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三回
第93回 顾士钢初识铁窗味 老江湖笑谈二太监
1
长阳监狱十天半月要派囚车去第一看守所接已判犯人,就像肉类联合加工厂去进料那样。
看守所先通知有关犯人准备。于是顾士钢把家里送来的被褥枕头衣服一古脑儿包进草席中。没有绳子捆扎,怎么好?犯人是不准有绳子的,怕吊脖子。顾士钢参考别人的办法,把旧被单撕成条条当绳子用,捆在草席外面。将这个草席包扛在肩上。拖鞋杯子以及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则放在家里送来的脸盆中,端着走。
八点钟,囚车来了。车的后部是铁栅隔开的空间,专门装犯人的行李破烂。中部是装人的。犯人“友谊铐”一对对的上来坐好。门口坐一个狱警。再一道铁栅把驾驶室隔开。顾士钢坐最后排,见到夏磊与别人“友谊铐”上来坐最前面,恨恨的瞪了一眼,想:怎么没把我与他“友谊铐”在一起呢?这个软骨头!
车开进长阳监狱。三层大铁门轰隆隆开而又合,将车停在第四层大铁门前的院子中。狱警开门,解铐,犯人下车。各自取下行李放院子角落,人进入右边一个大厅,排队,蹲下。大厅中也有从别的看守所解来的人,光头济济排了十行十列蹲在那里。于是挨个点名叫出来拍照、按手印。十个手指头都取印。
折腾完,九大队来人把几个女犯带走。六大队的队长和“三犯”来把男犯带入第四道大铁门中间嵌着的一扇小铁门,走过三十米空地,进入6号楼。
六大队又叫进出大队。新入狱犯人要先在这里接受“新收教育”再分配到其它大队,刑满出狱的犯人则要来这里办一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再走。
顾士钢右肩右手扛着他那破行李,左手端着放杂物的脸盆,跟着队伍上楼。那旧床单撕成的绳子力量不够,草席这个东西滑而难捆,因而一路上总断脱,搞得他很狼狈。停下整了好几回,终于跟到四层楼。“三犯”令他们在外走道挨个蹲下。蹲下是犯人管理中一个常用姿势。
蹲一会儿,叫往前移动。移动几步,又蹲下。士钢蹲在那里等着,一面东张西望。通过填塞了的风井,通过内走道,望进去就是监房。那叫房吗?是夹缝啊!夹缝,这是他对监房的第一印象。
最前面,一个叫做“赵医生”的犯人耍杂技似的夹立在铁栏杆上,叫“新收犯”半脱裤子从他面前走过,他居高临下看私处有没有性病。这个“赵医生”在外边无证行医,弄死人,进来吃官司。当“医务犯”,倒变成合法行医了。
顾士钢扛着行李端着脸盆同时还要提半脱的裤子走过去,狼狈相可想而知。他纳闷道:为什么要像性工作者一样检查性病呢?
过了“赵医生”这一关,下一道程序是检查行李。被子枕头细细地捏。顾士钢一支骨制缝衣针也被搜走。这支针是他在看守所的业余作品。猪排骨打磨。最难的是那个针孔,用从本子上拆下的书钉钻打而成。
查完行李,杂役犯给每人端来一盒饭。于是蹲在外走道吃了中饭。然后分配到各个监房。
2
士钢被领到35号监房。里边已经有三个老住户,“新收”两个星期以上了。在老房客的指点下,他把被子枕头打进“内务包”,脸盆放到马桶上一摞脸盆的最底下,杯子放“小天井”,杨任重送的牙刷毛巾牙膏一古脑跟其它人的一道堆最上边的脸盆里。
杂役犯拖着秤和蛇皮袋料包来到门口,给顾士钢称料,让他开始拆纱。拆纱是与织布相反的过程。织布把纱织成布,拆纱把布拆成纱。拆下来的纱叫回丝,用以揩擦机器或抹桌子。当然,布已经是碎布,缝纫裁下来的边角料。料的大小和质地不同,拆起来殊有难易之分。为了防止犯人将很僵很难拆的小料丢掉,发料的时候要称量。发多少克料,就得交上来多少克回丝。
4号位老房客叫李忠,是个“混社会”的三十多岁人,原是倒腾车票电影票的“黄牛”,这一次制造假币,官司吃大了,判十五年。“混社会”养成了亲和性格。他给顾士钢一个啤酒瓶盖,教怎样用瓶盖在料上刮,刮出丝来再捏住往外拉。
四个人都拆纱。1、2号位是在门边,小天井处拆。4号位李忠在“内务包”对面拆。新来的顾士顾只好在臭烘烘的马桶边劳作。四个摊子拆得3.3平方米的小空间粉尘飞扬,PM2.5浓度爆表。
2号位四旬多年纪,穿着皱旧的中山服,头圆脸正,看上去曾是个体制内的老江湖。“多少年?”他控制着音量,问顾士钢。
“无期徒刑,终身监禁!”士钢答。
“什么案由?”
“杀人!”
“杀多少个?”
“一个也没杀。但他们说我杀了一个人!”
“是情杀,仇杀,还是谋财?”
“什么也不是。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武斗。”
“便算真杀一个,也不应该判无期呀!文化大革命乱哄哄的事,法院一般都考虑大背景,响应毛主席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之类,情有可恕。你看我们这位,”体制内老江湖指着1号位,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他杀了十二个,一打!才判三年。”
1号位现出了知足而且自豪的微笑。那张脸饱满多肉,长着粉剌。眼珠子像两粒箝入的黑色大理石,坚硬无光。身形壮硕高大。可以想见,那是武斗中一头猛狮。
顾士钢相了相他,问:“我猜你是参加百万红基的,对不对?”
