意硬干,主张由法律途径解决。他说服了李辉等当时在场的红基兄弟作证,向法院起诉。想,证据确凿,杀人偿命,当然会判死刑的。不料,审理的结果,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你看看,你看看!”大海恨恨的向父亲发火说,“报仇要靠法院?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人家已经被高墙保护着,怎么动手得到?蔡大海跑到母亲坟前大哭一场,发誓三年以后一定要手刃杀母仇人。

林淑芳被埋在鬼子山下的坝平沙公园之中。那本来是一个半废的公园,乱草萋萋。文革武斗高潮时,双方死人没工夫妥善处置,都匆匆拉到坝平沙公园掩埋。立了碑,写上豪言壮语和死者名字。后来成了全国唯一保存着的著名的“红卫兵墓园”。林淑芳并没有参加造反,也没有保皇,原不应享受这份荣耀。但既然埋在这里,也就沾沾光。百万红基追认她为烈士,写“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的林淑芳同志之墓”

大海经常到坝平沙公园母亲墓前去哀坐。自从吴瑞金轻判以后,他到这儿来不再是哀坐,而是习武,锻炼身体,为三年后的复仇准备体能和武艺。在追缴流散枪支的历次社会运动中,大海坚持没把那支手枪和子弹交出。

吴瑞金对于三年官司毫不在意。他想,再减减刑,最多呆它二年。他还年轻,出去又是一条好汉。却不知道,蔡大海在外头等着他呢!

4

一个犯人沿外走道巡视过来,发现35号监房在滴滴咕咕,喝斥道:“不要说话!”

四个人静默下来,埋头拆纱。李忠低声告诉顾士钢:那是组长。

顾士钢拆完一块料,拿起另一块料,啤酒盖刮刮,扯着。忽然感到异样。凑近一看,一大片硬硬的黄黄的。一惊:这不是干了的鼻涕么?大约缝纫厂哪一个大鼻子工人感冒,拿起一块边角料夹鼻子一擤,丢开。这块鼻涕料辗转就到了顾士钢手里。刚才已经将部分鼻涕干拆成微尘飘散在监房空气中。士钢恶心,丢小铁门外。

组长到了那头又巡视回来。这一次是沿内走道。士钢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却听到组长喝斥:“不许抬头!”组长发现丢铁门外的那块鼻涕料,问:“这是谁的料?为什么丢出来?”

士钢说:“那是干鼻涕,不好弄!脏!”

“官司都吃了,还怕什么脏!捡回去,拆掉!”

士钢抬头看组长,想继续讲道理。不料组长又大喝一声:“不许抬头!”

过了约半小时,扩音器响起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李忠说:“倒马桶了。该你3号位,将马桶拎出去放走道里。”

于是顾士钢拎起马桶跨出监房。李忠急忙喊住:“咦咦,人不要出去呀,铁门就是警戒线,不能越线的!”

杂役犯们揭下马桶盖,一人四桶把屎尿拎下楼。语录歌继续放着,这时说说话就不要紧了。李忠说:“你刚来不知道,规矩很多。有一本《六大队犯人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三百多条。不许说话不许抬头都在里边。”

“三百多条,记得住吗?”

“三百多条还只是大队的!此外还有监狱的二百条,司法部的五十八条!”

“不用记!”老江湖说,“其实连队长和三犯也弄不明白这些东西。他们如果要整你,你条条遵守也没用!”

“官司不容易吃啊!”士钢说。

“当然不容易吃!”李忠说,“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慢慢地吃吧。沉住气,每天醒来官司就会少一天,总有吃完的时候。”

“终身监禁呢?”顾士钢沮丧地问。

“中国没有终身监禁!”体制内老江湖说,“中国的法律不能望文生义。例如说,死刑缓期执行,不能理解为缓些日子再杀。这个含糊其词曾经要了一个高官的命。那高官的独子犯死罪,高官要求以其革命历史赎子免杀,被拒绝。判了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高官以为儿子命休矣,红酒送服安眠药自杀!你说可笑不可笑?”

士钢愕然,说:“那么高官身边的人应该懂呀,给他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问题是,连身边工作人员也不懂!看来政法学院没开语文课,所以在法律条文的表述上不够清楚!”

李忠笑,说:“同样,无期徒刑不能理解为遥遥无期,或不定期。有一个乡巴佬判无期,人说,你这是无定期的,改造好了随时会放你。不像我们有期徒刑,判多少年蹲多少年。他听了居然非常高兴,就等着释放!”

“那么,无期徒刑是什么意思呢?”士钢问。

“无期徒刑一般是,一两年后改为有期徒刑二十五至十七年。至于二十五还是十七,要看案由,也看运气。如果贪污受贿进来的,那肯定是十七。如果是反革命,与政治搭界的,可能无期吃好多年都不给你改。改时二十五的可能性最大。改以后,依‘改造表现’再减刑。经济犯减刑容易,刑事犯也还可以,反革命减刑最难。”

倒过的马桶拎上来了。顾士钢探出身子把桶要拎进来。李忠说:“先把桶底在地上刮一刮,把水渍刮掉!”士刚依言将马桶底刮刮,拎进来放好。杂役犯拿拖把抹干净走道。广播停止。楼面恢复寂静。

顾士钢口渴得受不了。从早晨上囚车到这会儿还没喝过水,中午那顿雪菜炒豆腐干又很咸。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犯人在外走道闲立,他就取了杯子跨到铁门边,想向他讨水喝。却不知道怎样称呼。监狱里规定犯人之间称同犯(其实不通:一同犯案?应该叫同牢才对),顾士钢新来,还不晓得。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造反组织内的老习惯,称兄弟吧。

“喂,兄弟!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他控制着音量。

那人临窗面外正在想心思,背后是关满人的寂静无声的监房。突然被顾士钢这么一打扰,很不高兴。转过身来瞪眼道:“谁是你兄弟?喝水?喝尿去吧!”走开去。

士钢沮丧地回到马桶边坐下,说:“那人怎这样说话呢!”

李忠说:“也可能他刚受过别人的气。开水一天送两次,你错过时间了。我杯子里还有一点,你不嫌,就倒给你。”说着到小天井取了自己的搪瓷杯。士钢感谢,跟过去拿了自己的杯子,揭开盖子准备接受馈赠。李忠杯子里只剩下一口了,倒给顾士钢。士钢来不及似的,仰头一饮,只够半口。老江湖笑着揭开自己的杯子,里边也只有一口,都倒给他。士钢谢着也饮了。

将近四点钟,有杂役犯推着开水车沿内走道过来,到各监房门口送水。士钢这才喝了个够。送水的见到渴不可耐的样子,笑了。老江湖笑说:“刚才他跟老秃要水喝。老秃叫他喝尿去!”

送水的哈哈笑,说:“老秃这家伙!你们知道他什么事进来的吗?——强奸自己两个女儿!”

“畜生做得出?”士钢大为震惊。

“判12年。已经减刑三次,马上可以减余刑。统共吃了不到七年便走路。这官司吃得好的啊!”

5

第二天就碰到马桶危机,搞得35号监房焦头烂额!

问题出在洗衣服上。一星期洗三次衣服,规定星期二、四洗小件(内衣类),星期六洗大件(外衣)。洗的程序是:杂役犯给每个监房门口提来一桶水和一只空桶,各人将衣物弄湿,上肥皂揉搓,将肥皂水倒空桶里。杂役犯将污水提去倒掉,再提来一桶清水。各人取清水过衣物。杂役犯再将污水提走。再提来第三桶清水。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天星期四,洗小件。吴瑞金捷手先准备。他一大杯水没喝,就用来先打湿衣物,上肥皂揉搓,拧起,把污水倒进马桶。他想,这样就可以多过一次清水。

然而《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第317条规定,不好往马桶里倒任何东西。吴瑞金没记住这一条!

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倒马桶的信号。顾士钢把马桶拎出放走道上。杂役犯黄贵存过来揭下马桶盖放墙边,要提起走。忽然有所发现,直起腰说:“咦,你们往马桶里倒肥皂水了是吧?”声喊道:“35号监房往马桶倒肥皂水了!”

走过来几个杂役犯看,都确认是肥皂水。组长也过来看。

黄贵存说:“罚他们三天不倒马桶!”和其它杂役犯将别的马桶提走了,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留在那里。

组长靠近铁栅门看人,沉着脸问:“谁干的?”

没有人说话。

“将马桶提回去!”组长命令道,便走开去。

四个人面面相觑。李忠黑着眼,说:“这下麻烦了!怎么办?”

顾士钢说:“怎么可以这样呢?三天不倒马桶,怎么受得了!跟他们讲道理去,叫队长来!”

“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老江湖脸色沉重,说,“你刚来,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

僵一会儿,组长又来到门口,喝斥道:“马桶怎么还不提回去?!”

该顾士钢提的,却坐在那里不想动。李忠只好探出身去,将半桶排泄物提进来。说:“现在开始,大家不要再喝水了啊!饭也少吃点!总得咬咬牙将这一关挨过去不是?”

顾士钢万分困惑地说:“三天不倒马桶,这一招够损的!人道不讲啦?共产党讲革命人道主义啊!”

“他们不是共产党!”老江湖说,“他们是共产党信任的犯人!”

“犯人怎么可以处罚犯人呢?要处罚也得由队长宣布啊!”

“你说的有道理。但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顾士钢是个喝水多撒尿也多的人。虽不敢再喝水,还是憋得慌。马桶早已满了。夜里起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急中,从“小天井”取过自己的搪瓷杯。里边还有一些水,仰脖喝掉,就往杯子撒尿。撒了满满一杯。门外停着一桶清水和一个空桶,是杂役犯隔夜准备好的。空桶叫污水桶,是准备洗脸刷牙倒污水的。实际上并不分开,这一次是污水桶,下一次可能就是清水桶了。士钢不管它,将满满一杯尿从铁栅伸出去,倒入空桶。

还有大便怎么解决?只好憋着。

第二天,他拆着纱,浑身不畅快。便说话:“那些杂役犯也是犯人。我们也是犯人。都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之间不互相照顾着点呢?”

老江湖说:“人出生时秉赋的气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材质粗劣,秉赋污秽。而且这种人到监狱来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你在监狱里经常会碰到极坏的人,坏到出乎你的想象!”

喇叭“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是倒马桶的信号。马桶一天倒两次。李忠将满满一马桶拎出放走道里,向匆匆劳作的“三犯”们求情,“帮帮忙,帮帮忙!给我们提去倒掉好吗?”

“三犯”们都不理他。只有一个说:“不是罚三天不倒马桶吗?”

顾士钢造反派的脾气上来,抢到门边急吼说:“你说罚就罚了?你们也是犯人,有什么资格罚我们?”

走道里忙碌的“三犯”们大为惊讶: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说话!都过来看。黄贵存说:“我们也是犯人,不错。但我们是政府信任的犯人!你敢于反对我们的话,就是反政府!”

士钢还要吼,但杂役犯们不理他,将走道里所有的马桶提走了,只留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立在那里。

李忠没辙,探出身去要将马桶提进来。顾士钢说:“别提进来!就摆在那里,让队长看看!我们要说理,要斗争!四个人团结起来,一起向队长说!”

李忠还是将满满一桶屎尿提进来,说:“斗争,团结,多么吓人的字眼。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反对政府信任的犯人就是反政府。这话也不是乱扣帽子。当小监犯与三犯发生争执时,队长总是站在三犯一边的。他可以不跟你谈马桶的事,而是先跟你谈监规纪律,谈犯人意识,问你们想造反是不是,谁带的头?可能会叫三犯将你吊起来打,你吃得消吗?”

6

杂役们将倒过的马桶提上来,拖干净了走道,楼面恢复了平静。

九点钟,中队长开始例行巡视。屁股后边跟着拿“人账簿”的事务犯。那是一个纸板大夹子,插着一排排卡片,哪一号关着谁谁,什么货色,一目了然。还有组长犯,手里也拿着什么本子。一簇人沿内走道过来。中队长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下,好像农场主在察看圈里的牲口。他与铁栅门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想靠得太近,因为那气味通常不怎么好闻。监房里的犯人有时会向他递条子,汇报思想或情况,互相告密。他伸长手去接,放进牛皮纸袋。

中队长姓徐,是个五十开外老狱警。心情好时,会停步与铁栅门里边的犯人聊几句。如果聊过一分钟以上,就会有“三犯”到办公室去将他的交椅搬过来,请坐。聊完起立,这只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便会走回办公室。

徐中队长巡视到了最末的50号监房,走过去看看“后阳台”(实际既无阳也无台,是楼梯口一小块地方),原路返回。想起事务犯的《中队改造日志》上提到了昨天35号监房犯规,罚三天不倒马桶。便在35号门口停下看看。这正好给了顾士钢出头申诉的机会。士钢立起,离开马桶边的宝座,走向铁栅边,说:“报告队长,我们有情况汇报!”

徐中队长从事务犯手里接过人账簿,查了一下,感起兴趣来,说:“你是顾士钢?工总头领?”相了相,头圆脸正,印象还好。这天徐中队长心情不错。昨天小外孙满月,众亲友庆贺聚会,余兴犹存。今日天气也晴朗,体感舒适。于是和颜悦色的说:“怎么样,入狱有什么体会?还适应吧?家里来人看你没有?”

士钢原是要直通通提出马桶问题的,见中队长有话家常的意态,遂将硬梆梆的意见放一边,先回答关于家里人来过了的问题。

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来了,中队长坐下。“谁来的?媳妇?”他问道,点起一支烟。

“有媳妇倒好了。还没结婚呢!”士钢答。

“早该讨媳妇!有媳妇就安分守己了,不会冲冲杀杀地造反了!——你刚才说有情况汇报。什么情况?说吧。”

“马桶已经满了,两天没倒。”顾士钢尽量和缓口气。

吴瑞金跑过去将马桶提过来,摆到铁栅门边,想揭开盖子让队长看看是不是满了。

“你干啥?”中队长厌恶地说,“放回去!”

吴瑞金只好提回去。徐中队长说:“这个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午我让‘三犯’给你们倒。以后注意点。”

7

下午“三犯”终于给倒了马桶。35号监房肠子里的堵塞得到疏通,都高兴了。李忠提到了长阳监狱犯人的幸福观:“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随便什么时候想上厕所就可以上厕所!”

“老是听到三犯三犯的,什么叫做三犯呢?”顾士钢问。

李忠解释道:“三犯是长阳监狱的专有名词。起初是事务犯、组长犯、杂役犯三种职能犯人的总称。后来凡是改造表现好,被挑出来为政府做事的犯人,都一古脑儿叫三犯了。”

老江湖现出一抹嘲讽的笑,说:“三犯也可释义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据长阳监狱一次专项调查,三犯出狱后的重新犯罪率比普通犯人高出不少。一个大队事务犯出狱后竟去抢劫杀人。大队长到死囚室去看他。他说:哎呀李大队长,我这一回搞大了搞大了,连人肉也吃过了!”

三个听众都笑起来。李忠说:“有一次开大会,监狱长把三犯这个群体比喻为太监!”

“是吗?为什么?”顾士钢问。

老江湖笑了,说:“好像是有一些相同的地方:都禁限于高墙之内,都从主子那里获得赏赐和特权。都受阉割,太监下半身阉割,三犯上半身阉割。由于监禁、阉割和特权,人性中阴毒岐刻的一面会得到超常发挥。”

“监狱长那样比喻,三犯们会不高兴吗?”士钢问道。

“不高兴又怎么样?皇上踹太监一脚,太监敢不高兴吗?”

“监狱长的意思是说要加强对三犯的管理教育,避免出现宦祸那样的东西。三犯由于活动空间大,约束少,有时会出现违规违纪,拉帮结伙等事,还会在队长之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这些,都与宫廷太监常常干的一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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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二回

第92回  二刁兄弟把盏言志  造反头目负账秋后

1

刁德英和刁德二是同村兄弟,辈份年龄都一样,同一年出来当的兵。都混得不错,德二营级,德英团级。德二在黄鹤市720事件中吃了瘪,暂时冷落着。德英由于在9918师,站对了队。这时文化大革命后期,军队进一步发挥作用,到处军管,德英便当了驻公安分局军代表。

周末,德二衣袋里揣两瓶二锅头到德英家来,哥俩喝得脸红眼热。德二举杯碰一下,说:“好啊,公安军代表,操铁练子的!你可得为兄弟我出一口恶气啊!你知道,在攻打二司乌龟壳的时候我带领的弟兄死了五个,跟在后边的百万红基兄弟也死伤了不少人。老反们挖地洞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查一下,谁挖的洞谁开的枪,找出来绳之以法!”

“这个是一定要查清楚的!”德英举杯喝一口,从杯子上方亲切地望着老乡恨恨的脸,“不难,现在再次到了权力正常运作的时期。笔杆子喇叭子嘴巴子枪杆子全掌握在咱们手里。他们只有闭嘴的份,听着的份,与乱哄哄的造反时期不一样了。我们有的是办法:第一叫开会法。讲主义,做思想工作,办学习班,谈认识。第二叫斗虫法。背靠背,挑逗他们互咬。第三叫挠心法。利益引诱和人身威胁相结合,挠家属的神经。这些造反痞子在恐惧和利益面前,别说互相揭发,便叫写假材料作伪证,都是肯的。造反时期看上去是硬骨头,实际上缺钙着呢!第四就是暴力法。关进去,吊打煎烤十八般武艺全上!他们顶得住吗?”

听得刁德二美滋滋的,好像在对着笼子里的猎物谈吃法。眼里闪着微醺的泪光,热切地说:“我原来想,你们师是支持造反派的。你会不会在掌铁练子以后对造反痞子手下留情啊。现在看来,咱弟兄俩还是同一战壕的!”

“什么支持造反派!你知道,咱们当兵的,思想感情和立场都偏不到哪儿去,都对党有深厚感情。只是由于部队习惯,一切跟着首长跑,所以当师长政委支持造反派时,底下也只好跟着支持了。而师长政委自有他们的上层关系的考虑,并不能代表全体下级指战员真正的立场。”

“这就对了!”德二说,提起瓶子给德英倒酒,给自己也满上。“那些人造谁的反啊?都他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阶级敌人!”

“我比你还看得清楚!主席的战略部署,现在到了清算他们的时候了!”

2

杨任重和郭方雨决定去拜访前工总的头领们,感谢在危难时刻挖地洞相救。这天他们到了重型机器厂访顾士钢。士钢现当着厂革委会主任,与厂办主任范桂兰同一办公室。范大姐与士钢在不同时期互相帮助,天造地设,小小的办公室里洋溢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温馨气氛。

上楼,沿走廊寻过去,经过军代表办公室,又经过厂长办公室,就是顾士钢所在的革委会办公室。顾士钢赶过来,一手握杨任重一手握郭方雨,说:“上级领导来视察了啊!”跟范大姐说:“这是省革委副主任杨任重同志,这是鸿大革委副主任小郭!”范大姐起立:“久闻二位大名,报纸上见过相片,久仰久仰!”忙沏茶招待。

杨任重说:“什么上级领导啊,今日来是对朋友表示感谢的。要不是你们挖地道送人质,我们和许多二癞子早已成齑粉了!”