“没错,我而且是百万红基的精锐,雄狮突击队的!”
“怪不得!”顾士钢若有所悟。
“你站错队了,才会判这么重,伙记!”老江湖对顾士钢说。
3
你道1号位那后生是谁?竟是吴瑞金!我们前面写过他了。720在看守王立的值班室中被张昭建夹眼睛砸昏落下内伤的那一位。
吴瑞金“杀了一打”,是进监狱以后他自己说的。夸大其词,自矜战功。其实乱哄哄交火中很难认定谁杀了谁,谁是谁所杀。这些,法院很难追究。比较好确定的是,在百万红基初试牛刀,屠戮医学专科学校那次战斗中,吴瑞金的确剌死过两个。但死者家属只知道自己孩子是百万红基所杀,并不知道吴瑞金。导致他入狱的,是鬼子山后那件案子。蔡岭的妻子林淑芳带着13岁的大海和9岁的小海,还有两只老母鸡,往舅家转移时,吴瑞金手痒,端起AK47步枪瞄准,开火,将林淑芳射杀。一年以后,蔡岭终于追查出开枪的人是吴瑞金,并告诉了大海、小海。大海趁社会上“抢枪乱军”的风潮,也弄了一把手枪,并弄清了吴瑞金家的地址,准备去把他崩了。蔡岭不同意硬干,主张由法律途径解决。他说服了李辉等当时在场的红基兄弟作证,向法院起诉。想,证据确凿,杀人偿命,当然会判死刑的。不料,审理的结果,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你看看,你看看!”大海恨恨的向父亲发火说,“报仇要靠法院?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人家已经被高墙保护着,怎么动手得到?蔡大海跑到母亲坟前大哭一场,发誓三年以后一定要手刃杀母仇人。
林淑芳被埋在鬼子山下的坝平沙公园之中。那本来是一个半废的公园,乱草萋萋。文革武斗高潮时,双方死人没工夫妥善处置,都匆匆拉到坝平沙公园掩埋。立了碑,写上豪言壮语和死者名字。后来成了全国唯一保存着的著名的“红卫兵墓园”。林淑芳并没有参加造反,也没有保皇,原不应享受这份荣耀。但既然埋在这里,也就沾沾光。百万红基追认她为烈士,写“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的林淑芳同志之墓”
大海经常到坝平沙公园母亲墓前去哀坐。自从吴瑞金轻判以后,他到这儿来不再是哀坐,而是习武,锻炼身体,为三年后的复仇准备体能和武艺。在追缴流散枪支的历次社会运动中,大海坚持没把那支手枪和子弹交出。
吴瑞金对于三年官司毫不在意。他想,再减减刑,最多呆它二年。他还年轻,出去又是一条好汉。却不知道,蔡大海在外头等着他呢!
4
一个犯人沿外走道巡视过来,发现35号监房在滴滴咕咕,喝斥道:“不要说话!”
四个人静默下来,埋头拆纱。李忠低声告诉顾士钢:那是组长。
顾士钢拆完一块料,拿起另一块料,啤酒盖刮刮,扯着。忽然感到异样。凑近一看,一大片硬硬的黄黄的。一惊:这不是干了的鼻涕么?大约缝纫厂哪一个大鼻子工人感冒,拿起一块边角料夹鼻子一擤,丢开。这块鼻涕料辗转就到了顾士钢手里。刚才已经将部分鼻涕干拆成微尘飘散在监房空气中。士钢恶心,丢小铁门外。
组长到了那头又巡视回来。这一次是沿内走道。士钢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却听到组长喝斥:“不许抬头!”组长发现丢铁门外的那块鼻涕料,问:“这是谁的料?为什么丢出来?”
士钢说:“那是干鼻涕,不好弄!脏!”
“官司都吃了,还怕什么脏!捡回去,拆掉!”
士钢抬头看组长,想继续讲道理。不料组长又大喝一声:“不许抬头!”
过了约半小时,扩音器响起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李忠说:“倒马桶了。该你3号位,将马桶拎出去放走道里。”
于是顾士钢拎起马桶跨出监房。李忠急忙喊住:“咦咦,人不要出去呀,铁门就是警戒线,不能越线的!”
杂役犯们揭下马桶盖,一人四桶把屎尿拎下楼。语录歌继续放着,这时说说话就不要紧了。李忠说:“你刚来不知道,规矩很多。有一本《六大队犯人改造行为规范实施细则》,三百多条。不许说话不许抬头都在里边。”
“三百多条,记得住吗?”
“三百多条还只是大队的!此外还有监狱的二百条,司法部的五十八条!”
“不用记!”老江湖说,“其实连队长和三犯也弄不明白这些东西。他们如果要整你,你条条遵守也没用!”
“官司不容易吃啊!”士钢说。
“当然不容易吃!”李忠说,“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慢慢地吃吧。沉住气,每天醒来官司就会少一天,总有吃完的时候。”
“终身监禁呢?”顾士钢沮丧地问。
“中国没有终身监禁!”体制内老江湖说,“中国的法律不能望文生义。例如说,死刑缓期执行,不能理解为缓些日子再杀。这个含糊其词曾经要了一个高官的命。那高官的独子犯死罪,高官要求以其革命历史赎子免杀,被拒绝。判了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高官以为儿子命休矣,红酒送服安眠药自杀!你说可笑不可笑?”
士钢愕然,说:“那么高官身边的人应该懂呀,给他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问题是,连身边工作人员也不懂!看来政法学院没开语文课,所以在法律条文的表述上不够清楚!”
李忠笑,说:“同样,无期徒刑不能理解为遥遥无期,或不定期。有一个乡巴佬判无期,人说,你这是无定期的,改造好了随时会放你。不像我们有期徒刑,判多少年蹲多少年。他听了居然非常高兴,就等着释放!”
“那么,无期徒刑是什么意思呢?”士钢问。
“无期徒刑一般是,一两年后改为有期徒刑二十五至十七年。至于二十五还是十七,要看案由,也看运气。如果贪污受贿进来的,那肯定是十七。如果是反革命,与政治搭界的,可能无期吃好多年都不给你改。改时二十五的可能性最大。改以后,依‘改造表现’再减刑。经济犯减刑容易,刑事犯也还可以,反革命减刑最难。”
倒过的马桶拎上来了。顾士钢探出身子把桶要拎进来。李忠说:“先把桶底在地上刮一刮,把水渍刮掉!”士刚依言将马桶底刮刮,拎进来放好。杂役犯拿拖把抹干净走道。广播停止。楼面恢复寂静。
顾士钢口渴得受不了。从早晨上囚车到这会儿还没喝过水,中午那顿雪菜炒豆腐干又很咸。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犯人在外走道闲立,他就取了杯子跨到铁门边,想向他讨水喝。却不知道怎样称呼。监狱里规定犯人之间称同犯(其实不通:一同犯案?应该叫同牢才对),顾士钢新来,还不晓得。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造反组织内的老习惯,称兄弟吧。
“喂,兄弟!给我一杯水喝好不好?”他控制着音量。
那人临窗面外正在想心思,背后是关满人的寂静无声的监房。突然被顾士钢这么一打扰,很不高兴。转过身来瞪眼道:“谁是你兄弟?喝水?喝尿去吧!”走开去。
士钢沮丧地回到马桶边坐下,说:“那人怎这样说话呢!”
李忠说:“也可能他刚受过别人的气。开水一天送两次,你错过时间了。我杯子里还有一点,你不嫌,就倒给你。”说着到小天井取了自己的搪瓷杯。士钢感谢,跟过去拿了自己的杯子,揭开盖子准备接受馈赠。李忠杯子里只剩下一口了,倒给顾士钢。士钢来不及似的,仰头一饮,只够半口。老江湖笑着揭开自己的杯子,里边也只有一口,都倒给他。士钢谢着也饮了。
将近四点钟,有杂役犯推着开水车沿内走道过来,到各监房门口送水。士钢这才喝了个够。送水的见到渴不可耐的样子,笑了。老江湖笑说:“刚才他跟老秃要水喝。老秃叫他喝尿去!”
送水的哈哈笑,说:“老秃这家伙!你们知道他什么事进来的吗?——强奸自己两个女儿!”
“畜生做得出?”士钢大为震惊。
“判12年。已经减刑三次,马上可以减余刑。统共吃了不到七年便走路。这官司吃得好的啊!”
5
第二天就碰到马桶危机,搞得35号监房焦头烂额!
问题出在洗衣服上。一星期洗三次衣服,规定星期二、四洗小件(内衣类),星期六洗大件(外衣)。洗的程序是:杂役犯给每个监房门口提来一桶水和一只空桶,各人将衣物弄湿,上肥皂揉搓,将肥皂水倒空桶里。杂役犯将污水提去倒掉,再提来一桶清水。各人取清水过衣物。杂役犯再将污水提走。再提来第三桶清水。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天星期四,洗小件。吴瑞金捷手先准备。他一大杯水没喝,就用来先打湿衣物,上肥皂揉搓,拧起,把污水倒进马桶。他想,这样就可以多过一次清水。
然而《行为规范实施细则》第317条规定,不好往马桶里倒任何东西。吴瑞金没记住这一条!
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倒马桶的信号。顾士钢把马桶拎出放走道上。杂役犯黄贵存过来揭下马桶盖放墙边,要提起走。忽然有所发现,直起腰说:“咦,你们往马桶里倒肥皂水了是吧?”声喊道:“35号监房往马桶倒肥皂水了!”
走过来几个杂役犯看,都确认是肥皂水。组长也过来看。
黄贵存说:“罚他们三天不倒马桶!”和其它杂役犯将别的马桶提走了,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留在那里。
组长靠近铁栅门看人,沉着脸问:“谁干的?”
没有人说话。
“将马桶提回去!”组长命令道,便走开去。
四个人面面相觑。李忠黑着眼,说:“这下麻烦了!怎么办?”
顾士钢说:“怎么可以这样呢?三天不倒马桶,怎么受得了!跟他们讲道理去,叫队长来!”
“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老江湖脸色沉重,说,“你刚来,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
僵一会儿,组长又来到门口,喝斥道:“马桶怎么还不提回去?!”
该顾士钢提的,却坐在那里不想动。李忠只好探出身去,将半桶排泄物提进来。说:“现在开始,大家不要再喝水了啊!饭也少吃点!总得咬咬牙将这一关挨过去不是?”
顾士钢万分困惑地说:“三天不倒马桶,这一招够损的!人道不讲啦?共产党讲革命人道主义啊!”
“他们不是共产党!”老江湖说,“他们是共产党信任的犯人!”
“犯人怎么可以处罚犯人呢?要处罚也得由队长宣布啊!”