“这事真的要感谢工总朋友们的大恩大德!”郭方雨说,“而且是奇思妙想突出奇兵,令百万红基捶胸顿足!”

士钢大笑,说:“是叶公权头领想出来的点子,抓人质!城建局的朱志文头领则想出了将人质送进去的方法,挖地道。众人协力,终于搞成功。哈哈哈!”笑完,士钢的神情暗淡下来,说:“叶公权昨日抓进去了!”

“抓进去?为什么?”杨、郭惊问。

“说纪延冈是叶公权杀的!”顾士钢哀叹一声说,“这事也许是冤冤相报。叶公权的父亲给纪红雷打成右派横加迫害,后来又遣回原籍。家属也随走,只叶公权当时已是船厂职工,船厂出面保护,才没走。乡下本无根基,又碰上三年饥荒,都饿死了。冥冥之中似有报应,公权当了工总头领,而且给他想出了抓纪家儿女当人质救二司的办法。但,这一回如果杀纪延冈的罪名坐实,公权怕是活不成啦,叶家算是彻底灭门啦!”

杨任重和郭方雨唏嘘叹息,眼眶湿润。

楼下有汽车开进的声音,人步乱声。一会儿,一伙公安出现在门口。杨任重、郭方雨吓一跳,想,墨润秋算命很对,是来抓我们了。幸亏带着牙刷毛巾呢。

没他们的事。是来抓顾士钢的。为首的公安说:“你就是顾士钢?跟我们到局里去说明相关情况!”

顾士钢镇静地立起来,对杨、郭说:“今天不巧,有失相陪!范大姐,请帮忙送客。”便走向前去。公安前后左右围住顾士钢,挟持他走。杨任重清醒过来,说“等等,老顾,把我这个带上!”上去把小书包交给顾士钢,“里边是牙刷毛巾牙膏肥皀和内衣!”

3

顾士钢被带到法院,进了传达室后边的一间屋子。只留三个人在办公桌后边坐下,屋中间一把椅子是士钢的座位。

“我们三个人是法院预审员和公安局侦察员。咱们一起学习老三篇吧!”老三篇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

“老三篇我能背,不用学。有什么事你们说吧!”

审问方三人互相看一眼,说:“行。既然你老三篇能背,很好,很好的嘛!那么,请你把535厂武斗的事说一说!”

士钢便将535厂事件的始末经过详述了一遍。

“还有一档子事你没说!”

士钢细细的又回想了一遍,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于是僵着。僵到傍晚,三个人出去吃饭,法警给士钢送进来一盒饭。吃完,还是那三个人进来,重新开始。还是提议学习老三篇。我能背,不用学。535厂你还有一档子事没说。没有了。

僵到子时。这通常是办案人的黄金时间,知道子时丑时是人心理上生理上最脆弱的时间,问案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军代表刁德英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兵。原来的三个人退出去两个,只留下一个记录的。

刁德英坐下,两个兵走到顾士钢的后边蹓达。士钢闻到武打味,弯腰将鞋带扎紧。兵问,你干啥?天凉,脚冷,士钢答。

刁德英翻看着笔录,说:“我们就不用绕弯子了。535厂的事,你还有一档子事没有交待,就是后门的事。后门死了一个人,是你指挥并亲自动手打死的!1967年6 月26号晚上6点多钟的时候!”

“我只去过前门和侧门,后门没去过。况且,那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就因为脚被玻璃扎伤,离开现场了!6点多,后门,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不老实,”刁德英拍桌子大骂,“浑蛋!”

顾士钢一扬脑袋:“你浑蛋,凭什么骂我?”

后边一个兵赶过来对着顾士钢后脑脖颈就是一拳。士钢没等砸着,歪头一闪,屁股没离凳子,就地旋转扬腿,将兵踢到一边。

刁德英跳起,直接将办公桌往前推,抓住顾士钢的头发,要打他耳光。顾士钢一发力,将德英连同桌子掀倒。这样一来,他的头发也被揪掉一把。那个记录员见乱,吓得躲到墙角。士钢抓起凳子。今儿没好了,砸一个是一个吧!将凳子朝记录员砸去。砸个正着,记录员鲜血直流,啊啊叫。刁德英爬起,推桌子别住顾士钢的腿。两个兵将士钢按倒在地。刁德英上来就踢脸。第二脚踢在牙齿上,牙全活了,一口血。三人一顿死揍。揍累了才停下。

“还打吗?”士钢趴着,问道。

“你行凶!”刁德英喘气说。

“咱谁先打的谁?我都不知道你姓啥,干嘛打你?”

“好,告诉你,我姓刁,是公安分局军管会的首席代表!”

“我也告诉你,一我没罪,二我有公民权!你再打,我就还手!”

刁德英又拍桌子:“你不老实,铐上!”

一般人是从电影上看到手铐的,印象还算斯文。实际上,铐有圆形扁形两种。圆形可以转动手腕,扁形转不了。铐法有不同。正铐,就是电影的那种。背铐,两手拉到背后铐。一个犯死罪的人犯(未判叫人犯,已判叫犯人)被从看守所解往法院听宣判时,上车前如果是正铐,那就吉多凶少,死缓。如果是背铐,那就凶多吉少,立即执行。一付铐子铐两个人,叫友谊铐。三付铐子铐四个人,叫串铐。五个人以上,叫连铐。

背铐又分自然铐和应力铐。前者是自然地将两手拉到背后铐在一起,后者则是施以应力,拧一个角度再铐。例如说,你把一只弹簧片拧一个角度,别住,它就产生了应力。放开,应力释放,回到原来状态,它就舒服了。

给顾士钢上的正是应力铐,将他的手臂当弹簧片了,拼命地拧,别。两条胳臂愣掰到背后兑在一起,铐上。铐子如果是圆形的,手腕还能转回一点。可给老顾戴上的是扁圆的,手腕完全不能动。

老顾觉得肩窝的肌肉全绷起来,应力将他生生的撕裂。人都坐不下来,牙齿嗒嗒打战,脑门直掉汗珠子。

“好,好,你们你,还有,有法吗?我有,有公民,权啊!你,娘的,个婊子……”他颤抖着骂。

刁德英不理他,看着手表。二十分钟到了,实行革命人道主义,令解铐。解下以后,顾士钢觉得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第二天即把顾士钢关进黄鹤市第一看守所。当夜子时,刁德英到看守所提审,说:“今天性质变了,你是在押犯。告明白你,别以为不承认就没事。没你口供,我们照样判你!”

“要判只能判我无罪。要不,是你们犯法!”士钢说。

“好,叫你硬!来人哪,上绳子!”

这一回跟应力铐同一个原理,不过用的是绳子,叫应力捆。先用四块帆布片将胳臂包住,再用绳子缠绕,以免造成勒痕。缠上绳子以后,往背后掰,煞到最小距离,再往上别,愣煞到耳朵边,再用绳子将两只手腕逮住绑紧。

顾士钢的肌肉再一次被绞得嘶嘶响,碎裂。四个月都没缓过劲,手捏不成拳头,拿不住筷子勺子,握力全没有了。

同时,开始饿他。每天只在早晨给一小碗稀饭。饿得他前胸贴后背,指甲变薄得如同纸片,头昏眼花,无力走路。脚后跟一使劲,五脏六腑就往下揪。

刁德英又来提审,问:“怎么样?有什么体会?招不招?”

“要我招什么?没有的事总不能往自己头上栽吧?”

4

顾士钢的司机兼贴身保镖夏磊也被抓了,进入与顾士钢一样的程序。

“我们三个人是法院预审员和公安局侦察员。让我们一起来学习‘老三篇’吧!”

夏磊抖抖索索从随身带着的“红宝袋”里掏出老三篇,跟着对面三个人念起来。老三篇他不知念过多少遍了,这一回嘴唇打颤。

“学习了老三篇有什么心得呀?”对面坐右边的那个人看着夏磊,问。闹不清他是法院的还是公安局的,制服都一样。

“很好啊!”往时谈老三篇口若悬河,今天却只会三个字。

“很好,是很好!”坐中间的那个人说,“毛泽东思想的核心是为人民服务。我们办案是为人民服务,你配合我们办案也是为人民服务。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希望我们双方配合,为人民的利益做出各自的努力。”

“愿不愿配合呀,小夏?”右边的那个人发话。

“配合!配合!”夏磊说,神态非常谦恭。

“如果不配合,”中间那个人说,“我们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也一定要将案子办好。明白了没?”

“明白!明白!”

“那么你把去年6月26日535厂打死人的事情说一说!”

“我没有打死人!”夏磊急忙辩白。

“反正是死人了!你把535厂事件的始末经过,看到的和自己所做的,详详细细说一遍,好不好?”

夏磊边说边回忆。“……被喷着硫酸的人哭爹叫娘往后奔逃,人群像海浪般压过来,差点将我踩倒。顾士钢叫放行推土机,专打推土机后边跟着的百万红基队伍。结果推土机与后面的队伍脱节了,急忙后退,却挂错了档,原地打转。这一下就糟了,被喷着硫酸的人们对那个踩硫酸开关的人气不过,巨浪般压过去将他捅七八十个窟隆。愤怒的人群下一步将是杀司机。司机已经挨砍。老顾看到不好,急忙冲上去把司机拽下来,架到我的车旁,叫我送回厂找厂医包扎。我正要开车,老顾说妈的我脚给玻璃扎伤了,弯腰将玻璃拔出来,流着血,也上车。同时上来的还有两个北京红卫兵。我将车直接开到厂医务室门口,护士李小胖姑娘给两个伤员清创包扎。我等了一会儿,看看没事,就回家去了。”

“打住,打住!推土机上的人没你和顾士钢的事。说说厂后门死的那个人,六点多的时候!”

“六点多的时候我已经在家!我们是五点钟离开535厂的,回到我们厂医务室门口差不多五点半。六点多,后门,与我没有关系。这有那个推土机司机,北京两个学生,以及厂医小李胖姑娘作证。”

“有人看见后门那个人是你和顾士钢用消防钩子打死的!”

“不可能!”

“许多人看到了,至少有两个人愿出来作证!你不老实!”

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来回撕扯到子时。刁德英带两个兵进来,原有三个“员”退出两个,只留下一个记录的。刁德英坐下来,两个兵到夏磊后面蹓达。刁德英翻看着前面的记录,突然擂桌子:“你不老实,混蛋!”

夏磊没回骂浑蛋,只诧异地光着眼。后边蹓达的兵过来,一拳头砸下去,将夏磊按倒,又提起来令跪着,揪住头发令仰脸。

“你和顾士钢六点多在535厂后门杀人的事,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刁德英说,稳如泰山地叉开两条腿坐着,观察着面前地上狼狈不堪的这个昔日造反者,心中无比痛快。

“我没有杀人!”夏磊抗辩,五点离开,有谁谁可以作证。

“上铐子!”德英命令。

应力铐。夏磊肩窝肌肉撕裂,头上大汗珠子嗒嗒往下掉,龇牙咧嘴喊叫,“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饶命!”

老刁看着手表,才五分钟。既然喊饶命,革命人道主义就早些实行吧。他使了个眼色,兵开了铐。夏磊眼泪口水横流,啊啊叫。

“滋味怎么样?还要不要再来点?”刁德英问。

“别,别!”夏磊伸出双掌推挡。

“这才是第一碟开味菜,你就受不了啦!后边菜色多着呢,如果你不想吃,那就老实招来!”

“要我招什么呢?上级,上级,饶饶我!”

“就是你和顾士钢在535厂杀人的事!”

“这个,真的是没有!上级,请饶饶我吧!”

“饶你不难。只要你承认和顾士钢在535厂后门杀人的事,是姓顾的拉着你一起上,用消防钩子砸那人脑袋,活活打死的。只要你承认这个事,我们就不再对你用刑。”

“会判我多少年呢?或者死刑?”

“不会判你!我们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只要你招了,写出详细经过,到时候作证,就是立功表现。我们一年都不会判你,死刑更无从谈起。”

夏磊低下头去,沉默了。他在想:那么老顾呢?必死无疑!等于是我为了保自己的命,将顾士钢往死路上推!这行吗,还讲不讲义气哪?义气不讲的话,还讲不讲良心?

“倒不如一头撞死了吧!”他忽然咬牙,想。

“我们给你时间,回去想想!”德英说。

5

厂内跟着顾士钢造反的小头目及打手,则被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求他们“按照毛泽东思想的要求”交代、揭发。

同时,还办了另一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参加的是前面一个班的学员们的妻子、母亲或姐妹。这一个“学习班”比较客气,可以随意上厕,可以回家吃饭睡觉。

夏磊的妻子、老母,是办班的重点。言明利害,晓以大义,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并安排了夏磊与妻子、母亲的单独会见,不限时间,让亲人之间充分交谈。

在老母妻子声泪俱下的劝说下,夏磊终于想通了,决定按照上级的要求招供。其它头目和打手也先后被各自的亲属说服,与顾士钢“划清界线”,按照上级的要求作证、写材料。

于是,有一天,顾士钢被解回重型机器厂。礼堂里一片漆黑,窗帘都拉上的。两盏舞台灯聚焦在顾士钢身上,别人看得见他,他看不见别人。后边一列桌子坐的是法院的人和军代表。

“现在交待还有机会!”法官说。

“全部实情我都交待了。再交待只好交待被你们刑讯逼供的情形!”

“好吧,请回头看!”军管首席代表刁德英说。

后边灯光亮起。顾士钢回头看,身后一排站着的,全是他的造反哥儿们。边上有一人被警察押着,是夏磊,他的司机和贴身保镖!

“你组织里的人,铁哥们总不会诬陷你吧?现在,请他们说说!夏磊先!”

“老顾,我们承认了吧,以免受苦!”夏磊开言,“那天六点多钟的时候,我和你到了535厂后门,看到一个人突破我们的包围圈,要进厂里去。你说那是个百万红基死硬分子。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消防钩子。你从我手里拿过钩子,冲上去对着那人死砸,一下子就打倒了。那人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你胡扯些什么呀?”顾士钢好像当面看见一个人变成猴子,大惊失色,“五点钟我和你已经离开535厂,六点多钟后门的事怎么扯得上关系?完全没有的事你怎么可以胡说!”

“铐上!不准你说!”刁德英吼道。

刚才解上台的时候,为了体现革命人道主义和司法文明,铐子是卸下来的。现在,刁德英一声令下,铐子重新上。士兵走过去请示了一下,德英给出了一个标准:3级应力铐。应力分三级,3级最松,难过但不至于受不了。

造反哥们继续作证。工总重机厂分部小队长张三说:“你把那人打死以后,指挥我们处理了尸体,叫一个小组拉去山上埋了!”

另一个哥们作证说:“你还将我们召集到一起订立攻守同盟,对谁也不准说。”

“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哪?没有的事,都变猴子了?畜生!”顾士钢肺都要气炸了。由于3级应力铐,话都说不囫囵。

突然,台下响起打雷般的口号声:“顾士钢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厅灯亮起。顾士钢这才看清楚了,台下坐满黑压压的“群众”。实际上那是群众中的“先锋队”——全都是公司的共产党员同志和共青团员!

会议结束,人们陆续散去。兵把士钢弄到主席台前,解开铐子。刁德英递给他会议记录,叫签字。老刁想拿这代替口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顾士钢的口供。有签字就好判了。

顾士钢仔细看了记录,问:“我的话怎么没记录在上面?”

“没有必要就不记。签字吧!”老刁说,将笔递给他。

顾士钢接过笔,在边上写道:“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又写了一个很大的冤字。

“这么写不行!你是不是想翻案?”

“是!这案一定要翻!”

“这是铁案,翻不了!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联合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我们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刁德英一边说,一边把那份被案犯篡改了的已经没用了的会议记录,恨恨地撕碎。

“你他妈的凭啥撕?这是原始凭证,你撕了说明你心虚。你是一个专制主义畜生!”士钢破口大骂。反正没好了,骂个痛快吧。

6

顾士钢由于“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法院终于还是枪下留人,只判他无期徒刑。如果不臭不硬,有了他的认罪口供,或有他在会议记录上的签字,此命难保了。

厂医务室那位给顾士钢治脚伤的李小胖姑娘不肯作伪证,也起了些作用。小胖她妈说:“那人可能会死,但不能死在咱们手里。你要据实作证,不可人家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奶奶是念佛的,她在天上看着你呢,知道不?”于是小胖姑娘据实写了治伤经过、时间等,交给公安侦察员。侦察员交给刁德英。德英看了丢回,叫重写,要求将治伤时间写成晚上八点。小胖不肯重写。此事就冷下来。而这个冷,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法院判决的底气。

刁德英恨恨的,问侦察员说:“怎么没把那个护士和她妈弄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呢?”

侦察员拍大腿说:“呀,这个事漏了!”

夏磊判十五年。回去的车上,夏磊骂:“妈的!说好不判我的,狗东西骗我!完全没有的事叫我作证,说只要作证,没我的事。这一下好,十五年!真他妈的狗娘养的!”

押车的警察说:“你快省省吧,早干什么去了?”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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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一回

第91回  两派头领一家相遇  革命父女同仇灭亲

1

杨任重真的相信了润秋的预测,买了一套牙刷毛巾牙膏,洗干净两套内衣裤,放在一个小书包里带着。同时,他反思了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觉得那些死了的二癞子和他们的父母真可怜,自己对这些悲剧也间接地负有责任。深感内疚,便和方雨陆续去慰问鸿大死难二癞子中家在黄鹤市的人的亲属。利用目前还当着省革委副主任的方便,巧立名目领一笔公款,买些礼物带上。

此外,做为二司首领,他也去所属下级单位走走,看望那些曾经“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战友。

这天,他到邮电学院,碰到李泳要去慰问路二鸣的亲属,他也一起去了。

无巧不成书,这天百万红基首领诸葛昂和535厂红基头目钱海也去慰问路家。两派的头领居然大眼瞪小眼地在同一家庭相遇了!

是诸葛、钱海先到的,桌上放着带来的水果和一袋面粉。路家母李金凤自从失去两个儿子,衰老的速度“一天等于二十年”,身躯塌缩,头发全白,眼睛呆滞而深陷,满脸创痛。慰问和被慰问的话都说完了,相对无言的像一组泥塑木雕在堂屋坐着。这时杨任重和李泳探头探脑走进来。诸葛昂一见,瞪眼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来慰问被你们百万红基杀害的路二鸣的家!”杨任重说,恨恨地瞪诸葛一眼,“你们连和平游行也要屠杀,残忍至极!还有脸到二鸣家来?”

“我们是来慰问一鸣家的,并不是来二鸣家。”钱海解释说,“一鸣是被你们造反派杀害的,你们还有脸到一鸣家来?”

“路一鸣用硫酸攻击我们,被喷的人愤而回击。他的死是罪有应得!”李泳戗声说。

路家母呆呆的,对两组客人的舌战没有反应。她早已凝固在自己的悲伤而紊乱的世界中,对外界很难作出反应了。

从里屋端一大茶盘走出来的人是路一鸣的遗孀黄桂花。盘中间一大瓷壶滚烫的热茶,和几只玻璃杯。诸葛昂曾拥兵百万,不但黄鹤市,在全国也是名人了。今日来访,路家不敢怠慢。

青年丧夫的黄桂花衰老的速度比婆婆慢不了多少,原来秋水潋滟的眼睛已经变得如同旱季的非洲泥潭。那天一鸣原是可以留在家的,偏被共产主义觉悟高得不得了的公公非得叫去上班不可。如果不是老头子硬是叫一鸣去上班,一鸣能至于死么?桂花从此对公公没有好声口好脸色。路可森面对着年轻守寡的儿媳哀怨而愤怒的目光,心里也不好受,从此不得不把家长的绝对权威收起些,而且尽量延长在单位呆的时间,减少回家的时间。桂花又将恨怨发向二鸣身上,说,要不是你小子搞不正之风走后门将哥哥送进去,一鸣也不至于死啊!二鸣抗辩说,路上我是劝哥不要进去的,提议躲到丈人家去,然后我再来叫嫂子回娘家与哥哥相会。原是很好的主意。哥哥却骂我滑头,说他是共产党员,别给他出馊主意。桂花弄不清二鸣说的是否真实。后来二鸣也死了,桂花也怨不着他了。倒怨起一鸣来,心里骂道:好,死鬼,你是共产党员,有没将党籍带到阴间去啊?阎罗王那里有党支部吗?又往回想道,当时我为什么不反抗老头子的主意,坚决将一鸣留下来呢?为何那么怕老头子,便跟他打一架又怎么样?我自己也不好啊!

两年来她就这样在悲伤、恨怨、假设中来回煎熬,将肚子熬得像一只锈迹斑斑的高压锅。现在她端着滚烫的热茶出来,听到李泳在说一鸣死得该。高压锅一下子就破了,神经断裂,茶盘砰一声掉地上,破碎的陶片玻璃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

大家吓一跳。诸葛昂脚背上也被滚烫的陶片砸了一下。愤怒起来,骂道:“畜生说浑话呢!什么罪有应得?当着家属说这,还是人吗?”闯过去就打李泳。李泳也后悔自己的说话,但这时也顾不得了,出拳自卫。他也是个练过功夫的人。两人便“嘿!”“嗬!”“唬!”“梆!”拳来掌往的在堂屋里打起来。屋小,地上又都是水和破陶片,施展不开。李泳一跳,出往院子去。诸葛昂追出,两人继续打。杨任重见李泳居于下风,出拳相救。钱海见二打一,也参加进来,对付杨任重。四个人在院子里演出全武行。学生子毕竟打不过壮年工人,杨任重被钱海打得连连后退,仰天跌向鸡窝,砸得一窝鸡大叫飞逃。有一只公鸡竟飞到诸葛脸上,扫了他一爪子。诸葛剧痛,停手护目。李泳跑过去拉起杨任重,一溜烟逃离路家,只留下一布袋吃的和二十元人民币在门边。

这一场水花四溅鸡飞狗跳倒把李金凤吓醒了。一年多来,丧子之痛已经使她陷于浑沌恍惚的状态之中,白天也梦游一般。今天,经茶盘这么一砸,来客这么一打,她的脑子突然恢复了条理。看到诸葛昂被一只鸡飞到脸上扫一爪子,觉得非常好玩,竟哈哈大笑。

笑完,安静下来,对于世事突然有了超前于时人的认识。

2

诸葛昂、钱海告辞以后,媳妇桂花也回娘家去了,屋里就剩李金凤和女儿路晨两个人。

路晨中学“毕业”,正在下乡不下乡的考量之中。她家还没人被上山下乡过,应该她去。但两个哥哥都在文化大革命中牺牲了,如果算烈士的话,她应该是可以留下来照顾父母的。不管哪一派正确,两位哥哥都应该有一个人算烈士。现在,这事正在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研究之中。

路晨自己似无定见。当然心底里是想留在城市的。但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如果组织上叫她下乡,她也会服从安排。

这个“组织”不是指她所在的共青团,而是泛指国家机构和所有上级领导。路晨和同时代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被铺天盖地压倒一切的舆论宣传塑造成了“组织”的驯服工具。在路晨的世界里一切都条清缕析,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应该拥护什么反对什么服从什么,都认识明确毫无疑问。个人无比渺小,“组织”无比强大。绝对地服从“组织”是与生俱来的义务。

天色暗下来,母女俩做了晚饭吃着。忽然家长大人回来了。路可森忙,很少回家。今天抽空回来看看。路晨忙添了一双筷子一个碗,路可森也坐下来吃。见菜色比平常丰富,有香肠咸鱼什么的,有些诧异,问:“改善伙食了!今天什么日子?”路晨说谁谁来慰问过了,带的礼物。

“还打了一架!”李金凤说,哈哈笑,“要不是大公鸡飞到那个坏头头脸上扫一爪子,还得打下去。两个二癞子趁空才跑掉了!”

路可森感到惊异:老太婆今天似乎脱离了梦游状态,脑筋清醒了说话也利索了!好,这是好事!要不真担心长久下去人会废掉。于是也来了谈兴,讲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鸿大斗批改的进展。

听到文化大革命,李金凤脸色陡变。“什么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她将筷子拍桌上,开始发作,“要不是这天杀的文化大革命,我家一鸣二鸣会死吗?”

居然把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说成“天杀的”,这可把父女俩吓坏了。路可森正色说:“你不可以攻击文化大革命!它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必要个屁!及时个屁!”李金凤狠狠喷着唾沫星子,指着墙上挂的像,“那老头子!吃饱饭没事干,瞎折腾!把国家主席刘少奇打倒了,把我家一鸣二鸣也打死了!”眼泪流出来,抬手擦着。

“妈,你不可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路晨说道。

“什么伟大不伟大的?”给女儿一挑,老太婆更加来了火气。腾的蹦起,抢到毛主席像跟前。恰好那里有一把椅子,李金凤爬上去,伸手就撕扯墙上的像。一边说:“伟大什么?什么伟大?我要把你这个伟大扯下来,看你究竟有多伟大!”揭下来,往屁股眼划拉两下,撕成几块,丢地上。

路可森立起来的时候,神情已经不是这家的人,而是一个万分严肃的共产党员,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副指挥长,“做公的”。现在摆在面前的,已经不是家庭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毫不含糊。说:“三晨,你把地上的宝像收集起来作为证据,然后看住这个阶级敌人。我去报告上级领导!”说着,披了粗蓝工作外套,像李玉和般的舞台造型,以无比豪迈的步伐跨过门槛,甩开膀子前去。

留下母女二人互相看着。女儿走过去拾起地上的“宝像”,聚拢,收好。李金凤此时已经冷静,后悔而且害怕起来。颤抖着走过去夺“证据”。孰料女儿不给,藏往身后,说:“干什么?这是你污蔑、恶攻毛主席的罪证!企图重新粘上去呀?太晚了!”

做妈妈的就求情:“女儿,女儿,我错了!这事弄大了,说出去我会被枪毙的。那吃枪子的滋味一定很可怕,你得救救我!现在老头子大约是去叫公安,等会儿带人来的时候,你就说没恶攻毛主席那回事。赶快把毛主席像给我,我们藏起来,说墙上本来就没有毛主席像。好不好?只要你不作证,反证,我就可以保住性命!”

“那是不行的!”女儿断然说,“恶毒攻击毛主席是当今地球上天字第一号官司。如果包庇你,连我也有了不是。况且,实事求是,不说假话,也是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

金凤看着女儿眼里的怒火,气馁了。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满眼的恐惧,哀求说:“看在血肉相连和吃妈妈奶长大的份上,女儿,你就帮妈妈一回吧!”

“不帮!帮你就是背叛宇宙真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我们从小就唱这首歌。虽然我是你的血你的奶养育出来的,但比起党的恩情比起毛主席的教导,又算什么呢?”

金凤没辙了,一屁股坐下去,抱头哀鸣。

路可森去了好大一会儿还没回来。路晨想,会不会犹豫呀?会不会扯不下情面呀?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你犹豫我可不犹豫,你留情面我可不留情面!

她拿起纸笔,把刚才发生的李金凤恶攻伟大领袖,将毛主席像在屁股底下划拉并撕毁的大致过程写下。抬头写“敬爱的军代表黄同志”,落尾写“毛主席的红卫兵路晨揭发报告,年月日”。又写了个标题《关于反革命分子李金凤恶攻毛主席事件的报告》。在写的时候,心里没有怜悯,只有兴备。这是一个表现自己革命觉悟的机会,可能会在她下乡不下乡的问题上添一只有利的砝码。

李金凤坐在另一端默默看着,她知道现在什么也挽回不了啦!

路晨拿着写好的报告出去。把“证据”也捎在怀里。她找到恰好住在附近的军代表黄同志的家。没有人,门锁着。路晨推了推门,有一条缝。她便将《报告》从门缝塞进去。

路晨刚走,黄同志回家。发现报告,军代表立即锁了门,往区革委会走。恰好路可森带着几个干部和公安,带着枪和手铐走来。黄同志便加入进去。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开进路家。碰到李金凤神经病又发,站在那里继续发表反革命言论。军代表黄同志抢上去,对着李金凤的腿弯那么一磕,金凤咕咚一声便跪了下去。

很快铐上,带走了。路晨想起揣在身上的“罪证”,急忙追出去喊:“等等,等等,把证据带上!”

3

这个时期对刑罚的判决是“走群从路线”,将犯人姓名和主要事迹印在纸上,发给各单位去讨论,判什么由群众决定。

新班长李红遇(工宣队指定的)将大家召集到一个空房间,掏出法院发下来的罪犯列表。兴高采烈说:“同学们,我给大家出一道题目好不好?什么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呢?”

这问题倒是没听过。于是各说各的。有的说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枪桿子里面出政权。有的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的说死人是好事。乱哄哄,甚至把“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也给算上了。李红遇搧搧翅膀让大家安静下来,说:“大家说的,都不错。都可以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正像人的精髓有很多一样。大腿骨有大腿骨的精髓,小腿骨有小腿骨的精髓。但主要的精髓是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脑袋,“我认为,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的人民法院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工作方法有所创新。决定判案也走群众路线,由群众来当法官。现在发下来一批共18个罪人的材料。我一个一个地念。每念完一个,请大家充分讨论,给出定罪量刑!有不同意见的,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于是念第一个:“李金凤,女,55岁。该犯一贯无意于世界观的改造,思想反动,于1968年4月20日晚在其家中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

还没念完,已经有人喊:“杀!”好几个人也跟着喊“杀”!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兴高采烈。

“还没念完,你们怎么就下判决了呢?”红遇抬起头笑道。

“那么念完吧!”墨润秋说。

红遇搧搧翅膀让大家安静,念下去:“刚才念到哪儿啦?对,恶——毒攻击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撕毁、侮辱毛主席宝像,罪大恶极。”

“具体是怎样攻击的呢,说了哪些话?什么人听见?还有,撕毁毛主席像有证人证物吗?”墨润秋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了哪些话?肯定是不好的话,不宜扩散。让我们相信党吧!至于撕毁宝像的证物,难道能将撕毁的纸片复印出来?”李红遇说。

周小林说:“至于证人,我仿佛听说是那老太婆的丈夫和女儿。有一个区的文化大革命成果展,几天前我顺路进去弯了一下,好像是提到了这个先进事迹。我没看仔细,记得是一户姓路的人家。”

向逵忽然闪出一个联想,说:“咦,我们的工宣队副指挥长也姓路呀!不会是这个李金凤的丈夫吧?”

大家笑起来。李红遇也笑,说:“好啦,别扯远了!下边还有17个呢。现在,这第一个,大家的意见是咔嚓,对不对?有不同意见的吗?”他用红笔在李金凤名下写上“咔嚓”两字字。又往下念第二个人的。

全都是几乎还没唸完,就一片声“咔嚓!”十八个人没一个活的!

4

宣判大会在南体育场举行。一溜儿十八个死刑犯五花大绑在台上前沿跪定,其中包括李金凤。两边立着横枪立目的解放军战士。中间是领导干部的桌面。领导干部的后边,站一溜戴大红花的人。大红花的下边都挂一条底部开叉的金黄色縀条,写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路晨和路可森在戴大红花的那一溜“分子”中!他们不时朝前边五花大绑跪着的李金凤望一眼。立场坚定,但感情复杂。

领导讲话,宣读判决,众呼口号,上车游街,刑场咔嚓,这些自然就不用多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十年以后,文化大革命从“就是好”变成“就不好”,路晨女士变成疯子,被知青安养中心收容治疗。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书后边某回分解。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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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回

第90回  国家好治抓思想灌  时间难熬打地道战

1

“学校的主要工作是改变学生的思想”,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说。他认定:最重要的事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而不是在中国搞唯生产力论;最重要的教育是向学生灌输共产主义思想,而不是教给数理化。所以他派工人、士兵进学校当教师爷。

然而这事不容易整。难题之一是怎样对付时间?

学校里边多的是时间。这些时间原是用来学习科学钻研技术的,现在停课了,也不文武斗了,你怎样来消费时间呢?

工宣队只有一项专长:学习上级思想。现在既然来当教师爷,也只能将学生天天圈在一起学习上级思想了。每天“敬祝”,读语录,读社论,轮流谈体会。谈完枯坐。明天还是同样的过程。领导们认为,洗脑就得这样来,就如和尚敲木鱼一般,天天敲才会炼出虔诚的信徒。

可对于学生们来说,这种敲木鱼式的“学习”真是要命!就如将一粒橄榄放进嘴里咀嚼二三十天,谁受得了?于是开始抵制。九点半中间休息以后,场子便稀稀拉拉。

下午一点钟,“学习”又开始。然而除了工宣队员和张庆余李红遇等几个积极分子准时到场之外,连老三司的那些人也姗姗来迟。二癞子们更加不用说了,管自在宿舍呼呼大睡呢!

工宣队员就上学生宿舍去叫人。

由于大学停止招生,学生们便自行扩张,占领空房间。原来每个房间住六个人,此时大多只住两个人,或一个人。甚至,有一个人占领两个房间的。

这天下午,独自住一个房间的竹溪英石正赖在床上想心思,就听到隔壁敲门声甚急:是工宣队员在叫大家去“学习”!竹溪英石穿衣服,到门边听听:工宣队敲往东头去了。他便悄悄出来,拉上门。想下楼溜出去,却看到有工宣队在下面梯口守着。于是返身上了四楼。四楼探头看看,也有工宣队,便又顺梯上五楼。沿走廊跑到东头,发觉屁股后边也有工宣队上五楼捉人。便又顺着东头楼梯下到四楼。竟闪进了厕所间,躲进档里去蹲下撒尿。蹲了几分钟,外边没声音了,才出来。从东头楼梯一直下去,走出校门,扬长而去,到大北湖边玩去了。

像竹溪英石这样溜走的,非止一人。工宣队只捉到少量的人,大多数二癞子都上上下下地与工宣队捉迷藏。他们把这叫做“打地道战”!

日子长了,工宣队觉得“地道战”打下去也没啥意思,指挥部遂决定让大家“自学”算了。

是呀,你只是想灌输给学生你的思想,可是你的思想本身是非常贫乏的。你只是想让工人来改变学生的想法,可是这些只认得几个大字的工人,要来给这些大学生讲道理,谈何容易!你只知道靠行政手段将年轻人圈在一起“学习”,却不知道“学习”本身就如一锅烂饭,天天翻搅是要馊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自学”,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自学”,就使学生世界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乐园。起居无时,唯适之安。早晨睡到日上三竿。下午逛街,游玩,爬山,吊膀子。到了晚上,宿舍楼灯火通明,吹拉弹唱。家家欢乐,户户笙歌。主要的娱乐是打牌。打输了的,在耳朵上钳夹子;在鼻子上粘纸条;钻桌子底下学狗叫。夜生活要到子夜以后才逐渐停息。

当世界各国的青少年在科学技术的路上迅跑的时候,中国的大学生则天天在熬废话。废话熬不下去了,便尽日作无聊之乐!

2

扫四旧的战利品,书籍、绘画,有些可能是价值连城的,此时却冷落如敝履,在学生宿舍东丢西丢。在竹溪英石寝室角落的桌子上,就丢着一轴工笔画。雕栏玉砌,芳草庭园,秋千美女,墙外少年,均描绘得富丽逼真。“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意境跃然纸上。

隆冬时节,窗外阴云压天,飘着小雪。竹溪英石开着一个电炉,房间里还算暖和。由于学校处于无管理状态,学生们便各自把自己的寝室弄得舒服些,都有电炉。

下午,正看书,就有同学来串门,是陆小银。一会儿又进来孙召达。又进来一个张林。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陆小银拿起桌上那轴工笔画来看,忽然说:“这是四旧嘛,烧掉它!”陆小银是革命圣地井冈山那片地方来的,比大多数的革命学生还要纯朴。矮小个子,穿着黑污污的土布棉袄,眼眉嘴鼻攒到一块铺展不开。这个形象在革命年代特别吃得开。社会风尚偏爱长得丑的人,衣敝鞋脏的人。

在陆小银的世界观中,人生就是穿衣吃饭。除此之外,一切绘画、诗文、艺术都是扯蛋,毫无价值。这个价值观刚好与文革气势吻合。这时发现一轴漏网的“四旧”古画,革命觉悟重新抖起来。

他就去找来一些旧报纸在房中间水泥地上弄成小堆,将那轴古画七撕八撕放到旧报纸堆上,划火柴点去。雕栏玉砌芳草庭园秋千美女被火焰吞噬,其他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竟没有一个人上去制止!人们都被社会革命造成一种价值定势,扫四旧的余威还在,谁也没有勇气去反对革命。

有一位苏联诗人想象中国的红卫兵在罗浮宫的壁毯上撒尿。陆小银的点火有些像这个诗境。

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将这轴古画藏起来呢?竹溪英石懊悔不已。

3

也有不打牌的,例如墨润秋。他看书,或打坐,像一个老和尚。

这天,敛神入定打坐连久。忽然看到郭方雨、蒙曼戴着手铐。一吓,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却不免忧虑起来,他知道自己打坐时出现的幻景有时是与未来的事情相关联的,深信刚才见到的是未来必定发生的事。

正想着,郭方雨来串门了,还带着一个人。你道是谁?——杨任重!杨任重当着省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从前的副省长了,级别不低。但现在进入“斗批改”阶段,那把冷板凳没心思去坐了。于是也参加到他的同学们的“自学”中来,聊天串门打牌。打牌输了的话,也照样钻桌子底下学狗叫。

见到墨润秋跏趺坐的模样,两人笑起来。杨任重说:“怎么摆得像个老和尚?”