“你说的有道理。但监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顾士钢是个喝水多撒尿也多的人。虽不敢再喝水,还是憋得慌。马桶早已满了。夜里起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吧?急中,从“小天井”取过自己的搪瓷杯。里边还有一些水,仰脖喝掉,就往杯子撒尿。撒了满满一杯。门外停着一桶清水和一个空桶,是杂役犯隔夜准备好的。空桶叫污水桶,是准备洗脸刷牙倒污水的。实际上并不分开,这一次是污水桶,下一次可能就是清水桶了。士钢不管它,将满满一杯尿从铁栅伸出去,倒入空桶。
还有大便怎么解决?只好憋着。
第二天,他拆着纱,浑身不畅快。便说话:“那些杂役犯也是犯人。我们也是犯人。都是可怜人。为什么可怜人之间不互相照顾着点呢?”
老江湖说:“人出生时秉赋的气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材质粗劣,秉赋污秽。而且这种人到监狱来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你在监狱里经常会碰到极坏的人,坏到出乎你的想象!”
喇叭“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响起,是倒马桶的信号。马桶一天倒两次。李忠将满满一马桶拎出放走道里,向匆匆劳作的“三犯”们求情,“帮帮忙,帮帮忙!给我们提去倒掉好吗?”
“三犯”们都不理他。只有一个说:“不是罚三天不倒马桶吗?”
顾士钢造反派的脾气上来,抢到门边急吼说:“你说罚就罚了?你们也是犯人,有什么资格罚我们?”
走道里忙碌的“三犯”们大为惊讶: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说话!都过来看。黄贵存说:“我们也是犯人,不错。但我们是政府信任的犯人!你敢于反对我们的话,就是反政府!”
士钢还要吼,但杂役犯们不理他,将走道里所有的马桶提走了,只留35号监房的马桶孤零零立在那里。
李忠没辙,探出身去要将马桶提进来。顾士钢说:“别提进来!就摆在那里,让队长看看!我们要说理,要斗争!四个人团结起来,一起向队长说!”
李忠还是将满满一桶屎尿提进来,说:“斗争,团结,多么吓人的字眼。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反对政府信任的犯人就是反政府。这话也不是乱扣帽子。当小监犯与三犯发生争执时,队长总是站在三犯一边的。他可以不跟你谈马桶的事,而是先跟你谈监规纪律,谈犯人意识,问你们想造反是不是,谁带的头?可能会叫三犯将你吊起来打,你吃得消吗?”
6
杂役们将倒过的马桶提上来,拖干净了走道,楼面恢复了平静。
九点钟,中队长开始例行巡视。屁股后边跟着拿“人账簿”的事务犯。那是一个纸板大夹子,插着一排排卡片,哪一号关着谁谁,什么货色,一目了然。还有组长犯,手里也拿着什么本子。一簇人沿内走道过来。中队长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下,好像农场主在察看圈里的牲口。他与铁栅门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想靠得太近,因为那气味通常不怎么好闻。监房里的犯人有时会向他递条子,汇报思想或情况,互相告密。他伸长手去接,放进牛皮纸袋。
中队长姓徐,是个五十开外老狱警。心情好时,会停步与铁栅门里边的犯人聊几句。如果聊过一分钟以上,就会有“三犯”到办公室去将他的交椅搬过来,请坐。聊完起立,这只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便会走回办公室。
徐中队长巡视到了最末的50号监房,走过去看看“后阳台”(实际既无阳也无台,是楼梯口一小块地方),原路返回。想起事务犯的《中队改造日志》上提到了昨天35号监房犯规,罚三天不倒马桶。便在35号门口停下看看。这正好给了顾士钢出头申诉的机会。士钢立起,离开马桶边的宝座,走向铁栅边,说:“报告队长,我们有情况汇报!”
徐中队长从事务犯手里接过人账簿,查了一下,感起兴趣来,说:“你是顾士钢?工总头领?”相了相,头圆脸正,印象还好。这天徐中队长心情不错。昨天小外孙满月,众亲友庆贺聚会,余兴犹存。今日天气也晴朗,体感舒适。于是和颜悦色的说:“怎么样,入狱有什么体会?还适应吧?家里来人看你没有?”
士钢原是要直通通提出马桶问题的,见中队长有话家常的意态,遂将硬梆梆的意见放一边,先回答关于家里人来过了的问题。
六条腿自动化的椅子来了,中队长坐下。“谁来的?媳妇?”他问道,点起一支烟。
“有媳妇倒好了。还没结婚呢!”士钢答。
“早该讨媳妇!有媳妇就安分守己了,不会冲冲杀杀地造反了!——你刚才说有情况汇报。什么情况?说吧。”
“马桶已经满了,两天没倒。”顾士钢尽量和缓口气。
吴瑞金跑过去将马桶提过来,摆到铁栅门边,想揭开盖子让队长看看是不是满了。
“你干啥?”中队长厌恶地说,“放回去!”
吴瑞金只好提回去。徐中队长说:“这个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用再说,下午我让‘三犯’给你们倒。以后注意点。”
7
下午“三犯”终于给倒了马桶。35号监房肠子里的堵塞得到疏通,都高兴了。李忠提到了长阳监狱犯人的幸福观:“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随便什么时候想上厕所就可以上厕所!”
“老是听到三犯三犯的,什么叫做三犯呢?”顾士钢问。
李忠解释道:“三犯是长阳监狱的专有名词。起初是事务犯、组长犯、杂役犯三种职能犯人的总称。后来凡是改造表现好,被挑出来为政府做事的犯人,都一古脑儿叫三犯了。”
老江湖现出一抹嘲讽的笑,说:“三犯也可释义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据长阳监狱一次专项调查,三犯出狱后的重新犯罪率比普通犯人高出不少。一个大队事务犯出狱后竟去抢劫杀人。大队长到死囚室去看他。他说:哎呀李大队长,我这一回搞大了搞大了,连人肉也吃过了!”