郭方雨说:“我们这位墨老兄来历不凡。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他是乘在一只大木桶里,沿通天河逆流飘上来,被墨家收养的。看他这样子,说不定是前朝哪一位高僧投胎转世呢!”

“是吗?我听蒙曼说过,有些超自然来历。”杨任重说,在一张方凳上坐下来。郭方雨坐床沿。

“老杨政务繁冗,怎么有空下基层一走呢?”

“什么政务繁冗!我不过是文革政治大戏中一个跑龙套的角色罢了。现在主角跷起一条腿,跑龙套的用不上了!”

润秋想起入定中见到的幻境,意味深长地看看郭方雨,又看看杨任重,欲言又止。

杨任重道:“我听方雨说你有察知过去未来的本事。今天来拜,是想请你老人家算算命,等着我和方雨的,会是怎样的收成?”

墨润秋沉吟一阵,看看两人,沉重地说:“二位恐怕都有牢狱之灾!”

二人色变,问:“为什么?”

润秋陈述他的观点:“文化大革命发生那么多事,死那么多人。现在到了停下来整顿的时候了。”

“可我们并没有杀人呀!造反只是响应伟大号召!”郭方雨说。

“牛鬼蛇神死人,造反派死人,杀人者如果证据确凿可能会被法律打两下手心。但保守派方面死人就不会只打手心了。百万红基中的公检法兵团,不正是法律界人士么?军队中的保守派现在不是领导斗批改么?文革过程中有些阶层对你们恨之入骨,他们也可能会设法往你们身上栽赃,让你们好好地喝上一壶!”

二人气馁。沉默了一阵,杨任重感慨地说:“当初造反的时候,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砸烂这砸烂那。革命小将在运动中即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十六条这样说。法律暂时靠边。过去规定的东西,不要受约束,公安部长的话。于是昏头昏脑一大阵,只顾往前冲,造他妈的反。有毛主席撑腰,怕什么?却没顾虑到,汪道远的秋后算账不是说着玩的。现在,秋后了!我相信你说的有道理,牢狱之灾。方雨,将牙刷毛巾内衣准备一套带在身边吧,随时等着被铐走!”

郭方雨变得像一只蔫茄子,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位带神秘色彩的同学说:“假如我们真的是在劫难逃,墨兄,你尚有何指教,可以帮我们减少危厄?”

“立定脚跟,执持手印,不开冤口,方能自保。”墨润秋说。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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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九回

第89回  唐向新歪论盲者说  路可森正解都不怕

1

星期二上午,工宣队在大操场召开“批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大会”。场子前部是臭老九们排排坐。后部是工宣队员三三五五闲荡着。闲荡累了,也在草地东倒西歪坐下来。这些普通工宣队员看上去精神状态比老九们好不到哪里去,百无聊赖的样子。男的女的挤眉弄眼,或闲唠嗑,背靠背地互相当椅靠。

秦指挥长讲话:学校历来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现在毛主席指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什么叫一切?所有领域所有的事都要切到,这就是一切,可懂?学校,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统天下,如今统不成了。你们这个鸿蒙大学更是了不得,初步了解一下,光一级教授就七八个,权威啊!什么权威?旧社会是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我看如今新社会是教授教授越教越馊。饭馊了的馊,可懂?毛主席说,如果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就是这个意思,可懂?还有大大小小的教书先生,脚不能挑肩不能提,脑子里倒是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了解到,这些大大小小的权威自从文革开始以来还没怎么被触及灵魂。革命群众都打派仗去了,没工夫顾及这些老家伙。可懂?也许,你们受师道尊严的流毒,有个人感情,放不下面子,所以让他们闲着。今天我们在这儿开批斗大会,就是要把这些反动人物批倒批臭,批深批透,可懂?现在,把那些权威给我叉上来!

今天批斗的是顶级反动学术权威,次一级的留给各系自己去批斗。批斗对象已经在师生队伍的倒数第二排坐好。

每一个对象的左、右都坐一个事先选定的革命学生,二司的三司的都有。后边坐一个工宣队员。这时指挥长一声令下,两个学生和一个工人,便每三个对付一个,把老夫子们扭过胳臂叉往主席台去。跑得飞快,喷气式推土机似的。

叉到主席台下。叉人的将被叉的滴溜溜一转,使之面向会众。就有学生拿纸帽上来给批斗对象戴上。

纸帽的款式有点变化,不是先前常见的笔筒式,而是向时装化发展。这是蒙曼的杰作。工宣队进校以后并没有撤消革委会,而是“三结合”与革委会一道办公。秦指挥长便将制作纸帽的事交给蒙曼去办。蒙曼觉得传统纸帽样子不好看。她是个追求美的人,便加以改造。带领一批女生,制作出一批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有些像道士帽。想想又加上两片耳朵,像乌纱帽。正中间竖贴了一块棱形红纸。帽顶装一根尾巴。搞得像个小丑。

校长谢白固和夫人刘慧平立在这一溜批斗对象的中间。照理刘慧平不是权威,她只是个管图书的,轮不到斗。但由于嫁给校长,免不了也沾沾光。

当滴溜溜转过身来立好时,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刘慧平身上。由于她人缘好,活跃开朗,人们都喜欢她,亲匿而恭敬地称她为“鸿大第一夫人”,相遇时有的叫她师娘,有时叫老板娘。此时见到她戴上蒙曼设计的时装化纸帽子,样子非常滑稽,全场都笑了。

副指挥长路可森下了台阶,到谢白固面前,揪住他领口就拽往台上去。揪到麦克风前,问:“你就是谢白固是吧?”

“是是,我是我!”校长战战兢兢回答。

“你是反动学术权威是吗,什么权威?”

“我懂一点天文地理。他们说我是权威。但我不反动。”

“啊,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是吧?那么我问你: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应当是先有蛋吧。”

“没有鸡哪来蛋?可见你是狗屁不通!狗屁不通还不懂装懂,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学术权威的丑恶面目!下面,”路可森靠近麦克风,对会众说,“请革命的师生们上来发言,对反动学术权威谢白固进行批判!”

于是事先布置好的,准备了发言稿的七八个师生轮番上来发言。发言有针对谢校长的,也有针对其它教授的。在这些人没完没了发言的期间,原已退回观众席的叉人者又上去,将各自的对象按头扭臂弯成“喷气式飞机”。

最后,又是秦指挥长讲话。他说,今天我们把反动学术权威批深了,批透了。这很好,很好的嘛,噢!这只是斗、批、改的开始。下一阶段我们将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可懂?我们要深挖出各式各样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可懂?为此,请师生们回去仔细想想,周围的人中有没有可疑迹象,有没有历史不清不白的。据我了解,鸿大教职工队伍不简单,什么人都有。许多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也许是潜伏下来的。有些是从国外回来,从纸老虎那里回来的。回来的动机是什么,有没有问题,这些都要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可懂?回去,你们开始投入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以小组会、背靠背,或大字报的形式进行揭发,可懂?

老秦讲完,路可森又上去讲。他说,工宣队进入鸿大领导斗批改以来,绝大多数师生是拥护的,是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但我听说少数人有活思想,对停课搞斗批改有看法。认为好不容易复了课,现在又把课停下来,这么多年轻人成天吃饱饭没事干,教师不教,学生不学,难道中国人会点石成金什么的。表面上杞人忧天,往深里看怕是对工宣队进驻学校,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有抵触吧?

墨润秋一愣:这不正是我的言论吗?看样子有人汇报上去了!是谁呢,当然是孙建华了!

路可森继续:“我告诉你吧:中国人就是会点石成金!拿什么点?靠毛泽东思想这个法宝来点!我们有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他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好像那是一根魔指。

接着又说:“还一心惦念着上课呀?你们以为,还是从前那样吧——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不是?”

他环视了一番现场,好像在等这些书呆子作答。他们当然是不会作答的。于是提高声音讲下去:

“我告诉你们,今后是:学好毛主席的话,走遍天下都不怕!”

最后一句话讲得是那样慷慨激昂,口水都喷出来了。

会众听到这句话,都笑了,而且鼓起掌来。

2

下午,又到教室排排坐。这一回不念报纸了,而是针对上午的批斗大会,各人谈感想,学习、领会两位指挥长讲话的精神。

第二天便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两年前工作组领导下的大字报互咬,如今在工宣队领导下又开始了。不同的是,前一次是清理思想,检查言论的,这一次是清理队伍,检查身份的。因之这一次有点像悬疑小说在展开情节。有大字报写道,有一次半夜他起来小便,从窗口看到密林中有萤光闪来闪去,似乎在打信号。又有大字报说,某女人行踪诡秘,下雨的时候,爱打着伞去林间小路散步。又有人说,他的邻居曾经来了一个古怪老头住一夜,女主人迎送的时候神情慌张,怕人看见似的。又有一张大字报揭发,仪器馆技师杨佐夜里常说梦话,似乎在发表反动言论。

更要命的是,有人揭发说,校长老婆刘慧平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联系广泛。文化大革命前,她家周末晚上通常很热闹,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唱歌跳舞弹琴,不到半夜不散。我怀疑那是个类似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思想反动的圈子。

工宣队觉得刘慧平这个情况值得严重注意。于是搞了一个专案组,把刘慧平夫妇捉来,一人办一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办学习班是文革后期一种常见的整人方式。二十几个革命分子和一个问题人物组成一个“班”,每天吃完饭不干别的,专门开会“学习”,念毛泽东语录,叫问题人物交待问题。你不按照要求交待,二十几个人便跟你一直耗下去。白天不能随意走动,不能跟任何人接触。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晚上弄个地方给你睡觉,开着灯,轮班三个人看你。

说梦话的杨佐也被办学习班。晚上专门派三个人守在他旁边,听他说梦话。这可把他吓坏了,不敢入睡。拿一块有尖角的塑料片,困得不行时就剌自己大腿一下。几天下来,整个人变得恍惚飘浮虚弱不堪。白天二十几个人围着他“学习”的时候,更加无法应付。有一次轮到他说话时竟差点把毛主席说成刘少奇,“刘少奇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云云。幸亏及时收住,说到第五个字猛煞车,变成“刘少奇的无”。他感到后怕,觉得这样不让自己睡觉,政治上更加如临深渊,身体上必然垮掉。于是决定放弃不眠策略,睡了再说。

然而要睡却睡不着了,几天的强制不眠竟使他从此患上失眠症!

3

谢白固是1951年怀着爱国热情,带着学到的天文地理知识、两箱子专业书籍和资料,以及妻子刘慧平,从美国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朋友萧观洋、唐璧芳夫妇。萧、谢都是福建莱舟人,中学时就是同学,后来一起去美国留学。萧观洋学的是石油化工。

大鼻子调味食品厂老板的二儿子唐向新在美国碰来碰去,居然与谢白固、萧观洋认识并且成了朋友。这天,唐向新去访问谢白固。恰好萧观洋也在那里访友。他们三个人便有如下谈话:

“听说你们要回国内去?”

“是呀,新中国成立了,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呀!我们这些在外洋学有所成的人,正应该回去为新中国服务。”

唐向新再三看了看谢白固,又看看萧观洋,没有说话。

“你也一起回去好不好?”萧观洋说。

“我是研究哲学和政治的,回去怕没有用武之地。”

“哲学和政治学国内也需要呀。国家方建,百业待兴,各方面都需要人才。回去,一起走!”

唐向新苦笑一下,说:“我发现,学理工科的人,与我们学文科的,目光往往不一样!难道你不知道哲学是分派的?新中国尊崇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我所师从的哲学流派国内不但不需要,而且必然加以打击。”

“是吗?”第一次听到打击一词,谢、萧有些惊诧。历来所见世象均一团和气,更没听说过阶级斗争。

“那么,你暂时留下来也好,今后环境适宜再回去报效祖国。”萧说。

“我劝你们也暂时不要回去!”唐向新恳切地说。

“为什么?”二人大惑,问。

“读过清人戴名世的《盲者说》吗?那个盲童认为:‘你们只知道眼睛瞎的人叫瞎子,却不知道眼睛不瞎的人其实也是瞎子’。这个说法我觉得有道理。人的智力是很有限的,事物来了看不见,即使看见也看不远,跟瞎子差不多。现在,新政府刚坐江山,会怎么作为,我们还不知道。这就像一片浓雾出现在面前,而我们又都是瞎子,贸贸然走进去,不危险吗?”

“戴名世那是舞文弄墨者夸大其词!眼睛瞎的人和眼睛不瞎的人怎么能一样呢?”萧观洋笑说。

谢白固也说:“我们学自然科学的,一是一,二是二,分得很清楚。我们讲究具象和实证。只有你们学文科的,才会将完全不同的事物混为一谈,抽象地提出问题,却没有实证!”

“这话说得好!”唐向新说,“是的,自然科学讲究具象和实证,这是你们的长处。我希望你们在碰到社会科学领域问题的时候,也讲具象和实证。现在,我们讨论的事正是属于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你们怎么就不讲究具象和实证了呢?来说说马克思吧,他提出的社会发展理论只是一种假设,经过实验、求证了吗?”

“求证了呀!苏联不是实验成功了吗?”谢白固说。

“什么叫实验成功?建立新政权不一定就是成功。马克思的假设是,社会主义一旦建立起来,就可以实现每个人才能的全面发展,就可以朝着阶级消亡、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演进。这些,取得实验数据了吗?苏联的具体状况你们了解吗?”

“不了解。想来应当是不错的吧?”

“‘想来应当是’,这话不像是你们理工科人说的。太抽象了。我最近正在写一部研究著作,叫《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实验观察》,明天我将初稿带来你们看看。”

“好的,一定拜读!”萧说,“不过,即使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实验不那么理想,那是政治上的问题。我们回国只是想参加建设,并不想过问政治。”

唐向新笑了,说:“大部分人都不想过问政治,都想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然而恐怕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不过问政治,政治却会来过问你。你们不知道,马克思主义的终极目标是要建立一个理想社会,并不想让大家随便混混日子。就是说,要将社会人群强力地往一个目标赶。这中间就免不了要使用鞭子和吆喝,甚至刀枪。这个庞大的社会人群中,最具惰性最不肯被赶着走的,正是你们这些学有所成的知识分子,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认为,为了到达那个人类的理想境界,必须经过一个无情的专政阶段,叫无产阶级专政。甚至必须消灭许多落后个体。所以,你们如果真要回去,请别打算不过问政治,而要做被政治不断折腾的思想准备。”

“是吗?”两个人被说得有点迷惑了,困顿地望着哲学博士。

“通往理想境界的路如果走得通,那么还好。一旦那个境界只是设想中的海市蜃楼,遇到荆棘丛莽沼泽,过不去了,那怎么办?有时就会出现非常可怕的情况!”

二人被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然而回国的程序已经启动,不大好停下来。已经通过唐人街新华人协会向国内通报,安排好行程。国内新政府复函对他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和期待。

唐向新当晚就把书稿打印两份,第二天带给谢白固萧观洋各一份。然而二人只略翻了一下,把它放入行李箱中,准备回国以后看。

取道香港进入广州。出火车站立即感受到一种热腾腾的气氛,看上去所有的人都意气奋发,同心协力,在建设一个全新的国家。刘慧平时年三十岁,却像一个活力四射的中学生,兴奋得又叫又笑。

萧观洋眼睛中却出现了顿挫的神色,因为车站广场上竖立的超大型领袖画像和超大型红色标语传达给他一种绝对权威的压迫,而这种压迫在美国是见不到的。美国人彼此采取平视的眼光,不像中国人习惯于仰视和崇拜。

萧观洋起初被安排在黄鹤石油工业学院当教授,谢白固则在鸿蒙大学。两人工资都是400元。这收入比在美国差多了,但高于国内工人近十倍。生活也还可以,物价便宜,鸡蛋三分钱一个。社会治安情况良好,不像美国人人有枪,说不定哪天哪个人掏出来对着你崩一家伙。

1953年萧、谢两夫人差不多同时怀孕,各生下一个女儿。谢家给女儿取名归真,萧家的女儿取名归好,听起来亲姐妹似的。两女孩儿都长得粉妆玉琢,非常漂亮。

只有从一入境感受到的那种绝对权威的压迫使二人久久不能习惯。这种压迫后来表现得更加具体:“思想改造”、“拔白旗”、“反右”、“四清”等等各种名目的运动噼哩啪啦地来。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应付了过来,但渐渐养成了弯腰驼背的走路姿势和如履薄冰的心境。萧观洋在美国的时候经常是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的,现在神色萎顿。有时来访问老朋友,竟无话可说,闷坐良久而别。

谢白固从美国带回来的衣服大多不合身了。那时已开始发福,裤子腰围大。现在穿起来简直像卓别林。在美国走起路是挺胸昂首的,回来后开始驼背,这样上衣就显得前摆长而后摆短。

1957年萧观洋差点成为右派分子。幸好漏网。漏网而不能全免,被下放到石油化工厂劳动。

谢白固则还算平安。不久,鸿大老校长李革去世,由谢白固取代之。

“三年自然灾害”接近尾声,物质开始丰润,社会政治也一时表现出温和的面孔。谢白固夫妇心情转好。刘慧平是个乐天女人,喜欢交际。不缺钱,房子又大,周末就时常邀些朋友来家聚会,吃喝弹唱,跳跳舞。首席客人当然是萧观洋、唐璧芳夫妇。有时候这种聚会在萧观洋家举行。萧家住石油化工厂的家属宿舍区。萧夫人唐璧芳也是个乐天的好客的女主人。

当萧家灯火通明弹唱跳舞的时候,有几回发现居然有人爬上屋外的树梢,从窗口往里观察。他们以为那是好奇的闲人,不以为意。却不知道那是街道居委会的积极分子,绷着阶级斗争一根弦呢!

4

谢白固通过长期改造,逐步适应了这个赤化了的故国环境。不料社会政治面孔又严峻起来,来了文化大革命!

鸿大学生对本校校长、教授一般都还客气,只有保守派学生起初贴几张大字报“炮轰”一下,把当过国民党少将的古基光游街。造反派组织成立以后也没把“反动学术权威”们怎么样。

原以为运动也就这么回事,应付过去了。不想又来了工宣队,将老夫子们拉上台去“喷气式”斗了一阵!

“斗就斗吧。”谢白固想,“人生在世,有时免不了斗一阵的。咬咬牙就过去了。”

然而这一回没那么容易过去。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工宣队专门为谢白固夫妇办两个“学习班”!

这可是动真格的了。谢白固原就睡眠不好,现在被弄到学生宿舍8号楼的301室,晚上几个人看着他,开着灯,怎么入睡?白天则二十几个人围着他念报纸,念毛主席语录,要他交代问题。

学习班主攻两个问题:1,你们在美国生活那么好,为什么回中国来,是不是受到反华反共势力的指派?2,你们那个裴多菲俱乐部有哪些成员,在一起说过些什么话,有没有纲领?

工宣队又从谢白固的家里搜出一些可疑物件。唐向新的那本《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实验观察》在文革初期抄家时倒没有被拿去,这一回现身了。秦指挥长拿回去读了一遍,认为这是一本诽谤马克思主义的反动著作。于是学习班有了第三个主攻问题:3,带入这本书的目的是什么?

这第三个问题更加映衬了第一个问题的严重性:肯定是受反共反华势力指派的!问题加晚上睡不好,把谢白固夫妇整得脸青神暗,开始有了不想活的想法。

工宣队看到专案组搞不出成绩,决定加大专政力度。路可森说:干脆把谢白固夫妻二人关到我们厂的63号去吧,不信他们会硬到底!

63号是石油化工厂的老仪表车间,一个大筒房,有200平方米面积。后来改成仓库用。文化大革命进入清理阶级队伍阶段,石化厂革委会感到本厂阶级斗争情况复杂,必须乘势大力清理。开始隔离有问题的对象。便把这个仓库腾空,叫木工、泥瓦匠隔成30个小间,建成清队看守所,集中关人。由于老仪表车间原来的内线电话是63号,所以清队看守所便叫63号了。这天,老同志路可森一阵风走进来,问:“老高,63号还有床位吗?”

“已经满了!”清队办公室主任高瓒摊手说,“怎么关心起我这块来了,你不是在整鸿大臭老九吗?”

“鸿大的臭老九不容易整。我们想把两个老家伙寄放你这里。”

“这个要得!”高瓒非常爽快,“你们那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文绉绉的下不了手。弄我们这儿来受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这里马上辟个分号,再多来几个也能关!——你们那两个老家伙下星期送来吧!”

不料,分号开建那天,主号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谢白固的朋友萧观洋。高瓒本人在巡视时被一个坏分子泼了马桶。高瓒感到不吉祥。而且真的身体开始不适,肝区隐隐作痛。他将这一切都和开建分号联系起来,决定分号不建了。由此,谢白固刘慧平夫妇逃过了63号这个人间地狱。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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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八回

第88回  理论家拜会旧头领  工宣队炸毁纪念碑

1

张庆余1967年秋为躲避隔空拳逃出学校之后,在黄鹤市认得的派友家,包括楚珍诗家,蹭饭。其间与楚珍诗确定了恋爱关系,上了床。东躲西藏了一阵。不久便回老家去,深居简出当起了隐士,只有时到屋后溪涧去钓鱼。接到校革委会限期返校的通知以后,庆余畏惧,还是没有回去。

郭方雨真的给南溪县革委会发文,将庆余在乡的信息传过去。说此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充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爪牙,失败后回老家,长期不返校。请注意其动向,云云。果然,县革委副主任陈笃彬与公社副主任林白商量了一下,由林白带几个民兵和一条绳子找到庆余家,说他在黄鹤市犯事。绑捉到公社,关进一间黑屋子。当晚,陈笃彬和林白没有出面,跑开了。但通知了几个想复仇的同学,让他们进去噼里啪拉打庆余耳光。只划定了一条界限:不可打死,也不可打得不能走路。

庆余头脸嘴唇全都肿起,猪八戒的兄弟一般。这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之骄子,紫色贵族,没承想来了文化大革命!蒙曼踏脚,鼠胶裹身,牢房受虐,隔空挨拳,这会儿又被昔日同学打这许多耳光!种种屈辱如淤泥般翻上来。现在被关在这黑屋子里,下一步还不知会怎样处置他呢,死了算!

幸好原有的思想觉悟和斗志喊醒了他:这算哪门子软骨头心思啊?一个革命者怎可如此经不起挫折呢?革命遭遇低潮期就不想活了?革命的道路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呀,但总的方向是光明的,人类终会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一定要坚定信心,敢于斗争!

心一理清,就开始思考逃脱的办法。走过去试了试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往外瞧。外边静悄悄,没有人。他又拉了拉,门是从外边锁住的。两只门环加一节铁丝链,挂一把锁。他试着伸出一只手去,摸摸那锁。扭一下,似乎有所活动!并没有锁上啊,是虚挂!

原来,是林白的布置,故意网开一面,让他逃跑。

2

张庆余趁黑逃到路程较近的鲁村。那里有一户亲戚:祖姑母,也就是他的爷爷的姐姐。祖姑母有一个孙女叫野英,比庆余小两岁,一直在暗恋这位表哥。表妹的热辣辣的目光庆余早有所知觉,却由于自己志在天下,一向忽略之。此刻在落难心境,不免有投靠的亲切感。

黑暗中到了祖姑母家的正大门前立住。两旁蹲踞着的一对石狮子有点把他镇慑住了。这是一种叫做四点金的大院格局。大门进去有前厅、天井、中厅、又天井、再后厅,两边各一溜房间,其中最小的房间开侧门通外。

庆余举手要拍那对巨大的青铜门环,却犹豫了:半夜三更的,动静太大。不如去敲侧门吧。侧门小房间里边住着野英,他知道。

庆余伸一个手指头敲一下。野英睡意朦胧中惊觉了,起身到门边小孔观看。门外有个身影!接着听到轻轻的呼喊:“野英,野英!”

表哥的声音?她怀疑自己的单恋耳朵出现幻听。再往外仔细看,那个身影与她天天搁在心中的身影重合!没错,是表哥!喜从天降,野英开门将庆余拽进去。关上门,正要点灯,被庆余一把按住手。既按住手,野英触电般就瘫在庆余怀里。两人滚到床上。

到最后一道界线时,表妹停下,悄声问道:“且慢,你娶我吗?”

庆余欲罢不能,答道:“娶的!”也把音量压得跟蚊子一般大。

“你发誓!”

“我发誓!”

“发怎么样的誓?”

“如果不娶你,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把我砸死!”

表妹听此,急忙穿衣服,说:“你没有诚意。树叶子怎么会把人砸死呢?”

“要不,让一根筷子把我扎死吧!”

野英想了想,说:“行。你别以为筷子扎不死人,我听说有一个练功的奇人能飞筷子扎破玻璃。来吧,继续!”

完事以后,庆余才说了深夜到此的缘由。野英说:“逃出来就好!天明你还是从我这儿侧门出去,走正门拜见奶奶,然后商量怎么办。让你住下来应该没问题。”

“住下来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我还是应当回黄鹤。我觉得形势已经发生变化。不久前广播了姚文元同志的《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工人、解放军要开进学校了。造反派掌权的乱哄哄的局面必将结束,一切都将恢复到正常的秩序。再也不用怕他们的隔空拳了。天明以后照你说的办,从这儿出去,走正门拜见祖姑。然后你到我家通消息,把我的东西和路费拿来,还有我家祖传秘制消肿生肌丸拿些来。我养几天,等这脸消肿了就走。”

天明以后果然按照商定的程序进行。庆余在祖姑家住了五天,其间偷偷摸摸又与野英上床两次。启程回黄鹤前,野英说:“不要忘记你发过的誓啊!明儿起我开始练筷子功!”

3

张庆余敲了工宣队地物系办公室的门。他要汇报活思想,对前一阶段自己不在学校的原因作出解释。

金箍龙只抬头看一眼。他习惯的环境没有敲门的,大家有什么事都直进直出。这会儿听到怯怯的敲门声,感到陌生和不屑。庆余见里边没应答,就轻轻推开一条缝往里探看,接着走进去。

四目对上了,双方都有些吃惊:这人见过的啊!武斗前线上,阵前会议上,庆余都看见过金箍龙,知道他是百万红基的小头目。金箍龙则是在“黄鹤人民专揪王立联合指挥部”里知道张庆余的。那时他上指挥部领一批宣传品,张庆余在里边。有人悄悄指着说,那大学生是个理论家,我们听过《黄鹤文革看法》录音报告是不?他写的!

箍龙见敲门进来的是这人,不禁肃然起敬。又一喜:现在受我领导来了!眼里放出热情来,食指尖示意:“请坐!”

庆余垂手哈腰,“队长!我是6341班学生,叫张庆余。前一段时间不在学校。听到工宣队开进学校领导斗批改,受到形势鼓舞,昨天才回来。”

“坐,请坐吧!”这一回指方向的是手掌,客气了。

庆余半个屁股在对面椅子坐下,一面迅速地在脑子里草拟话稿。第一份稿子是直来直往:娘西皮720事件以后这些反革命搞阶级报复,打什么隔空拳,逼得我只好躲回老家去。我知道你原是百万红基头领,是不?武斗前线见过你!好啊,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工宣队,又开进来了!又轮到我们来收拾他们了!到了这一步我才真正体会到: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何等英明伟大啊!

然而720事件被定性为叛逆行为,“严重的政治事件”,至今并没有得到平反。这第一份稿子显然是与公开的舆论不相吻合的。况且,老金这个“百万红基的坏头头”能够翻过身来,甚至来当工宣队的头,其中保不准有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所以政治老手张庆余很快排除了第一份稿子。决定选择第二份稿子。他弱弱地说:

“队长,由于我没有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前一段时间不得不回老家去闭门思过,昨天刚刚回来——顺便说一下,我是中国共产党地球物理系学生支部书记。”

金箍龙原是要说:坐,请坐!我认得你,有名的理论家。我听过你的录音报告。《文革看黄鹤法》你写的,对不对?好好好!我和你本来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嘛,现在,让我们继续并肩战斗,胜利在一起!

然而听到张庆余选择第二份话稿,什么闭门思过之类,箍龙也机灵了,知道说话还是要注意政治,与中央公开的舆论保持一致。疑惑地看了庆余的脸一会儿,研究这个人是否真的“闭门思过”了。一时也研究不出头绪,只好说:“回来就好。希望你在工宣队的领导下,投入到学校的斗、批、改之中去,为无产阶级教育革命作出应有的贡献!啊,你是学生党支部书记,那就更应当发挥选进性了!”

“是!”庆余两眼闪光,热情洋溢地迎着领导的教诲,“队长,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目前这一步,我才真正体会到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何等英明伟大正确啊!前一阶段由于自己思想水平低,才导致在720事件中迷失方向。”

“你是什么时间离开学校,回家去闭门思过的?”

“去年的9月13日。他们打隔空拳!”庆余提起来就愤愤。

“什么叫隔空拳?”金箍龙作为百万红基的坏头头在720失败以后也曾受到造反派殴打。但他们不隔空,而是直接叫到工总厂分部进行审问、训斥、扇耳光。此后,军管小组一进厂,工总建机厂分部也解散了,李大眼下台,金箍龙重新得势。

庆余解释了新鲜名词的含义,以及他被打隔空拳的经过。金箍龙说:“啊,原来这么回事!臭老九成堆的地方就是名堂多。打便打了,还要‘隔空’!真他妈卑鄙!”

“所以说,我回老家是躲避阶级报复,不得已的事!”庆余伤心地为自己的离校作解释。

“这么说,你回老家不是闭门思过去的?”箍龙重新研读庆余的脸。庆余感受到那探究的意味,顿时明白这个“百万红基的坏头头”并未脱胎换骨。感到他与他的心还是离得很近,遂不管时政避忌了,敞开谈吧:“什么思过啊,有什么过好思的!我们只是对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跟不上,才会发生720事件的偏差。实际上,我们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我在《关于黄鹤地区文化大革命当前形势的看法》中所阐述的观点是并没有错的!”

“是呀是呀!好,好,好!张庆余同志,你的观点还是我的观点!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了。虽然你回家去一年,想必也没有闲着。一年来的形势怎样发展你是有数的。现在,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入学校,一个斗批改的高潮已经到来。你作为学生共产党员,支部书记,正应该配合我们工作,发挥积极作用!”

金箍龙说着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拖了一步,身体前倾紧贴办公桌,热切地看张庆余,说:“小张,我们谈工作。昨天指挥部工作会议上谈到那个‘文革烈士纪念碑’。指挥长的意思是要砸掉它。但又说要讲究策略。叫大家回去把这事放心上,想一想,出主意。你对这个有什么主意?”

“啊俄!他们立碑了?我刚回来,倒还没听说这事。是应该砸掉它!至于怎样讲究策略,我想,首先是要制造舆论!”

“好,造舆论!小张,你一下子就抓住要紧的地方。这事就交给你去筹划,找一些老三司的同学商量一下,说起话来!”

4

张庆余从金箍龙办公室出来就叫上李红遇带路,一道上山去看那座“文革烈士纪念碑”。果然气派,造型别致,与山林环境相得益彰。庆余读了那首《类七律》,吟哦了一阵,说:“第四句应当改为沉渣泛起造反派。第六句应改为贱骨埋此笑话在。”红遇笑了。

两人下台阶,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巨石上刻着另一首《类七律》,庆余又吟哦了一阵,说:“这是一首反诗!它把青少年接受革命教育说成偏食,把共产党领导下的艳阳天说成阴霾,把历史发展规律嘲讽为现代天命,把青年学生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说得全无意义,白死!”

“对啊,是白死啊!”李红遇声情并茂地说,“谁叫他们乱造反的?活该!精彩的是这句:‘黑头埋此白头在’!他们的父母养他们,培养上了大学,全白费工夫了。好,好,好!‘若使复活游故地,悔否当年事体哀?’如果他们真的活过来,问问他们还参加造反派不,肯定肠子都悔青了!写这诗的人有才!”

“谁写的?署名悟零居士。是谁?”

“不知道。没听说有这个人。匿名。写这样的诗怎敢署真名?”

“工宣队长跟我谈了,说这碑应当砸掉。但要讲究策略和方式方法。叫我们先造舆论。你看这舆论怎么个造法?”

“抓住这首反诗!这是很好的砸的理由!”红遇说。

“你是说砸碑还是砸这块石头?”

“当然是砸碑!”

“可反诗是刻在石头上的呀,把它作为砸碑的理由不令人信服!”庆余露出了难得的幽默,“这就像牙痛去扎丈母娘的脚后根!”

“牙痛扎丈母娘的脚后根也没什么不可以。政治高手经常是这样做的。将不相干的两件事情扯到一起,故入人罪,这样的事情还少吗?你是个文章高手,将这首反诗分析一番,把它捆到碑上去!”李红遇说。突然灵感一闪,猛拍大腿跳起来,大喊道:“有了有了!不用扎丈母娘的脚后根了!我想起来,当初将痞子们的骨灰埋下的时候,每个骨灰盒都放入一枚毛主席像章不是?将毛主席埋葬,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就抓住这一条造舆论!说他们这是诅咒伟大领袖!”

庆余欣喜地沉吟了一下,突然擂了红遇一拳头,说:“好小子,终于开窍了!就这么办!回去写大字报!并组织声援!”

太阳早已下山,暮霭寒气渐浓。突然,一只乌鸦大叫一声,嘎——!从树梢飞到纪念碑顶上。红遇打个寒噤,拉起庆余就走。

5

第二天校园便出现一张大字报《将主席像章埋到地下,是何居心?》署名“金猴”。指出文革烈士纪念碑此种做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就有声援的大字报跟上去,说那是对于伟大领袖的诅咒!说“那批人”本来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渣滓,对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怀有刻骨仇恨。

工宣队指挥部知道事情发动了。为了给“群众运动”让路,决定改“集中学习”为“自学”。就是说,不必到教室去圈在一起念社论了,自由行动吧。于是,大字报栏前人来人往,都在看新鲜大字报。本来,往日人头攒动的大字报栏逐渐地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现在,一夜之间仿佛又回到“五洲震荡风雷激”的景象。

造反派人开始贴大字报反击,说化名“金猴”的这个家伙狗屁不通。把毛主席像章与烈士骨灰埋一起是表示对毛主席的信仰和崇敬啊!“是何居心”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诸如此类,大字报对垒又开始了。三司人火力逐步升级,说“我们要把毛主席抢救出来。而抢救的办法只有砸碑。炸毁它,扒掉它!”

二司人的大字报则说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的烈士的血不能白流,谁敢砸碑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原二司的中坚分子纷纷找到郭方雨、蒙曼,要他们重新组织起二司的队伍来,为保卫纪念碑而战。蒙曼也血脉贲张,主张保卫。认为百万红基借工宣队的外衣还魂,实际还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企图否定文化大革命,这是不能容许的。郭方雨则拿不定主意。二人沿着校道边走边谈,就碰到墨润秋也在散步。方雨上前揽住他肩膀,说:“老弟,我们想上山到纪念碑前鞠一躬,你一起去吧!”

三人向山上走去。郭方雨说:“看样子他们要砸碑呢!原二司的朋友们主张重新组织起来,保卫纪念碑。老弟,你怎么看?”

“怎能容许他们砸呢?”蒙曼愤愤说,“三婊子在720中的罪恶还没有好好清算,怎么又张狂起来了?我们应该坚决起来斗争!”

墨润秋没答话,走着。一会儿到了纪念碑前,墨润秋仰望碑顶那颗抽象头颅和血迹,说:“没办法,无文大的发展过程必定是这个样。大势所趋,保卫也没有用。当初组织起来是符合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的,所以造反节节胜利。如今到了这个阶段,老大的战略部署已经是要叫你们趴下。如果不趴下,那是要吃亏的。”

“难道我们最终还是要被三婊子打败?”蒙曼火气喷发地说。

墨润秋说:“现在不是三婊子的问题。三婊子的背后是工宣队和解放军,虽然他们还没公开说话。这个事,你们决不可以抵抗。抵抗可能要流血,会造成更大的麻烦。现在,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下一步可能会对你们造反期间的行为进行全面清查。有的头领甚至会判刑入狱。蒙姐,你现在一定要收敛,要低调,争取到时候顺利毕业,分配工作,过自己的生活!”

蒙曼一向是买墨润秋的账的,听他现在如此说,沉默了。郭方雨也决定听从墨润秋的意见。

三人绕着纪念碑漫步。蒙曼无限感慨,说:“纪念碑的造型与松林山景协调一致,是建筑艺术的杰作。配上这首诗,你看,松林啸风永致哀,更加声情并茂。可以作为文物保留下来啊,砸掉太可惜了!”