三个听众都笑起来。李忠说:“有一次开大会,监狱长把三犯这个群体比喻为太监!”
“是吗?为什么?”顾士钢问。
老江湖笑了,说:“好像是有一些相同的地方:都禁限于高墙之内,都从主子那里获得赏赐和特权。都受阉割,太监下半身阉割,三犯上半身阉割。由于监禁、阉割和特权,人性中阴毒岐刻的一面会得到超常发挥。”
“监狱长那样比喻,三犯们会不高兴吗?”士钢问道。
“不高兴又怎么样?皇上踹太监一脚,太监敢不高兴吗?”
“监狱长的意思是说要加强对三犯的管理教育,避免出现宦祸那样的东西。三犯由于活动空间大,约束少,有时会出现违规违纪,拉帮结伙等事,还会在队长之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这些,都与宫廷太监常常干的一样。”
欲知后事演绎,且看下回分解;
图 腾 醉 (文革演义)第九十二回
第92回 二刁兄弟把盏言志 造反头目负账秋后
1
刁德英和刁德二是同村兄弟,辈份年龄都一样,同一年出来当的兵。都混得不错,德二营级,德英团级。德二在黄鹤市720事件中吃了瘪,暂时冷落着。德英由于在9918师,站对了队。这时文化大革命后期,军队进一步发挥作用,到处军管,德英便当了驻公安分局军代表。
周末,德二衣袋里揣两瓶二锅头到德英家来,哥俩喝得脸红眼热。德二举杯碰一下,说:“好啊,公安军代表,操铁练子的!你可得为兄弟我出一口恶气啊!你知道,在攻打二司乌龟壳的时候我带领的弟兄死了五个,跟在后边的百万红基兄弟也死伤了不少人。老反们挖地洞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查一下,谁挖的洞谁开的枪,找出来绳之以法!”
“这个是一定要查清楚的!”德英举杯喝一口,从杯子上方亲切地望着老乡恨恨的脸,“不难,现在再次到了权力正常运作的时期。笔杆子喇叭子嘴巴子枪杆子全掌握在咱们手里。他们只有闭嘴的份,听着的份,与乱哄哄的造反时期不一样了。我们有的是办法:第一叫开会法。讲主义,做思想工作,办学习班,谈认识。第二叫斗虫法。背靠背,挑逗他们互咬。第三叫挠心法。利益引诱和人身威胁相结合,挠家属的神经。这些造反痞子在恐惧和利益面前,别说互相揭发,便叫写假材料作伪证,都是肯的。造反时期看上去是硬骨头,实际上缺钙着呢!第四就是暴力法。关进去,吊打煎烤十八般武艺全上!他们顶得住吗?”
听得刁德二美滋滋的,好像在对着笼子里的猎物谈吃法。眼里闪着微醺的泪光,热切地说:“我原来想,你们师是支持造反派的。你会不会在掌铁练子以后对造反痞子手下留情啊。现在看来,咱弟兄俩还是同一战壕的!”
“什么支持造反派!你知道,咱们当兵的,思想感情和立场都偏不到哪儿去,都对党有深厚感情。只是由于部队习惯,一切跟着首长跑,所以当师长政委支持造反派时,底下也只好跟着支持了。而师长政委自有他们的上层关系的考虑,并不能代表全体下级指战员真正的立场。”
“这就对了!”德二说,提起瓶子给德英倒酒,给自己也满上。“那些人造谁的反啊?都他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阶级敌人!”
“我比你还看得清楚!主席的战略部署,现在到了清算他们的时候了!”
2
杨任重和郭方雨决定去拜访前工总的头领们,感谢在危难时刻挖地洞相救。这天他们到了重型机器厂访顾士钢。士钢现当着厂革委会主任,与厂办主任范桂兰同一办公室。范大姐与士钢在不同时期互相帮助,天造地设,小小的办公室里洋溢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温馨气氛。
上楼,沿走廊寻过去,经过军代表办公室,又经过厂长办公室,就是顾士钢所在的革委会办公室。顾士钢赶过来,一手握杨任重一手握郭方雨,说:“上级领导来视察了啊!”跟范大姐说:“这是省革委副主任杨任重同志,这是鸿大革委副主任小郭!”范大姐起立:“久闻二位大名,报纸上见过相片,久仰久仰!”忙沏茶招待。
杨任重说:“什么上级领导啊,今日来是对朋友表示感谢的。要不是你们挖地道送人质,我们和许多二癞子早已成齑粉了!”
“这事真的要感谢工总朋友们的大恩大德!”郭方雨说,“而且是奇思妙想突出奇兵,令百万红基捶胸顿足!”
士钢大笑,说:“是叶公权头领想出来的点子,抓人质!城建局的朱志文头领则想出了将人质送进去的方法,挖地道。众人协力,终于搞成功。哈哈哈!”笑完,士钢的神情暗淡下来,说:“叶公权昨日抓进去了!”
“抓进去?为什么?”杨、郭惊问。
“说纪延冈是叶公权杀的!”顾士钢哀叹一声说,“这事也许是冤冤相报。叶公权的父亲给纪红雷打成右派横加迫害,后来又遣回原籍。家属也随走,只叶公权当时已是船厂职工,船厂出面保护,才没走。乡下本无根基,又碰上三年饥荒,都饿死了。冥冥之中似有报应,公权当了工总头领,而且给他想出了抓纪家儿女当人质救二司的办法。但,这一回如果杀纪延冈的罪名坐实,公权怕是活不成啦,叶家算是彻底灭门啦!”
杨任重和郭方雨唏嘘叹息,眼眶湿润。
楼下有汽车开进的声音,人步乱声。一会儿,一伙公安出现在门口。杨任重、郭方雨吓一跳,想,墨润秋算命很对,是来抓我们了。幸亏带着牙刷毛巾呢。
没他们的事。是来抓顾士钢的。为首的公安说:“你就是顾士钢?跟我们到局里去说明相关情况!”
顾士钢镇静地立起来,对杨、郭说:“今天不巧,有失相陪!范大姐,请帮忙送客。”便走向前去。公安前后左右围住顾士钢,挟持他走。杨任重清醒过来,说“等等,老顾,把我这个带上!”上去把小书包交给顾士钢,“里边是牙刷毛巾牙膏肥皀和内衣!”
3
顾士钢被带到法院,进了传达室后边的一间屋子。只留三个人在办公桌后边坐下,屋中间一把椅子是士钢的座位。
“我们三个人是法院预审员和公安局侦察员。咱们一起学习老三篇吧!”老三篇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
“老三篇我能背,不用学。有什么事你们说吧!”
审问方三人互相看一眼,说:“行。既然你老三篇能背,很好,很好的嘛!那么,请你把535厂武斗的事说一说!”
士钢便将535厂事件的始末经过详述了一遍。
“还有一档子事你没说!”
士钢细细的又回想了一遍,摇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于是僵着。僵到傍晚,三个人出去吃饭,法警给士钢送进来一盒饭。吃完,还是那三个人进来,重新开始。还是提议学习老三篇。我能背,不用学。535厂你还有一档子事没说。没有了。
僵到子时。这通常是办案人的黄金时间,知道子时丑时是人心理上生理上最脆弱的时间,问案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军代表刁德英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兵。原来的三个人退出去两个,只留下一个记录的。
刁德英坐下,两个兵走到顾士钢的后边蹓达。士钢闻到武打味,弯腰将鞋带扎紧。兵问,你干啥?天凉,脚冷,士钢答。
刁德英翻看着笔录,说:“我们就不用绕弯子了。535厂的事,你还有一档子事没有交待,就是后门的事。后门死了一个人,是你指挥并亲自动手打死的!1967年6 月26号晚上6点多钟的时候!”
“我只去过前门和侧门,后门没去过。况且,那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就因为脚被玻璃扎伤,离开现场了!6点多,后门,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不老实,”刁德英拍桌子大骂,“浑蛋!”
顾士钢一扬脑袋:“你浑蛋,凭什么骂我?”
后边一个兵赶过来对着顾士钢后脑脖颈就是一拳。士钢没等砸着,歪头一闪,屁股没离凳子,就地旋转扬腿,将兵踢到一边。
刁德英跳起,直接将办公桌往前推,抓住顾士钢的头发,要打他耳光。顾士钢一发力,将德英连同桌子掀倒。这样一来,他的头发也被揪掉一把。那个记录员见乱,吓得躲到墙角。士钢抓起凳子。今儿没好了,砸一个是一个吧!将凳子朝记录员砸去。砸个正着,记录员鲜血直流,啊啊叫。刁德英爬起,推桌子别住顾士钢的腿。两个兵将士钢按倒在地。刁德英上来就踢脸。第二脚踢在牙齿上,牙全活了,一口血。三人一顿死揍。揍累了才停下。
“还打吗?”士钢趴着,问道。
“你行凶!”刁德英喘气说。
“咱谁先打的谁?我都不知道你姓啥,干嘛打你?”
“好,告诉你,我姓刁,是公安分局军管会的首席代表!”
“我也告诉你,一我没罪,二我有公民权!你再打,我就还手!”
刁德英又拍桌子:“你不老实,铐上!”
一般人是从电影上看到手铐的,印象还算斯文。实际上,铐有圆形扁形两种。圆形可以转动手腕,扁形转不了。铐法有不同。正铐,就是电影的那种。背铐,两手拉到背后铐。一个犯死罪的人犯(未判叫人犯,已判叫犯人)被从看守所解往法院听宣判时,上车前如果是正铐,那就吉多凶少,死缓。如果是背铐,那就凶多吉少,立即执行。一付铐子铐两个人,叫友谊铐。三付铐子铐四个人,叫串铐。五个人以上,叫连铐。
背铐又分自然铐和应力铐。前者是自然地将两手拉到背后铐在一起,后者则是施以应力,拧一个角度再铐。例如说,你把一只弹簧片拧一个角度,别住,它就产生了应力。放开,应力释放,回到原来状态,它就舒服了。
给顾士钢上的正是应力铐,将他的手臂当弹簧片了,拼命地拧,别。两条胳臂愣掰到背后兑在一起,铐上。铐子如果是圆形的,手腕还能转回一点。可给老顾戴上的是扁圆的,手腕完全不能动。
老顾觉得肩窝的肌肉全绷起来,应力将他生生的撕裂。人都坐不下来,牙齿嗒嗒打战,脑门直掉汗珠子。
“好,好,你们你,还有,有法吗?我有,有公民,权啊!你,娘的,个婊子……”他颤抖着骂。
刁德英不理他,看着手表。二十分钟到了,实行革命人道主义,令解铐。解下以后,顾士钢觉得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第二天即把顾士钢关进黄鹤市第一看守所。当夜子时,刁德英到看守所提审,说:“今天性质变了,你是在押犯。告明白你,别以为不承认就没事。没你口供,我们照样判你!”