“是可惜。”润秋说,“然而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在文革中做了那么多事,没有被埋入碑下,已算万幸。只可惜那些死了的人,他们白死了。”

这时走到那块巨石下,三人仰头读那首唱对台戏的《类七律》。“若使复活游故地,悔否当年事体哀?”他们苦笑着吟哦结末两句。

“悟零居士是谁?这首诗和得不错!”蒙曼赞叹说。两个男生也附和说不错。

三人走上台阶立齐,对纪念碑三鞠躬。蒙曼泪水都出来了。

6

叫原三司的人充分造舆论以后,工宣队指挥部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决定还是由学生中老三司的人去砸碑,工宣队不出面。但布置了工人、解放军在外围警戒。假若二癞子们出来阻挡,工人和解放军即开上去镇压。

百万红基冲锋队爆破班那个班长恰好是进驻鸿蒙大学工宣队的一员,他制作了爆破装置,手把手地教张庆余李红遇如何操作。时间选择在晚上七点,正是晚饭后自由散步的情形。保守派人三三两两向山上走去。山崖上、丛林中,大批工人、解放军已经埋伏好,甚至架起了机关枪。

老三们到了纪念碑旁。庆余、红遇用铁槌、钢钎在碑脚凿一个洞,放进装置,洞口盖以石块泥土。弄完与派友们退至数十米之外。庆余点燃导火索,火苗哧哧地向碑窜过去,轰隆一声,造反者们的标志性建筑灰飞烟灭。

听到爆炸声,二癞子们纷纷赶出来向山上眺望。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郭方雨蒙曼事先已经给大家做了思想工作,所以并没有向山上冲,只神情沉重地肃立着。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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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七回

第87回  工宣队进鸿蒙大学  忆苦饭泻三司一片

1

鸿大革委会接到通知:工宣队将于今日进驻鸿蒙大学。

郭方雨、蒙曼和马金紧急商量了一下,立即筹备欢迎大会,并叫食堂备餐。知道工人阶级朴素,只叫准备二十盆红烧肉,二十盆辣椒炒莲耦片,和十大桶蕃茄蛋汤。搬了许多桌椅揩抹干净,碗筷一摞摞,在大礼堂摆好。工宣队采取自助餐形式,随便吃点。

大操场的水泥高台上,大红幅标语“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参预斗批改”横扯起来,全校师生一队队入场坐好。

程序设计是这样的:革委会三位副主任和校长谢白固带两队师生,以及花鼓仪仗队,候在校门。工宣队一到,花鼓仪仗队舞起来,口号喊起来。工宣队校门外下车,领头的上来与副主任及校长握手。然后一同步入学校,走到操场,上主席台。师生们鼓掌、呼口号。马金致欢迎词。工宣队头领讲话。师生代表讲话。散会。请工宣队进入大礼堂用餐。

书呆子闭门造车,设计出来的程序完全脱离实际。工宣队根本不鸟他们。三十辆大卡车,前头六辆立满军人,后头二十四辆是工人。工人一律黑工装,绷着脸,一如当年的百万红基。不同的是,手里的长矛大刀这时换成了小红书,头上摘去了柳条帽,露着稀稀拉拉的头皮。车队到鸿大门口,看到欢迎的师生和载歌载舞的花鼓仪仗队,并不减速停车。轰隆隆直开进去,沿校道驰骋。

犹如一个人开中门迎客,伸出手去。客人却不理他,直闯入他家。三位副主任和校长脸上讪讪的,带着欢迎队伍傻傻的退进校门,犹如一股败兵。

走到与环形校道交叉处,恰好工宣车队驰骋一圈回来。副主任、校长立住,朝奔跑中的车队鼓掌。其它人也跟着鼓掌。花鼓仪仗队条件反射似的也挥动花束,跳起舞敲起锣。

三十辆卡车继续沿校道奔驰,轰隆隆,尘埃滚滚。副主任、校长带领队伍回到欢迎会场,却不知道下面唱哪一出。只听到工宣车队还在继续驰骋,每10分钟经过操场东侧的校道一次。已经驰过三次。坐满操场的师生们如鸭子般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不知究竟什么情况。

又一次驰过。墨润秋对向逵说:“这是在示威啊,臭老九们!”

车队沿校道轰隆隆驰骋了四圈,终于在兼听园附近停下来。士兵和工人们跳下车就往欢迎会场冲。不是走向留给他们的坐地,而是将会场包围!每八个工人间插一个士兵,沿会场外围撒了两圈。

工宣队“指挥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军官,姓秦。他带着一支十几人的小队伍,有军人也有工人,直奔主席台。马金、谢白固、郭、蒙急忙鼓掌,呼口号:“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参预斗批改!”

秦指挥长跃上台,带的小队伍也一涌而上。军官抢过蒙曼正在喊口号的麦克风,讲道:“什么参预斗批改?我们是领导斗批改来的!并且将永远领导学校!你们这个口号是有意篡改毛主席最高指示的精神,企图作最后抵抗!”

马金将欢迎词底稿掏出来,准备修改。却始终没有读的机会。

军官说我姓秦,鸿大工宣队指挥长,可懂?将姚文元的文章和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说了又说。中间夹杂许多“可懂?”

好不容易说完了,副指挥长路可森上去说。路可森是黄鹤石油化工厂一车间主任,老共产党员。他的两个儿子路一鸣路二鸣都在文革武斗中牺牲了,这事我们前头提到过的。

路可森讲了是怎样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社会是怎样怎样的苦。如今毛主席共产党领导我们翻身得解放。

趁路可森没完没了讲的时候,马金和郭方雨就跟秦指挥长搭讪。刚搭讪几句,路可森的讲话突然结束。于是马、郭向二位指挥长说:“解放军同志和工人师傅们辛苦了。时间已经过午,肚子也一定饿了。我们准备了饭菜。现在,是不是就请解放军同志和师傅们进大礼堂用餐?”

“我们不吃你们的饭菜!”路副指挥长坚决地说,“想对工人阶级使糖衣炮弹呀?”

“我们自己带饭来的。”秦指挥长说,“工人阶级和解放军都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懂?”

师生们看到台上没什么指挥,且肚子空了,便想散场。但看到四周还被兵们和工人围着,又不敢走。正惶惑,就见工宣队从卡车上抬下一筐筐黑馒头和一些保温桶,以及搪瓷碗。围场的工人士兵见到吃的,也自动解散,涌上去取了馒头就啃。又取碗盛汤,是黑黑的咸菜汤。师生们也解散,好奇地绕着大嚼的工人士兵们看了一圈,脸上各自现着复杂的表情,有的惊讶,有的困惑,有的崇敬而感动。便陆续走向各自的食堂。

“怎么办?我们准备好的‘糖衣炮弹’不吃可是要坏了呀!”蒙曼说。

郭方雨说:“抬到食堂大家分了!也不用收饭票,白吃。”

“好的。叫各食堂主管来,平均分配到各食堂——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行使权力了!”蒙曼说,便去各食堂串了一圈,对正在吃饭的人们说:“大家慢点吃啊,留着点肚皮,马上有好东西送来!”

当学生们喜滋滋地吃着红烧肉的时候,工宣队一些队员就在学校里东游西荡到处看。食堂也进去看了。工宣队里边有一支队伍是建筑机械厂来的,为首的是那个大嘴金牙金箍龙。领着冒牌红卫兵抄过唐朝玉家的那个金鑫此次也是工宣队员。他们一伙也进食堂参观。

食堂出来,一个说:“臭老九们吃得好嘛!油都从嘴角往外冒!”

金鑫突然冒上来一个绝妙的主意:“弄一顿忆苦饭他们吃吃!”

“这个要得!”金箍笼十分赞成,“吃忆苦饭,这是最直接的新旧社会对比教育、阶级斗争教育了!”

当天晚上工宣队指挥部会议上,分配了各支队的地盘。建机厂支队分配到了地球物理系。金箍龙把吃忆苦饭进行阶级教育的主意提出来,立即得到两位指挥长及与会者一片声赞成。

回去金箍龙对金鑫说:“小金,你负责这个事,回厂叫上一帮弟兄,到地里去采十几箩筐野菜树皮,再到菜场去收罗老叶子烂菜皮鱼头鱼内脏鸡鸭脚皮,工厂食堂的土豆皮山芋皮也摆进去,熬几大桶原汤运进学校来,各学生食堂再添料,做成一顿忆苦饭!”

金鑫得到这项指派连夜就走。一方面是公家的任务,一方面他要趁机对新婚妻子来一次突然袭击,看看她有没趁他去鸿大当工宣队的空子搞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

2

第二天星期二,工宣队便“全面领导斗、批、改”。原已复课将近一年了,这一下工宣队进校,又把课停下来。

早上八点,学生们照样准时到教室。然而等待他们的,已不是教授讲师助教,而是工宣队员。

每个班都分配到了三位工宣队员。墨润秋他们6342班分到的是邵尕尕三人小组。邵尕尕先把全班学生密集排队立到毛主席画像前,他恭敬地举着毛主席语录,立到队伍前面,喊:“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

所有人冲举小红书,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尕师傅又喊:“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

所有人冲举小红书,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现在,让我们共同学习毛主席指示。请翻到语录本第某页第某条。”尕师傅说。

于是大家翻到那一页,齐声朗读。

朗读七八条。仪式总算结束。桌椅已不是原来那种听课排列,而是排成圆圈,会议式。大家绕圈坐下来。

邵尕尕师傅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其实他讲不出什么,文化低、脑子笨,只会把平时灌进耳朵零星记得的流行语翻来覆去抖一抖。然后就叫学生发言,谈谈对于工宣队进校领导斗批改的认识。

李红遇抢先发言。他说,姚文元同志的文章写得何等的好啊!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这是何等伟大的战略部署啊!

诸如此类的意思阐述了十分钟。第二个发言的是林博源。林博源说完,陆续又有魏世忠等人接着说。老三司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发言了,大体是李红遇说过的那些话。

奇怪的是,老二司的那些人却一个都还未发言,坐在那里无精打采的。郭方雨觉得这样不好,便打破沉默,也发言,将前头人说过的那些话炒了一遍。结末竟说:“下面请大家继续发言。挨着来吧,从我这里右手挨过去,还没有发言的,请对工宣队进驻学校的事表个态!”

右手第一个挨着的,竟是墨润秋!他看看躲不过了,又不愿意缠绕废话,便竖起右手掌像敬礼似的,发言。不过只有一句话:“欢迎工宣队进驻学校领导斗批改!”

老墨这个发言就为后边挨到的人定了调子,基本上都是言简意赅的模式。

轮完以后,没人说话了。邵尕尕也不知道下面该唱哪一出。正愣怔,就有工宣队员来通知:全系集中到109教室,听彬指导员和金箍龙队长讲话。

这是一个阶梯教室,师生们进去坐好。金箍龙走上讲台开讲:“我是工宣队地物系队长,姓金。现在,请大家拿出毛主席语录,一起来学习最高指示!”

墨润秋看着台上讲话的人,悄悄对向逵说:“这人我们见过!记得不,攻打水运学院的时候,守门人中有他!”

“是呀!”向逵也认出来,“大嘴金牙,手里拿一根冰棍送给一个女的。女人让他先咬一口!”

两人憋着笑,很开心的样子,说:“天下真小啊,碰来碰去都碰上了!”

金箍龙领读完毛主席语录,讲了开头白,接下来是请解放军彬指导员讲话。

3

下午还是各自教室里坐好,学习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邵师傅对李红遇印象特别好,就叫他读文章给大家听。读了一会儿,怕他累了,叫魏世忠接着读。

读完以后各人谈心得体会。采取了郭方雨办法:逆时针轮流。

走马灯般轮完了。都说过了。全场静默下来。时间却才两点,离通常的下课还有两个钟头。下面做什么,谁也没主意。尕师傅也没主意。他这个连初级小学都没念完,脑子里只杈杈丫丫架着几条语录的老工人,叫他到这群大学生中间来“领导一切”,确实是勉为其难。尴尬了一刻钟,只好开口:“大家再谈谈,再谈谈!深入一些,再深入!”

尕师傅说完,将眼光投向李红遇。李红遇领略了意思,再次鼓动声带说起来,把第一轮中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第二轮走马灯也走过了。又是冷场。邵尕尕师傅忽然来了灵感:我来忆苦思甜吧。于是讲起旧社会的苦,1943那一年,我在河南老家,大旱加上日本鬼子,饿得如何如何。这方面讲起来,尕尕口才变得特别好,嘴上跑马一般。一不留神,竟说了一句:“简直比公社化大跃进那会儿还苦!”

忆苦怎么忆到解放后了呢?大家一愣。尕尕师傅自己也觉得不妥,收住了嘴。

下一天星期三,又是如此这般地早仪式,敬祝,读语录;绕圈坐,念报纸,走马灯发言。轮完了无话,互相看着脸,静默。有的人居然闭目养神,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时间实在是难熬。到了下午更加没有精神。开始有人找借口离开,说感冒了,去医务所开点药。有的说,去涂点红药水。还有的不说什么理由就溜了。

下午三点半,尕师傅熬得自己也难过,便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大家回去自学吧”,提前下课。

老九们喜出望外,正起身,尕师傅却想起一件事,又叫大家坐下来,说:“我们应该牢记旧社会的苦,爱惜新社会的甜。为了进行这方面的教育,明天中午工宣队为大家准备了一顿忆苦饭。请大家明天早上来学习的时候,各人把自己的碗筷带来。我们就在这儿一起吃中饭,一起忆苦思甜。”

4

“明天中午这顿忆苦饭不知什么样子!”墨润秋忧心忡忡跟向逵说,“估计够呛,有可能是故意整我们。赶快到医务室去开些止泻药片吧。此外,我那搪瓷碗太大了些,你有没有小一点的碗?”

“我那碗也差不多。这样吧,我认识幼儿园一位老师,去问她要两只小朋友的碗。另外,我们去买一瓶白酒,吃完忆苦饭喝酒。”

二人去买白酒。出校门往左走了一段,就发现从什么商店里排出来一支很长的队。排在最后边的是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只新马桶。向逵就向他打听:这是排队买什么呢?中年人答:“我也不知道。有抢购的机会先排进来再说。”向逵又问前边的人,也是同样的回答。

“我们要不要也排进去?”向逵问墨润秋。

“干嘛呢?人家是居家过日子,我们不一样!”润秋说。

于是往前走到市第七百货商店,买了两瓶洋河大曲。往回走到刚才人们排队买什么的商店。二人好奇,沿着队伍寻到最前端看究竟。啊,原来是卖酱油!

那个手里拎新马桶的中年人快排到了,这时才知道是买酱油。但没有带容器,已经排了不少工夫,又不愿放弃。竟决定就用这只新马桶盛酱油算了!

不料出现一个穿油污污工作服的半老头“夹塞子”插进队伍来。就在拎马桶的中年人的前面两个人的位置。中年人排队已经排得烦躁,就发声音:“别插队!到后边去排!”

半老头子和他的熟人起初只是掉过头来白白眼,不理他。中年人不依,上前跟半老头说:“我们已经排了好久,你这样,好意思吗?”

“我早就排这块的!”半老头说,一口楚北话。

“说的什么话!我一直盯在这儿,没见过你!”

其他排队的也有人说话了,叫他后边排去。那半老头焦躁起来,就把火发在教师模样的中年人身上。他出列,后退一步摆架势,上下打量这人,眼里喷火,说:“你是什么人?臭老九是吧?我告诉你,现在是我们劳动人民的天下。我们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你给我靠边儿去!”

说着卷起袖子,捏紧拳头,准备开打。那教师模样的中年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了。只好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

墨润秋向逵也目瞪口呆。看了一会儿气氛,往回走。“老兄,明白了吧?现在是什么气候环境,你应该有数了!”墨润秋说。

5

下一天还是八点钟到教室,敬祝,读语录,学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轮流发言,冷场静默。捱到11点,就有工宣队领着食堂工人抬来一桶桶的忆苦饭。黑糊糊,是食堂的剩饭剩菜加些面粉熬制,掺进金鑫的“原汤”做成的。金鑫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出色,除了金箍龙开的方子之外,又到郊区农民家弄了许多山芋叶子滕蔓之类。路上发现一只死兔子,也一起捡回来。工厂食堂刚好有一堆发霉长芽的土豆,连皮带泥巴一道摆进去。连夜熬制,整了一大卡车的“原汤”运来,分配到各食堂。也不重新加热了,直接就掺到食堂的基汤里。由于建机厂支队是管地物系的,金鑫搞本位主义,给地物系的“原汤”加得特别多。

忆苦饭一抬进来,就闻到一股酸腐怪味。尕师傅讲了几句大道理,三个工宣师傅就给排排坐的大学生们上料。各人面前都摆着带来的碗。邵尕尕掌勺,两个工宣师傅来回端碗。轮到墨润秋和向逵面前时,工宣师傅一愣:这么小的碗啊?然而似乎也不好说什么。

大学生们便开吃。尝了第一口就触电似的缩回来,皱起眉头。

尕师傅持汤勺转着身子看大家,说:“不好吃是吧?可我们劳动人民在旧社会就吃的这东西!那时肚子饿啊,便这东西也不定吃得到。你们现在好了,有红烧肉吃,对这东西就不想吃了是吧?吃!一定要吃!这是检验阶级觉悟和思想感情的时候。今天谁吃得多,谁就是劳动人民的好儿子!”

墨润秋慢条斯理的,摆开夸张的动作准备开吃。嘴巴快要碰着时却停下来,左右观察他的同学们。老三司的人都在认真地吃,虽然皱着眉头。吃得最起劲的是李红遇,已经下去大半碗。老二司的人也在吃,但速度像慢镜头。墨润秋发觉尕师傅在看他。他还一口都没碰呢,这不大好,遂硬硬头皮开始吃。磨洋工似的,吃一口停下来好久才又来一口。向逵咬耳朵说:“就像中药,一口一口地尝反而苦,干脆一家伙灌下去倒解决问题。长苦不如短苦!”

润秋说:“那要看桶里还有多少。我劝你也慢点!”

这时李红遇的碗已经空了。尕师傅表杨他:“好样的!再来一碗好不好?”

李红遇苦着脸说:“再来一碗吧。”

忽然想起一年前去李家村的恐怖之旅,想起变成瓦烙人肉片的女朋友,眼中闪出泪来,竟临场发挥说:“今天这忆苦饭,倒使我想起在旧社会的恐怖经历……”哽咽着说不下去。

尕师傅给李红遇添两勺。被他的哽咽和眼泪感动,想起1943那会儿,也大悲,说:“这同学好样的,你们都应该向他学习!”