“要判只能判我无罪。要不,是你们犯法!”士钢说。
“好,叫你硬!来人哪,上绳子!”
这一回跟应力铐同一个原理,不过用的是绳子,叫应力捆。先用四块帆布片将胳臂包住,再用绳子缠绕,以免造成勒痕。缠上绳子以后,往背后掰,煞到最小距离,再往上别,愣煞到耳朵边,再用绳子将两只手腕逮住绑紧。
顾士钢的肌肉再一次被绞得嘶嘶响,碎裂。四个月都没缓过劲,手捏不成拳头,拿不住筷子勺子,握力全没有了。
同时,开始饿他。每天只在早晨给一小碗稀饭。饿得他前胸贴后背,指甲变薄得如同纸片,头昏眼花,无力走路。脚后跟一使劲,五脏六腑就往下揪。
刁德英又来提审,问:“怎么样?有什么体会?招不招?”
“要我招什么?没有的事总不能往自己头上栽吧?”
4
顾士钢的司机兼贴身保镖夏磊也被抓了,进入与顾士钢一样的程序。
“我们三个人是法院预审员和公安局侦察员。让我们一起来学习‘老三篇’吧!”
夏磊抖抖索索从随身带着的“红宝袋”里掏出老三篇,跟着对面三个人念起来。老三篇他不知念过多少遍了,这一回嘴唇打颤。
“学习了老三篇有什么心得呀?”对面坐右边的那个人看着夏磊,问。闹不清他是法院的还是公安局的,制服都一样。
“很好啊!”往时谈老三篇口若悬河,今天却只会三个字。
“很好,是很好!”坐中间的那个人说,“毛泽东思想的核心是为人民服务。我们办案是为人民服务,你配合我们办案也是为人民服务。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希望我们双方配合,为人民的利益做出各自的努力。”
“愿不愿配合呀,小夏?”右边的那个人发话。
“配合!配合!”夏磊说,神态非常谦恭。
“如果不配合,”中间那个人说,“我们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也一定要将案子办好。明白了没?”
“明白!明白!”
“那么你把去年6月26日535厂打死人的事情说一说!”
“我没有打死人!”夏磊急忙辩白。
“反正是死人了!你把535厂事件的始末经过,看到的和自己所做的,详详细细说一遍,好不好?”
夏磊边说边回忆。“……被喷着硫酸的人哭爹叫娘往后奔逃,人群像海浪般压过来,差点将我踩倒。顾士钢叫放行推土机,专打推土机后边跟着的百万红基队伍。结果推土机与后面的队伍脱节了,急忙后退,却挂错了档,原地打转。这一下就糟了,被喷着硫酸的人们对那个踩硫酸开关的人气不过,巨浪般压过去将他捅七八十个窟隆。愤怒的人群下一步将是杀司机。司机已经挨砍。老顾看到不好,急忙冲上去把司机拽下来,架到我的车旁,叫我送回厂找厂医包扎。我正要开车,老顾说妈的我脚给玻璃扎伤了,弯腰将玻璃拔出来,流着血,也上车。同时上来的还有两个北京红卫兵。我将车直接开到厂医务室门口,护士李小胖姑娘给两个伤员清创包扎。我等了一会儿,看看没事,就回家去了。”
“打住,打住!推土机上的人没你和顾士钢的事。说说厂后门死的那个人,六点多的时候!”
“六点多的时候我已经在家!我们是五点钟离开535厂的,回到我们厂医务室门口差不多五点半。六点多,后门,与我没有关系。这有那个推土机司机,北京两个学生,以及厂医小李胖姑娘作证。”
“有人看见后门那个人是你和顾士钢用消防钩子打死的!”
“不可能!”
“许多人看到了,至少有两个人愿出来作证!你不老实!”
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来回撕扯到子时。刁德英带两个兵进来,原有三个“员”退出两个,只留下一个记录的。刁德英坐下来,两个兵到夏磊后面蹓达。刁德英翻看着前面的记录,突然擂桌子:“你不老实,混蛋!”
夏磊没回骂浑蛋,只诧异地光着眼。后边蹓达的兵过来,一拳头砸下去,将夏磊按倒,又提起来令跪着,揪住头发令仰脸。
“你和顾士钢六点多在535厂后门杀人的事,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刁德英说,稳如泰山地叉开两条腿坐着,观察着面前地上狼狈不堪的这个昔日造反者,心中无比痛快。
“我没有杀人!”夏磊抗辩,五点离开,有谁谁可以作证。
“上铐子!”德英命令。
应力铐。夏磊肩窝肌肉撕裂,头上大汗珠子嗒嗒往下掉,龇牙咧嘴喊叫,“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饶命!”
老刁看着手表,才五分钟。既然喊饶命,革命人道主义就早些实行吧。他使了个眼色,兵开了铐。夏磊眼泪口水横流,啊啊叫。
“滋味怎么样?还要不要再来点?”刁德英问。
“别,别!”夏磊伸出双掌推挡。
“这才是第一碟开味菜,你就受不了啦!后边菜色多着呢,如果你不想吃,那就老实招来!”
“要我招什么呢?上级,上级,饶饶我!”
“就是你和顾士钢在535厂杀人的事!”
“这个,真的是没有!上级,请饶饶我吧!”
“饶你不难。只要你承认和顾士钢在535厂后门杀人的事,是姓顾的拉着你一起上,用消防钩子砸那人脑袋,活活打死的。只要你承认这个事,我们就不再对你用刑。”
“会判我多少年呢?或者死刑?”