老三司的人陆续空碗了,尕师傅拖着桶拎着勺子又给他们每人添了些。接着来到润秋面前,看看他的碗里,说:“这位同学,那么小的碗,还没吃完呀?”就要给他添料。

“啊,不了!”润秋说,张开手掌盖住碗口,“我已经够了!我平时胃口就小,吃得很少的。况且,饭不在多,吸收则灵。通过这一小碗,我对旧社会的苦已有充分认识。另一方面,我看到三位师傅还没吃饭不是?也得给师傅们留点呀!”

尕师傅觉得墨润秋话中有话,却又理不出那话后的头绪,不知怎样驳斥,遂讪讪的走过去,给其它人添料。其它人中,老二司的人除了郭方雨,大多不肯添。老三司的人不好意思拒绝,只是说:“少来点,少来点,够了!”

当天晚上,老三司的人全部拉肚子,走马灯似的往厕所跑。李红遇泻得尤其狼狈。老二司的人由于吃得少,症状较轻。两个吃得较多的人是郭方雨和孙召达,但中午吃完回宿舍的时候墨润秋和向逵给他们喝了白酒,基本没事。

6

日历又翻开一页,早晨还是重复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统师永远健康的程序,同样还是围圈而坐。不过,《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不学了,改成学习“两报一刊”社论,批判刘少奇的一篇。尕师傅还是叫李红遇念报纸。红遇昨夜泻得发昏章第十一,今天脸色青白枯黄,念了一会儿就沙哑无力了。尕师傅便叫张庆余接着念。张庆余是昨晚回来的,由于没来得及吃忆苦饭,这会儿劲头十足,社论念得铿锵有力。

读完照例是谈学习心得。老三司的人都积极发言。昨天吃了忆苦饭大受教育;只有牢记旧社会的苦才会更加珍惜新社会的甜;可是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一直企图让年轻人忘记旧社会的苦;我们要怎么怎么;诸如此类。

九点半是中间休息。学生们多半到楼下室外草地上晒太阳。溜溜达达,或扎堆儿站立闲话。还是表现出派性,老三与老三在一起,二癞子与二癞子在一起。

“老是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听得我耳朵都麻了!”竹溪英石说。

“是呀,”向逵深有同感,“你看老三们发言,十句话中起码有四句包含这个词组。他们说起政治流行语来,怎那么顺溜啊!庄则栋打乒乓球似的。”

“照理,这些人原都是刘少奇的群众基础,打手。”竹溪英石说,“不应该与刘少奇那么过不去啊!怎么现在提起刘少奇来,竟像有杀父之仇似的!”

“不是有杀父之仇!”墨润秋说,“这是本性使然。他们最反对的是人的独立思考和自主判断,他们的人生哲学是随潮流。如果出生在帝王时代,他们会俯伏得最低,吾皇万岁喊得最响。出生在纳粹德国,会成为最忠诚的党卫军。如果当年日本人征服了中国,他们会趴下去舔皇军的脚趾头。”

周小林忽发奇想道:“要是哪一天刘少奇翻过身来了,他们会怎么样?”

“会重新当刘少奇的群众基础,打手!”墨润秋说。

教师们则利用休息的时间到校门近旁的小菜场去买菜。这时大都手里提着蔬菜回来,向教学楼走入去。周小林远远取笑道:“逗、辟、改的队伍回来了!”听到这话的教师们向这簇人笑笑。

“什么斗、批、改的队伍?”孙召达听不懂。

“逗孩子,劈柴,改善伙食!——中国的知识界现在干的就是这个事!”周小林解说。

“哈哈哈!”大家笑起来。

这时孙建华走过来加入到这簇人的圈子中。他是参加三司的,但派性不那么鲜明,与二癞们平时算是没那么隔阂。他闲荡着,听到笑,脚一顺也参加进来。

墨润秋却脸色沉重地说:“一个国家这样子,教师不教,学生不学,正常吗?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好不容易复课了,现在又把课停下来。这么多年轻人成天吃饱饭没事干,教师拿工资吃闲饭,大家都混岁月。长久下去行吗?中国人会点石成金是不是?”

孙建华反驳道:“说点石成金也行。革命有创造一切的能量。至于停课嘛,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全国都这样嘛!”

“全国都这样就没有问题吗?”墨润秋反驳说,“原来这也是个判断是非的标准啊:只要全国都这样,就正确?”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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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六回

第86回  毛主席劝上山下乡  林家母制古方药丸

1

工宣队,全名叫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毛主席又叫军人参加进去,这时就应当叫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了。倘若讲究名正言顺,则应当叫工人、解放军占领教育阵地行动队。

工宣队开进古博中学之后,第一件事是将已经掌管印把子的李茂山、陈光华辈宣下台。第二件事是叫葛成花、洪国年、谭山贵、吴瑞金辈来谈话,肯定其“根正苗红,一贯热爱党”的可贵品质,鼓励他们“继续革命”,并指示把一年多来半身不遂的团组织生活恢复起来,“发挥共青团的先锋模范作用,团结广大青年为建设共产主义而奋斗!”把葛成花们说得豪情满怀。

第三件事则是宣传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动员毕业班学生报名上山下乡。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们一贯响应党的号召,一般同学也积极报名,要求上山下乡。

然而还是有个别人不肯报名,例如林晓婷。她是那个曾被怀疑写反动标语,关进后院“劳改所”实行专政,打成植物人的林理夫的妹妹。理夫被打的时候是毕业班,晓婷念高一。现在妹妹也“毕业”了。没有上课也毕业,文革时候的“毕业生”就是这么回事。

植物人奇迹般醒过来了,能下床做些简单自理。但失忆,变成憨大。母亲也身体不好,时常头晕。父亲历史反革命,关在单位“牛棚”里。大哥在北大荒,两年没回来过。

晓婷跟母亲说,学校在动员上山下乡,大家都报名。

母亲说:“你不能报!家里这状况,你得留下来照顾。况且,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城市姑娘到乡下去,那些农村干部会垂涎三尺。你们无亲无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而依附在他们权力下生活,还不是羊入狼口?”

“不会吧?”晓婷说,“他们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心中只装着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

“你怎么这样低智商啊!什么特殊材料?人都是泥巴捏出来的。泥巴有的干净些,有的是从阴沟茅厕里掏出来的污泥。”

“茅厕污泥捏出来的人只会当牛鬼蛇神,不会当干部,我想。”

“愚蠢!你这样的白痴姑娘更加不能到农村去!”

晓婷虽然白痴,但有一条原则:听妈妈的话。所以不肯报名,成了“钉子户”。工宣队与谈话。晓婷说:家里残的残病的病关牛棚的关牛棚,已经有一个哥哥去北大荒,我得留下来照顾。妈妈也不放我走。

2

工宣队便上林晓婷家做思想工作。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工人,一个解放军。恰好林理夫打水洗脸,林母洗菜。原应躺下盖被子哼哼的,没预防工宣队突然袭击。工宣队看到两个人都完整,不需要林晓婷留下来照顾。就做林母的“思想工作”。

林母淌眼抹泪,指林理夫说:“这个儿子被你们打成这样,”

“不是我们打的!”军人说。

“反正你们是一路的!打成植物人,幸亏醒过来。醒过来也是废人,傻了。有时还会倒地上抽搐。我呢,头晕,是个药罐子。不需要女儿留下来照顾么?”

工宣队就给她念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几条指示。

林母也拿出《毛泽东语录》来,念关心群众生活的一段。

语录念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林母闷闷的,弱弱的问道:“这些孩子正是在该念书的年龄。为什么不叫念书了,为什么不让他们考大学了,而要叫下乡去呢?我有点想不通。这对国家好吗,国家不需要有知识的年轻人吗?”

“国家需要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军人斩钉截铁地说,“而不需要脱离实际的知识分子,更不需要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年轻人。所以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确保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伟大战略部署。我们全体人民都应该紧跟毛主席的部署,时时刻刻听从国家的调遣。你说是不是?”

工人师傅说:“而且,什么叫知识?这个问题也是个阶级眼光的问题。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看法。在资产阶级认为有知识的人,实际上最无知识。那些书呆子连韭菜麦苗都分不清楚。而贫下中农关于韭菜的知识可多了。炒韭菜要猛火热锅,翻两下就装盘,不然就炒老了。这些才是有用的知识。那些臭知识分子,成天去研究什么马尾巴的功能,有屁用吗?”

军人:“毛主席还说了,如果路线错,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首先是个路线问题。建设社会主义当然也需要知识分子的。但我们需要的是有无产阶级觉悟的知识分子。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今后大学还是要招生的,但不是从前那种招法。将由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你的女儿下乡以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由贫下中农推荐,进入大学深造。”

林母口气游移地说:“他们会凭白推荐我的女儿上大学吗?不给什么好处他们会推荐?要送礼的吧?可我们有什么礼好送呢,一般的香烟醪酒行吗?我们又穷,除了烟酒也拿不出别的。推荐,那可是关系到人生前途的大份子,你不给他厚礼,他会给你?不等价啊!”她陷入惶惑的沉思,自语似的说,“原来的高考,上大学靠的是自己的头脑和起早贪黑。这一下好,恐怕得靠乖顺和身体其它部位了!可我女儿如果乖顺,这对女孩子们说来,是无比悲惨的一件事啊!”

“你说到哪儿去了!”军人生气地说,“你把我们的农村干部和贫下中农说成什么人了?这是非常错误的!好了,我们希望你还是要配合做女儿的思想工作,让她报名下乡!”

林母还是没被说服。工宣队只好撤退。第二天研究了一下,把洪国年叫来,要求发挥共青团的作用。

洪国年、葛成花商量了一下,带黄帅,及吴瑞金、杨立威、谭山贵,上林家“做思想工作”。林理夫见到他们,仿佛又回到劳改所,转身就逃,嗷嗷大叫。声音模样极其恐怖。

葛成花说明来意。洪国年念了毛主席指示,说:“全体同学都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你们家一兄一妹,总得下乡一个不是?林晓婷是共青团员,更加要起带头作用!”

林母说:“我们家不只一兄一妹啊!大哥已经去北大荒!现在的这个一兄被你们打废,不能算人。就是说,一兄一妹已经有一个下乡,将晓婷留下来是完全合理的!”

“林理夫怎么不能算人呢?户口本上还是完整的一个人不是?”国年说。

林母被洪国年的逻辑梗住,啼笑皆非,眼睛喷出火来,说:“户口本上能把残疾人记成零点一零点五吗?你们把我儿子打成残废,还要根据户口本说他没残废?你们好像是吃狼奶长大的,凶残,没有人性!是要遭到报应的!快给我滚出去!”

葛成花说:“我们承认对林理夫的做法有点过火。但群众运动嘛,有时过火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这么大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时免不了出点偏差。个人受点苦作点牺牲也不是不可以。现在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作为新中国的革命青年,应当怎么做,我想你们也是明白的,是有这个思想觉悟的。”

林母把火气压下来,眯缝起眼睛瞧葛成花洪国年,问:“你们也是要下乡的吗?”

“当然!”国年指一圈同学,说,“我们全都涌跃报名了的!”

林母转眼瞧黄帅,赞叹说:“这位姑娘长得真美,月牙儿似的眼睛,眸子半露半藏的。面如满月,身材匀称。真是个月亮嫦娥。你也要到农村去?”

“是的,也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黄帅答。

林母目光久久停在黄帅身上,不无怜悯地说:“姑娘,你知道到了乡下以后,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黄帅眼睛里飘过一缕迷雾,无把握地说:“等待我的,是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是初次教育吧,如果你还没有被教育过的话!”林母说。

几个中学生觉得这女人说话莫明其妙。也无心跟她去绕,就开始正面地“做思想工作”,希望林晓婷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报名上山下乡。

林母任凭他们去说,自己做自己的事,不开口。葛成花们看看天色暗下来,只好回去。

回去向工宣队汇报说:林家顽固,“思想工作”无果。工宣队指示他们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吃好晚饭再去。“耗他们,不答应就不走。熬鹰,懂吗?直到林晓婷自愿报名为止!”

于是五个人再上林家。充分领会了“耗”和“熬”的含义,直说到嘴角像螃蟹一样堆起泡沫,还不停止。椅子只有四把,林家母女自己坐两把。谭山贵杨立威吴瑞金黄帅站累了,只好坐水缸边缘。

此时已经十点半。林母浑身燥热,看到他们还没走的意思,发起火来,抄起一根木棒,竖手提腿,摆出一个京剧武打架势,赶他们走。吴瑞金见状,抄起一只锅盖和一根锅铲,也摆出一个京剧架势,准备应战。

葛成花赶忙说:“别打别打!我们走就是,用不着这样。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思想工作要慢慢做。今晚你们躺下去以后,好好想想,我们说的有没道理,毛主席的指示有没道理。”

林家母女躺下以后,郁闷焦虑,久久睡不着。忽然,做母亲的说:“晓婷,看样子我们不一定顶得住。最后你有可能还是得随大流下乡去。下去以后你面对的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对付色狼。就如一群羚羊对付周围逡巡不去的猎豹那样。首先你们学生要互相照应,羚羊群就是靠群居生活互相照应而提高存活率的。”

“知道,我会与同学搞好关系,大家团结在一起。”女儿说。

“也与那些农妇搞好关系!此外,明儿开始我来炼制‘增厚闭合丸’。那是许多年前从一位尼姑师父那里得到的秘方,吃了可以使处女膜增厚变韧,内壁闭合,男人攻不进。再配合练一种气功叫‘石女功’,就万无一失了。”

晓婷沉默了一阵,问道:“妈,那种增厚闭合是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呢?就是说,是不是可逆的?”

“到了你心中真正有爱的时候,可以用你的心去打开它。”

第二天一大早共青团员们又来。也是六个。只洪国年是原有的,其余四个换了人。看样子他们准备采取车轮战术,排班来。林母知道很难抗住了,个人是斗不过集体的。他们会一直把“思想工作”做下去,到你吃不消为止。

到了洪国年们说得嘴角像螃蟹那样堆起泡沫的时候,又来了工宣队和居委会。工宣队还是前天两个人:军人,矮胖师傅。居委会是高瘦男主任和虚胖吴妈,管宣传的。工宣队叫共青团员们回去吃饭,吃好饭再来。林母客气,四把椅子都让领导坐,自己坐床沿。晓婷立着。

“哎呀,你们家两个知识青年,总得下去一个不是?”吴妈说。

林母灵机一动,说:“我们家算两个?这个半植物也算一个?那么,就叫半植物下去吧,好不好?”

倒没料想挑起这个问题,四位领导面面相觑。高瘦主任说:“叫林理夫下乡,你舍得?自己生活都不大能够自理,下乡怎样生活?”

“我舍得,我舍得!被你们打成那样,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是我们打的!”主任说。

“反正你们是一路的!”

“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吴妈说,“况且,理夫这孩子,下去怎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那个状况能教育得进去吗?”

军人说:“林理夫虽然有点伤,但根据四舍五入的原则,还是应当算一个人的。可是目前他那个状况,下乡不太适宜。所以,还是你女儿下去比较合理!”

3

彩旗飘扬,喇叭声喧。车窗口露出来的都是红卫兵们纯真灿烂的脸。这时已经不戴袖章了,文革高潮已过。但火红的革命热情未减,心还是那颗红卫心。政府机关和学校敲锣打鼓送行,列队喊口号。亲属们聚在车窗下,握着窗里边伸出来的手。

车上一个格档坐的,有葛成花、黄帅、吴瑞金,还有林晓婷。与前年革命串联挤闷罐车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一人一个座位。

吴瑞金的座位不在窗边,他拚命挤过来,向窗口伸出手去要跟爸妈握一下,却有一双大手从背后将他拽回去。一看,是警察!

“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回去协助调查。暂时不能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下一批去吧!”警察说。

车厢里的同学们张大着惊诧的眼睛和嘴巴。警察叔叔说:“同学们你们先行一步。吴瑞金同学因为有些误会,需要他回去说明一下,很快就可以在下一批上山下乡。这个事不要影响大家奔赴广阔天地的兴头,我们还是把歌唱起来好不好?来,就唱毛主席语录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预备——起!”

于是许多人唱起来。在同学们嗡嗡的歌声中,吴瑞金被带下车。

林晓婷怔怔地想:“为什么带走的不是我呢?我倒宁愿被带走!”她看着车窗下泪洒站台的母亲和傻愣愣的哥哥,心里充满忧伤。

满车厢都是热情奔放的“知识青年”,只有林晓婷情绪低落。在母亲的影响下,她比同时代青年落后了整整一个意识形态世纪。她那“增厚闭合丸”和“石女功”更是匪夷所思。

火车发出一声长啸,就要开动了。车上车下握在一起的手却还不肯放开。站台工作人员急得大叫,用木棒敲打这些不要命了的手。

政府机关和学校的送行班子拚命擂鼓敲锣,喊号挥手舞旗子。火车在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中启动,向“广阔天地”奔驰。车厢内的小将们豪情满怀地歌唱。还斗歌,“再来一歌好不好?”奔流的热血,红彤彤的脸,停不下来的舌头,充分展现了这个时代的温度。

直唱到入夜,方才东倒西歪睡去。再次睁开眼已是黎明。向外望去,已不是他们习惯看的绿色,而是漫天盖地的土黄色!火车轮轨声没完没了:磕磕巴巴,磕磕巴巴……。窗外土黄色也没完没了。在一个小站停了半小时,窗外所见竟是破衣烂衫面有菜色的人民!以及乞丐!乞丐中有的还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红卫兵们自从1966年以来一直处于发烧状态。此时黄土荒原的凉气从窗口袭进来,萧索、迷茫的感觉骤然爬满心头。热度骤减,身子发冷,纷纷从行包里取出衣服添加。火车继续前进,磕磕巴巴,磕磕巴巴……。歌声却再也唱不起来。车厢内一片沉默,谁也不想说话。昨天出发时全是纯真灿烂的红脸,此时望去竟是联成一片的黄黄的脸和枯枯的眼睛,与窗外的环境色协调一致!

走了一天一夜又大半天。火车经过延安,60人下车,其中有古博中学30人。

有卡车队来接。但“小将”们听说这是延安,革命圣地,血又热起来,要求停一天朝拜朝拜。组织者们为难了,因为事先没安排吃住。只好想出一个折衷方案:卡车载着“小将”们延安各处转一圈,再驶向目的地。

“毛主席和江青同志住的窑洞在哪儿呢?”当卡车载着他们溜达的时候,路上的确见到许多窑洞,却不知道哪一孔是毛主席住过的,纷纷互相询问。

令人失望的是,触目所见皆是黄尘和褴褛的衣衫,似乎与理想中的延安有点不符合。

远远望见宝塔山的时候,知青们的血再一次沸腾起来,都想跪下叩头。然而车上怎么可能做这个动作?只好举拳头作宣誓状。

汽车只停了两次让知青们下车小便。直到半夜才抵达目的地:大漠公社“知青点”。在两盏马灯的指引下,六十个知青扛着行李进入两处黑咕隆咚的所在,男的一处,女的一处。仿佛有床,便各自解开行包。跑出门外撒了一泡尿,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便睡。实在是太困了!