“不会判你!我们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只要你招了,写出详细经过,到时候作证,就是立功表现。我们一年都不会判你,死刑更无从谈起。”
夏磊低下头去,沉默了。他在想:那么老顾呢?必死无疑!等于是我为了保自己的命,将顾士钢往死路上推!这行吗,还讲不讲义气哪?义气不讲的话,还讲不讲良心?
“倒不如一头撞死了吧!”他忽然咬牙,想。
“我们给你时间,回去想想!”德英说。
5
厂内跟着顾士钢造反的小头目及打手,则被办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求他们“按照毛泽东思想的要求”交代、揭发。
同时,还办了另一个“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参加的是前面一个班的学员们的妻子、母亲或姐妹。这一个“学习班”比较客气,可以随意上厕,可以回家吃饭睡觉。
夏磊的妻子、老母,是办班的重点。言明利害,晓以大义,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并安排了夏磊与妻子、母亲的单独会见,不限时间,让亲人之间充分交谈。
在老母妻子声泪俱下的劝说下,夏磊终于想通了,决定按照上级的要求招供。其它头目和打手也先后被各自的亲属说服,与顾士钢“划清界线”,按照上级的要求作证、写材料。
于是,有一天,顾士钢被解回重型机器厂。礼堂里一片漆黑,窗帘都拉上的。两盏舞台灯聚焦在顾士钢身上,别人看得见他,他看不见别人。后边一列桌子坐的是法院的人和军代表。
“现在交待还有机会!”法官说。
“全部实情我都交待了。再交待只好交待被你们刑讯逼供的情形!”
“好吧,请回头看!”军管首席代表刁德英说。
后边灯光亮起。顾士钢回头看,身后一排站着的,全是他的造反哥儿们。边上有一人被警察押着,是夏磊,他的司机和贴身保镖!
“你组织里的人,铁哥们总不会诬陷你吧?现在,请他们说说!夏磊先!”
“老顾,我们承认了吧,以免受苦!”夏磊开言,“那天六点多钟的时候,我和你到了535厂后门,看到一个人突破我们的包围圈,要进厂里去。你说那是个百万红基死硬分子。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消防钩子。你从我手里拿过钩子,冲上去对着那人死砸,一下子就打倒了。那人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你胡扯些什么呀?”顾士钢好像当面看见一个人变成猴子,大惊失色,“五点钟我和你已经离开535厂,六点多钟后门的事怎么扯得上关系?完全没有的事你怎么可以胡说!”
“铐上!不准你说!”刁德英吼道。
刚才解上台的时候,为了体现革命人道主义和司法文明,铐子是卸下来的。现在,刁德英一声令下,铐子重新上。士兵走过去请示了一下,德英给出了一个标准:3级应力铐。应力分三级,3级最松,难过但不至于受不了。
造反哥们继续作证。工总重机厂分部小队长张三说:“你把那人打死以后,指挥我们处理了尸体,叫一个小组拉去山上埋了!”
另一个哥们作证说:“你还将我们召集到一起订立攻守同盟,对谁也不准说。”
“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哪?没有的事,都变猴子了?畜生!”顾士钢肺都要气炸了。由于3级应力铐,话都说不囫囵。
突然,台下响起打雷般的口号声:“顾士钢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厅灯亮起。顾士钢这才看清楚了,台下坐满黑压压的“群众”。实际上那是群众中的“先锋队”——全都是公司的共产党员同志和共青团员!
会议结束,人们陆续散去。兵把士钢弄到主席台前,解开铐子。刁德英递给他会议记录,叫签字。老刁想拿这代替口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顾士钢的口供。有签字就好判了。
顾士钢仔细看了记录,问:“我的话怎么没记录在上面?”
“没有必要就不记。签字吧!”老刁说,将笔递给他。
顾士钢接过笔,在边上写道:“此案有原则出入,死不瞑目!”又写了一个很大的冤字。
“这么写不行!你是不是想翻案?”
“是!这案一定要翻!”
“这是铁案,翻不了!告诉你,枪毙你很简单。现在公检法联合办公,喝着茶就把你决定了。我们还要在全市把你批臭,再毙你!”
刁德英一边说,一边把那份被案犯篡改了的已经没用了的会议记录,恨恨地撕碎。
“你他妈的凭啥撕?这是原始凭证,你撕了说明你心虚。你是一个专制主义畜生!”士钢破口大骂。反正没好了,骂个痛快吧。
6
顾士钢由于“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法院终于还是枪下留人,只判他无期徒刑。如果不臭不硬,有了他的认罪口供,或有他在会议记录上的签字,此命难保了。
厂医务室那位给顾士钢治脚伤的李小胖姑娘不肯作伪证,也起了些作用。小胖她妈说:“那人可能会死,但不能死在咱们手里。你要据实作证,不可人家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奶奶是念佛的,她在天上看着你呢,知道不?”于是小胖姑娘据实写了治伤经过、时间等,交给公安侦察员。侦察员交给刁德英。德英看了丢回,叫重写,要求将治伤时间写成晚上八点。小胖不肯重写。此事就冷下来。而这个冷,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法院判决的底气。
刁德英恨恨的,问侦察员说:“怎么没把那个护士和她妈弄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呢?”
侦察员拍大腿说:“呀,这个事漏了!”
夏磊判十五年。回去的车上,夏磊骂:“妈的!说好不判我的,狗东西骗我!完全没有的事叫我作证,说只要作证,没我的事。这一下好,十五年!真他妈的狗娘养的!”
押车的警察说:“你快省省吧,早干什么去了?”