直睡到太阳光从芦席棚的缝隙斜斜的照进来,鼻子被一股浓浓的马粪味呛着,才醒来。原来,这是一个养马场。公社腾出两个马厩临时安置这些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青年人。马槽和马桩移去,弄些木板、墙墩搭成大统铺。时间仓促,粪地杂草也没很整平。长期积聚的畜便气味还是很呛人。

女生的马厩里黄帅第一个醒来。小便急了,披衣服要下床。脚刚要踩下去便缩上来惊叫。原来,她看到地上的马粪和杂草,其间有白蛆黑甲在爬!被她的叫声弄醒的姑娘们探头张望,问怎么回事。黄帅指地上。姑娘们也发现了地上的情景,纷纷惊道:“呀,我们这睡的什么地方?”上下左右研究,才大抵确认这在昨天还是一个拴马的所在!

黄帅小便急了,只好探下脚去穿鞋。再一次惊叫,缩上来脚。原来,当她把脚伸进鞋肚里时,一只黑蜣螂已经在里边准备安家。

她心里发毛,想了想,重新躺下,探出手去将塞在床底下的帆布旅行包提上来。发觉行包底都是泥土马粪,床上不能放。只好仍然放地上,开拉练,从中取出新布鞋来穿上,急急往外走。

门外黄土崎岖,四处张望找不到厕所。急了,发现一个土坑,走下去脱裤子就尿。正尿,忽然走过来一个跛脚独眼五十岁左右老头,一脸邪笑看她。黄帅吓坏了,面无血色的跑回马厩宿舍,跟成花说:“太恐怖了!我们来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哟?连个厕所都没有!”

这时大统铺边上一个女生有所发现,指角落说:“这儿有一只粪桶,喏,大约就是厕所吧!”

葛成花很不满意,觉得有关方面对于我们这些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没有接待好。她的想像,当地应当组织欢迎队伍,敲锣打鼓来迎接的,应当有专人安排吃住各项事宜的。却如此冷冷落落!这会儿连早饭都不知在什么地方呢!于是她和黄帅到男马厩去,找同校的另一个团干部刘刚,三个人商量说:这不行,我们应该成立知青点团支部,出面与地方政府一起来解决“再教育”的各种具体问题。

三个人边走边谈。先考察一下周围环境。这是一个很大的马场,黄土围墙圈出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地方。除了知青住的两个马厩,还有好几个马厩。但马不多。围墙北根有两间平房,住着一个跛脚独眼老头,是管理员。刘刚问他,得知此地叫大漠公社,西门出去向北走两箭,再向西走三箭,再向北走,那里有一个集市叫大漠集。公社就在集边。葛成花又问独眼老头,得知公社妇女主任叫朱白兰。

三个人走进公社院子时,一个三十左右年轻人在洗脸刷牙。葛成花说我们找公社长。年轻人含牙膏泡沫的嘴巴朝正房努努。恰好正房就走出个五十年纪的大肚矮胖汉子,左手拿搪瓷杯,右手捏一支牙刷正往嘴巴里捅,肩上搭一条脏兮兮的毛巾。三个人迎上去说您是公社长吗?我们是从黄鹤市到这儿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六十号人住在马厩里早饭还没着落。

社长将牙刷从嘴巴里拔出来,说欢迎欢迎。转向洗脸的年轻人说,小李,这个事不是叫老王负责的吗?他跑哪儿去了?

“王副社昨儿没来,说家里有事。”

“家里有事也不作个交代,这真是!”社长以谴责方式对三位知青表示歉意。

“王副社安排了知青住处以后,交代我和刘主任了的,叫给知青领路去马厩。我们昨晚找了两只马灯,领去了的。”

“那么吃的呢?早饭?”

“王社叫公社食堂准备了的。我这会儿就去食堂看看。你们跟我走。”

于是三个人跟小李秘书出院门,左拐一段,再左拐一段,到了食堂。食堂说正在煮,等一会儿我们车去马厩。你们三位先回吧。

三个人回到马场。葛成花进入住的马厩,女孩子们已经哭成一片,说没想到等着她们的是这样,有的说要回去。

葛成花急忙做“思想工作”,终于止住了姑娘们的哭声。不久,一架马车送来了吃的。

吃过早饭,妇女朱主任和负责知青工作的王副社长也来了,将知青集合起来开欢迎会,并和知青团支部商量相关事宜。决定在马场起炉灶,知青自己做饭。并且将住的马厩整修一下,使之更像人住的地方。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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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八十五回

第85回  立碑纪念文革烈士  一切还听工人阶级

1

百万红基败北,造反派全面夺权。在革命委员会管理下,社会逐步恢复秩序,学校也开始复课。

一年半来昏暗冷落的鸿蒙大学图书馆,重新变得灯火通明。学子们经过鼻青脸肿的斗争,现在回到阅览室长方桌旁,坐下来重新翻开课本。不过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墨润秋和向逵、林博源还是坐同一张桌子。向逵东张西望了一阵,观察了林博源的表情。忽然给墨润秋递过条子来,写道:“蒙曼有没打女革命家的隔空拳啊?”

润秋回条道:“应该没有。我给蒙曼打过招呼的。”

“我怎么感觉她呆呆的,很不乐的样子?”

“那是可以理解的。集体失败了嘛!”

忽然窗外响起广播:“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今晚八点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要播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最高最新指示,请全体同学和教职员工以各班组为单位集中收听!”

接着是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墨润秋原想再看一会儿书,离八点还有半小时呢。可是歌曲一直不断,吵得他心烦。愤愤地把书本整成一叠,往桌上一墩,束手耸肩摇头。

阅览室的寂静已经消失,这时也不用递条子了,向逵直接就笑说:“冷静,冷静!不要发火!”

接着传来革委会副主任郭方雨的广播讲话:“革命的师生们,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今晚又将发出最高最新指示。现在请师生们回各自的班级集体收听。听完之后,我们还要上街游行,庆祝最高最新指示发表。”

“这老郭,现在也满口最最了!”润秋皱眉说,“怎么人一当官,就变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起来了呢?”

“这不是老郭的语言。”向逵理解地说,“这是时代语言。他一个刚挤上权力大车边缘的小人物,还能不说么?理解万岁!”

郭方雨继续他的陈词滥调:“毛主席是最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我们要传达不过夜,学习不放松,贯彻不走样……”

“拍马屁不窜调!”墨润秋学着郭方雨的语调说。

“好啦,走吧!”向逵拽起他,随着人群走出图书馆。

到了教室,大家坐好准备听广播。郭方雨也来坐在同班中间,离墨润秋向逵远远的。他知道现在自己的作派很不合墨润秋这哥们的口味,所以下意识地离老朋友远些,而不像以往总凑一块。

然而墨润秋却起身凑过去,在革命歌声中与方雨说话:“嗨,副主任!听完还要游行?明天游不行吗?”

方雨尴尬地笑笑,说:“是省革委会来的通知。我也觉得,这连夜游行有点那个。但是没办法!”

“这形式主义是越来越结棍了!听说还要大跳忠字舞是不?”

“是的,我们已经派人去学习,回来就教学忠字舞。”

“以前你常说一句话:‘革命似乎不应当只是这样子的’。现在,难道你认为造反就应当是这样子的吗?”

响起报时声,电台新闻联播开始。墨润秋没来得及听郭方雨的回答,只好回自己的座位,听“最高最新指示”。

这一回最高最新指示是:“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整党,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下放科室人员,工厂里的斗批改,大体经历这么几个阶段。”

听完广播,操场排队。恰好去学习忠字舞的几个人回来,郭方雨心血来潮,便叫他们教学。反正动作也简单,大家很快学会了。

于是走出校门游行。最前面四个人抬着一块大木板,写着“最高最新指示”。大木板后边是大横幅标语:“热烈欢呼毛主席最高最新指示发表!”

标语后是一个25人的方阵,每人举一帧毛泽东像。

方阵后边,是二司三司曾为之大打出手的鸿蒙大学校帘。在革委会领导下,两派都混在一起秩序井然地跟着校帘走。

校帘后边跟着是一辆锣鼓大卡车。六个扎白头巾,穿开襟镶边白背心的鼓手,在导引手的指挥下,节奏整齐地抡槌往桌子般大小的鼓面上甩打。

锣鼓卡车的后面才是芸芸众生,举着小旗,喊着口号。一边跳着刚刚学会的忠字舞,景象蔚为可观。

2

游回学校将近子时。洗漱间里,墨润秋郭方雨相邻洗脸。润秋嘲讽地说:“游行回来怎不连夜组织学习呢?传达不过夜啊!”

“是的,上面的意思是连夜组织学习。但我觉得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学吧。明天不上课,专门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

“少说一个最不行吗?老是最最最,听起来怎那么别扭啊!上面的意思,是不是杨任重的意思?这小子,没想到是这个腔调!”

“上面不光杨任重。杨任重算老几?”郭方雨说。这时已经洗好脸。洗漱间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了。便将脸盆毛巾搁一边,再聊聊。“老弟,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腔调。我也不喜欢。但我们是被裹挟在某种潮流之中,身不由己,只好往前走。即使我们造反完全成功了,也还是摆脱不了某种早被铸造定了的潮流。”

墨润秋无语。方雨又说:“我甚至怀疑,我们这场造反究竟有无意义。如果没有意义,真可惜了那些牺牲了的同志!我们学校造反派一共有十八位师生付出了生命。我和杨任重商量了,趁现在有一点权力的时候,为牺牲了的同志立碑纪念。其中十七位是火葬,准备将他们的骨灰盒埋在一起,上立纪念碑。只有白慕红老师是土葬。准备将她的坟墓好好修一修,搞成一个小墓园,也立碑镌刻她的感人事迹。”

墨润秋一听就急:“别,别,别!千万不要搞!不要给白慕红的坟墓作任何修饰!你不知道,我已经将原来立在那里的木牌子拿走,坟面平了平,种了杂草,使与周围的地面毫无二致。只我自己埋了一块石头作为方位标识。”

“怎么,你不愿意白慕红老师被人们纪念?”

“我不愿意她被打扰。弄不好时,形势一变化,被掘墓鞭尸都是可能的。至于其余17位造反者,你们要立碑就立吧,给下一届领导者设置个难题也好。反正是骨灰,也伤害不到哪里去。”

方雨大惊:“老弟,你预测到什么了?难道百万红基会打回来?”

“你以为一夺权,成立革委会,文化大革命就算完事吗?咱们谈到过最高领导的计划,是不?文化大革命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权力上的事,一是文化上的事,也就是意识形态上的事。权力上的事还没完,目前的革委会只是个过渡,估计还要整。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接着将会整意识形态。整意识形态的时候依靠谁?靠造反派?要明白,造反派的意识形态是不符合专政要求的,跟毛泽东思想不一路的。所以,下一阶段恐怕得将百万红基请回来!”

郭方雨听得愣愣的。

“睡觉吧,睡觉吧!已经过半夜了!”墨润秋端起脸盆就走。

3

鸿大革委会真的把文革中牺牲的十七位造反派人的骨灰盒埋到一起。地点倚山面湖,绿林环抱,风吟水拍。埋的时候举行了仪式。每个骨灰盒中放入一枚毛主席像章。封土以后上边建基座,竖起高8米的纪念碑。基座和栏杆紫黑色,碑体白色。碑体的造型,横截面为闪电符号。碑顶是一颗抽象头颅,似在仰首问天。头颈处一股殷红的血流下来,与白色水泥混一起,铸入碑体之中。这股血色的下面,就是紫红色浮雕大字,手写正楷:鸿蒙大学文革烈士纪念碑。背面,闪电符号的两个叉,一叉写着十八位“烈士”的姓名,出生年月日,遇难日。白慕红虽无骨灰,也名列其中。另一叉草书写着一首《类七律》:

神州日出有尘埃,领袖挥手驱阴霾。

号召文化大革命,鏖战权力走资派。

主义辨真头不惜,忠骨埋此英魂在。

惊涛拍岸卷飞雪,松林啸风永致哀!

碑成之日举行了隆重的揭幕仪式。仪式之后,人群散去。墨润秋独自伫立良久,思绪万千。他举手抚着白慕红的名字,心中悲切万分。又读那首《类七律》,目光久久停在“主义辨真头不惜”句。

数天后,人们在纪念碑附近一块巨石上发现另一首《类七律》。是镌刻和填红油漆的,暑名悟零居士,写道:

    偏食日久成愚騃,井中蛙类习阴霾。

    自谓现代承天命,观点对立分两派。

    魂牵梦萦父母惜,黑头埋此白头在!

    若使复活游故地,悔否当年事体哀?

4

一天晚饭后,墨润秋到315室串门。郭方雨、向逵、孙召达在里面。四人扯了一阵闲话。室外响起例行新闻联播。这本来可以不影响到室内的闲扯,他播他的,我们聊我们的。但墨润秋忽然竖起手指,示意大家安静。

在广播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喇叭:“一个伟大的斗、批、改的高潮正在到来!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浩浩荡荡的产业工人大军有组织、有步骤地开进学校和其它一切没有搞好斗、批、改的单位,是这个高潮到来的信号。”

孙召达说:“看样子文化大革命还远没有结束呢!我原以为差不多了。”

喇叭:“毛主席最近指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必须有工人群众参加,配合解放军战士,同学校的学生、教员、工人中决心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分子,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参加学校全部的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则由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向逵说:“啊,工人宣传队要开进来了!但是,顾名思义,宣传是贴贴标语,敲锣打鼓,说说唱唱的,怎么变成参加斗、批、改,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呢?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啊!”

喇叭:“工人宣传队进入教育阵地,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郭方雨说:“确实是大事!”

喇叭:“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都应有工人、解放军开进去,打破知识分子独霸的一统天下。这样,成堆的知识分子中间不健康的空气、作风和想法就可改变,他们就有可能得到改造和解放。”

“嘿,现在轮到我们了!”墨润秋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是轮着来的。最初挨削的是五类分子、学术权威和右派学生,削人者是革命干部和左派纯种革命者。接着挨削的是革命干部和左派纯种革命者,削人者是造反派学生和工人。现在,挨削的将是造反派学生和工人了,削人者是工人宣传队以及解放军。文革初期的那些最狂热的中学红卫兵,也将被削:上山下乡去。谁也跑不掉!”

喇叭:“还是收起你那一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吧!”

“我们现在排第几?”向逵说,扳着手指头,“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大学生!我们排第九,老九!”

“臭老九!”孙召达说。大家笑起来。

墨润秋摇头:“现在形成一种文风:飘飘洒洒,虚浮缠绕。就如泛滥的洪水,黄泥浑浊,飘着各种垃圾,打着漩。姚文元的文章就是这种洪水文风!铺天盖地,打着漩,而且不讲道理,强加于人!”

“这是时代病态语言,都这么缠绕,这么不讲理!”向逵说。

郭方雨满怀惆怅,问墨润秋说:“老弟,你刚才说文化大革命是轮着来的,谁也跑不掉。你看下一步具体会怎样发展?特别是我们这些人,前路会是什么样的?你是个会算命的人,快给掐一掐!”

孙召达:“听说有个地方的什么人给中央打了一份报告,说我们这些在校大学生是刘少奇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产物,应当遣散回原藉,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毛主席看后批了一句话:唯恐天下不乱!”

“听说是有这么回事。”墨润秋说,“现在满天下都被读书无用论刮得七颠八倒,所以有遣散我们之议。这个国度似乎构建成了这么一个价值体系:第一,拥有财富是不好的;第二,拥有知识也是不好的;第三,贫穷和头脑简单就是好人,无文化者为大。这个价值体系尊崇的是低地原则:将一切东西往低处拖拽,拉平。拉不平时使用粉碎机和推土机。中国历来有反智思潮。现在,文化大革命向深处发展,便要对我们大学生也动手了不是?”

“幸好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掌握分寸的!”郭方雨说,“要不然,真把我们遣散的话,可是敲哥们的饭碗了!”

墨润秋说:“毛主席知道把我们遣散是一桩麻烦事,所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另一方面,一个社会不管怎样走,总是需要知识分子的。我们毕竟经过淘汰选拔,受过多年正规教育,也是一批人材。现在,老夫子们年迈体衰,解放后培养的中年知识分子也老气横秋了,正需要我们这些青年大学生上阵。而我们的下边,大学停止招考,中学生上山下乡。准备改成由工农兵推荐上大学。这推荐,猫腻可就多了。推上来的,肯定多是些大字不识的老粗,没用的。所以,伙计们,我们是处在青黄不接的位置上,宝贵着呢!前途光明!——这就是我给大家算的命!”

听了墨润秋的算命,几个人都面露喜色。向逵得意洋洋说:“这场文化大革命最舒服的就是我们大学生了:不用上课,只是玩;不用像牛鬼蛇神和当权派那样担心受冲击,我们只冲击别人;不用像中学生那样既被断送升学的前途,还得上山下乡;而且,由于教育空档,我们成了人材宝贝!”

“不过,接下来大家可能还是要经历一些麻烦的,工宣队很快会开进来折腾我们!”墨润秋说,转对郭、孙,“你二位作为造反头领,麻烦会更多一些。至于我们一般同学,只要捱时间就可以了。捱到一定时间,就得毕业分配,走上工作岗位。”

5

向逵想起一个人,说:“谈到毕业分配,我倒想起张庆余来。这小子长期不回校,难道不想毕业了?”

“让他去!”孙召达说,“最好他不毕业!”

“他不会错过毕业分配的,”墨润秋说,“这人门槛精着呢。如果造反派掌权的局面继续下去,他会躲到将近毕业分配时回来。核心利益他不会放弃的。但现在形势变化,工宣队开进学校,我估计他快回来了。”

“那真是便宜了他!”郭方雨有点恨意地说,“革委会发过通知,要求离校的同学在规定期限回校。这小子竟置若罔闻,我们就有理由处罚他,甚至除名。但工宣队这一进校,恐怕处罚不了啦。”

“趁工宣队还没来,赶快发通知将他除名!”孙召达说。

“已经迟了!”润秋笑说,“除名没用。即使已经除名,工宣队也会给他恢复。毕竟老党员,又是学生支部书记,黄鹤市著名的文革干将,镇反理论家。他们怎么会让将这样的人除名呢?不如给他找点麻烦吧。他不是有许多结怨的中学同学吗?其中一位还当着县革委副主任是不是?郭兄,将张庆余在乡的信息告诉那位主任!我估计他们一帮同学会找上门去跟他说说话!”

“这主意好!”郭方雨说,“明天我就发公文!”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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